第八章 真假难辨

“虽说朝廷诸公对大人心生疑虑甚至是顾忌颇深,然大人担任枢密使已经四年一向平稳无事。若是一直这么下去也是不错,但皇上病重初愈,加之政事堂诸公为六塔河与京师大水所困,天下群情议论归于天谴,如若心生歹意之人将这天谴引于大人,则置大人于万劫不复之地!”

“难道就不会有为某家说公道话之人么?”狄青喃喃自语。

王景范冷笑着答道:“有!不过要等大人故去,侬智高死而复生之时,朝廷诸公自然会想起大人!想必现在朝廷诸公为了摆脱麻烦,也是自然乐意看到天谴之事为大人所受!”

按照父亲生前所言,这大宋王朝先被灭了大辽的金国重创南渡,后又被灭了金国更加强大的蒙元所彻底灭国绝了血食。自太祖到灭国前后三百多年,中间未尝没有强大到汉唐真正一统天下的机会,但却由于种种原因内耗致使国力日衰最终灭亡,其最根本的缘由便是文人内斗,更加讽刺的是据说灭了大宋的蒙元将天下人分等,而文人属于倒数第二等——仅比乞丐略高,而比娼妓的地位还低!

“你也是读书人,如若他日唱出东华门前途似锦,你又该如何看某家?”狄青抬起头,原本涣散的眼光又凝聚了起来。

王景范摇摇头:“到时在下的想法恐怕与朝中诸公差不多,只会如庞相一般阻碍大人拜枢密使,不过却不会拿大人你去解围……”

“那你……”狄青有些疑惑的看着王景范,似乎想要从中找出答案。

王景范无奈的摇摇头苦笑着说道:“晚辈虽有一些心得却也无法根治这武人干政的症结,遥想五代乱世,回首之下不能不说太祖高瞻远瞩定下这规矩……当年庞相阻碍大人看似挡了大人的前路,但细细思量之下又何尝不是爱护大人之举?副相梁适窥伺相位又好用谋,如此举荐实则是居心叵测,与今日朝廷诸公并无两样,在下一介布衣心慕功名却也不屑于此,今日拜访大人无非是希望大人能够急流勇退谓之知机,以全大人和皇上君臣之遇,莫要为小人弄权所坏了名声而已……”

当年狄青拜枢密使为庞籍所阻,虽然以功业而论狄青名至实归,而庞籍纵横宦海早已看透这荣耀背后的风险,他阻碍狄青上位实则是爱护之举。反倒是当年力荐狄青的副相梁适居心叵测,以此来挑拨狄青与庞籍之间的关系,并且让庞籍担上了臭名声,不过梁适虽然得手构陷庞籍却最终也没有成为庞籍那样的独相总揽大权,后来得个黯然收场的局面。

王景范父子虽然并没有涉足朝政,对于朝中重臣更是一个也没有关系,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朝局的研判——几乎所有重要的朝中大臣在《全宋词》上都可以找到他们的踪迹。有很多事对于他们而言并不是秘密,可以从局外对此看得更加透彻,加之王景范父亲的悉心教导,更让他深知要想在这朝中立足施展抱负,如“庆历君子”们的做法只能是抱憾终身,要做官还是要学五代“长乐老”冯道。

“先生以为某家该如何……如何去做?”尽管狄青心中满腔怨愤,但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年轻人所言句句切重要害,原本这些道理他也清楚,可是他心中总想着心存侥幸认为皇上会信任自己,不过这一切侥幸都被王景范的话给击了个粉碎。

三人成虎!皇帝就算对狄青再信任,但也架不住流言的构陷,更何况正如王景范所言的那样,满朝诸公没有一个人会站起来为狄青说句公道话,所有人都视狄青为眼中钉肉中刺,更何况其中不少掌权者与狄青有很深的恩怨。这种恶劣的局面与兵法而言正是孤军深入,外无救援接济,于内弹尽粮绝,众口铄金之下远比“三人成虎”要凶险的多!

“退!”

“退至何地?”

“既然大人决心要退,那就要退的彻底让朝廷诸公无话可说,自然是要一退到底上书皇上请求回乡养病,这京师是绝对不能再待下去了。当然也要请求皇上多赐钱帛田产,于几位公子也要萌官,这可让皇上心中疑虑尽去……”王景范答道。

狄青嘿嘿一笑:“太祖故事么?”

“如此方能消除皇上心中的猜疑,而朝廷诸公再也无法以流言谗陷大人……甚至朝廷诸公与皇帝会极力挽留大人,大人莫要信以为真应当力辞以除皇上心中猜忌。”王景范解释道。

狄青点点头,街上都盛传他家的狗头上长出了角,他只是心中忧虑但却舍不得这枢密使的高位,最重要的是他认为自己在这担任四年枢密使的期间并无过错,而军中兵士对自己也是发自内心的崇拜让他有些陶陶然了。现在危机就在眼前,甚至比他想象中的还要严重的多,以天谴构陷大臣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这才是狄青最为顾忌的,在经过最初的惊愕之后他对王景范提出的彻底辞去任何职务的建议开始认真考虑了。

王景范见狄青虽然点头表示同意却没有任何回应,便站起身来拱手说道:“这上元节皇上病重后天上有异象初现,随后便是六塔河决口、大水倒灌京师,等朝廷诸位相公将京师大水处理个差不多得以喘息之时,便是大人要受到流言构陷之日!狄大人,在下言尽于此,大人何去何从还请尽快的做出决断,在下先行告退了!”

说完王景范便十分干脆利落的转身便走,对他而言这一次拜访狄青成则多一份功力,不成也算是尽了心力没有什么可以损失的。看到王景范这就要走,狄青急忙站起身说道:“先生请留步!”

王景范转身笑着对狄青说道:“在下能够说的都说了,大人就当听个故事而已,总之在下对大人无甚恶意便是了……”

狄青摆摆手说道:“先生误会某家了!虽然先生所言某家亦有所感,但远不及先生思虑周详,与先生一席话救我狄家上下二百余口,此等大恩某家先谢过先生了!”

“大人为国征战一生,使百姓免去无数战乱之苦,在下不自量力劝解将军亦是为百姓报恩,大人不用放在心上。”王景范拱手说道:“在下刚才进来的时候看到大人似乎想要迁往相国寺?那里避居的百姓众多,往日大人出行之时就有众多百姓围观,若是大人住在相国寺想必更是如此,这予某些居心不良者以谗陷大人借口……在下在城外十五里白沙村附近置有房产,虽然简陋些但胜在房间众多,暂居一时也不成问题……”

狄青笑着说道:“先生谬赞了,这不过是某家职责所在!某家这就立刻写奏折辞去这枢密使职位呈送皇上……四郎!”

为王景范引路的狄惠立刻推门而入问道:“父亲有何吩咐?”

“让家人收拾一下,一会我们去城外白沙村去避水!”狄青说道。

狄惠拱手应道:“是,父亲!”抬起头来他深深的看了一眼旁边的王景范后,没有问别的便走出门去。

狄青待狄惠走出书房后,便走到书案前拿起毛笔便开始写奏折,不过片刻便将奏折写好,将奏折的草稿递给王景范后神色黯淡的坐在一旁说道:“先生,看看这篇奏折可还有什么疏漏之处?”

王景范曾经听说过范文正公曾经欣赏狄青之勇武,便赠他一卷《春秋》,希望狄青能够文武兼备成为一个真正的将才,看狄青这书房藏书并不多,不过从摆出来的书边角磨损的非常严重,看得出狄青虽是农家出身却一直没有将书本放下,写份奏折也是手到擒来。

虽然是草稿,狄青的书法虽谈不上什么大家水平,不过在王景范的眼中也是别有一番滋味,细细品读之后说道:“这份奏章还是大人亲自抄写的好,以示大人对皇上的忠心。只是这字体要稍稍变一些,毕竟大人病重……总之,要让朝廷上下都认为大人已经病重无法承担任何官职,只有今天能够全身而退才可途他日卷土重来,至不济大人的赫赫威名不致被小人所污,家人安危儿孙前途也可保障……”

狄青听后点点头,随后在书案上铺开专门写奏折的纸张,按照王景范的要求用虚弱的笔力来将这份奏折重新抄写一遍后感叹的说道:“某家也知这宦海风波诡异,心中时常警惕不已,但没有想到灭顶之灾就在眼前尚且不知,真是……”

王景范在一旁宽慰道:“若是太平无事之时皇上与大人君臣相得自然不会被小人所离间,只是这京师于大人而言并非是久居之地,而朝中诸公嫉恨大人的人也不在少数,等皇上的病情恢复之后自然会招大人入朝。”

狄青摇摇头叹息一声:“能避过此一劫,保全名节已是万幸,安敢贪图今后之事?某家六子,六郎尚幼人事不知,四郎五郎皆是弃武从文,当年韩公与某家同为枢密使,然则某家与韩公相比尚缺一进士及第,四郎、五郎读书便是望他们能够补某家心中缺憾……”

王景范刚才也接触过四郎狄惠,虽然没有怎么深谈不知才学如何,不过狄惠接人待物还是颇有水准的,只是考科举对于一般读书人而言也是凭运气居多,有许多家学渊源的士子都在此困顿不得解脱,狄惠的前途还真不好说。

“在下在白沙村购置了房产,打算在那里建一个书院,现在不过是先建好了房舍并且开了一所蒙学,在下本意是打算趁着这次朝廷抡才大典招募些有才学之士延聘书院。若是大人有心让四公子和五公子读书,不如让他们在书院中就读,读书人多些在学业上有何疑问也可以互助有无,总比在斗室之间独自苦读要好些……”王景范笑着说道。

狄青有些惊异的问道:“白沙什么时候多出个书院?”

“在下还没有这个声望来建书院讲学,只是刚开始多建房舍,朝廷抡才大典使得天下俊杰都云集京师,在下便是打算在其中延聘名士前去讲学的……”王景范笑着说道:“这场大雨倒灌京师冲毁官私庐舍无数,到时给了在下一个机会,反正白沙书院的房舍众多,招纳百十个举子暂住书院也是不成问题的,也许会有所斩获……”

王景范这次回京师主要就是两个目的,一个是劝解狄青能够急流勇退避开朝廷文臣的责难;另外一个便是在来京赴考的举子当中招揽那些并不宽裕的举子前往白沙书院暂住,看看能不能从其中招揽些教书先生。王景范的名声还不足以聚拢人才,按照他的打算只有自己在科举考试中一战成名才有这个能力,至于著书宣讲学问之类并非不能而是存在一定的风险,就像他除了在渭州只有少量诗词在京师开封居然连一首也没有一样,这些都很容易成为日后的麻烦。

狄青呵呵一笑说道:“先上书圣上等大水褪去之后,老夫也就回老家了,这四郎和五郎留在这里某家也倒放心,可惜六郎年幼等过两年再送过来……”

狄青想通了辞官之事之后念头通达,狄惠和狄说两人才学有限,加上自己的关系也不可能为其他士人真正接纳。眼下王景范的书院虽然刚开始筹建,但让四郎和五郎留在那里说不定会有什么机缘,单单是凭眼前这个渭州王景范也足以让狄青动心——王景范的才学狄青看不出来,但这个年轻人的眼光和胆色还是少有的,狄惠和狄说比他年龄大些但也应该可以谈得到一起去,日久熏陶之下想必会有所成就。

王景范想到前日宋端找到了苏轼父子在京师开封城外的一所寺院中寄宿便说道:“这次朝廷抡才大典前来赴考的各地举子当中有不少是大才,待大人这里迁居完后在下还要拜访几位蜀中前来赴考的学子。其中就有一家苏氏父子三人,父亲苏洵虽科举不中但文章极好,他的两个儿子苏轼、苏辙更是了得,如若不出意外今科这苏氏两兄弟很可能会金榜题名……”

从那本快要翻看烂掉的《全宋词》中,王景范对于这届科举格外的重视,虽然欧阳修到现在也还没被朝廷任命为主考官,但是宋端已经找到了苏氏父子三人,再一次应证了这本书中所记述的历史是没有差错的。这一届科举王景范虽然已经从个别人的小传中得知了试题,不过参加这次科举的人有不少来头了得的人物,后世传颂千古的“唐宋八大家”中宋朝六人中除王安石之外的五人皆在这次考试中碰头,除此之外曾布、章淳、吕惠卿等人都是这一届的进士,这些人可都是主宰大宋今后数十年政局的关键人物。

王景范非常清楚如果书中记述无误的话,十二年后大宋就要开始在历史上颇受争议的“熙宁变法”,而这一届进士中的很多人将会成为那场大变法中的中心人物。按照《全宋词》中人物小传的记述,苏轼等人自然是正面的,而曾布等赞同变法的人就成了反面人物,甚至吕惠卿还在《宋史》中被列在佞臣卷中。

不过就如同今日狄青所处的尴尬局面一样,王景范的父亲对他评价这些人物的时候对此并不以为然??——这本书是千年以后根据遗存下来的古籍编写的,前年那个“奉旨填词”的柳三变去世的时间那本书就错了。不仅是一些内容失实,连带一些人物的功过评价也有些武断了些,就如眼前这狄青一般——将狄青推向深渊的正是欧阳修,狄青虽然是病死但欧阳修绝对是脱不了干系的。

随着王景范年龄的逐渐增长,尤其是这几年阅历的增长,虽然父亲对他而言依旧是不可动摇的,但是当年父亲所说的在他心中也未必是对的。对于十几年后的那场对大宋影响至深的大变法,其中所涉及的那些人,王景范就更不会对书坚信不疑了,父亲生前的时候就曾鼓励他不要为别人的结论所左右,什么事情都要看好了再去做,甚至是正确的做法却因为办事的人方式不对而走向错误的方向——书中记载的吕惠卿、曾布等人到底怎么样还是需要他慢慢的去亲身体会,自己去判断是非。

“哦?还有如此人才?还需先生为四郎五郎到时引荐一番,让他们两人增长点学问……”狄青说道。

“那是自然……”王景范笑着说道,紧接着他似乎想起什么:“大人递上奏折后,皇上必然会派太医来,即便过了太医这一关,今后大人在老家也会受到些许关注,也许皇上会派内侍问安等,但这些都是细枝末节大人不要心存惊惧……”

狄青叹了口气说道:“这些某家省的!”

狄青治家甚严,官至枢密使又是武人出身但是在京师开封的风评一向颇佳,从来没有传出什么子嗣亲族仗势欺人的事情来。本来狄青一家就准备要前往相国寺都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这又改为去白沙村很快便能够准备好,不一会狄惠走进书房请示狄青。

狄青看了一眼王景范说道:“四郎,一切听从先生的意思。”

“大人,可以由在下义弟引领大人先回白沙书院暂住,四公子留下可以同在下一起去拜访几个应试的举子……”王景范说道。

“四郎,你就随先生先行一步吧,这里有大郎和三郎不会有什么事的,以后你要多向先生请教,知道了么?”狄青说道。

狄惠躬身答道:“是父亲!”

当王景范走出狄青书房时,狄青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将拜访的客人都送到门口,他站在书房门前更多的像个老人而不是威风凛凛的战将。王景范回头望了望,心中不禁有种英雄迟暮的感慨:“不知自己要是真的迈出这一步,最终会不会如同狄青一般的下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