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堂护送他们进入第二道斜塔,一跃跳上昭然的肩膀,站在最高处向深处带路。
人们匆匆追进斜塔内,郁岸走在队伍末尾,斜塔附近的雾瘴很淡,追击到此的僵尸鬼魅都平静下来,不再发狂。
郁岸感到一股窥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的直觉很准。
回眸寻找,四下搜寻,忽然抬头望见高耸入云的阁楼上,有位青年正靠在古朴的楼阁窗边凝望自己。
那人五官轮廓和郁岸几乎一致,眉眼比郁岸成熟几岁,嘴角翘起若隐若现的弧度,站在雕窗边。
青年的袖口挽到小臂,手拿一支复古钢笔,右手握笔三指缠着防磨茧的胶布,垂眸凝视楼下的郁岸。
“小二。”郁岸仰头盯视着他,真相像颗冰雹砸中郁岸的头,让他又冷又清醒——
花费二百冥币、不惜一切代价寻找材料,将小恶魔套装强化成魔王猎装的人,是他。
“你……怎么做到的……”小二窥尽天机的表情让郁岸心里升起一阵寒意。
小二弯起眼睛,指了指左眼眶中镶嵌的银色职业核-推理家,然后竖起食指压在唇珠上:“放手做。”
雾气渐重,慢慢遮挡了阁楼的轮廓,郁岸快步追上去,但一出斜塔的庇护范围就被外围的僵尸挡了回来,等再抬头,已经完全看不见人影了。
*
进入斜塔后,昭然的身体也在慢慢恢复原状。
他捂住自己肋骨缝隙的畸核位置,他一直在成长,畸核的能量也在增加直到过剩,身体难以承受,于是感到胀痛,过度充沛的能量使他精神亢奋,类似摄入过多咖啡因,不得不多运动来消耗多余的能量。
然而迈入第二道斜塔之后,那种发自心底的静谧和宁静感又一次出现了,昭然前所未有地放松,情绪变得松弛,想就地躺下打个盹。
“消磨斗志的地方……”昭然打了个呵欠。
“你懂什么。”白狐狸狠狠咬住他的耳垂拉扯,“斜塔是新世界最伟大的幻室,它庇护下的一切都会变得稳定。”
“啊,真是好去处。”昭然惬意道,“井先生愿意收留我吗?”
“不愿意,这里不留活物过夜。”
昭然笑笑,没再和他争口舌,注意到郁岸不见了,转身寻找,那小子才追上来,垂着眼皮心事重重。
这一座斜塔内部的构造为东方祭台,狐狸四爪跳上祭台中央,足腕金铃摇响,长尾朝天一舞,尾尖狐火点燃周遭烛台,昏暗的环境骤然明亮。
祭台石面上的咒文与白狐身上的相呼应,一道新的漩涡之门被狐狸开启,此座斜塔所有的能量都汇聚到漩涡之中,头顶的石砖房梁又开始摇摇欲坠,向下坠落尘土。
狐狸叼起祭桌上的一件墨绿色的绸缎包裹,扔给他们:“动作快点,再塌一座又要去找新的塔了。”
“我来——”林圭最积极,手一撑祭台翻了上去,接过狐狸扔来的包裹,纵身一跳进入漩涡之中,匿兰把长发拂到身后,有点赶鸭子上架的感觉,不情不愿走进去。
“快走啊,我的魔王猎装就在前面了,你听这名字就是件神装。”郁岸紧随其后,迈进漩涡中。
昭然脚步在漩涡外停顿,郁岸讶异回头瞧他,返回来牵起他的手。
“你真像游戏里的小人儿,见到关卡就向前冲。”昭然被他拉着手,抿唇笑笑。
“啊?”郁岸往嘴里扔一颗刚顺手从供品桌上偷的樱桃,吐掉绿梗,看着他的眼睛,用下巴指指漩涡,“你的咕噜语我听不懂。”
昭然轻呼一口气,被他牵着向前走去。
郁岸的手很硬,像他的心肠和意志一样。但他的脸很柔软,像他的舌头和肉体一样。
漩涡将最后二人吞没,斜塔也因传送人数过多开始掉落墙皮,房梁摇摇欲坠,门外的僵尸鬼怪蠢蠢欲动,向濒临溃散的斜塔中拥挤。
白狐狸只身挡在漩涡前,对眼前的鬼怪拱起脊背,浑身毛发倒竖,呲牙低吼恐吓,然而发抖的爪子频频后退,暴露了他内心的恐慌。
斜塔的能量全部供给到漩涡之中,便无法再稳定那些恶鬼的思绪,屏障被瞬间突破,僵尸恶鬼顶着砖石瓦砾向前扑,明堂利用地形和敏捷的优势和它们周旋,双尾尾尖燃着狐火,向僵尸群中一甩,醉人的狐火黏在恶鬼身上,将其焚烧生烟。
白狐死守漩涡门,身上的红字咒散发出压迫气息,将鬼魅驱退。
忽然,什么东西从僵尸群中急速抛出来,竟是一把纸钱,纸钱砸中满地燃烧的紫色狐火,在空中天女散花,烧着的纸片簌簌而落。
身着雪白丧服的猛鬼新娘冲出尸潮,左手持收拢的白纸伞,右手握伞中剑,穿越飞散的纸钱,一剑刺向白狐心脏。
明堂本可以灵敏躲开,但他身后就是漩涡门,没有时间多想,他一跃而起,渺小身体挡住身后的漩涡。
伞中剑应声而至,剑刃刺中白狐的皮肉,竟发出吭的脆响,仿佛刺中了坚固的甲胄。
明堂身上的血红符咒光晕涌动,抵挡着削铁如泥的冥器剑刃。
细剑被弹开,鬼新娘痛苦地仰天惨叫,可明堂满身护佑字咒也同时破碎,像玻璃逐片剥落,碎咒凋零在他脚下。
可还未等它松一口气,伞中剑竟被鬼新娘凌空抛过来,这一次明堂失去了最后的护身符,冥器利剑深深没入狐狸的皮毛中,如一根镇魂钉,将明堂死死钉在地上。
僵尸鬼魅冲破了明堂的防线,被漩涡门聚集的斜塔能量吸引过去。
狐狸趴在血泊中,雪白绒毛被染红,粘稠地粘连在一起,它凄厉地叫着,四肢撑起身体,拼命向前爬。
固定住它身体的细剑在逐渐将他劈成两半,血液在身下积成能倒映影子的小潭。
明堂闭上眼睛重重缓了一口气,刹那间猛地一挣,它已感觉不到疼痛了,只听见一种磨得很利的剪子剪开绸缎的声响,嘶啦。
剑刃将它的腹部生生划开,肠血耷拉在伤口外,它尽力一跃,跳上祭台,掀起一阵汹涌的紫色狐火,宛如镇压邪祟的神兽,发出气势恢宏的尖啸。
百鬼退缩。
那些猛鬼露出恐惧的目光,并非对着明堂,而是对他身后站的男人。
小狐狸已经强弩之末,前爪一软向前跪了下去,侧躺在漩涡门前,微张着嘴,眼神木讷,腹部**,它快被染成一只湿漉漉的红狐狸。
一双细长温润的手捧起它的脖颈和腰肢,掌纹被热血污染。
明堂软得像条狐狸皮围脖,半睁狐目勉强瞧那人一眼。
井先生低低道了声“退下”,聚集在此的恶鬼幽魂尖叫着退散。
斜塔暂时停止坍塌,井宿先生席地而坐,背靠漩涡之门的边缘,将小狐狸搁在手臂上托在怀里,抚摸它的伤口,以字咒修复那惨烈的伤。
明堂睁着眼睛,毛绒下巴搭在井宿先生胸前,圆溜溜的狐目凝望着他,俨然一只生病的小狗,不会叫痛,比平常更加沉默乖顺,这时候它便不眨眼了,因为必须记住主人的样貌,以便有缘再见。
然后就那么睁着眼睛再也不动,不再温热,不再柔软,一条狐尾从根部脱落,掉在井宿先生衣衫下摆中。
井先生抚摸它的头和背,拢顺被血浆玷污的绒毛,整理了好些时候,小狐狸才漂亮了些。
“极地冰海孕育出的也不全是强者,何必为难自己。”井宿低下头,符咒耳坠摇曳,“天命九逃,给你一百条命也是不够。罢了。”
*
漩涡门另一面,谁都不知道连通到什么地方,实际上,几人一进入门里,就直接一脚踏空,头朝下向无底深渊栽进去。
林圭展开火焰龙翼俯冲滑翔,抓住匿兰的手,两人一起向下跌跌撞撞坠了十几米,林圭才重新掌握平衡,双手提着匿兰的手慢慢向下降落。
“兰姐,你减减肥吧……你起码一百二十斤……”林圭咬着牙扇动龙翼。
“肌肉好吧,我这双腿是用来拧人脑袋的,不是为拍照好看的。”匿兰欣然让他拉着下落,分出一只手悠闲看手机,“你多少斤啊?”
“一百五,但我一米八四啊。”
“你是喇叭花秧子吗这么细,多吃点,怪不得拎不动。”
平稳落地后,眼前一片昏暗,匿兰向前走了一步,不慎踩到一只易拉罐,内容物从拉环开口出挤了出来,溅了林圭一鞋水,然后迅速蒸发了。
匿兰打开手机闪光灯照明,另一只手捂住了鼻子:“怎么这么臭啊。”
光线只够照亮一个扇形的范围,光照处堆着一辆生锈的老式自行车,轮毂完全变形,锈蚀得很严重,自行车下压着各色垃圾袋、也有许多肮脏的饭盒。
匿兰把手机向上照,高耸入云的一座垃圾山映入眼帘。她向后退,又踩到了背后的垃圾袋,鞋跟勾破袋子,里面淌出一股腥臭的馊水。
“垃圾场?”匿兰小心翼翼在垃圾山之间仅留的过道之间向前走,“巨型垃圾场,第一次见这么多垃圾。”
林圭紧跟着她,又不敢跟太近:“姐姐,小心点,你别踩屎上。”怕再溅自己一身。
“你才是,别烧着了垃圾。”匿兰在前面边走边叫郁岸的名字,绕着垃圾山走了许久才听见一声回应。
手机的强光打过去,郁岸蹲在垃圾山里倒扣着的一个湿漉漉的沙发上,拿一个变形的衣服架在翻垃圾,昭然站在下面,随时准备垃圾被他挖塌的时候接住他。
“干嘛呢?”匿兰喊了一声。
郁岸扬起脸,抬手遮住刺眼的强光:“捡垃圾,做个指南针。我们绕了好几圈,根本分不清方向,绕来绕去又回到原处,垃圾山鬼打墙。”
“我平时方向感很好。”昭然拢了拢头发。
林圭也一起爬上去跟着挖:“你想要什么?一起找。”
“磁铁。”
两人终于捡到一个带磁扣的女士皮包,郁岸把捡来的别针在磁扣上快速摩擦。
匿兰不想一起翻垃圾,脚尖勾来一个三条腿的玩具板凳,坐下叹了口气。
昭然偏头问她:“你好像一直都没什么兴致。”
“世界要毁灭了吗?好像和我没什么关系。”匿兰托着下巴,两根手指捏着手机转圈,“我只想要午夜商人带来的那件实体投影仪,要六十五冥币。那对我很重要,意味着JS可以像您一样活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很想触摸到真实的他们,不想再让指尖穿过影像,只摸到一块坚硬的屏幕。”
昭然点点头:“我理解。”
“冥币对我没什么用,我会来只是因为斜塔主人维护着一种绝对秩序,新世界任何家族都认可尊重他。他的请求谁都无法拒绝。我多少听过,斜塔主人是新旧世界的守门者,在他把控下,新旧世界虽然相互贯通,却不会过多搅乱对方的世界。”
“噢?你们在说什么啊?”林圭从垃圾山半山腰一个大跳落地,像只着火的蛤蟆横跳过昭然和匿兰面前,张大嘴摊手疑惑,“我们在拯救世界不是吗?这件事本身还不够振奋人心吗?”
郁岸抬起眼皮,和匿兰一起向林圭投以鄙夷的目光。
“他就这样。”匿兰拿出积攒成摞的拍立得相片,“林圭的照片上写的一句话是,‘无私的献祭之火’。”
郁岸低下头继续忙活手里的活计,懒声道:“我十四岁那年的生日愿望就是把你这种设定的人都杀了。”
“……”只有昭然用手腕搓了一把林圭的头发。
郁岸的简易指南针做好了,他把磁铁摩擦过的针横插进纸片,平放到废纸杯中的水里,趴在地上观察。
扎有磁针的纸片在水中转了两圈,在一个确定的方向停了下来。
“走吧,往一个固定的方向走,应该不会鬼打墙了。”郁岸把简易指南针托在掌心里,捡起绅士手杖,带着其余人向前走去,嘴里还在嘟囔,“我们在新世界还是在人类世界?走出垃圾场就能看见黄金矿区的入口吗?”
他们向前走了很久都没回到原处,这方法很奏效。
匿兰走在最后面,抬脚摘下不慎黏在鞋跟上的垃圾,拿手机强光一照,竟发现自己鞋底金灿灿的,另一只鞋底也是,仿佛踩过金箔纸。
“什么东西?”匿兰蹲低身子观察地面,地面洁白光滑,被手机光照到后,反射星星点点的亮光。
匿兰伸出食指,在略显油腻的地板上反复蹭几下,指腹竟也粘了一层黄澄澄的金属色。
“我说,该不会就是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