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轧过肌肉的纹理,将药液涂抹在昭然胸膛每一处,白色药水渗透进皮肤之下,不堪晶刺折磨的脏腑和骨缝便全舒缓开来。
被破甲锥捅破的伤口已经结痂,于是没再缠绷带,郁岸的手拂过伤疤,麻酥酥的。
昭然躺靠在床头,一抬眼皮就能看见郁岸专注的表情,他一向觉得被喜欢的人抚摸多是一件美事,可郁岸眼神里寄托着沉重的依恋,让他接受抚摸的同时倍感神圣庄重,仿佛在进行一场精神结合的仪式。
“你在我身上安监视器了?”昭然双手自然扶在郁岸腰间,“站那么远,连我没喝药水都看得见。”
“你是笨蛋,本来看不见的,你非要提一句药苦。”郁岸将他胸前皮肤搓得泛红,挂银链的两点也红润得凸出来,“我早就尝过了,是橙子和莓果味的。”
“你给我尝药?”昭然挑起眉梢。
“……看起来闪闪发光,忍不住尝一下。”郁岸实话实说,但昭然不这么认为,忽然坐直身子,郁岸险些仰翻过去,被他双臂捞回来。
“你最近有点太会照顾人了,好像一夜间长大了。”昭然贴近他脸颊,抓住他手腕放在自己胸前,“这具身体虽然不再鼎盛,但依然坚固,不需要太轻柔对待。”
“唔。”
“小猫头么,乱蹦乱跳会抓人才健康,蔫巴巴不捣乱说明生病了。”
“我好得很,枪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郁岸双手推开他的脸,从他腿上跳下地,原地转了一圈表示自己已经痊愈。
昭然又瞥了眼水盆里的染血毛巾,摘下手套去水龙头下洗了洗手,指缝骨节都细致地搓洗了一遍。
他掸掸指尖的水,拉来条绒布巾擦干:“岸岸,好地方去不去?”
郁岸正站在圆桌前,从昭然带回来的面包袋里翻东西吃:“去。什么地方?你要带我玩吗?我们约定今晚回红狸市做准备,不是要赶特殊支援组回程的列车吗。”
“待一会儿就走,大概三个小时,能赶上。我叫溶溶月开传送门送我们过去,路途不花时间,你先吃饱。”
在新世界借宿几日,也已经到了道别的时候,两位姐姐都舍不得弟弟返回危机重重的人类世界,频频挽留。
“放心,如果顺利的话,我们很快就会回来。”昭然披上外套。
郁岸抱了抱巨兔的毛绒领子,提起巫女安妮打包好的各种新世界的材料,在玻璃月季前摆个姿势拍一张照片留念。
玻璃月季闻说昭然要去的目的地,卷须颤了颤,生长出冰蓝色花藤,缠绕成门的形状,送他们过去,弟弟带着郁岸前脚刚走,她迅速生长到舍舍迦耳边说一通悄悄话。
“幺崽带人去忘忧湿地去了。谁教他这样?”
“那算什么,啊呀,他在胸前穿了条链子你看到没。”
“把幺崽看成这样,都是蛤白的错!”玻璃月季愤愤抱怨,“不化川身边有条小黑蛇长到成长期,要送去蛤白那儿教导,我去给他递消息的时候就看到他和契定者搂搂抱抱的。”
“真的吗?”舍舍迦舔舔三瓣嘴,“蛤白大情种,等他生了小孩我们去玩,哭了还他。”
“他一准气死。”玻璃月季笑起来,“蛤白最讨厌我们妨碍他哄小孩了。”
“唉。希望幺崽一切顺利,有人还愿意尝试契定他,已经很幸运了。”舍舍迦叼起果盘里的一串水滴莓嚼起来,经安妮提醒,发现自己毛绒厚实的脊背上贴了一张黄纸感谢符。
她们互相看了看,安妮的宽帽沿后,甚至玻璃月季的主藤上也各贴了一张。
*
跨出玻璃月季传送门,周围风景突变。
幽夜般的天空中,星环旋转,散发粉蓝色荧光的矿物缓缓向下漂浮。
柔软波动的地面在矿物雨下生长出一地大大小小的蘑菇,这些粉蓝相间的蘑菇向外喷洒孢子,粉蓝光点便在空气中飞舞,仿佛微小的萤火虫。
郁岸置身湿地之上,脚下铺了一层柔和的矿物,并不泥泞,反而十分干净。被光雾笼罩,肺里自然吸入淡淡的孢子清香,心中莫名舒畅。
“好漂亮,”郁岸伸手去接漂浮的发光矿物和粉蓝孢子,“我们是来约会吗?”
“这是忘忧蘑菇。虽然不能抹除忧愁的记忆,但能让快乐的记忆变长,持续很久。”昭然从他背后贴近,右手环住他的腰,左手拢住他下颌,修长十指指腹泛红,无名指压在他唇边,指根禁锢的银色戒环贴近他齿间,叫他咬着摘下来。
郁岸感到挨在背后心脏跳得很快,昭然低头亲吻他的肩膀,利齿尖磨蹭他的皮肤:“能让你忘记一切,单纯享受几个小时快乐也好啊。”
指尖触丝无孔不入,完全生长进郁岸四肢百骸,他的身体被怪物紧紧纠缠,逐渐被庞然大物入侵,两人喘息的节奏一交一错。
“我爱你哦,乖乖。”昭然在他耳边悄声说。
郁岸身体突然僵硬,颤抖了好一会儿,流着眼泪抱到昭然怀里,泪水和汗水混在一起,瞳仁涣散,呼吸更加急促,于是吸入更多的蘑菇孢子,让他神智都快要飘忽欲死。
*
他在回程的列车上靠在昭然肩头睡了一路,昭然揽着他,望窗外风景解闷,不知在想什么。
回到红狸市后,他们先把袁哥满载货物的小三轮还了回去,郁岸困倦地拉着昭然的手一直揉眼睛。
袁明昊打开货物口袋一看,顿时喜不自胜:“这么多?还有好些没写在清单上的,你小子这一趟去得真值啊。”
“做衣服要的波螺壳和玻璃淬色丝都在里面,我的衣服套装什么时候能做好?”
“三天后。老王头的手艺你放心。到时候再送你点别的东西,肯定不要你吃亏。”
郁岸回到昭然家,满地小手蜂拥而来,离谱冲过来扑到他脸上,半天才拽下来。
他只好把每只小手挨个抱起来打一遍招呼,离谱、靠谱、害羞、纯情、酒鬼、疯癫、摆烂,每只手都看起来差不多,他却认得出来。
家里茶几上多了一盆捕蝇草盆栽,郁岸一进门就发现了,端起花盆看了看:“这不是袁哥小卖部货架上的吗?”
三只大嘴捕蝇草随着灯光摇曳。
“是啊。”昭然把外套挂到衣架上,“自家熊孩子去别人超市里捣乱,给捕蝇草喂软糖,嘴都粘得张不开了,我只好买下来给人家道歉。”
“它好能吃啊。”
昭然挂完衣服回头,郁岸正在给捕蝇草喂薯片,不愧是新世界的植物,生命力顽强,居然可以嘎嘣嘎嘣嚼薯片,咽下去后打了个超大声的嗝。
“嘿嘿嘿。”郁岸坐在茶几边,给捕蝇草喂苹果、可乐、菜头、离谱,甚至点了根烟给它抽。
昭然在旁边看着他嚯嚯捕蝇草,见他脸上的阴霾晴朗起来才稍微安心,郁岸小孩子脾气,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其实很好哄。
玩了好一会儿,捕蝇草吃撑了不再张嘴,郁岸才趴到沙发上搜索起如何养捕蝇草,又去购物软件上挑选盆栽肥料。
“嗯,岸岸,跟你商量一件事。”昭然掂量着开了口。
郁岸扬起脸,立刻扔开手机堵住耳朵:“不听!”
他总是喜欢把事情想得很坏,总以为昭然会说出什么让他快乐暂停的话。
“不是什么坏事,我有一个医生朋友想见见你,和你聊聊天。”
“你哪来的医生朋友?”
“医疗组的同事,现在退休了。”
“是心理医生吧。”郁岸捡起手机趴回沙发上,两条小腿在空中晃,“我心理有问题吗?谁给你的建议?要我去看人类医生,肯定不是二姐六姐和安妮,我猜不出来,除非你背着我去见了什么人。”
什么都瞒不过他,才起个话头,他已经把一切计划都看穿了。
“去嘛。讳疾才忌医,我不觉得我有病。”郁岸回头瞧他,“你给我揉揉腰,我就去。”
*
第二天,昭然如约带郁岸来到一座私人医院,诊室布置得很温馨,不容易让病人心生抵触。
昭然在玻璃门外等待,郁岸抱着自己的捕蝇草小花盆进入诊室,靠坐在柔软的沙发椅里。
对面是位和蔼的老医生,穿戴朴素整洁。
医生问了许多问题,从天文地理问到社会科学,从人性心理问到国家政治,郁岸都对答如流,没有表现出任何暴躁或是逆反情绪。
“孩子,你真的很聪明。算得上国家最需要的人才。”老医生合上记录本,和郁岸闲聊起来。
郁岸一直表现优良,但听到他这句夸奖,反而目光阴沉了一瞬。
“你没什么病,如果聪明也算疾病的话,你倒是很严重了。”老医生慈祥地开个玩笑,等郁岸完全放松下来,他慢悠悠地说,“有个老生常谈的电车悖论问题,我特别好奇你的选择。”
郁岸示意他问。
“一辆失控的电车飞速驶来,它要经过一个岔路,左边的岔路绑着一个好人,右边的岔路绑着五个坏人,你只要扳动道岔就能救其中一边,你选择救哪一边?”
郁岸愣了一下:“我没想救。一定要救一边吗?”
“嗯。”老医生点点头。
郁岸:“好人和坏人怎么定义?”
老医生:“就是你心目中的好人和你心目中的坏人。”
郁岸:“救坏人他们会给我好处吗?”
老医生:“不会,只凭心意。”
郁岸:“那当然救好人了。”
老医生又问:“那么,五个陌生人和一个熟人救哪个。”
郁岸:“熟人。”
老医生:“一个熟人和一只陌生的猫救哪个?”
郁岸:“熟人。”
老医生:“一个陌生人和一只自己的猫救哪个?”
郁岸:“猫。”
老医生:“一个陌生的人和一只陌生的猫救哪个。
一直对答如流的郁岸在这个问题上犹豫了非常漫长的一段时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陷入沉思多么久,甚至思考得有些痛苦了,最后敷衍回答:“看任务要求我救哪个吧。”显然他两个都不想救。
老医生若有所思点点头:“最后一个问题,一个陌生的人和你手里这盆花救哪个。”
郁岸脱口而出:“我的花。”这问题好简单,他回答后,考量了一下医生表情,于是开始怀疑自己的答案。
他再次陷入思考,抱着头,越来越痛苦。
他不经意抬头,看见昭然在诊室玻璃门外徘徊的背影,一下子紧张起来,他很久没因为在考场上答不出正确答案而紧张过了。
“医生,你能告诉我正确答案吗?我给你钱。”郁岸眉头紧锁,咬着指甲低声商量,“让他满意的答案就可以。”
老医生平静如常。看得出来,在他眼里,人类和任何一种生物处于绝对公平的概念中,他完全无法衡量人命的价值,连伪装都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