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但行李只有一个简单的旅行包,他们没带多少行李。

很慢的绿皮火车。看起来并不是他平时会选择的交通工具,在她的想象中总裁出门的标配应该是头等舱私人飞机一类的,反正绝不会是火车的硬座车厢。

落座前易慈甚至很不确定地问了他一次,你可以坐这样的车吗?李均意答她,很久以前他就坐过一次,从南到北,坐了接近两天,又反问她:“为什么我不能坐?我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她不再说什么了。

他们的座位靠里,一个靠窗,一个在中间。易慈坐靠窗的位置,李均意坐在中间,他另一边是一个抱着孩子的母亲。座位不算很舒适,窄而局促。但他看起来倒是很从容,手里拿着一本书安安静静看着,仿佛自成一个宇宙。

火车发动,易慈靠着他休息了会儿,觉得有点无聊,凑过去看他手里的书,随意起了一段开始看——“你去到十字路口,给人们鞠躬行礼,吻吻大地,因为你对大地也犯了错,然后对着全世界大声说:‘我是杀人凶手!’”想起这些话,他不由得全身发抖了,在这一段时间,特别是最后几个钟头里,他心中感觉到的那种走投无路的苦恼与担心压垮了他,使他的精神崩溃了,所以他情不自禁,急欲抓住这个机会,来体验一下这种纯洁、充实、前所未有的感受。这感觉突然爆发,涌上他的心头……

还想往下看,李均意把这一页翻了过去。易慈勾着头去看他手里那本书的书名,《罪与罚》。

他左手边那个妈妈抱着的孩子突然哭起来,那个年轻的妈妈不断安抚着,轻声唱起了童谣。封闭的环境,小孩的哭声,空气里乱七八糟的味道……易慈感觉自己被环境带得很心浮气躁。

她站起来,打算去车厢的交接处洗手,这时候,旁边有个很高,有点驼背男人也站了起来。她走到可以吸烟的车厢交接处站了片刻,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有几个男人在抽烟,那个之前被她留意到的人也走了过来,点起一根烟抽。易慈看到,他拿烟的右手只有三根手指,视线往上移,她看到一张有些冷漠,还有些阴郁的脸,他轻轻吐出一个烟圈。 易慈移开视线,不看了。

呼吸了半天呼吸到的也只是二手烟。她离开了这里,转头穿过几个车厢去买水和湿纸巾。买好东西往回走的时候,她看见那个男人在离她大约五米外的地方,正靠着车厢发呆。

回去坐下后,她轻声对李均意道:“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疑神疑鬼,我感觉有人在跟着我。”说完又压低了点声音,“那个人的右手……”

李均意很平淡地答她:“是保护我们安全的人。”

易慈恍然,又觉得奇怪:“他是跟我们一起上车的吗?我都没发现。是只有他还是有别的人?”

李均意说:“他一个人就够了。”

孩子不再啼哭,在妈妈的怀里睡着了。获得片刻安宁的易慈长舒一口气,拿手机出来看消息。一条商业新闻跳出来,她打开瞟了一眼,皱眉,看看边上还在安静看书的人,想了想,把手机收起来,什么都没问。

列车中途停靠,到了一个大的中转站,下了一大半的人。走了一些人,又上了一些人。李均意旁边那位带孩子的妈妈也下车了,原本他们对面是几个中年男人,现在换成了两个年轻人,厚厚的棉服里是蓝白相间的校服,看起来像高中生。

他们脱了棉服放在膝盖上。女生留着齐刘海短发,脸圆圆的,看起来好像有点不高兴。男生戴着眼镜,看起来很斯文。

“别生气了。”男生说,“本来也是你的错,上课还看闲书。”

女生说:“老师来了你都不提醒我。”

男生说:“我咳嗽了一下,你没听见啊。”

女生说:“回家又要被我妈说了,下周零花钱肯定要打折扣。”

男生说:“那我请你吃食堂。”

女生提出请求:“等下回家前你陪我去书店把那本漫画看完吧。”

男生问:“那破漫画有那么好看吗?”

“你去不去啊?”

……

她突然想起来,他们曾经也一起坐过一趟火车,因为一次荒诞的离家出走。

易慈忍不住看了看边上的李均意。他不知何时合上了手里的书,目光放在窗外。

车到下一站,那对学生下车走了。

李均意拿药盒出来吃药。

易慈问他又头疼了吗。李均意说,就是有点累。易慈让他靠着自己睡一觉。他摇摇头,说,睡不着。

易慈笑:“难道还要我像刚刚那个妈妈哄小孩一样唱歌哄你睡吗。”

李均意也笑:“你可以试试看。”

“我唱歌有多难听你不知道吗。”

他靠着她的肩膀:“难不难听我说了算。”

纠结良久,易慈清清嗓子,有些不自然地开始唱了,声音很小。

“落雨大水浸街,啊哥担柴上街卖。阿嫂出街着花鞋,花鞋花袜花腰带,珍珠蝴蝶两边排……”

李均意闭着眼睛,微微笑了。

“氹氹转啊,**园,炒米饼,糯米团,五月初五系龙舟节呀,阿妈叫我去睇龙船,我唔去睇我要睇鸡仔,鸡仔大,我挪去卖,卖得几多钱,卖咗几多只呀……我有只风车仔,佢转得好好睇,睇佢氹氹转呀**园,睇佢氹氹转呀,氹氹转又转……”

听着听着,他好像被那歌谣带到了另一个世界了。耳边是她的声音,火车压过铁轨的声音,还有很轻的,很轻的,似乎来自过去的声音……李均意,李均意,有人在叫他。

像‘父亲’的声音。

他睁开眼。

对面那个原本没有人的座位此刻坐着一个穿着黑袍,微微含笑的男人。

他看起来比之前老了很多,两鬓微霜,眼角有了很多皱纹。

李均意凝视着对方。

多奇怪啊,幻想也会老吗?

回忆也会吗。

他又开始讲了。讲全知全能的主,讲受苦受难的主,讲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主……和以前一样。

易慈突然听见他朝着对面没有人的座位开口了。

“你还记得你给我的成人礼物吗?很奇怪,我只看过一遍,可怎么都忘不了。你写你带我离开的那个雪夜,你带我上了一趟南下的火车。我不哭不闹,还一直冲你笑。我这些年时常在想,我总是梦到雪,是不是因为你带我走的那天下了雪?你写下的那片雪,是我梦里看到的那一片吗?”

他像是在与人交谈,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场车祸醒过来后,我很失落。电视里不是常有那样的桥段吗,失忆,把一切都忘了。我希望我把所有事都忘记,可我偏偏都记得,我全都记得。记性好原来那么痛苦。”

“你看到小慈了吗?我们还在一起。我想好好生活了,我想把这些事都放下,和她好好生活。”

易慈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眼睛。

“我没忘。”他语气又低又缓,“我不会忘记的,这次回来,我把所有事都了结,给你一个交代。但我觉得……我觉得,应该跟你告别了。”

视线是晃的。恍惚间,他看见那个穿着黑袍的男人站起来,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对他祝祷……启愿光荣归于父,及子及圣神,起初如何,今日亦然,直到永远,阿门。

做完一切,那个男人转过身,一步步离开,消失在灯光昏暗的车厢里。

他闭上眼睛,靠着她,沉沉睡去。

十多个小时的车程结束,火车在终点站停下。

易慈把围巾帽子都戴好,和他一起下车。

那是她首次到访这个远东地区的火车站,易慈下车后第一反应是好冷,接着抬头一看,差点以为自己走进了什么魔法世界。车站整体风格看起来很欧式,色系呈黑绿,而天空中正有雪纷纷落下,如梦如幻的场景。

易慈愣在原地,久久都回不了神,看呆了。

李均意帮她整理了下帽子,拉起她的手往出站口走。走着走着,易慈听见边上有人笑着闲聊,说巧了,一出站就看见今年的第一场雪。

出站,早已有人在外等着接应。除了他的助理和一些工作人员,易慈还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女士,还没走近时就远远地朝他们招手了。

等到了眼前一看,都不用李均意介绍了,易慈一眼看出这是何方神圣,小跑着过去:“徐阿姨!你是徐阿姨吧?!”

他长得像妈妈。

徐诗看起来很开心,张开手拥抱她:“小慈,终于见到你了。”

易慈很真诚地感慨:“阿姨,你也太漂亮了!”

她们拉着手旁若无人地说了好一会儿话。李均意很有耐心地等她们聊完,一直没催。

等把她们送上车,易慈看他不像是要跟她们一起坐的样子,问道:“难道还要用一辆车吗?你坐副驾驶啊,不然就跟我们挤一挤。”

李均意说:“我要先去一个地方。”

易慈愣了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边的徐诗握住她的手,“他有事就让他先去办,我们去这里的景点逛逛。等逛完我带你去买件厚点的衣服,你这个外套太薄了,在这边穿这个不行的……”

易慈看看身边的徐诗,又看看车外的李均意。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肯定不太好看,但还是硬挤出一个笑:“那我等你一起吃晚饭。”

李均意说好。

他关上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