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均意提着她的裙摆绕到另一边,又靠近她一些:“小慈,以后在比较吵的地方你尽量不要站我右边说话,我右耳听力比较差,有时候会听不清楚。是要这条红斑吗?”

听不见?

易慈偏过身子去看他的耳朵。

“平时不需要那种……助听器一类的东西吗?”

他摇摇头,“不戴不影响日常生活。”说完也没有延伸的意思,“是要这条鱼吗?我去叫老板。裙子拖地了,你站直。”

说完就走开了,去找老板买鱼。

感觉到对方回避问题的态度,易慈没有再追问,凑过去跟他一起看老板捞鱼。

从普通的社交距离出发,她能够理解对方的点到为止。避而不谈代表了一种态度,他选择关掉那扇门。原因或许有很多,自我保护,不够信任,不愿输出太多不好的情绪……换作别人,她能够理所当然地想通这一点,理解对方并且停在门外,那是一种礼貌和分寸。也不再是当初那个什么都不懂大大咧咧的小姑娘了,潜台词是能看懂的。

能理解,但对他而言,她不想只停在门外,她想走进去。

上秤,付钱,等老板收拾。案板上那条鱼被开膛破肚,刮去鱼鳞。他们并肩站着,静默地看完一条鱼的死亡过程。

“怎么做啊?”易慈问。

“蒸吧,这鱼做太复杂糟蹋了。还想吃什么?”

买完鱼,又看了看各种档口的不同肉类,想到什么就立刻告知:“想吃啫啫煲,猪润可以吗?”说完又否定自己,“算了算了,做别的,你不怎么爱吃内脏。”

可李均意已经走上前去看摊上的猪润是否新鲜了,闻言顿了顿,问她:“我不爱吃内脏?”

“不是吗?”肉档这边的市场有些吵,易慈靠近他一些,扯着嗓子说,“以前跟你去牛杂摊,你只挑肉、筋、腩吃,不怎么吃杂。你是不是还觉得你表现得不明显?每次在别人面前还是会假装吃一点,你不喜欢吃什么不会直接说的。”语气很得意,“我早就把你看穿了。”

李均意瞥她一眼:“把我看穿了?那你分析分析,我到底爱不爱吃苦瓜?”

“苦瓜……”易慈这次想了蛮久,“爱吃吧,我看你每次吃得都很开心啊。”

“你真会分析。”李均意笑着摇摇头,“还想吃什么?赶紧点。”

也不跟他客气,想了想,易慈开开心心地表演了个报菜名。说完她有些许不好意思:“想吃的都很普通。我是不是该说些鲍参翅肚,或者是比较复杂的菜来让你大显身手?可你是知道的,我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出来的孩子,从小就吃些普普通通的东西长大,但也吃得很快乐。”

“把普通的菜做好也很不简单。”李均意答她,“家里不像餐厅设备那么全,你点的菜刚好我那儿都能做。”

他们菜场里来回穿梭,一路挑拣。她一个素菜都不说,李均意也懒得管她吃不吃,在一个老婆婆的小摊上挑了些小菜。

菜摊上红红绿绿的新鲜蔬菜看得人心情很好。

付钱的时候,易慈拿起篮子里两个小番茄放到眼睛的位置上,朝他做了个鬼脸。

“要去哪里给我做饭吃啊,你的狐狸窝吗?”声音是笑着的。

付好钱,李均意把菜放到篮子里:“对,我要带兔子回狐狸窝了,你怕不怕。”

为什么我是兔子?奇怪,但也没问。易慈用手随便擦了擦那两个小番茄,直接丢进嘴里:“有什么好怕的。”

李均意忍不住说她:“没洗过,脏不脏。”

“不干不净,吃了没……哎呀,李均意,不要拍我的头!”

出来的时候看见有卖糍粑的,当时她只是看了李均意一眼,一句话没说,李均意倒是秒懂了,心领神会地去给她买了一碗。

“就只买这个,再看见什么零食都不买了,不然等下你又不想吃饭。”

这是过去放学和她一起回家他总是要重复无数次的一句话。说出口的时候,他们都笑了。

她用竹签子戳了几个糍粑丢进嘴里:“我怎么可能会不想吃饭,你想太多。”

一次好像没那么浪漫的菜市场之旅结束了,是真的很不浪漫,更像跟家里人出来随便买个菜。原本做好心理准备在高级餐厅装一晚上端庄的易慈心情完全放松下来,开始十分期待今天的晚餐。

几口吃完糍粑,上车返程。在路上她虚情假意地提了一嘴:“第一次去你住的地方,应该给你带点东西呢,空着手去多不好意思。”

李均意回她一句:“你不是带上嘴来吃了么。”

易慈笑着点头。“对啊。”说完忍不住又开口损他,“你平时也会开着超跑去市场买菜吗?”

李均意反问她:“不可以吗。”

她哦一声,仍是笑:“可以可以,开超跑去买菜超酷的。”

他住一个很漂亮的两层小楼,带露台和小花园。

进门,易慈一边换拖鞋一边问他:“你家没人吗?”

他问:“你还想有什么人。”

“不是应该有那种管家吗,你一进门就跑过来叫你少爷,然后接过你的衣服……”

李均意白她一眼,伸手想拍她脑袋,易慈笑着躲了躲,顺手把他手里的菜篮子抢过去:“少爷怎么能拿这么重的东西,我来提。”

他的厨房很大,占据一楼一半的面积。

易慈不知道他怎么会觉得“家里不像餐厅,设备不全”,为什么要那么谦虚呢,他的厨房大得有些离谱了,很像是按照餐厅标准来修的。

还在打量陈设,她看见李均意打开了正对厨房的唱片机,很轻缓的古典乐流淌出来。

他进了厨房,挽起袖子开工。易慈很自觉地走到他边上打下手,拿起菜心去帮忙洗菜。能做的不多,洗完菜就无所事事了,在旁边观摩他怎么做饭。

“你什么时候学会做饭的?”

“在纽约的时候。那时候手还不太灵活,一开始学用刀,就当练习手腕协调能力,挺有用的。”

易慈不说话了。

李均意开始赶她:“你无聊就随便看看,房间都可以进,别拘束。”

易慈哦一声,走出去参观他的狐狸窝。

一楼走出去是一个小花园,看得出来花了心思好好设计打理过,简直像个小型植物园,走进一片绿意盎然中,周身全是叫不出名字的花花草草。绕了一圈,易慈在墙边的小角落发现了一些香料和小菜,迷迭香,罗勒,薄荷,香菜,小葱……只能认出这些来。

看过一圈,她又上二楼大概看了看。这一层的整体装修很复古,很像旧电影里的那种房子。木地板上铺了做旧地毯,墙上挂了很多看不懂的抽象画。易慈是个没什么艺术鉴赏能力的人,但路过墙上那些线条夸张、色调阴郁的画作时,她没来由地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地觉得不舒服。

这房子大得简直像迷宫。她慢悠悠逛着,看柜子上的那些精美的工艺品。

一路逛到右侧,只见尽头墙上挂着一幅和之前那些抽象画风格很不同的画,这终于是暖色调的画了。主角是一个牧人和一只羊,地点像是在一个类似悬崖边缘的地方,牧人正朝着快要掉下悬崖的那只羊伸出手。

右手边尽头房间有一个大房间开着门,里面放着一架黑色三角钢琴。奇怪的是,这个房间没有窗户。

再往深处看,阴影的角落里似乎有个像柜子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窗帘都拉着,整层楼看起来暗沉沉的,颇有几分恐怖片氛围。

看过一圈,易慈对他这房子的评价是华而不实。装饰得倒是有模有样的,估计经常有人来打扫整理,可气氛死气沉沉,压根没什么生气。不得不说,她感觉这宅子跟他气质是很一致的,美而空洞。唯一值得夸一夸的地方就是那个小花园角落里种着的香料小菜,整栋房子就只有那儿和厨房看起来比较温馨。

回到楼下 ,易慈随手拿起边上一本他看到一半的书翻了两页。很奇怪,他居然在看一本讲种植的专业书,书签夹着的那一页讲的是桃子丰产早果的关键技术。

觉得有意思,想着问问他怎么看这个啊,抬起头一看,看见他低着头切菜的身影,很专注,这人切菜的样子也很优雅。她看了片刻,没有出声叫他,只是看。

沙发很舒服,他还放了那么轻那么缓的曲子,太过安全舒适的氛围,又看了几页桃子丰产的技术要点,越看越困,最后居然直接靠着沙发睡着了。

她做梦了。

很短,很急的一个梦,大概是上赛场争分夺秒的那种节奏,而自己正在用比赛状态往前奔跑。奇怪的是明明看到了终点线,可自己怎么都跑不到头,一百米不应该跑那么久。她有些着急,提速。突然,右腿膝盖处有剧痛传来,她疼得跪倒在地。再抬头看,跑道消失了,而自己置身一片海中,身体不断下沉,没有知觉。飘了不知道多久,面前的海水忽然从中间分开,一分为二,有人从海水里出现,一步步走到她身边。

吓得睁开眼后,先看到的是拿着一条毯子往她身上盖的李均意。

他们对视。

易慈突然松了口气。

“怎么在哪都能睡。”他说。

“你的沙发太软太舒服,一个不小心就睡着了。”她只能这样答,“我睡了多久啊?”

李均意拿毯子将她随意一裹:“汤煲好了,菜还没炒,在等你睡醒。”

说完又转身进了厨房。

空气里是汤的香味。他去了灶前忙碌,易慈站起来,隔着操作台看他,她看到他袖子挽了起来,左手手腕上贴了什么东西。问是什么,他说手腕偶尔累的时候需要用一下理疗贴。

那以后都不要做了,免你受累,我们出去吃。这话在脑子里转了一圈,最后还是没说出口,她突然有些失落,站在边上看他炒蔬菜,知道自己碍事也偏不走,就盯着他的手看。

最后一个菜心炒好,他把盘子递到易慈手里:“端去桌上。”

都是家常菜,传统菜色。清蒸红斑,姜葱炒牛肉,清炒菜心,蜂巢芋角,五指毛桃猪骨汤。

菜上桌了,时间已经过了正常饭点,作为吃货明明应该迅速进入眼见为食的状态,可等真正坐到餐桌前,她又变得很心不在焉。

李均意认真跟她介绍:“这里面的蒸鱼豉油是我自己做的,不是外面买的,你尝尝味道怎么样。”

她夹了一块鱼尾巴上的肉,沾沾酱汁,放进嘴里。确实很好吃,和普通的酱汁有些区别,香得轻盈而自然,和细嫩的鱼肉搭在一起,是两种清甜的叠加。

“好吃诶。”她语气夸张,“我吃过最好吃的鱼!”

李均意用左手撑起下巴,笑了笑,又叫她尝尝牛肉。

牛肉也是好吃的,肉够新鲜,仅用姜葱大火爆炒简单调味即可,锅气足,尝了一口,非常惹味。

菜很好吃,可是他手腕上贴着的东西太晃眼睛,让人食不下咽。

实在憋得难受,易慈放下筷子,开始仔仔细细地问他身体的恢复状况。

右耳听力不好到底是有多不好?

他答,你别用窃窃私语那种音量在我右耳边说话就好,一般都能听到。

说话完全没问题了吗?

他答,你听着呢?

当时身上还有什么伤?

他答,反正都好了。

手呢?

李均意发现她越问越起劲,饭也不好好吃了,只能先打断这个问答游戏:“你要不要吃过饭再审我?”

易慈:“可我是真的关心这些事情。”

他只能放下筷子。想了想,去柜子里翻了纸笔过来。旋开两支钢笔的盖子,说:“你看着。”

易慈探头去看。

他左右手同时握住笔,笔尖轻触纸面,不多时,他用两只手同时写出了两个字,左手是易,右手是慈,她的名字。这一幕在她眼里很神奇,毕竟过去只在电视里见过左手画圆右手画方,现实里还没见过有人能做到这种事。

李均意看她呆住,低头笑了笑才开始解释:“手部复健做了很长时间。一开始是完全控制不了的,没办法完成精细动作,我连笔都握不住。后来下定决心要好好做训练,没再松懈过。现在两只手我都能用,你看见了,不要担心。”

他把纸上的字推过去给她看。

这实在太厉害了,易慈心想。受过一次伤,大多人能恢复到原来的程度已经很不容易,可他不仅恢复了,还顺便把原来有的技能升级优化,变成了加强版!或许这就是聪明人的世界吧……

盯着纸上那两个字看了片刻,易慈终于后知后觉发现有什么不对。

她扭开头:“你写我名字做什么。”

李均意笑了笑,“不行吗?”

“不行。”

“好吧。那写我的名字,在你旁边好吗?”

易慈无言以对。他重新拿起笔,故意停了停,见她没说话,笑着提笔在‘易慈’旁边端端正正写了两串句子。

不是他的名字,是看不懂的文字。

“希伯来语。”他说。

说完就没话了,像是故意等着她问——写的什么啊。

没好意思问。

就这么盯着他的字迹看了会儿,易慈突然意识到距离有些近了,头靠着头,手臂贴着手臂。

过去会靠得这样近吗?这样微妙,进退两难的距离。他一定是知道的,知道自己在看他,移不开眼睛,而他依旧能这样镇定地感知着,看起来那么漫不经心,这不公平。

她坐直身子。

李均意从头到尾没看她一眼。把那张纸对折,再对折,轻轻推到她手边。神游几秒,易慈选择开启另一个话题来打破这怪怪的,好像下一秒就要发生什么的气氛。

“能写字我知道了,那会不会不可以提太重的东西?”她豪迈地伸出左手,“你跟我扳个手腕试试。用你能用的力气,不要逞强跟我比,扳不赢我也很正常,我想看看你的手部力量。”这是她判断的方式。

扳、手、腕。

李均意看看她伸出的手,又看看她的脸,半晌,无奈地笑了笑。

易慈一脸正直,又欲盖弥彰地提高音量,红着脸催他:“来啊!”

看了几秒她的手,李均意伸出手,与她交握。

还在等着对方发力,可他突然将指头张开,慢慢嵌进了她的指缝中,于是,扳手腕的动作变成了十指相扣。完成那个动作的时候,易慈完全石化了。

十指连心,她动弹不得。

就这那个姿势,李均意轻轻把她的手扳倒,可以说完全没用什么力气,那么轻而易举。

常年锻炼,她的手臂力量和常人比优越很多,扳手腕鲜有败绩,易慈伸出手的时候没想过这只狐狸居然如此阴险狡诈。

“我赢了。”他说,“我们现在可以好好吃饭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