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他因为那种感情感到困惑,不明白到底是什么神秘的力量指引自己走进她的世界。

是完全不同的人。没什么共同爱好,聊天时往往是鸡同鸭讲的状态。她不理解他喜欢的东西,他欣赏不来她的种种喜好。这样不同的两个人,怎么能产生感情?这不合情理。一个大脑还处在原始状态的女生,为什么会对自己产生吸引?

后来李均意发现,对方身上似乎有一种量。

那种量能对自己的情绪值变化有直接或间接的影响,由此产生的对应关系在他的世界里具有规律和普遍意义,最后推导出来的答案只有一个……大家是那样定义那种感受的,喜欢。约定俗成一般。别无他法,他只能用那个简单又复杂的名词来表达自己面对她时的心理活动。虽然大多时候李均意觉得那两个字不足以概括完全,那太片面,也很单薄。

他开始安慰自己,那一定是神的指引。想不通的事情,都是神的旨意。

这更像是一种妥协。不再去细想那一切究竟从何而来,又该有怎样的结局,接受就好了。他安静地走入那段被神秘力量安排好的命运里。

那是一段无比轻盈的时光。

从某种意义上讲,易慈的出现似乎弥补了他缺失的某部分经历,他终于拥有了和同龄人的友谊。

放学陪她回家,在路上说笑。熟识以后,如果在路上遇到什么小吃,她会不讲道理地多买一份塞给他,强制性分享。拜她所赐,李均意吃了很多他认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吃的垃圾食品。不吃也没用,她会直接把吃的戳到他嘴边,在他惊恐又抗拒的目光中催促:“李均意你到底在矫情什么,请你吃你就吃!拿着!”来不及避开,她手里那根淀粉肠已经擦过他的嘴角。她哈哈哈笑起来。他很懊恼,只能接过那根自己平时根本不吃的烤肠咬了一口。

很久不吃街边小吃的李均意对烤肠的味道感到惊讶,那种香味粗暴而直接,香得很不自然。因为长期清淡饮食,吃进去的第一口,他觉得吃起来味道很怪,好复杂的味道。

“你很不喜欢吗。”她看你皱着眉,询问你的感受。

李均意坦白告诉她:“只是很久没吃这种东西,不太适应。”

“那你平时都吃什么?”易慈很奇怪,“该不会真喝露水长大的吧。”

她说话时会正视你的眼睛,目光清澈,像一面镜子。

李均意告诉她自己的菜单。他吃的食物往往使用极简的做法,调味很简单,也没什么复杂的花样。

她听完差点惊掉了下巴:“你们教堂要求这样吃吗?”

只是父亲习惯这样吃。李均意摇头,回答她:“只是我和我爸爸的习惯。”在别人面前,他会悄悄地叫神父爸爸。

易慈一脸愕然地看了他一会儿,感叹:“所以是你爸爸不让你在外面吃东西吗?你也太可怜了吧!”

可怜?

他对此感到不解。食物的作用是供给身体活动所需的能量,只要能入口,只要能吃,那就足够,自幼他就是被这样教育的。小时候他喜爱甜食,有一次半夜悄悄摸到厨房里偷吃罐子里的白砂糖,父亲发现后严厉地责骂了他,罚他抄经,独自打扫讲堂,去忏悔室反省,整整一个月。

父亲说,沉迷某种食物是不对的,是放纵自己的欲望,暴食是罪,食物不该用于享乐。李均意为那个小时候贪吃的自己羞愧。

后来他已经开始不太在意食物好吃与否,能饱腹就好。即使是最喜欢的甜食,他也要求自己克制。

李均意回答她:“我习惯了。”

易慈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以后跟着姐,姐带你吃香的喝辣的。”

“哦。”他说。

那天李均意把那根烤肠吃完了,并不是因为喜欢,只是想回馈她的分享。毕竟,朋友之间总是会分享,她说的。

跟她有关的记忆,似乎大多跟吃的有关。

牛杂摊、糖水店、炸物店,她带着他大街小巷地寻觅小吃。那些食物的味道,李均意其实没多大印象了,但他记得她喜欢的吃的东西,还有她每次看向食物的目光。那是一种不加掩饰的开心,很单纯的快乐,李均意觉得羡慕。

她很迟钝。

明明告诉过她,自己爱吃甜食,可她似乎没想通为什么自己会愿意帮她喝凉茶,帮她吃苦瓜。他对苦味的接受程度很一般,绝对没到喜欢的程度,他以为她能察觉到什么。可她似乎没感觉到什么,看见自己在饭桌上频繁夹苦瓜时还会问:“李均意,你觉得苦瓜好吃吗?”

他心里说,不好吃。答的是,好吃。

她信了,把盘子移到他面前,在林老师和易叔叔谴责的目光中贼兮兮地说:“喜欢吃就多吃点,多吃苦瓜,去热气啊。”

我没有热气。李均意在心里答,梦里倒是有一场大雪。

能一起坐在桌子吃饭,帮她吃点苦瓜也无所谓。更何况,他喜欢易慈的家,到后来甚至会期待去她家吃饭,那感觉实在太温暖。

她家的门很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兔子洞,走进去,他眼花缭乱。

是很好的一家人。虽然偶尔吵闹、争执,但他们可以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说笑,聊各种各样的事情,分享、交流一天的见闻。李均意没有感受过这些,和父亲吃饭时,他甚至不能说话。

他大多时候是羡慕易慈的,她有一个完整的家,父母用不同的方式爱着她。她回家后可以乱丢书包,被林老师骂过后能得到易叔叔的零花钱和摸摸头安慰,可以在家里大声说话,可以在房间墙上贴科比的海报……她甚至可以离家出走。

那么好,让他那么羡慕的一个家,她居然想离开。

因为不放心,他跟了她一路。

到了地方,李均意在地图上研究了很久。心情不好的话……她会想看看海吗?反正他心情不的时候,会想要坐车去海边叹一口气。最后,他选了一趟通向海边的公车。

在公车上,她突然对他说一句:“喂,你好似那片云。”

她平时不会说出这种这种话来,倒是喜欢拿事物跟食物类比。所以为什么是云?云是漂泊的。

他转头望了望天边,没找到她说的是哪一片云,但在车窗上看见了她的倒影。他望着她,一言不发。像那种时刻,他会有一些不太健康的念头涌现,觉得她的样子太鲜活,太美好,很适合做成标本。

后来陪她看了海,吃过饭,去宾馆开房间。第一次出来开房,他很难为情。房开好,他又陪她去理发店剪头发,她说想剃光头,真荒唐。当时是傍晚,急急来了一场雨。他站在屋檐下,看着雨珠,思考一些荒谬的可能性,如果她不回去怎么办,如果她真的拒绝回家,自己能陪她多久?结论很悲观。可转念想了想,他发现自己似乎也好奇那种逃离的生活。

如果真的逃离,去哪比较好?

想看一次蝴蝶大爆发。

看一次动物大迁徙。

看一次极光。还有,看一次雪。

他发现自己内心深处其实有一种躁动和渴求。一趟陪伴叛逆少女逃家之旅,隐隐约约复活了他心里的一些东西。如果,如果她真的对自己说——我们逃跑吧,李均意。他觉得自己会跟她走,只要她提议。

回程路上,她很失落。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索性给她讲了个《圣经》里的故事。

听完,她感慨一句:“如果你是我哥就好了。”

他在心里对她翻了一百个白眼,很想使劲拍拍她的头把她拍醒。

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

只是带着她回家,帮她说通林老师,让她可以去做想做的事情。他认为,她的梦想应该被珍视。

她给自己的报答是蛋糕,糖水,葡挞,都是甜食。李均意没有挑剔蛋糕用的是植物奶油,很给面子地吃了一大块。因为摄入量超过了他给自己定的标准,等她走后,他需要为自己的暴食行为忏悔半小时。

那是第一次有女生来参观他的‘家’。她在教堂里有些拘束,说话的时候很小声,凑近才能听清。她靠近时,他感觉到她温暖的体温,那让他觉得平静。

他带她参观了自己这个‘家’里最值得一看的地方,那个小小的杂物间。他给她介绍自己种的植物,小雏菊,白玫瑰,绣球,葱兰。她指着那盆葱兰质疑:“李均意,你确定这是什么……葱兰?你别搞笑了,这就是葱吧!”

他摇头,说这就叫葱兰,是一种花,开花的时候很好看,花语是纯洁的爱。她不信,说他乱讲。

他们蹲在那盆葱兰面前争辩很久,她突然笑起来,对他说:“行行行,就当它是葱兰吧,哈哈,还纯洁的爱……我不知道花的花语,但我知道吃的东西有什么花语。我来考考你,你知道土豆的花语是什么吗?”

他答:“薯仔怎么会有花语,薯仔不是花。“

“难道只有花才可以有花语?”

他被问住,一时无言。心说,不然呢。

“我没骗你,真的有,薯仔的花语是希望。”

他说哦,不信。

她又道:“还有很多蔬菜也有花语,只是你不知道而已。知道西兰花的花语是什么吗?”

他摸摸面前那盆葱兰的叶尖,配合她继续问:“什么?”

她信誓旦旦道:“生命。”

他说哦,是吗。

她突然凑近他,神神秘秘地问:“那你知道杏鲍菇的花语是什么吗?”

因为突然拉进的距离,李均意不小心扯下了一截葱兰的叶子。

他小心地收拢手指,问:“……什么?”

很烦,是可以接吻的距离。可这种时候,这人居然在问自己杏鲍菇的花语。

她望进他的眼睛,笑着说:“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