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2年的苏联注定不是什么好日子。那是流亡的日子。
十月革命后,沙皇帝国崩溃,不少俄国文人陆续流亡欧洲和美国。这个行列里就有作曲家拉赫玛尼诺夫。但直到1921年,大批的流亡潮才正式到来,这还不包括日后被强行驱逐的流亡者。1922年,新政权突然逮捕了全俄一百二十多位著名学者、文人和科学家,其中包括别尔嘉耶夫、洛斯基、弗兰克等世界著名学者,将他们连同家属一并驱逐出境,史称“哲学船事件”。这些人甚至都没有选择在1917年帝国崩溃时流亡,因为他们都是吟唱俄罗斯文化的知识分子,土地选择了他们。
那一年也是大饥馑的日子。
由于国家政局动**和极端恶劣的天气,俄罗斯遭受到骇人听闻的大饥荒。这场天灾人祸始于1921年初春,持续到1922年,是俄罗斯历史上发生的最严重的事件。一年半时间里超过500万人死于饥饿,人们没有任何可吃的食物,很多家庭骨肉相噬。如果上帝让一个生命在这个时候降临,他的名字应该叫生不逢时。可惜他的真实的名字是:格曼·加里宁(German Galynin,1922—1966)。在莫斯科音乐学院,作为肖斯塔科维奇的学生,他曾经有一个美好的憧憬;同样因为老师的关系,他在20世纪40年代末期的苏联文化批判中也未能幸免。1951年之后刚刚展露才华,却被突如其来的病魔击倒,不得不终止了创作。几经挣扎,却在风华正茂的岁月里不幸早逝。
1922年的3月30日,格曼·加里宁出生于图拉的一个军械库工人家庭。这个城市没有出现过什么艺术家,制造枪械是城市的荣耀。苏维埃国内革命战争期间,知名的图拉枪炮厂就设在这里。在卫国战争期间,图拉也成为德国在1941年10月24日至12月5日攻破苏联莫斯科地区的目标,但该市因有充足的武器装备而固若金汤,古德里安的第二装甲师也在图拉被打败。
加里宁两岁时死了父亲,不久之后母亲也离开人世。年幼的加里宁开始流浪,其间受了多少苦难没人知道,谁会记载一个孤儿的少小身世呢。直到1934年他被图拉当地的一所孤儿院收留,流浪的生活才告结束。在孤儿院期间,小加里宁展现了过人的绘画才华与能力:画得一手水粉和水彩画,还喜欢体育运动,参加一些业余比赛。然而他最大的兴趣还是音乐。
当时的孤儿院里有一支相当出色的民乐队,由伊凡·马尔采夫(Ivan Maltsev)组建。你怎么也想象不到,一个14岁的孩子能有这样的能力:无师自通的加里宁一面指导乐队的演奏,一面对民间歌曲加以改编,还为乐队创作了他生平第一首作品《钢琴进行曲》。在马尔采夫的建议下,加里宁将这首曲子寄到莫斯科音乐学院的考试委员会,打算碰碰运气。始料未及的是,1937年他居然被正式录取了。那年他才15岁。在校期间,他的和声老师斯波索宾(Igor Sposobin)和作曲老师里廷斯基(Genrikh Litinsky)对他尤为器重,对于一个刚刚开始进行系统音乐学习的少年来说,这样的“待遇”难以料想。
1941年,卫国战争爆发。好男儿都上了战场,加里宁在进入莫斯科音乐学院不久也自愿参军,投身到反法西斯的战斗中。三年中,我们不知道他被编入哪支部队,参加过什么战役,是否受过伤。1944年,反法西斯战争胜利的天平已经明显倒向俄罗斯,也许是为了保护国家未来的艺术人才,此时作为高等教育机构的音乐学院等院校,被批准召回参军的学生们,让他们回校继续学业。那年秋天,22岁的加里宁第一次走进作曲系的课堂。不能不说命运女神眷顾他。先是遇到了尼古拉·米亚斯科夫斯基,转年,由于米亚斯科夫斯基的身体不适,加里宁有幸成为肖斯塔科维奇的学生,并一直跟随老肖学习到毕业。
1945年至1950年间,加里宁写了大量作品,这奠定了他作为当时著名作曲家的地位,而这些作品大部分都是他平常的考试作品或是毕业作品,由此可见其潜力。例如他的《弦乐组曲》(Suite for string orchestra)、清唱剧《女孩与死亡》以及讲述俄罗斯民间故事的《叙事诗》。对一个学生来说,作品可谓颇丰。《钢琴三重奏》则是他的一个复调作业,后来成了他为数不多的钢琴协奏曲的代表作,作于他在学校的第一年。
1948年,新一轮政治压迫波及了大量的艺术家包括音乐家。肖斯塔科维奇因其音乐中的“形式主义”首当其冲遭到批判,就连雅科夫列维奇·舍巴林那种风格较为传统、深沉的作曲家也在劫难逃(舍巴林的功劳在于后来培养了包括古拜杜丽娜和杰尼索夫在内的一些优秀学生)。老师们的这些创作手法和倾向在他们的学生作品中也显露出来,“连坐”是跑不了的。加里宁的《钢琴协奏曲》就是因为有老肖遗风而无法幸免于难。在这期间,加里宁顶着巨大的舆论批评压力。不少人猜测这个年轻人会选择划清界限、承认错误,但加里宁只是拼命想要证明自己并没有错误,性格倔强的他经常在学院会议与作曲家联合会上显得情绪过于激动。在那个年代里,不出卖老师和朋友,不承认所谓错误,是需要些勇气和胆识的。
风雨过后,加里宁还是凭借他的《叙事诗》,在1951年获得了苏联授予艺术家的最高荣誉——斯大林奖。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同年春天,加里宁突然身患重病且病情迅速恶化,在之后的几年里几乎无法进行正常创作。即使是这样,他仍然坚持着在1956年完成了他的《第二弦乐四重奏》。和病魔苦斗了将近十年,直到1962年,加里宁才得以恢复正常创作。那一时期的作品主要有《三联奏鸣曲》(The Edition of Sonata Triad)、《小提琴咏叹调》(1963)、《第二钢琴协奏曲》、《为钢琴独奏而作的大协奏曲》,以及他的最后一部作品《小提琴与弦乐的谐谑曲》。
1966年7月18日,44岁的格曼·加里宁因病于莫斯科逝世,过早地结束了他的创作生命。2010年,俄罗斯旋律公司出品了《俄罗斯传奇系列》,首度将加里宁的珍稀录音转成CD唱片,于是才有了我听到的这张珍贵的唱片。想到今年的3月30日就是加里宁的90岁华诞,不禁唏嘘。而20世纪后半叶的俄罗斯作曲家“三杰”,如今也只剩下古拜杜丽娜一人。
C大调《钢琴协奏曲》写于1946年,首演于1955年3月7日,由A.萨摩索德指挥莫斯科爱乐协会管弦乐团演出,钢琴独奏由维达尔尼科夫担任。旋律公司出品的这个录音是苏联国家交响乐团和尤金·斯维特拉诺夫合作的版本。作品很有肖斯塔科维奇早期的风格,第一乐章里乐队喧嚣热闹,而钢琴轻快跳脱,略带滑稽曲风。二乐章的行板有些沉思的意味,形单影只的钢琴被沉重的乐队回应着。以快速的轮指开始的第三乐章重新回到乐观情绪的小快板,钢琴独奏少了些第一乐章的讥诮,更多的是快速的跑动。小号的运用始终摆脱不了老师的影子。乐曲在欢乐的昂扬中结束。
《三联奏鸣曲》中的音乐素材主要来自加里宁1939年至1941年间的作品,作曲家从中精心选择,将这些主题构成了一部新的作品。这部作品于1968年出版,并由维达尔尼科夫在当年进行首演。此次的录音还是采用了这个版本。习作的痕迹还很明显,有些小趣味,虽然在调性之内,但写得很随机和写意。
四个乐章的D小调《钢琴三重奏》,1956年2月7日首演于莫斯科音乐学院的小音乐厅,由维达尔尼科夫、罗斯特斯拉夫·杜宾斯基以及范伦丁·伯林斯基演奏。私下以为,虽然这个作品只是加里宁学生时代的复调作业,但无疑成为加里宁最有可听性的作品,有结构,有深度。作品分为四个乐章:前奏曲、托卡塔、帕萨卡利亚和赋格。前奏曲中,沉重的钢琴引子之后,小提琴略带感伤的旋律被大提琴重复,三个乐器交织,色彩是灰色的,氛围是压抑的。托卡塔由大提琴领衔,之间的追逐并不炫技,速度适中,方正而遒劲。帕萨卡利亚虽未达到老肖长歌当哭的境界,但萧疏简远,情真意切,以少写多,颇得老肖的某些真传。赋格的对位也显示了加里宁扎实的作曲功底,整个作品在刚毅沉郁中戛然而止。
《为小提琴和弦乐队所写的咏叹调》是唱片的最后一首,冥冥之中仿佛是作曲家自己的音乐墓志铭。那么似曾相识的抒情段落、那么动人的哀鸣般的旋律,是从图拉的孤儿院乐队里传来的么,还是俄罗斯平原上的风刮来的?自然是沿着柴科夫斯基、拉赫玛尼诺夫和肖斯塔科维奇的足迹走来的。无尽的哀伤,无尽的苦难,无尽的道路……
平心而论,加里宁不属于那种才华横溢的人,也不承担天降大任的使命。虽然幼年遭逢了国难和家变,青年时期又被文化批判的潮头所牵累,但他始终没有在历史的旋涡里沉溺。走在人生和历史困顿的边缘,他尽可能去做自己的事,努力让生命投射出一抹亮色。那样一个乱世,一个枪械工人的儿子、落魄街头的少年、孤儿院里的幸运儿,能够坐在音乐学院的课堂里聆听大师的教诲,写出自己的音符,还能指望什么呢。望着唱片封套上那张帅气的脸庞,只能叹息“人间花草太匆匆,春未残时花已空”。春宽梦窄,天不假年,斯人已矣。
适逢他九十华诞之年,写上几句,寄托一片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