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突然醒了。起身下意识地摸进听音乐的那间斗室,打开台灯,昏黄的光泄在地上,从架子上取出一张唱片塞进随身听,是巴赫的《平均律》,看一下封套,演奏者是费舍尔,老资格的瑞士钢琴大师。
音乐这东西很奇妙,不像一幅画、一部小说,需要安静地端详或者是阅读,音乐是活泼泼的,琴声一出,只一句就把你的心迷了。尤其是独奏,对于听者来说,那是两个人之间的会心,是生命的碰撞。无论哪个时代的作品,只要对了心思,历史的帷幔一下子就消失了。听着听着,感觉费舍尔已经离开,由巴赫接手继续弹奏,暗夜之中,似乎老巴赫就在我的隔壁,声息扑面。
春寒料峭的3月,巴赫让我想到了一部电影。
《辛德勒名单》记录了一个又一个刻骨铭心的日子:1943年3月13日。在波兰克拉科夫犹太人区,纳粹策划了令人发指的大屠杀。在杀戮犹太人的场景中,小女孩的红色上衣与黑白画面形成了极其强烈的视觉反差,她蹒跚地躲进街边的店铺,转眼间却出现在运尸车上。这个至关重要的转接,显示了斯皮尔伯格深邃的功力。这还没有完,大师继续引领着我们。当枪声、刽子手的皮鞋踩踏楼梯声、老人孩子的呻吟哭喊声混成一片时,一个年轻的德国军官竟然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在一个房间里旁若无人地弹奏着巴赫《平均律》中的一首赋格曲,其间还有两个德国兵探头进来,一问一答地插话说,“巴赫”?“莫扎特”。无数窗口闪烁着的枪弹的火光,欢快的旋律、流畅的演奏一直伴随着整个杀戮过程。这样的刺痛让人难以承受,如此优雅而又如此残忍,这些纳粹士兵用沾满鲜血的双手和道貌岸然的仪态践踏着人道与人权,他们共同污损着德意志文化。
巴赫不能阻止什么,他只是在历史的深处照见魔鬼的灵魂。
还有一个片子叫《沉默如海》,同样用了巴赫的钢琴曲,却是反向操作的。故事发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法国,一个英俊的德国军官住进了巴黎郊区一老一少祖孙二人的房舍里。德国军官修养很好,他多次在老人的房间里浏览书架上的典籍,赞叹着法兰西文化的璀璨。但老人和姑娘始终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就像大海一样沉默无言,显示了一个沦陷民族的尊严。最戏剧性的场面出现在影片快要结束的时候:当巴黎地下解放组织把炸弹悄然放入德国军官的车子底下时,暗恋德国军官的法国姑娘动了恻隐之心。但特殊的时期,身负家国之辱,道德底线是不能突破的,一直沉默的她此时绝不能去报信。情急中,少女突然弹奏起巴赫的《平均律》,琴声激越而响亮,一阵紧似一阵,所有的观众都知道她在暗示着什么。悬着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德国军官终于停下了脚步,不寻常的巴赫钢琴曲让他躲过了一劫。
巴赫不能阻止什么,爱与恨的暧昧与纠结,瞬间定格了一个主题的永恒。
两个完全不同的例子,却因了同一个巴赫。
谁说学音乐的孩子不学坏?良好的教养和德操、人性并无逻辑的联系,相反,专制主义的统治和法西斯的洗脑倒可以使人人都成为普通而疯狂的杀戮者。在纳粹的眼中,杀人就是一个工作,和割倒一片庄稼没有什么两样。干得累了,弹弹琴,放松一下,换换口味。就像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司令克拉盖,天天在毒气室里杀人也有烦了的时候,于是去听集中营里的女子管弦乐队的演奏,听到舒曼的《梦幻曲》时甚至会流下眼泪。荒诞?恐惧?震惊?巴赫、舒曼们地下有知会作何感想?
然而“头上的星空和内心的道德法则”终将是历史的裁决者,更多的时候,更多的生命个体,始终是对内外两个宇宙怀有赞叹和敬畏之心的,而践踏这些法则的必将受到惩罚。于是巴赫也会宽容女孩儿的做法,甚至会报以微笑,那样复杂的场面、那样为难的困局,因他的钢琴曲而从容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