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秋天在北京看皮娜·鲍什的《春之祭》,我坐在后排的通道边上。演出前,恰好皮娜一袭灰衣从我身边走过。两个小时过后,她的舞蹈颠覆了所有传统的舞蹈美学原则,让我感受到她“我舞蹈,因为她们悲伤”的力量。此前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她的《春之祭》竟有如此的感染力。台上踢起的泥土,舞者**的襟怀,不同角度开合的躯体,空气中弥漫着狂野的气息,以至于我一时忘了还有作曲家斯特拉文斯基,音乐此刻沦为舞蹈的陪衬。在我的经验中,舞蹈第一次压制了音乐。
音乐还是舞蹈
其实这不仅仅是欣赏更是创作的问题。都说柴科夫斯基的《天鹅湖》是音乐与舞蹈完美结合的范本,很少人知道在当时的芭蕾舞领域,作曲家是个次要角色,他们必须要服从编舞家。两者的等级相当严格。一般来说,剧本在先,编舞其次,音乐自然要配合舞蹈的形式与节奏,不然这舞蹈也就没法跳了。问题在于,19世纪影响俄罗斯芭蕾舞的都是外国艺术家,其中佩蒂帕(Marius Petipa,1822—1910)影响最大。由于在圣彼得堡芭蕾剧院任编导和总指导成就了盛名,他一度成为俄罗斯芭蕾舞界的霸主,蛮横地把编舞放在其他合作者之上。他曾详细地告诉柴科夫斯基每个小节乐句的长度比例,还有总体的风格、情调、速度和力度等,总是担心音乐与舞蹈的配合。柴科夫斯基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在这些苛刻繁杂的限定下,居然写下了那么优美流畅且又亦步亦趋的音乐。你丝毫感觉不到音乐是舞蹈的陪衬(很多优秀的芭蕾舞音乐都可以单独以唱片的方式出版发行,当年罗斯特洛波维奇指挥的那张老柴三大芭蕾舞音乐精选,竟成了初入门爱乐者追捧的对象,在室内聆听芭蕾音乐完全可以感受到它的独立性)。一直到老柴去世后的19世纪末,俄罗斯的作曲家依然为编舞家呼来唤去。俄罗斯芭蕾也越来越内容烦琐,形式僵化。直到20世纪初福金和佳吉列夫的崛起,事情才起了变化。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场改革发生地不是圣彼得堡和莫斯科,而是巴黎。此是题外话。
写《火鸟》的时候,斯特拉文斯基还是个无名小辈,佳吉列夫听完斯特拉文斯基在钢琴上弹奏的《彼得鲁什卡》主题音乐,一下发现年轻的天才就在眼前。他居然一改既往的做法,让编舞大师福金按照作曲家的意图创作一部芭蕾舞剧,就此也改变了作曲家过往的仆从地位。在合作中,音乐处处抢风头的处理让福金极其不适应,合作的关系很不愉快。到了《春之祭》,自然还是先有音乐。为了调节作曲家和编舞的矛盾,佳吉列夫只好把编舞交给了另外一个编舞天才尼金斯基。斯特拉文斯基写了大量不规则的节奏,我行我素,完全置编舞于不顾。不但编舞家,后来的表演者也都十分头疼。尼金斯基甚至抱怨说,这样的速度和节奏让舞者无所适从。而斯特拉文斯基却觉得速度太慢太拖沓,要求佳吉列夫换掉尼金斯基。
电影《春之祭》呈现的芭蕾场景据说是按照尼金斯基的编舞跳的。依照现在的眼光,这个为了春天的到来挑选少女献祭的俄罗斯异教的故事,与斯特拉文斯基在音乐的审美取向上完全一致,其震撼的效果让全场哗然。而尼金斯基的舞蹈却显得滑稽笨拙,削减了剧本的残酷和音乐的力度。风度优雅的巴黎观众则对音乐和舞蹈都不满意。殊不知,一个全新的作曲家从此诞生,引领一代音乐的潮流。《春之祭》之后,斯特拉文斯基成了巴黎的宠儿,舞蹈与音乐间的支配地位从此颠倒。十年后,到了创作《婚礼》的时候,作曲家有了舞台全部的掌控权。编舞再也不能去规定音乐的写法、指手画脚了。
节奏,节奏
据说《春之祭》排练时舞者总是踩不到节拍的点上,尼金斯基没办法,只好让她们边跳边在心里默念佳吉列夫的全名,“谢尔盖·佳吉列夫,谢尔盖·佳吉列夫”。足见节奏对尼金斯基的困扰。斯特拉文斯基在创作《春之祭》的手稿(“大地的舞蹈”总谱)中写了这样一句话,可以视为夫子自道:“只要有节奏,音乐就永远会展现在你的面前,就像生命永远离不开脉搏的跳动一样。”英国作曲家乔治·本杰明最新为《卫报》撰写的有关《春之祭》的长篇大论,总结起来无外三点:狂野的节奏、缓慢的和声进行、打击乐的重音。其中最核心的还是节奏。无论是作曲家的音乐还是皮娜的舞蹈,粗暴蛮横的节奏都深深地刺激着我们的神经,尽管还有旋律与和声在背后。在巴赫的音乐中,旋律、和声、节奏诸般元素是平衡的,我们难以分辨谁更突出和重要。固定低音就像磨坊里的老水车那样稳定,从不抢戏。到了古典主义的海顿、莫扎特和贝多芬,旋律慢慢占了上风。而在浪漫主义作曲家的手下,旋律更是大行其道。只是在晚期浪漫的音乐里,比如德彪西,细腻的音色感才凸显出来。从巴赫算起,节奏从来就没有唱过主角。如果说《火鸟》里的色彩还是乱人眼目的话,到了《春之祭》,节奏就从旋律与和声的背后窜到前台。传统作品中每个小节的强弱拍是有规律的体系,而在《春之祭》里,小节线基本失去了对节奏的规定,从而不断打破音乐的平衡,像拐腿的人走在跌跌撞撞的山路上。拍子也前所未有地复杂起来。第二部分最后一段“当选少女的献身舞”是整个《春之祭》的核心,呈现了被选中献祭的少女边跳舞边慢慢死去的场面,节奏最复杂也最为野蛮,斯特拉文斯基居然用了九种拍子。观看首演的观众大受刺激,奇特的节奏是他们最难以接受的。节奏造成了紧张与不安,对芭蕾的情节推波助澜。而专家所强调的斯特拉文斯基“复调音乐的布局”一般人是感受不到的。这样说并不否认《春之祭》里管弦乐色彩的巨大感染力,只是节奏的冲击来得更刺激感官,更直截了当。
到了十年后创作的《婚礼》,节奏虽然不是主角,但依然复杂多变。那些来自俄罗斯诗歌的独特的节奏,一连串的词语、音节的撞击,常常是一些没有什么意义的象声词,那些熟悉的“乡音”呼喊带有强烈的节奏感。还有进行曲中迟钝的二拍子、小步舞曲中刻板的三拍子、谐谑曲中狂热的三拍子,所有这些混杂的拍子和节奏,在人声与乐队中合在一起,互相交错,呈现了一种别开生面的情节与场景。
当然,疯狂的节奏也直接刺激了年轻人的荷尔蒙,让他们以节奏对抗传统,释放青春的压抑,这也许是作曲家始料不及的。某个音乐学院的大学生说:“我想起我念书的时候,只要上关于古典音乐分析的课,只要学院给我们讲传统,大家就会一致拿出现代音乐来疯狂听,并且抨击传统,激烈抨击,绝对捍卫现代艺术。就只觉得《春之祭》里面的躁狂节奏好听,对其中的暴力段落,大家的喜爱之情达到无与伦比的狂热……”在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晦暗的日子里,为了排遣胸中的愤懑,朋友们除了听肖斯塔科维奇的音乐,少不了的还有这首《春之祭》。
两种献祭
一百年前在巴黎香榭丽舍剧院上演的芭蕾舞剧《春之祭》首演,变成了难以收场的乱局,剧院险些沦为“角斗场”。趣味高雅的巴黎观众被这场风格狂野、节奏强烈、舞蹈怪诞的芭蕾激怒了。经理人佳吉列夫的老师事后揶揄说,整个事情就是四个白痴(指经理人佳吉列夫,剧本兼舞美制作罗里奇,编舞尼金斯基,作曲家斯特拉文斯基)所为。而四个人当中,三个人早已爆得大名,只有斯特拉文斯基此时初露头角。百年过后,当年的争吵早已烟消云散,《春之祭》更成为20世纪交响乐的经典,甚至同名的芭蕾舞剧都没有交响乐上演得多。人们把这部作品定性为音乐史上的一场革命,却遭到斯特拉文斯基的强烈反对。在《反向的游戏》一文中,我曾经提到过此事。斯特拉文斯基坚称,这部舞剧音乐“在任何意义上都不含有‘破坏’的革命意义”。而且,他反对把艺术史上任何打破传统的事件称为“革命”。在《音乐诗学》的小册子中,他把革命称为“一场暂时的混乱”;“革命意味着平衡的丧失”,而“艺术意味着创造”。历史上的许多次革命的确伴随着诸多秩序的打破和平衡的丧失,而创造则是一种新的秩序与平衡的建立。如果仔细辨认一下,即使是在《春之祭》最暴力、最恐怖的音乐中,仍然有一种野蛮的仪式和秩序的存在。
1914年创作的《婚礼》,是对19世纪初俄罗斯民间的婚礼情节的戏仿。这部作品差不多写了有九年,被佳吉列夫称作是“最优美、最纯粹的俄罗斯的创造”。演出中频繁呼唤的库茨马和杰米扬是两个圣徒的名字,在俄罗斯,他们被公认为是婚姻的保护神,在民间是作为生育之神而受崇拜的,这种呼唤的寓意不言自明。不消说这也是一种宗教仪式,或者说是婚姻与性的宗教习俗。《婚礼》中新娘新郎还有他们的父母邻里在仪式上的说辞,都是来自民间现成的套语。仔细辨认,里面有隐意和显意的区分。比如说“苦啊”,其实是要把苦变成甜(据作曲家自己回忆说,实际生活中,农民这种婚礼游戏往往玩得很下流,新郎看到酒杯说“我看到的是**,我很苦”,说完就亲吻新娘的**,好让**变成甜的)。而第一场中新娘的哭泣也不一定是真正的伤心,按照婚姻的礼仪她必须哭,哪怕心里盼着这一天早点到来,表面上还要哭。在这样一幅亦庄亦谐、悲喜交织的俄罗斯乡村婚礼的仪式中,依稀可以辨认出些许沉重的暗示:新娘出嫁的同时,也献祭给了生活的未知与苦恼。在农村,在这种多少带有家庭之间交易的婚姻中,不要奢谈所谓的爱情。一位来宾在酒席宴前大声叫嚷:“酒鬼为了一杯酒,卖掉了你的女儿!”结尾处,洞房的门在新婚夫妇进入后关闭了,父亲突然感到家中空空****,他独自一人孤零零地呆立着,倾吐出无尽的懊悔。喜庆已经结束,钟声在寂静中渐渐消逝。
音乐的节奏虽然不像《春之祭》那么突出却依然犀利,充斥着更多的谈话、叫喊、招呼、杂音、独白和玩笑的音乐已经变成了“声场”。朴质的独唱和合唱来自简单原始的俄罗斯民歌,最有创意的是,舞台上的空场以及其他所有布景的转换,像从新娘新郎的房间到教堂,完全靠音乐来实现。布景和服装也几近简约素朴,新娘和她的女伴们白衫黑裙;新郎和他的男伴侣们也是清一色的衬衫灰裤。比起《春之祭》,《婚礼》的舞蹈整齐而特别,形式感极强。最突出的一段是每个人身子微倾,同时把头偏向一侧,“枕”成一条直线。编舞尼金斯卡的才华绝对不在其兄尼金斯基以下,他对造型的要求十分严格。例如坚持八个人的十六只眼睛必须形成一条垂直线、每个人跃起时高度必须一致等,让舞蹈充满了既整齐划一又风趣幽默的现代感。
回归
斯特拉文斯基一直为一个问题所困惑,那就是如何把观众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在音乐而不是舞蹈或者戏剧上。自然,写纯音乐的时候不存在这个问题,无奈他太喜欢为舞台艺术写音乐。他认为无论是寓言故事、圣经故事还是希腊传说,选择家喻户晓的故事是最好的解决办法。问题是别人并不买账,甚至有的艺术团体还在他的非舞台音乐上打主意。作于1930年的《诗篇交响曲》是应库塞维茨基之约,为波士顿交响乐团成立五十周年而作。这是一部乐队与人声的作品,不难看出在俄罗斯风格上与《婚礼》的关联,这样的作品还有晚期的《洪水》。按说与舞蹈毫无关系,但偏偏有人把它改成了芭蕾舞。尽管编舞不遗余力地想用舞蹈语言传达作曲家的神圣情怀,但结果只能是画蛇添足,器乐与人声的组合已经足够好。
2013年春天在上海,终于再一次听到《春之祭》的现场。相比之下,唱片无疑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慕尼黑爱乐乐团的演绎果然了得。管弦乐在喧嚣着,闭上眼睛,似乎皮娜的舞蹈重现于眼前。不知为什么,忽然想到了茨维塔耶娃的诗句,“大雪落在,我锈迹斑斑的气管和肺叶上,说吧:今夜,我的嗓音是一列被截停的火车,你的名字是俄罗斯漫长的国境线”。这个瞬间,女诗人的爱情诗完全摆脱了自身的桎梏而成了更为扩大的意象:冬夜漫长的国境线,永远走不到头的皑皑森林,冰封的伏尔加河面,冻僵了的奴隶的枷锁……在斯特拉文斯基节奏的冲击下,一下子塌垮了,融化了。
音乐,俄罗斯民族的音乐、原始的粗犷的本性不改的俄罗斯,穿越了舞台灯光乐队指挥以及所有的媒介,回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