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维也纳爱乐乐团曾在祖宾·梅塔带领下,在世纪剧院演出两场音乐会。十几年过去,印象最深的竟然是瓦格纳的《众神的黄昏》中《齐格弗里德的葬礼音乐》。梅塔的指挥已经不重要,低音的铜管像紧箍咒一般用阴郁的氛围笼罩了全场。突兀而起的曲子不会让你忘却歌剧中的情节,家族的仇恨、阴谋、诅咒、**、爱情、复仇、燃烧的烈火、坍塌的宫殿,一切都被吞噬,每一根神经都被巨大的管弦乐的音流震慑住。当小号的吹响带动起整个乐队的时候,顿挫的管弦乐队几乎要把剧院掀翻。但过于喧嚣的管弦乐给你的震撼与其说是心灵的,不如说是感官的。一种巨大的能量像野心的风暴冲决出精神的河床,滔天的浪壮丽而澎湃。没有崇高,没有悲伤,没有送葬,有的只是粉碎世界的野性的、原始的力量!

瓦格纳:死亡的张力

走出剧场抬头望夜空时,声音还在耳畔回响。瓦格纳的拯救歌剧到头来什么也没有能够拯救。包括《众神的黄昏》在内的整个《指环》似乎是虚无主义的典范。剧中所有的角色,除了三个水仙女以外全都死去,它的“轮回”意识是绝对性的。瓦格纳留给观众的是一种巨大的空洞和绝望。瓦格纳塑造的齐格弗里德是一个怎样的英雄呢?“把传统、敬畏、恐惧全都置于风中,所有不中他意的东西他都要将之打倒,肆无忌惮地攻击神祇,结果所有的东西都要走向毁灭,旧世界和新世界一样没有希望。”既然齐格弗里德的死亡毫无意义,那么他的葬礼进行曲也就是些膨胀的辉煌音流、矫情的音乐谎言。当齐格弗里德死后葬入火海、烧成灰烬后,肉身也就一无所有了。没有仪式,没有灵柩,没有追思,没有启迪。瓦格纳修改了北欧神话的传说,众神的劫难使得一切同归于尽,然后一切又将从头开始,就像冬去春来万物复苏现象的自然循环一样。谁得救了?用尼采的话说,所有的人都在乌托邦的抚慰中,只有瓦格纳得救了。

生活中瓦格纳的死亡和葬礼则非比寻常。

经历一生的野心勃勃,暮年的瓦格纳因心力交瘁猝死于威尼斯,遗体由黑色的贡多拉载着棺椁驶出运河,经慕尼黑运往他的家乡拜罗伊特。沿途每一个车站都有无数的人汇集在那里默默祈祷。晚上,在慕尼黑车站,数千名瓦格纳的崇拜者手持火炬在等待。当车子开出站时,数百面吊旗垂下,瓦格纳的巨作《众神的黄昏》中的葬礼进行曲奏响。当列车抵达拜罗伊特时,巨大的哀哭声淹没了整个车站。每一户人家门前都拴了黑色吊旗,街灯也包上了布。一支巨大的送葬行列从街道上缓缓而过。

威尔第得知噩耗后悲痛万分,他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悲!悲!悲!瓦格纳死了!!!大人物已消失,在文化史上留下伟大痕迹的那个名字!!!”雕刻家奥克斯达用石膏为死者拓取了遗容。瓦格纳的妻子柯西玛剪下一缕金色的头发放入灵柩,成为瓦格纳永远的陪伴。诸多艺术家、哲学家从世界各地赶来参加葬礼,其中也有瓦格纳的崇拜者尼采的妹妹。

瓦格纳之死,就像他的歌剧,悲剧感极强的英雄之死虽然没有达到对死亡的超越,但却有着巨大的张力和一种神秘的使命感。也许这给人以想象力。物理学家霍金是瓦格纳歌剧迷,他用瓦格纳歌剧的音乐拓展他想象的空间。瓦格纳歌剧将贝多芬音乐的永恒的人性、博爱的胸怀拓展到了神性、死亡,难道就为了说出一个寓言:人类就是一场循环的大悲剧,每个人的死亡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小小的切片?

贝多芬:英雄的魂魄

“不管资产阶级社会怎样缺少英雄气概,它的诞生却是需要英雄行为,需要自我牺牲、恐怖、内战和民族间战斗的。”正如罗曼·罗兰所说的那样,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不是歌颂一个人,而是一个理想,英雄主义”。同样,第三交响曲中的葬礼进行曲哀悼的也不是一个人,而是理想和英雄主义。葬礼进行曲“是向一位临死还在握着拳头的英雄致意”。无论什么时候听,它都能让人感觉到是人民抬着英雄的棺椁,怀着悼念的心情缓步前行。弦乐在低音区发出低吟,抒情诗般的旋律伴随着进行曲的速度,像浮雕一样构筑成一幅庄严肃穆的葬礼行列画面。而鼓号之声,分明又传导出对英雄功业的缅怀和赞颂。贝多芬还特别为低音提琴写了独立的声部,用晦暗低沉的音色烘托渲染悲剧性的旋律,为了纪念英雄,他用全新的手法构建了古典交响曲的历史之厦。

其实,英雄之死是人类伟大进军中的一种哀悼。在第一乐章生命肯定之后,贝多芬加入了对死亡意义的审视。贝多芬本能地懂得,怀抱理想的英雄都不可避免地要被世界上敌对的力量所毁灭。邪恶的自由并不比创造的自由缺少力量,因此才有了被出卖与被谋杀。然而在出卖与谋杀之后,创造的力量借助于死亡的意义重新聚集起来,死去的英雄用他的肉体击败了物质世界。作为自然主义阶段的死,英雄之死释放出一个崭新的而且更为强烈的创造力。紧跟在死亡之轮后面的精神再生使这种创造力达到了顶点,就是葬礼进行曲本身也像一个波浪汹涌的海洋。在C大调的展开中,它预告了再生与复活的到来。葬礼进行曲的最后若干小节移到了一个庄严的结束上,我们期待着死亡之后的精神复活。通过复活,英雄的理想在人类精神的生活中变成一个永恒的和不可毁灭的生命意志。假如葬礼进行曲被愚蠢地放到末乐章,那就真正葬送了英雄,从而使英雄的本体意义被歪曲。正因如此,紧跟葬礼进行曲之后的两个乐章的反向**才使整个英雄的理想有了升华,产生了全曲统一的终极意义。

在现实中,作为“英雄”的贝多芬之死也与众不同。临终前的贝多芬已经失去知觉多年了。几个朋友在一旁忙碌着:有的在给他画像,有的出去挑选墓地。就在这个时候,暴风雨夹杂着雪降临了。贝多芬的朋友胡滕布莱纳坐在床边用右手支着贝多芬的头。他几个小时都在死亡的边缘,呼吸时有时无。当一声惊雷炸响时,贝多芬突然抬起头,睁开双眼,庄严地伸出右臂,做了一个抗争的姿势,“好像是一个指挥军队的将军”。他的手臂垂了下来,然后人颓然倒下。1827年3月26日的上午,贝多芬去世了。就像生前那样,他“唐突神灵,蔑视天地”,永远是反抗和不屈的化身。没有人再把这件事当作轶事,它已经成为贝多芬文献中一个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他活着的时候见证了社会生活的暴风雨,同时还写下了描绘自然的最壮丽的暴风雨,他下世的时候,上帝携雷电风雨来为他送行,让他内心的风暴得以停歇。

当送葬的队伍经过时,大约有两万人挤在街道的两旁为他送行,场面之壮观难以形容。八位乐队指挥扛着灵柩,三十六个人举着火炬,其中就有舒伯特。就如格里尔帕策在贝多芬墓前的演说,“他就这样地死去,他也会这样世世代代地活在人间。……现在,他在那里和各时代的伟人站在一起,这是无可置疑的,将来也不会有疑问。你们在离开他的安息地时,心里充满悲伤,但你们也尽可因此而放心。假若一生中,他作品的威力会像那即将到来的风暴使你们受到震动;假若你们的泪水也会在现在尚未降生的一代中淌流,那么请记住这时刻,并想道:当他被埋葬的时候,我们是在场的;当他死去的时候,我们曾为他哭泣”。

肖邦:轻灵的怜悯

1849年,另外一个写过葬礼进行曲的波兰作曲家肖邦行将就木。据神甫回忆,肖邦临终前虽然一直保持着优雅,但痛苦折磨了他四天四夜。肖邦不住地说,“我爱上帝,我爱人类!……我要死了,我亲爱的姐姐,不要哭。不要哭,我的朋友们,我是幸福的!我感觉我就要死了……和我一起祈祷吧!”经过十九年的自我流放,肖邦作为一个伟大而悲哀的人物在他乡孤独地死去。巴黎各路优秀的艺术家都来参加他的葬礼。法国作曲家雷贝尔特地把肖邦创作的葬礼进行曲改编为管弦乐曲,作为葬礼的前奏,接下来是莫扎特的《安魂曲》。肖邦万万没有料到,他的《葬礼进行曲》竟然成为他自己的葬礼的揭幕曲。

关于他的葬礼进行曲(《降B小调奏鸣曲》的第三乐章,写于1837年)有两个传说。一说肖邦曾经在夜里被法国传说中的凶神恶煞所困扰,原因是画家朋友齐姆画室里的一幅扮成骷髅的钢琴演奏者的形象。不料这竟启发了这位音乐家的灵感,从而使他创作了宽广、缓慢、严肃、深沉的葬礼音乐,后来成为《降B小调第二钢琴奏鸣曲》的第三乐章。另外一种说法是,1837年,肖邦的健康进入了一个时好时坏的循环,高烧和咳嗽使他吐血,从而产生了幻觉,听见敲门声,“看见了死神”。和玛丽亚·沃德津斯基之间恋爱的终结更是雪上加霜。加上流亡在异乡使他感到焦虑和愤懑,他认为再也见不到亲人和祖国,于是写下了《葬礼进行曲》。

对于这个作品向来争议颇多。胡内克认为有病态的色调,舒曼发现“里面包含了令人不快的东西”,卡拉索斯基则持完全相反的意见,对他来说,葬礼进行曲意味着“整个民族、国家的痛苦和悲哀”。李斯特听到肖邦的这首《葬礼进行曲》之后咆哮着说:“听到它,你会感到,这里哀悼的不仅仅是一位英雄的牺牲……而是整整一代人的牺牲。”无论宏大叙事还是私人叙事,无论褒还是贬,从乐曲的结构上来说的确存在着问题。美国音乐历史家列奥纳多赞赏作品具有狂野、喧嚣的冲击力,强有力的情感,完美的控制,同时也指出:真正的弱点就是中间部分。

开始与结尾的丧钟声,表现了肖邦的音乐绘画技法,送葬的步伐表现出如此的深沉和阴郁在钢琴作品中是不多见的。但中间部分“轻灵”的怜悯却让人怀疑。现代人把同情心当成很崇高的东西,而在古代人看来,“最有同情心的人,与其说是最好的人,不如说是最胆怯的人”。“没有怜悯我们就无法慷慨助人了吗?”“同情和恐惧一样,它们很容易征服人心,但却让人无法行动。”肖邦葬礼进行曲的中段表达的就是这种被动的同情,是伤怀而不是缅怀,是怜悯而不是痛定思痛,最多不过是为被损害者与被侮辱者(比如家乡的父老乡亲)流下脆弱的眼泪,而悲伤是一种传染病,无法给人以任何精神的疗救。这个中间部分弱化了前后的悲剧感,在某种程度上消解了张力。古希腊对于英雄的概念在这里被消弭了,亦没有贝多芬式的向人类英雄的脱帽致意。为什么末乐章那个怪诞的急板的某些元素不能放进来?那样的话说不定会惊世骇俗。短短一分多钟,充满了神秘莫测和恐惧的预感。一个相差八度单独的音符急速地在键盘上上下下奔跑,最后消失在灰色的远方。难怪这个乐章让鲁宾斯坦想起夜间刮过教堂墓地的风。莱奥纳多评论说,“朦胧和死亡、悲剧和狂怒的绝望构成的神秘气氛,像一件柩衣笼罩着作品”。

也许恰恰因为这脆弱的怜悯才是肖邦,这种个体的自恋自怜才是那个漂泊的灵魂的徘徊?作品中的主人公本不是英雄,所以也不需要挽歌,本不是魔怪,因此也不需要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