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一阵眩晕,她抽出了那封信。正是它——封起来的,恰如离开她手的时候一样。那座大山依然没有移动。她现在不能让他获悉,这满屋子正在忙活着为他们准备婚礼,下到她自己的房间,把信毁掉了。
当他再看到她的时候她是那么苍白,他觉得十分担心。把信放错了地方这意外的枝节,她欣然接受了,好像它阻止了一次坦白;可是良心上她知道不一定是那样,还有时间。可是一切都在忙乱中,进进出出,全都要梳妆打扮。老板和克瑞科太太被请去伴随做证婚人;沉思默想或者从容谈话几乎不可能。苔丝跟克莱尔单独在一起的仅有一刻,是他们在楼梯平台碰面的时候。
“我急着跟你谈一谈——我想坦白我的错误和过失!”她试图装出轻松的样子说。
“不,不——我们不能谈论过错——至少今天你必须认为你是完美的,我的宝贝!”他嚷着,“我们有的是时间,以后,咱再谈论我们的过失。同时我也坦白我的。”
“不过,我还是现在说了更好,我想,那样你就不会说——”
“好吧,我的好幻想的人儿,你可以告诉我所有事情——等我们在寓所一安顿下来就说,但不是现在。我,那时候我也把我的过错告诉你。可是不能让它们把咱的好日子搅了,沉闷的日子,那倒是极好的谈话材料。”
“那么你不愿意叫我现在说了,最亲爱的?”
“我不愿意,苔丝,实在不愿意。”
忙着换衣服忙着动身,没有时间说得更多。他的这些话,仿佛使她又放心了一点似的。她被献身于他的潮流裹挟着卷走,度过接下来的关键的两个钟头,不允许她再想什么。她的一个愿望,做他的人,叫他做她的君主,她的人——到时,如果需要,那就去死——她那么长久地抵抗过,终于把她从沉闷忧思的小路上举起。梳妆打扮的时候,她在多彩的理想的精神云团中移动着,它的灿明欢快使一切不祥的可能性黯然失色。
教堂离得很远,他们不得不坐车去,尤其在冬天。一辆轿式马车在路边旅店订好了,那马车还是从有驿车的老时候留下来的。它厚厚的轮辐,重重的轮缘,大大的弯起来的底座,粗大的皮带和弹簧,辕杆就像攻城的撞墙棰。赶车的是一个六十岁的老“童子”——长期受风湿病、痛风的折磨,年轻时过多的风吹雨打日晒,再加上好喝烈酒——自从不再要他专业赶车,整整二十五年过去了,他在小旅店门口站着没事干,好像期待着旧日的时光重回似的。他右腿外边有一个长年出脓的伤口,是被那些华贵的马车车辕长久磨破肿伤引起的,那些年他固定地给卡斯特桥王徽店里当车夫。
在这笨重的吱嘎作响的构造里边,在这老朽的驾驭者后边,两对人就座了——新娘和新郎,克瑞科先生和克瑞科太太。安吉尔希望他的哥哥至少有一个到场做伴郎,他的信里微微暗示过那个意向,他们没有回音,表明他们无意来了。他们不赞成这桩婚姻,不能指望他们帮忙。他们不到场或许正好。他们不是尘世的年轻人,跟牛奶工友善,会使他们存有偏见的教养受到不愉快的打击,拆毁了他们的般配观念。
被时势的力量托举着,苔丝一无所知,一无所见。她不知道,他们走的哪条路去教堂。她知道安吉尔紧紧地挨着他,其他一切都是一片发光的雾霭。她是类似于天国中的人物,应归于诗——他们一起散步时克莱尔惯常对她谈到的那些古典天神之一。
用许可证这种办法的婚礼,教堂里只有十二三个人;不过,就是有上千人也不会影响到她。他们是在离她的现实世界无比遥远的星球上。在她宣誓做他忠实的妻子那出神入迷的庄重里,普通的**性感似乎轻率无礼了。在仪式停顿中,他们一起跪着,她不自觉地歪向了他,以致她的肩膀碰到了他的胳膊;她被一时的念头惊吓了,那侧歪是自动的,要让她自己放心他确实是在那里,以便强固她的信念:他的忠诚能抵挡所有的一切。
克莱尔知道她爱他——她全身的每一条曲线都显示着那种爱——可是在那时他并不知道她那种挚爱的全部深度,她的真纯专一,她的温驯柔顺,多么能为他长久吃苦,多么诚实贞节,多么耐苦耐劳,多么忠贞不渝。
他们出了教堂的时候,撞钟人在钟架上摇**着钟,撞出庄重的三种音调的钟乐——那限定的钟乐数量,教堂的建造者认为在这么小的教区足够享用了。和她的丈夫从钟楼旁走过,走小道走向栅门,她能感觉到从钟表楼百叶窗发出来的音环嗡嗡震颤着萦绕着他们,跟她置身其中的高涨的精神氛围正相匹配。
这种心境,她于中觉得被照耀发光的不是她本人,而是像圣约翰在太阳里看见的天使[78]一般,一直持续到教堂的钟声止息了,这种婚礼的情绪才平静下来。她的眼睛这才能更清楚地看出一些详情了,克瑞科先生夫妇安排他们自己的小马车送他们,腾出那辆大车给年轻的一对新人,她这才第一次注意到那车辆的构造和形状。默默地坐着,她端详了许久。
“我觉得你好像压抑了,苔丝。”克莱尔说。
“是的,”她回答说,把她的手按到额头上,“好多事让我心惊担忧。一切都是这么严肃,安吉尔。其中这辆车我好像以前就见过,和它非常熟悉似的,真怪——我肯定在梦中见过它。”
“哦——你是听说过德伯维尔家大车的传说——你们家族在这一带极红火的时候,发生的在全郡闻名的一件迷信事儿;这辆笨车提醒你想起老辈子的事来了。”
“我不记得听过那个故事,”她说,“是个什么传说——我可以知道吗?”
“喔——我现在不愿详细地讲。十六或者十七世纪时,某一位德伯维尔在他家的马车里犯了一宗可怕的罪;从那儿以后,这个家族的人无论什么时候看见或者听到那老车——我还是改日再告诉你吧——太阴森了。显然是看见了这辆老车,一些阴郁的信息又带到你心里来了。”
“我不记得以前听过它,”她嘟哝着说,“是我们临死的时候,安吉尔,我们家族的人看见它,还是我们犯罪的时候?”
“好啦,苔丝!”
他吻她一下要她别说了。
这时候他们到家了,她懊悔伤心,垂头丧气。她是安吉尔·克莱尔太太了,的确,不过她有道德权利拥有这个名字吗?她不是更真确的艾利克·德伯维尔太太吗?爱情的强烈能够证明正直的灵魂保持应受谴责的缄默是正当的吗?她不知道一个女人在这样的情形中应该怎么办;她没有顾问。
可是,当她发现她自己待在她的房间里有一会儿的时候——这最后一天最后一次她进这个房间——她跪下了,祈祷了。她试图祈祷上帝,可是她真正恳求的却是她的丈夫。她对这个男人的极度崇拜以至于使她害怕那是不吉之兆。她意识到了劳伦斯修道士表达的观念:“极度的欢乐必有凶暴的结局”。[79]对于人性状况它或许是太不顾一切了——太繁茂旺盛,太狂热暴烈,太殊死致命了。
“哦我的爱人,我的爱人,我为什么爱你到这样!”她独自在那里吁请,“因为你爱的那个她并不是真的本人,而是像我的一个人;一个我曾经是的人!”
下午来到了,是动身离开的时间了。他们决定去井桥面粉厂老农房里租住几天,完成那个计划,他打算在那里居住期间调查研究磨面的工序。两点钟的时候没有什么事了,只剩下起程了。奶牛场的所有雇工都站在红砖门口看他们出去,老板和他的妻子跟着到门口。苔丝看到她的三个同室女伴靠墙挨排站着,忧伤地低着头。她曾经十分怀疑,不知道她们能不能在分别的时刻出现;可是她们在那里了,克制着,坚定着,一直到底。她知道娇柔的莱蒂为什么看起来那么脆弱,伊茨为什么那样忧伤悲哀,玛琳为什么那样茫然若失,她在思索她们的一刻,忘记了尾随着她自己的阴影。
她冲动地对他低声说:
“你能全都吻吻她们吗?就一次,可怜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克莱尔没有丝毫拒绝这样的告别礼节——对他来说那就是全部了——从她们站的地方走过,他一个接一个吻了她们,对每个人都一样地说着“再见”。他们走到大门的时候,苔丝女人气地回头一瞥,要看一看那施舍的一吻产生的效果;在她的一瞥中没有得意,那是原本会有的。假如存有,当她看到那三个姑娘怎样的触动,也会消失。那一吻唤醒了她们力图克制的感情,显然是害了她们了。
这一切克莱尔都没有觉得。通过边门,他跟老板夫妇握手摇一摇,向他们表达最好的谢意,为了他们的关照。此后,在他们离开之前有一刻沉静。沉静忽然被一只公鸡的啼叫打破。这只红冠子的白公鸡停在屋前的木桩上,在距他们几码远之内,它的调门震颤着洞穿了他们的耳朵,像山谷里的回声渐渐减弱了。
“啊?”克瑞科太太说,“下午公鸡叫!”
两个男工人站在院门旁,把门打开。
“那可是坏兆头。”一个对另一个咕哝着说,没有想到这话能让边门旁的那群人听见。
那公鸡又叫了一声——直接朝着克莱尔。
“唉!”老板说。
“我不愿意听!”苔丝对她的丈夫说,“告诉车夫赶车走。再见,再见!”
公鸡又叫了一声。
“——嗤!快滚开,先生,要不我扭断你的脖子!”老板有些恼火地说,转向那鸣禽把它赶走了。一回到屋里就对他的妻子说:“看看,偏偏赶上今天这日子!整年到头,我以前从来没听见下午公鸡叫。”
“也就是说要变天了,”她说,“不会是你想的那样,不会的!”
34
他们沿着谷里的平道坐车向前走了几英里远,到了井桥,从那个村子向左拐,过了伊丽莎白时代的大桥,那座大桥给了这地方一半名字。紧挨着它的后边坐落着他们约好租住的房子,那外观对于所有通过芙鲁姆谷去游览的人是那般熟悉;曾经是宏丽的庄园宅第的一部分,一座德伯维尔的地产和别墅,可是,自从它的一部分拆除了,就成了农舍。
“欢迎到你祖上的一座宅第来!”克莱尔一边把她扶下车来一边说。可是他又后悔这玩笑了;它太接近于嘲讽。
进了屋子他们才知道,尽管他们只租了两间房子,房东利用他们在这里的机会去给一些亲戚拜年去了,留下一个女街坊照顾他们的一点需要,全部领地都归他们享用,他们实现了在自己独有的屋梁下第一次居住的体验。
不过他发现这发霉的老房子有点儿压抑了他的新娘。马车走了以后他们上楼去洗手,清洁女工指点着路。在楼梯平台上苔丝站住了,吓了一跳。
“怎么啦?”他问。
“那些可怕的女人!”她回答说,带着一点微笑,“她们吓了我一跳。”
他仰脸看去,看出是嵌板上两幅真人大小的画像。来到这庄园的所有游客都知道,这画像画的是两个中年女人,是两百多年以前的画了,那面貌看见一次,就永远不会忘记。那长长尖尖的相貌,眯成一条缝的眼睛,一脸假笑,暗含着无情无义;另一个鹰钩鼻子,大牙,暴眼,暗示着傲慢残忍,此后会常常萦绕在见过的人的梦中。
“那都是谁的画像?”克莱尔问女工。
“我听老人们说,她们是德伯维尔的两位夫人,这宅第的老主人,”她说,“由于砌进了墙里,就挪不走了。”
这煞风景讨厌的东西,除吓了苔丝一跳之外,她秀美的容貌毫无疑问能从那夸张的形象中追溯影迹。他对此没有说什么,只是后悔他特意为他们新婚挑选了这所房子,他走出去进了隔壁的房间。这地方是相当仓促地为他们置备起来的,他们在一个脸盆里洗了手。克莱尔在水下跟她的手触碰了。
“哪是我的手指,哪是你的?”他说,抬头看着,“它们是太搀和到一起啦。”
“它们全都是你的。”她说,非常优美动听地,力图装得比她先前快活一些。在这样的场合他没有为她的心事重重感到不快;它是每一个敏感的女人都会表现的;不过苔丝知道她的思虑过度了,她奋力克制着它。
太阳是如此地低垂了,在一年的最后一个短短的下午它穿过了一个小小的洞眼,形成了一根金棒投射到她的裙子上,在那里做成了一个斑点好像给她染上了一个标志。他们走进老客厅里吃茶点,在这里他们第一次单独享用他们的第一次普通的餐食。他们是那么孩子气,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他那么孩子气,他觉得跟她用同一个面包黄油盘子有趣,还用他的嘴唇把她唇上的面包屑擦去。他微微疑惑她没有跟随他的热情投入这些轻薄的挑逗。
默默地看了她久久,“她是亲爱的亲爱的苔丝,”他自己想着,好像一个人决意走在一座艰难的真实建筑的过道上,“我完全认识到了这小女人是我的美好造物,我的命运或者不忠诚与之息息相关,这问题是多么严肃不可逆转吗?我不能想。我想不出来,除非我自己是一个女人。我在尘世庄园中,她也在尘世庄园中。我成为什么,她也成为什么。我不能做的什么,她也不能做。我在任何时候能忽视她,或者伤害她,甚至忘了去照顾她吗?上帝禁止这样的犯罪!”
他们坐在饭桌旁等他们的行李,奶牛场老板答应天黑以前送到。可是夜幕四合了,行李还没有到,他们除了随身穿的衣服,什么也没有带。随着太阳的离去,冬日白天的平静状态改变了。门外边响起了好像丝绸着力摩擦的声音,先前秋天里安宁的落叶被搅动起来,**不安,不由自主地打着旋儿,拍打着窗板。一会儿开始下雨了。
“那公鸡知道天气要变了。”克莱尔说。
照料他们的那个女人回家过夜去了,不过她在桌子上放了蜡烛,现在他们点着了那些蜡烛。每一簇烛焰都伸向壁炉。
“这些老房子这么透风,”克莱尔接着说,他看着那烛焰,烛泪从蜡烛边流下来,“也不知道行李在哪儿。咱们连一把刷子一把梳子都没有。”
“我也不知道。”她回答说,心不在焉地。
“苔丝,你今天晚上一点儿也不高兴——完全不像你往常那样。上楼的时候,嵌板上那些凶恶的老妇人惊扰你了。我很抱歉把你带到这里来。我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爱我,归根到底?”
他知道她真的爱他,他这话没有什么严重的意图;可是她的感情超负荷了,像一只受伤的动物畏缩了。虽然她力图不流泪,可还是禁不住流下了一两颗。
“我还没有什么用意,”他抱歉地说,“你是担心你的东西没有来,我知道。我想不出为什么老杨纳森还不送来。哎呀,七点了嘛。哦,来了!”
门上来了一阵敲打,没有别的人去应声开门,克莱尔走出去。他转回房间的时候,手上拿着一个小包裹。
“还不是杨纳森。”他说。
“真恼人!”苔丝说。
包裹是专业送信人带来的,这新婚的一对新人离开以后,由艾敏斯特牧师宅第径直送到了泰尔波绥斯,又跟着他们到达这里,交寄人严令不得投递到他人之手,必须交给他们本人,克莱尔把它拿到光亮的地方。它不到一码长,用帆布缝合包裹,封着红色火漆,盖了他父亲的印章,他父亲的手笔写着把邮件寄至“安吉尔·克莱尔太太”。
“是送你的小小的结婚礼物,苔丝,”他说,把包裹递给她,“他们想得多么周到!”
苔丝拿着它显得有点儿慌乱。
“我想最好你把它打开,最亲爱的,”她说,把包裹翻个个儿,“我不愿拆碎那些大火漆,它们看上去太严肃了。请你替我打开吧!”
他打开了包裹。里面是一个摩洛哥皮的小匣子,上面放着一页短笺和一把钥匙。
短笺是写给克莱尔的,陈述如下:
我亲爱的儿子——或许你已经忘记了你的教母彼特尼太太临终时,那时候你还是个小孩子,她——一个虚荣的好心女人——把她珠宝匣中的一部分珠宝,委托我送给你的妻子。如果你结婚娶妻,便作为她对你爱的标志,无论你选择的是谁。这信托我履行了,珠宝自那时以来一直锁在银行里。尽管我觉得在眼下的情形里这么做有点不妥,我还是,如你所见,按理把东西送给那女人,因为在她的生涯中现在有权利拥有它们,所以立即寄送了。它们成了,我相信,传家之宝,严格地说,也符合你教母心愿的条件,关于这事情的详细条款一并封入。
“我想起来了,”克莱尔说,“可是我原本完全忘记了。”
打开匣子,他们发现里面装着一根项链,带着垂饰,一副手镯,耳环,还有一些小饰品。
苔丝最初似乎害怕碰它们,可是当克莱尔把它们摆开的时候,她的眼睛有一会儿像宝石一样光彩闪烁了。
“它们是什么?”她不相信地问。
“是你的,当然是你的。”他说。
他望着壁炉里的火。他记起了究竟,在他还是个十五岁孩子的时候,他的教母,一位乡绅的太太——他有生接触过的唯一的富人——铁定相信他会成功;为他预言了异乎寻常的发达生涯。与这样的前程预言相连,把这些艳丽炫目的饰物贮存起来给他的妻子和她的后代的妻子,似乎完全没有什么不相称。它们现在有几分嘲讽地闪着光。“可是为什么?”他问自己。它始终不过是一个虚荣的问题罢了,假如允许进入等式的一边,也将被允许进入另一边。他的妻子是一个德伯维尔:谁还能比她戴上这些首饰更好呢?
突然他热切地说:
“苔丝,戴上它们——戴上它们!”他从壁炉火旁转过来帮她。
可是好像受了魔力,她已经戴上了——项链、耳环、手镯,全部。
“可这件长袍不对了,”克莱尔说,“应该穿一件低开领的,才能配得上那样一套宝石项链。”
“是吗?”苔丝说。
“是的。”他说。
他叫她把胸衣的上边掖进去,这样差不多就像晚礼服裁剪的式样了;她照办了以后,那项链上的垂饰便独零零地悬垂在她娇白的颈前当中了,好像它设计的就是这样,他后退几步打量着她。
“我的天哪!”克莱尔说,“你多么漂亮!”
人人皆知,漂亮的羽毛成就了漂亮的鸟儿;一个乡村姑娘服饰素朴,偶然看去只能引起中等的喜爱,她要是穿时髦女子的服装,再加上人工修饰相助,就会焕发出惊人的美丽;而午夜里盛大舞会上的美人,如果穿上农妇的罩袍,阴沉沉的白天置身于单调的萝卜地里,那形象也要大打折扣。他直到现在还从未估计过苔丝的肢体形象卓越的艺术美。
“要是你在舞会上一露面!”他说,“不过,不——不,最亲爱的,我想你戴着遮阳帽穿着棉布衫最可爱——是的,比披戴着这些更好,尽管你也让这些东西显得高贵了。”
苔丝意识到了她的动人相貌,使她兴奋得脸红了,不过,这依然没让她快乐起来。
“我摘下来吧,”她说,“万一杨纳森来看见,它们不适合我,适合吗?它们可能得卖了吧,我想?”
“让它们待一会儿吧。卖了?决不卖。那就违背信托了。”
她又一想,立刻服从了。她有事要告诉他,戴着这些东西也许能帮帮她。她戴着那些珍宝坐下来;他们又一味猜测杨纳森带着他们的行李可能到了哪里。为了他来了好喝,他们倒出的淡啤酒停的时间长了,气沫都跑散了。
之后不久,他们开始吃晚饭,晚饭已经摆在餐桌上了。他们吃完之前,壁炉里的烟猛地一抖,有一股冒起来突进了房间,好像一个巨人把手掌在烟囱顶上捂了一会儿。它是外面的门打开引起的,听得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走廊上传来,安吉尔走出去。
“敲门一点儿没人听到,”杨纳森·凯勒抱歉说,这一回到底是他来了,“外面下雨,我自己开了门。我把东西带来了,先生。”
“我非常高兴。不过你来得太晚了。”
“唉,是来晚啦,先生。”
在杨纳森·凯勒的语调中有一种白天里没有的低郁,他的额头上岁月的刻痕之外又加上了挂虑的皱纹,他接着说:
“自从你和你的太太——现在得这么叫她了——过了晌走后;我们可都被场里出的一件可怕的恼事搅扰坏了。大概你还没忘了那公鸡下晌叫吧?”
“哎呀,怎么啦——”
“唉,有人说它主着这个,有人说它主着那个;事情发生了,原来是主着可怜的小莱蒂·普瑞蒂尔,她要投水自尽。”
“不能啊!真的?唉,她还跟别人一起送我们了呢。”
“不错。唉,先生,你和你的太太——这是合法的叫她——你们坐车走了以后,我是说,莱蒂和玛琳戴上帽子出去了;现在没我多少事干,正是新年除夕,大家都喝得醉麻的,没有人太留意她们。她们去了露埃拉德,在那里要了些什么喝了,然后她们又招招摇摇去了三臂十字架,在那里她们好像分了手,莱蒂穿过水草场好像要回家,玛琳去邻近的村子,那里另有一家小酒店。再就没有莱蒂的影儿啦,直到浇地的人在回家路上,看到池塘边的东西,那是她包放在一起的帽子和围巾。在水中他发现了她。他和另一个人把她送回家,以为她是死了,可是她又慢慢地缓过来了。”
安吉尔,忽然想起苔丝无意中在听着这个不幸的故事,就去关走廊和前屋之间通向她所在的内厅的门;可是他的妻子,披着围巾,来到了外屋,正听着这男人的讲述,她的眼睛出神地停留在行李和它上面闪亮的雨滴上。
“还不止这个呢,还有玛琳。有人看见,躺在柳树林旁,喝得烂醉——一个姑娘家,以前除了一先令的淡啤酒,从来没有碰过别的;尽管——她到底是一个挺好的大食量的女人,她脸色上就带出来了。好像这些女孩子全都发狂发飙了。”
“伊茨呢?”苔丝问。
“伊茨像往常一样待在屋里;可是她说她能猜中那些事是为什么发生的;她好像为那个非常丧气,可怜的丫头,她也在那其中。你这么一看,先生,出这些事的时候,正赶上我们包起你的一些物件,把你太太的晨衣啦梳妆家什儿啦装上车,所以,我就来晚啦。”
“噢。好吧,杨纳森,你能把这些箱子送上楼去,喝杯啤酒,尽可能赶快返回去吗?万一他们还要用你。”
苔丝回到内厅,在壁炉火旁坐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它。她听见杨纳森·凯勒沉重的脚步踏着楼梯上上下下,搬放着行李,听见他为了她的丈夫给他的啤酒和赏钱致谢。杨纳森的脚步声随后在门外消失了,他的马车吱吱嘎嘎地响着离去了。
安吉尔滑动着粗大笨重的橡木门栓把门拴牢,来到她坐的炉膛前面,从后面把他的两只手捂在她的脸颊上。他期盼她高兴地跳起来,打开她那么挂虑的梳妆用具,可是她没有起来,他坐下去和她一起待在火光里,饭桌上的烛光太细弱了,在炉火的光焰中闪着微光。
“我很难过,让你听到了那几个女孩子不幸的事,”他说,“不过还是别让它压抑了你。莱蒂天生是疯疯癫癫的,你知道。”
“一点儿也没有这个原因,”苔丝说,“当她们那样的时候,有人倒应该那样,可是那人瞒藏了,假装没有什么。”
这事件让她决意已定。她们是单纯天真的姑娘,在不幸的单恋中倒下了;她们本应得到命运手边更好一些的补偿。她应受到更严重的惩罚——可是她却成了被选中的人。没有偿付却拿到全部,那是她的罪恶。她要付清最后的一分钱欠账;她要说出来,就在此时此地。这最终的决定就在她凝视着火光的时候,他握着她的手的时候,做出了。
从现在已没有火焰的余烬中发出来的稳定光辉,把壁炉的四周画上了通红的色彩,连同壁炉内亮晶晶的柴架,那两股合不到一起的旧铜火钳。壁炉架下面和靠近壁炉的桌子腿,也被映得红亮。苔丝的脸和脖子也映照得同样暖红,她戴的每一件珍宝都变成了金牛星或者天狼星——一座或白或红或绿的璀璨闪烁的星座,随着她的每一次脉搏跳动变换着色彩。
“你还记得今天早上咱们说过要把各自的过错说说吗?”他看她一直在那里一动不动,突然问,“咱们或许是随便说说的,你自然也可以这样做。可是在我这里它却不是轻率的诺言。我要向你做一个坦白,亲爱的。”
这,由他而发,是如此意外地恰当合宜,好像天意的干预施加于她了。
“你有要坦白的什么?”她急切地问,甚至有些高兴和解脱的轻松了。
“你没有料到?唉——你把我想象得太高了。你听我说。你把头放在那里,因为我要你宽恕我,不要因为我以前没告诉你生我的气,也许我早该告诉你。”
这多么奇怪!他好像成了她的重合。她没有说话,克莱尔说下去:
“我没有说起它,是因为我怕危及我得到你的机会,亲爱的,我生涯中巨大的奖赏——我称你为我的研究员职位。我哥哥的研究员职位是在他的大学得到的,我的是在泰尔波绥斯奶牛场。唉,我可不能拿它冒险。一个月前我想告诉你——那时候你答应我的要求了,可我又不能告诉你了;我想它可能会把你从我身边吓跑。我推迟了它。于是,昨天我想告诉你,给你一个机会不管怎样逃离我。可是我没有做。今天早晨我也没有做,当你在楼梯平台上提出咱们各自坦白过错的时候——罪人哪,我是!可是我必须做了,现在我看你那么严肃地坐在那里。我想知道你能不能宽恕我?”
“噢能!我敢保证——”
“好吧,我希望那样。不过再等一分钟。你不知道。我从头说起。尽管我料想我可怜的父亲怕我由于我的学说永远迷失了,可我当然是良好道德的信徒,苔丝,跟你一样。过去我经常希望做一个教化人的导师,当我发现我不能进教会的时候,在我是一个巨大的失望。我钦慕纯洁无瑕,即使我不能自称拥有那种资格,我痛恨不洁,这一点我希望我现在还是那样。无论怎么看待‘绝对灵感论’,必须衷心地赞同保罗的这些话:‘让汝做一个榜样——在言语上,在谈话中,在善行上,在精神中,在信仰里,在纯洁中。’[80]它是我们可怜的人类存在的仅有的护卫。‘正直的生活’,一位罗马诗人[81]说,他是圣保罗陌生的同道——
正直生存的人,来自于脆弱易损之树,
不依靠穆尔人的矛和弓站立。
“唉,某一块地方用好的意向铺了路,却那么重重地摔倒了。你会看到它在我这里产生了多么可怕的悔恨,那时候在我的良好目的当中,原本是为了让大家好的,可是摔倒的却是我自己。”
于是他给她讲了他生涯中那一段不便明讲曾暗示过一点儿的时日,在伦敦被困惑和艰难折腾着,像波涛上的一个软木塞,他和一个陌生的女人投入了四十八小时的**。
“所幸我感觉到我的愚蠢犯傻,立即醒悟过来,”他继续说下去,“我也没有跟她说什么,就回了家。我从来没有再犯那种罪过。可是我觉得很想完全坦白尊敬地对待你,我不能不把这些告诉你。你饶恕我吗?”
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作为回答。
“那么咱立刻赶走它,永远赶走它——这个时候谈它太痛苦了——说点轻松愉快的。”
“哦,安吉尔——我几乎是高兴了——因为现在你能宽恕我了!我还没有坦白我的呢。我也有一桩要坦白的——记得吧,我这样说过。”
“啊,当然,那么讲吧,淘气的小东西!”
“或许,尽管你笑了,它像你的一样严重,或者更严重。”
“不会更严重吧,最亲爱的。”
“不会——哦,不会,不会的!”她因希望而快乐地跳起来,“不会,它不会更严重,当然!”她叫着,“因为正好是一样的!我现在就告诉你。”
她又坐下来。
他们的手一直紧握着。炉栅下的灰被炉火垂直地映照着,像一片灼热的荒地。凭想象可以在这红色煤火的闪光中看见最后审判日的酷烈可怕,那红光落在他的脸上和手上,也落在她的脸上和手上,透射进她额上松散的头发中,照红了头发下面娇嫩的肌肤。她的形体的大大影子升起在墙上和天花板上。她向前弯腰时,她脖子上每一块钻石都像蟾蜍一样凶险地眨眼闪光;她把额头紧贴着他的太阳穴,进入了她的故事,她跟艾利克·德伯维尔的相识及其后果,她絮絮地吐露着这些话,没有畏缩退避,只是眼皮垂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