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 双龙会

小五的箭再快,毕竟只有双手,已有几个辽卒抢到洞前,契丹人彪悍的一面显露出来,一个个龇牙咧嘴,光顶周边的头发向后飘散,便如无常小鬼一样,几杆尖枪一齐向小五戳来。

弓箭怎堪近战,小五即便能再射死一个,也要被乱枪扎中,偏偏他半截身夹在狭窄的洞口,跳不得,躲不得,只有后退一条路,但身后有刺客挡着,只要稍一阻滞,便做了枪靶子。

值此生死关头,完全出于本能,小五将大弓一掉头,以弓弦迎枪,顺势一绞,居然将几支枪头绞作一团,多亏大弓非比寻常,否则弓弦早断了。话又说回来,若非小五有三百斤的弓力,就是想绞也绞不成。

这种临敌应变的本领,并非人人皆有,而任何一个百战将军的诞生,皆是积累了滚过刀山枪林的点滴经验,小五的铁血人生,可以说自此而始。

几个辽卒突然吃此巨力,仿佛被拧的衣服似的,缠作一团,而在同等的反力下,小五的身子也被弹回洞内,就如抛石机上的石弹一般,重重地砸在刺客身上,两人一起摔倒在地。

得此空当,接踵而至的辽卒呐喊一声,向洞内钻来,也亏洞口狭窄,只能容一人通过,如果再大些,可以一拥而入,就大势去矣。

小五想着韩九儿躺在那儿毫无知觉,无论如何不能让辽军冲进来,一个鹞子翻身,抓起铁枪,向正挤入的一个辽卒直刺过去。

那个辽卒的处境跟刚才的小五相差无几,然无小五那般好运,挥刀一挡,却一声惨叫,眼睁睁地看着铁枪顺着刀锋一滑,戳进自己的肚子。

这是小五第一次近身杀人,敌人的鲜血顺着枪身往外喷出,溅了他一身,甚至可以感觉到对方临死前的最后抽搐……

大凡初上战场者,皆免不了抖嗦心慌,但一旦见血,无论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那颗心反而落下,只因此时的人命,跟那草木没什么分别了。小五也是如此,闻着刺鼻的血腥气,已心无所动,双臂一发力,生生地将辽卒的尸首顶出洞外,人也跟冲了出去,铁枪接着一个横扫,将尸首甩出的同时,也将跟进其后的辽卒扫开。

在冲出石洞的瞬间,小五不是没想过,坐守原地截杀入洞者更为安全轻易,却丧失了进攻的主动权,但通读《孙吴兵法》的他有着自己的主见,兵者当以进为退,才是最大的安全,当有机会证明时,他毫不犹豫地以身践行。而这一战之后,以进为退便成为小五的性格烙印,终其一生,从未退缩过。

或许当时小五更大的信心来自身上的武艺,那得到死亡证明的箭术,令他知道自己天生就属于残酷的沙场,现在他要证明自己的近战本领――枪法。

被小五视为楷模的关羽、张飞,无不是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人物,近身接战无人能敌,尤其张飞手握丈八点钢矛立马长坂桥喝退百万曹兵的故事,令他闻之澎湃,心驰神往。

小五的丈八铁枪跟张飞的丈八点钢矛长度相同,所谓丈八,乃汉尺计量,按宋尺不过丈三,小五身长五尺五寸,铁枪高出他一身多,重三十九斤,枪头呈四棱锥体,其制式宋人谓之大枪,适合马战,此番步战,却嫌长了些。

辽卒的枪却更长,亦是马战用枪,两头开刃,可刺可投,相当于大枪和标枪合二为一。他们眼见刺客浑身浴血挺枪冲出,如疯熊一般,都是刀头舔血、惯经杀阵的汉子,个个红了眼,亡命扑上,要拼个你死我活。

后面的几个头领见刺客已被包围,率领剩下的数十士卒赶来增援,但大石周围的空间毕竟有限,人多反而施展不开手脚,拿刀的自然留在外围,持枪的向里插。

这部辽军一向习惯马上冲杀,突然变成步战,显得配合生疏,各自挺枪乱刺,倒让小五的铁枪借力打力,枪头乱抖,左架右挑,戳倒了好几个。

终有个执狼牙棒的头领看出不对,以契丹语喝叫数声,原本各自为战的辽卒应声收住阵脚,分成前后两队,那头领再喝一声,前队辽军的一排枪齐刷刷刺向小五上三路,后队辽军的一排枪同时交叉攻向小五的下三路。

临敌经验毕竟不足,小五如何吃住这等战法,一时左支右拙,险象环生,若非有大石为屏障,免了前后包抄之苦,就是再也几个小五,也招架不住,饶是如此,只要辽军再来几个回合,岂有命在?

小五拼命一个挂挡,再一次将辽军的两排长枪上下弹开,虎口已震得发麻,几乎握不住枪杆,铁枪有铁枪的利弊,枪身太沉,敌人受之力倍,自己使之力费,更何况小五以一己之力对抗十几条大汉的合力。

形势危如累卵,眼看辽军排枪又至,小五勉强抬枪,忽然一道人影从身后跳出,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铁枪,小五连争抢的力气都没有了,心道我命休矣。

不曾想,那道人影居然把铁枪一横,和身迎上对面的辽军,一下子撕开两队阵形。小五这才看清,夺枪者竟是刺客,光着的上身,左肩的箭伤分外醒目。

刺客一冲开辽军,就右臂一轮,将铁枪当标枪掷出,将那执狼牙棒的头领钉于地上,再夺过一把长枪,恰似虎入羊群,前冲后突,左刺右挑,杀得辽军大乱。

小五目瞪口呆,刺客使枪全无章法,朴实无华,甚至连握枪的姿势都不合规矩,偏偏每一枪都直入要害,明明只有一双眼,却似前后皆眼,明明只有两只手,却似千手观音,使得那枪就如小五射箭,每出必杀,天底下竟有这等枪法?

“箭!拿箭!”刺客哪晓得小五在发呆,将手中枪左右一送,刺死两个辽卒,却已如强弩之末,自知那一鼓之气即将泄去,忙大喊求助。

小五如梦初醒,转身钻回石洞,当他一手握弓一手抓着箭袋回到石洞之前时,已经被刺客杀得人仰马翻的辽军,再也承受不了这种任人宰割的恐怖,一声喊,未死的寥寥十数个,连滚带爬地逃进林中,作鸟兽散。

刺客摇摇晃晃地转过身来,如同一个血人,脚下横七竖八地躺满了辽卒的尸体,他看着小五,露出雪白的牙齿,张口一笑:“萨阿达!”

小五虽未听懂刺客的话,但知他无碍,心中竟大大地松一口气,胸潮汹涌,充斥了第一次跟一个人共过生死的感动,即便这个人非我族类,遂迎上前:“好枪法!”

“萨阿达,你叫什么名字?”刺客抹去脸上的血迹,郑重其事地一躬身,“我这条命是你救下的,大恩不言谢!”

“我叫岳飞,字鹏举,河北汤阴县永和乡孝悌里人氏。壮士怎么称呼?”小五见刺客如此,倒有些不好意思,说起来,刺客也救了他一命,便抛开心中的芥蒂,行个相见礼。

“叫我宗弼吧,安出虎水人氏。”自称宗弼的刺客大声回答,显得对自己的出身相当自豪。

“安出虎水是甚么地方?萨阿达又是甚么意思?”既然彼此的关系进了一层,小五的好奇心也压不住了。

“都是我们女真话,‘安出虎’即金子,我大金国以此得名,‘萨阿达’即好汉,你是好汉,射得好箭!”宗弼难得说了一大串夹生汉话。

“宗弼兄,你才是萨阿达,连契丹皇帝都敢杀!”是时,因为中间隔着辽国,宋人对金人相当陌生,并无恶感,小五对宗弼冒死行刺辽帝之举本就赞赏,此番联手杀敌,愈发惺惺相惜。

“岳飞阿哥,我们快上路,好救你的伊尔哈,否则你要杀我了。”宗弼促狭地眨了眨眼,俯身从一辽军头领的身上扒下一件虎皮短袍,套在身上。

“哦……”小五一时不太习惯宗弼这种直来直去的说话方式,虽然,说的都是大实话。

重新上路,由于没了马匹,只有两个人轮流背负韩九儿,她尚处昏迷,双手无力,全靠取自辽卒尸首的两条腰带缚住。

上山的路越来越崎岖,即便有马也骑不得了。小五生长在平原地带,本不擅爬山,又刚经一场恶战,背人的重担主要落在宗弼身上。

宗弼过人的体质显露出来,他也刚经恶战,之前还受了箭伤,此刻将两条长辫盘在脖子上,双臂托住韩九儿,步履轻捷,上坡如走平地。

小五哼哧哼哧地勉强跟在后面,明知韩九儿这个样子是宗弼造成的,还是有些歉然:“宗弼兄,有劳你了。”

宗弼大气不喘,满不在乎道:“你的伊尔哈太轻,我背个老虎尚且不累。”

“伊尔哈是什么意思?”小五两次听到这个词,忍不住问了一句。

“伊尔哈……就是和你关系亲密的未婚女子,或者是可能嫁给你的女子。”宗弼顿了一下,一时没找到合适的汉语,尽力解释着。他自然已看出韩九儿是个少女,而且也看出岳飞和她并非夫妻关系,只是他尚未掌握像红颜知己这样的汉语雅词。

“啊?”小五的脸腾地红了,下意识地瞅了一眼伏在宗弼背上的韩九儿,生怕被她听见,不迭分辩,“她不是我的伊尔哈,我们……并非如你所想。”

“如果不是你的伊尔哈,你怎会冒死救她?”宗弼如何肯信,语带挖苦,“都说南人迂腐,有所爱而不敢,有所欲而不求,总喜拐弯抹角,说甚么发乎情,止乎礼?哪像我们女真女子,敢爱敢求,喜欢你,就做你的伊尔哈……”

不知是否因为找对了谈伴,宗弼的汉话越说越流畅,滔滔不绝讲了一大通。小五听得哑口无言,虽觉这个女真少年所言有违圣人之教,却又隐隐觉得不无道理,自己扪心自问:对韩九儿有情乎、无情乎?

“快到山顶了!”宗弼忽然欢喜大叫,脚步加快。小五闻言一振,赶紧跟上。

眼前豁然开朗,一直闷头爬山没顾上看风景的小五,将铁枪插地,放眼眺去,但见日当正午,天空一片瓦蓝,一朵朵棉花团似的白云仿佛触手可及,下方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那种天苍苍、野茫茫的大气奔放是中原未有。回首身后,是绵延不绝的群山叠岭,犹如一副厚重写意的水墨丹青,浩然内敛。而这个山顶,就是两种截然相反的天人意境的交冲点。

“大丈夫当顶立天地之间!”小五刚被扰乱的心神,因如此一生难得一见的奇景而回归清宁,肆情发出一声长啸,悠悠****,回响不绝。

“好男儿应策马纵横天下!”宗弼也受到感染,不甘示弱地还以尖啸,平地拔起,直冲云霄,气势一丝儿也不输于小五。

命运就是如此地戏弄人,将两个日后震烁史册、为各自民族千古传诵的绝顶人物,因一个小小的机缘而狭路相逢,结下一段埋藏于彼此心底的友情,而这段隐秘的友情却跟谁也不曾预料的国恨家仇纠缠在一起,终被历史所湮灭,甚至连知情者也不超过数人。

这两个傲然相对的少年,皆把此刻各自喊出的万丈豪情铭记在心,并终己一生贯彻,令后人或唏嘘或感叹,神思以往。

这座大山面对大草原的一面相当陡峭,有道“上山容易下山难”,小五硬撑着背着韩九儿下到半山腰,就再也支持不住,让宗弼接手。辽军不知是否被杀破了胆,再也不见踪影。

终于到了山脚,其时红日西斜,霞光如血,茫茫草原,只剩下一道浩渺的地平线,再回首,苍山朦朦,仿佛一只巨大的魅影要将两人吞噬。

“岳飞阿哥,先吃点东西。累不累?我们要连夜赶路。”宗弼将韩九儿放下,稍事休憩,拿出取自辽卒的肉干和水囊,分给小五。

“不累!”小五哪有心情吃喝,小心地将韩九儿抱在怀里,见她除了身体冰凉,就如睡着一般,心里稍安,恨不能一步飞至目的地,忽然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我们走过去?”

“走过去?只怕走到一半,你的伊尔哈就没了。”宗弼嬉皮笑脸,却显得胸有成竹。

“如果救不活小九,我要你偿命!”小五也顾不得计较“伊尔哈”了,正色严辞。

“放心,我一定还你一个欢蹦乱跳的伊尔哈!”宗弼口口声声“伊尔哈”,弄得小五气不得,恼不得,索性不答茬,

宗弼见小五不理自己了,打个哈哈,自腰囊里掏出一个物件来,却是小五看着眼熟的木筒。

小五斜眼过去,要看宗弼搞什么名堂,只见他将木筒放在嘴边吹起来,竟发出“呦呦”之声,不由释然,原来这劳什子能模仿鹿的鸣叫,随之记起跟随辽帝狩猎的扈从中,有一个身披鹿皮者就有此物,莫非……小五刚想发问,宗弼却向他做个噤声的手势,俄而,远处传来同样的鹿鸣声。

“准备骑鹿!”宗弼压低声音,又用木筒吹了几声,而后不由分说将韩九儿背上,用腰带缚紧。

“骑鹿?”小五愕然,见宗弼不像玩笑,忙整理弓枪,就在这当儿,一阵“??”的蹄声从另一处山脚传来,越来越接近。

“顺着它们跑,抓住一头,骑上去!”宗弼边说边小跑起来,身后已尘土飞扬,惊天动地,颇有挡者死、碰者伤的气势。

“怎么骑?”生在宋地的小五何曾见过这等场面,边问边跟着宗弼跑起来,说话间,鹿群已风卷而至,赶上两人。

借着落日余光,小五看清了,这群灰褐色的鹿儿却非先前所见的花鹿,体形高大,角似鹿非鹿,头似马非马,身似驴非驴,蹄似牛非牛,尤其那对树杈状的大角分外吓人,仿佛一不留神就会被它戳几个大窟窿。

“抓住它们的角!”背着韩九儿的宗弼蓦然加速,追向领头的雄鹿。

“你先来!”小五亦步亦趋,要看宗弼怎么骑上去。

被同类的鸣叫引来的鹿群见了人,自是受惊,头鹿撒踢狂奔,要带领群鹿脱离这危险之地,却已迟了。

只见宗弼伸出一手,向前一探,吊住头鹿足有一个成人身长的大角,双脚一蹬离地,就如猿猴一样,轻灵地落在头鹿背上。

头鹿吃吓,狂躁地连蹦带跳,欲把背上的累赘甩下来,宗弼却牢牢抓着鹿角不放,说什么也抛不下来。

小五悟性极高,看出了门道就在抓鹿角,当下一个纵身,扑向离自己最近的一头壮鹿。谁知看是一回事,施行又是另一回事,那壮鹿见有人接近,将头一摆,尖尖的大角顶过来。

若被顶实,岂有命在?小五没想到在鹿群中尚临如此险境,急中生智,将铁枪往地上一撑,高高跃起,堪堪躲过致命一击,顺势抓住鹿角,一个空中飘移,稳稳骑上去,已是一身冷汗,赞骂一声:“好个畜牲!”

此时夕阳已完全沉下地平线,鹿群带着这三个不速之客,背向天边几片犹自眷念的晚霞,冲入黑茫茫的草原深处,不知狂奔了多久,才逐渐缓下来。

“宗弼兄,鹿群知道方向吗?”大姑娘坐轿、头一遭骑鹿的小五被颠得七荤八素,看着前方只剩下黑影的宗弼,不无担心地喊道。

“它们不知道,我知道!”宗弼说着用手扭住头鹿的大角一转,带领鹿群转了一个大圈,证明给小五看。

“鹿儿怎么听人使唤?”小五着实感到佩服,契丹人可以驾驼,女真人可以驭鹿,这些北族人,似乎总有一些神奇的本事。

“岳飞阿哥,我们北人打猎,惯用鹿哨呼鹿。只是那契丹狗皇帝,怎么也想不到我们竟会利用花鹿行刺他。我们骑的叫大角鹿,最能跑远途,只要控制了头鹿,想去哪就去哪。”宗弼不无得意地夸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