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黄水病在这里存在了许多年,有鲜明的季节性。这说明,这个传染源不可能是某个特定的人。更大的可能,是与当地的生活方式、饮食习惯有关,或是某个依照一定行动模式的团体。

也许不是“伤寒玛丽”,而是“第戎乐队”?方三响脑中闪过另一个典故。

法国巴黎在十九世纪末曾暴发过一场回归热,而且是每年八月暴发,非常准时。卫生部门花了大力气才查明。原来第戎有一个知名乐队,每年去巴黎参加七月十四的巴士底日演出。他们乘坐的马车垫子里,全是携带回归热螺旋体的虱子。

听完方三响讲的这个故事,徐东敛起了笑眯眯的模样,环顾四周,语气严肃:“同志们,郭梁沟镇离甘谷驿第二兵站医院实在太近了。我们的战士在前线打鬼子,可不能因为自己人的失误送掉性命。”

甭管是“伤寒玛丽”还是“第戎乐队”,让它们接近兵站医院,都会是一场灾难。

其他几个人齐刷刷挺直了身板,神情紧绷。可这病在陕北肆虐了上百年,根除谈何容易?大家同时看向方三响,这是上海来的防疫医生,一定有些好办法。妇女主任挽起袖子大声道:“我们没受过什么教育,就会打扫卫生。方医生,你锦囊里有什么妙计,我们照办就是!”

方三响一阵苦笑。他们恐怕要失望了,疫病调查可没什么锦囊妙计,就是个辛苦活。

比如教科书上说,肉毒梭菌通过食物来传播,听起来很简单,但实际情况千变万化。也许携带者是个屠夫,污染的是同一种食材,流散到不同的买家手里;也许携带者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他在每一家污染的食物都不一样;也许同一个村里,地主买了过期的马口铁罐头吃了中毒,而穷人反而因为吃不起躲过一劫……

人是社会性生物,社会有多复杂,流行病的传播就有多复杂。必须花费大量精力去搜集线索,比对分析,才能拎出一条传播链条,斩断其根源,这没有取巧之道。

“这样吧,我们先去发病现场看看。”

方三响提议,回到现场,永远是防疫的第一准则。于是众人又去了最早出事的那个布铺后院。

这是个典型的西北小院,前厢房是铺子,后厢房住人。小院很是轩敞干净,两侧的墙上挂着几串辣椒和玉米棒子,台阶上晾晒着一些山楂干。在靠近厨房的小屋里,几条风干的暗褐色羊肉在架子上微微晃动,彼此相连,下面还搁有两瓮腌酸菜。布铺里的掌柜和伙计都染了病,此时空无一人,陈设还保持之前的样子。

院子里面落满了一层黄土,这是昨晚大风带来的,只要一天不扫就会变成这样。在陕北这不算脏,袖子一拂就得了。方三响里里外外转了一圈,这里的厨房出乎意料地干净。这也能理解,政府在外头修了垃圾场和公共厕所,粪便、污水和垃圾有地方去,谁愿意弄脏家里。

在厨房里,方三响看到一堆狼藉没洗的碗碟。从上面的残迹可以判断,这户人家出事前吃的最后一顿饭是辣子羊肉、腌酸菜还有几碗油泼杂面,相当豪奢了。

老乡绅见他一直盯着碗碟,以为方三响饿了,呵呵讨好道:“要不咱们回镇公所,先吃点东西?我家里的厨子,做羊肉是一绝。”方三响摇摇头,皱着眉头走回院子,指着那几条羊肉:“这是风干的吗?”

“对,这个老板是靖边人,那边喜欢把刚杀好还滴着血的羊肉切成条,秋天挂起,西北风吹干,到打春时就能吃了。”看得出,妇女主任对这些人家都很熟。

方三响蹲下身去,打开风干架子下方的陶瓮,里面满满挤着墨绿色的腌白菜,菜叶中间还夹杂着零星的盐粒和黑乎乎的东西。

“他老婆是甘泉的,所以会往这缸腌菜里加花椒、大茴、蒜瓣和生姜,那味道是真不错。”妇女主任见方三响伸手过去,赶紧又补充,“在这儿可不兴乱拿东西啊。你想吃,我回头请你。”

方三响笑了笑,只从羊肉上割下一小条,又从瓮里挑出一片叶子,倒了点酸浆水出来,分别放入样本试管里。

“风干羊腿属于生肉,肉毒梭菌多见于被宰杀的牲畜肉中。而腌酸菜的瓮属于低氧环境,很适合肉毒梭菌这种厌氧菌繁殖。”方三响解释道,“我怀疑,吐黄水病的根源,就是这两样食物。”

“那八成是酸菜。”徐东猜测,“陕北这里比较穷,一般人家,难得吃上一顿羊肉,倒是酸菜,家家户户都腌的。春菜长出来之前,农户都靠这个下饭。”

方三响摇摇头:“不要太早下结论,要等检验了才知道。”然后把试管递给老徐,“麻烦你把这个,还有之前我在患者那里搜集的样本,一并送回延安。”

他之前已经采集了患者的血清、粪便和胃液样本,但手头没有设备,必须把样本送回防疫队去培养化验。

“这派个后生送回去不就得了?”老徐疑惑道。

“我们这次还带来了一批伤寒霍乱混合疫苗,需要在镇上打一下,有备无患。”方三响这么多年从事防疫工作,经验丰富,思虑很是周全。

老徐听明白了。疫苗属于战略物资,非他回去协调不可。于是徐东郑重其事地把样本揣到怀里,然后问:“那你呢?打算继续留在这镇上?”

“镇子看过了,我还要去郭梁沟附近的村子调查一下环境。”

周围的干部们一听,纷纷露出意外的神色。他们本以为这个上海来的医生娇生惯养,肯定会留在镇上享福,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出去村里。

“时疫防治最重实地勘察。再好的理论不去现场验证,都是虚的。”方三响郑重道。

他之所以要去调查,其实还有一层非医学的考虑。第54防疫队携带的试剂数量有限,没办法做撒网式的大规模排查。方三响只能先锁定一个正确的范围,才能提高检测效率。在延安这里,什么事都得精打细算。

妇女主任豪爽地一拍胸脯:“这样好了,这附近的村子我都熟。我带你去,省得开路条了。”方三响知道这边管理很严,如果没有政府开具的路条,走不出十几里就会被拦住。有当地人陪同自然再好不过,当即应允。

于是徐东携带样本匆匆返回延安,方三响教会农会主席和民兵队长输液的办法,留在镇上应对越来越多的病患。妇女主任做事雷厉风行,当即领着方三响离开郭梁沟镇,迎着呼呼的大风前往附近的村子。

在路上妇女主任自我介绍,说她叫齐慧兰,米脂人,早年在山西读过女校,算是郭梁沟本地干部里文化水平较高的。她丈夫也是个地方干部,在延长县工作,两人距离不算远,但已半年多没见过了。

“说不想我们家老头子,那是假的,可得分啥时候。前头打鬼子流血牺牲,我们在后方不赶紧多做点事,哪能光想着自家炕头呢?”

齐慧兰快人快语,健步如飞。看得出,她常年穿行于黄土高坡,腿脚锻炼得相当灵便,相比之下方三响反而显得笨拙。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齐慧兰带着方三响先后去了疫情最严重的四个村子。让方三响印象深刻的是,齐主任对这些村子都极熟悉,村里住着几户人家,家里几亩地,谁家跟谁是什么亲戚,张嘴就能讲出来。而那些村民对齐慧兰也十分热情,跟看见闺女回娘家似的。

说实话,方三响真有点不习惯。他以往去各地防疫,政府部门别说配合,不拖后腿就算不错了,事事都需要红十字会亲力亲为。而在郭梁沟镇的这几个村子里,大部分协调工作都被齐慧兰安排妥当,老百姓服从安排,方三响可以把精力完全集中在疫病调查上。

他的调查重点是村中的吐黄水病患者在发病前的情况,吃过什么食物,接触过什么人,怎么接触的……只有搜集足够多的案例,才能找到所有患者的传播共性,顺藤摸瓜找到源头。

这个工作量,按说需要至少五人才能完成调查。而方三响只有一个人,只能每天忙得脚不沾地,不是在村里一户户搜集信息,就是在村子四周转悠,去茅厕、地窖、水源甚至坟头做环境调查,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会导致传染的地方。

这份功夫让齐慧兰也暗暗佩服,这么大风沙还坚持外出,回头都快变成个土人了,这个上海医生倒真是个能吃苦的。

在调查过程中,让方三响感触最深的,还是当地农民的贫苦程度。大部分村民的窑洞里,都是家徒四壁,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谁家里有一口铁锅、几个瓷碗,就已经算是家境殷实。他甚至看到几户人家,几口人干脆和羊群挤在同一个窑洞过,满是腥膻味道。

而当地最缺的,还是医生和药品。但整个陕北的医疗资源都极度匮乏,村民们小病靠扛,大病靠躺。在其中一个村子,老太太害了眼病,家里没钱,就让她一个人躺在炕上瞎着。方三响看她实在可怜,便拿出最后一点磺胺给她用上,还顺便检查了一下老太太的身体。

这一检查,着实让方三响吃惊不小。老太太身上仅有的那件衣袄上面,肉眼可见虱子乱跳。要知道,陕北这边是回归热和斑疹伤寒的多发地区,虱子是重要的传播途径。他把老太太的家属叫过来,狠狠批评他们的卫生习惯,说应该勤洗衣服。

家属不服气,说齐主任号召我们半年洗一次。方三响眼前一黑,说:“半年?七天就该彻底洗一次,否则怎么消灭虱子?”

齐慧兰看不过去,把方三响拽到旁边解释:“陕北缺水缺得厉害,人和牲口都不够喝,哪有七天洗一次衣服的余裕?再说穷人家里往往只有一件衣服,还都是土布,洗得太频繁很快会坏。七天洗一次,两个月衣服就没法穿了,这些穷人可没钱再去弄一件新的。”

“穷讲究,穷讲究,不穷了才能讲究啊。”齐慧兰说。

这一番话说得方三响哑口无言,他常年在江南地区活动,形成了固定思维,竟忽略了陕北的特殊情况,也忘了考虑老百姓的实际情况。

方三响懊恼地想起颜福庆的一次讲座。那次颜福庆特别说过,农村的公共卫生工作,不单纯是个医学问题,需要充分理解当地情形,才能因地制宜。自己当时虽然记住了,却没往心里去。结果在这里犯了想当然的错误。他当晚找到齐慧兰,诚恳地向她道歉,要做自我批评。

方三响到延安之后,发现当地有个很好的习惯,没事会召开批评与自我批评会,有什么意见都畅所欲言。军队如此,医院如此,郭梁沟的民政干部们也是如此。

齐慧兰见这个上海医生有样学样,哈哈大笑了一阵,大大方方地接受。不过她说除虱确实是一件大事,中央也多次发文要求,转而向方三响请教了一些驱除虱子的办法。方三响也分享了自己的经验,一场自我批评会,变成了诸葛亮会。

经历了这次教训,方三响在调查之余,也力所能及地为村民们诊治。他发现这里出现最普遍的就几种病:沙眼、急痧、咽喉炎、痢疾等等。这些病的治疗办法很简单。他有时忍不住想,是不是只要教会一个普通人这程咬金三板斧,也能在村里当个郎中?

他开始自觉荒唐,让一普通人去治病?这不是开玩笑吗?可随着深入的村子变多,方三响发现,这里实在太缺医生了,就算把整个上海的医生都调过来,也不够分派,那么为什么不让普通人试试呢?毕竟治好病才是终极目的——这不也是一种因地制宜吗?

也许这是个值得推广的路子,回头跟徐科长说一声,方三响心想。

唯独吐黄水症的调查,迟迟没什么眉目。方三响找到一些线索,但目前还没办法建立起一条完整的链条,来解释郭梁沟这次疫病的扩散模式。每个村子的患者,似乎都是独立出现,彼此之间似乎没有联系。

对这个困惑,齐慧兰也没什么好办法,只得说:“我带你多转转。”

这一日,两人寻访到了第六个村子。这村子叫李庄,建在一片高高的塬之上,是郭梁沟镇地势最高的地方。这村子已经出现了十个吐黄水病的患者,都已送到镇上去输液了,村里陆陆续续还有人发病,一片云愁雾惨。

方三响一进村听说有病人,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立刻准备调查。他正忙着,齐慧兰忽然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边保的人来了,指名道姓要找你。”

“边保?”

齐慧兰介绍说,边保的全称是“陕甘宁边区保安处”,是边区政府负责锄奸和保卫工作的机构。他们所到之处,那里一定有大案子发生。

“他们找我做什么?”方三响一愣。齐慧兰摇摇头,把他拽到村子东头的一孔窑洞里。这是村支部的办公室,边保干部已经在里头等候了。

他们一共来了三个人,为首的是个瘦高个子,眼窝深陷,下巴尖得像把刺刀。他很客气地亮出证件,自称姓卞,是边保的一名保卫干事,说希望跟方医生谈一谈。

方三响看看桌子前摆了一把椅子,俨然是副审讯的架势。坐定之后,卞干事掏出个小本,开始询问起来。他的吐字很清晰,但字与字之间绝不连音,使得腔调透着不自然和死板。

卞干事开始问的都是一些琐事,诸如何日抵达延安,与谁同行,落脚何处,谁做的介绍,等等,然后话锋一转,问到他来郭梁沟的事。

原来延安近日频频遭遇轰炸,边保怀疑当地有日本人的奸细给飞机导航。恰好郭梁沟有民众看到一个陌生人在各处村子游**,形迹可疑,报告给了当地锄奸委员会,于是卞干事他们火速赶到这里调查。

方三响一听,心中一松,便把最近一段时间的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谁知卞干事听完之后,眼睛却是一眯:“为什么你要把徐东支回延安,单独留在这里?”

方三响一怔,说徐科长是回去送样本检验,顺便调取混合疫苗过来。

“什么混合疫苗?”

“伤寒霍乱混合疫苗。”

“你刚才不是说,这次的疫情大概率是肉毒梭菌引起的吗?为什么让徐东去取无关的疫苗回来?是不是为单独行动制造借口?”

不得不说,卞干事相当敏锐,居然一下就注意到了这一个疑点。方三响解释说,目前检验结果还没出来,不能排除是伤寒沙门菌或霍乱弧菌引起,伤寒、霍乱在陕北也属于高发病症。他建议在郭梁沟这边打,是为了防患于未然。

卞干事眯起眼睛,显然并不相信方三响的这套说辞。方三响有点生气:“你是否受过医学训练?”

“没有。”

“那么你凭什么来质疑我的专业判断?又凭什么认为我别有企图?”

“方医生,我这只是例行公事,请你不要激动。”

“我是隶属救护总队的医生,受林先生指派前来贵处提供医疗支援。如果你们怀疑我有企图,欢迎向上级投诉,但我不接受没有证据的污蔑。”

卞干事微微一笑,示意他少安毋躁:“方医生,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但也不会……”突然齐慧兰气势汹汹地推门进来,冲卞干事嚷道:“我和方医生这几天寸步不离,一直在忙着调查疫情,他根本没时间做别的。”

卞干事面无表情道:“你是二十四小时都跟着他吗?”齐慧兰脸颊红了红,猛地一拍桌子:“你说什么呢!寄宿当然是在不同的老乡家里。”卞干事双手一摊:“既然如此,你怎么能保证他没做别的事情?”

齐慧兰一下被问住,憋了半天才开口道:“方医生大老远来帮我们,我看得出来,他肯定是个好人。”卞干事慢条斯理道:“奸细不会在自己脑门写上大字,在被发现前都是好人。”齐慧兰还要争辩,卞干事冷笑道:“齐主任,你也是老革命了,组织原则还要不要讲?当初在山西,你难道就看出叛徒了?”

齐慧兰顿时哑口无言。她之前参加过山西煤矿的工人起义,因为一个工委副书记叛变,导致起义失败。她没料到,卞干事连她的底都摸了一遍,只好拍了拍方三响的肩膀,说“方医生你只要如实讲话就好”,转身离开。

她走到门口,忽又回头警告说:“现在郭梁沟的疫情还没过去,每天都在死人。你们调查归调查,不要耽误我们的工作。”这种反应卞干事见得多了,他一点头:“我们会把握好分寸。”

齐慧兰离开之后,卞干事话锋一转,开始问起方三响参加第54防疫队的细节。方三响本来不想配合,但又怕给齐慧兰添麻烦,只好按住怒意,一一回答。卞干事问得越来越细,开始追溯他在上海的经历。

方三响发现卞干事的问题很精准,没在上海生活过的人,很难问出来。不过他早过了冲动的年纪,知道孰轻孰重。对方不说,他也不去提。

这一场问话持续到了晚上,卞干事等三人拿出自己携带的蜡烛,继续工作。齐慧兰忽然又来敲门了,这次她带来了一封信。卞干事正要皱眉批评,齐慧兰说这是疫情报告,不容拖延。卞干事只好先检查了一下,递给方三响。

信是徐东转交的,他正押运疫苗往镇上赶,先派了个腿快的交通员把防疫队的检验结果送来了。齐慧兰顺便还带来几个刚蒸好的馍和一碟山楂干,招呼他们来吃晚餐。

报告是副队长花培良亲自写的。他在患者的血清、粪便与胃液样本里发现了大量肉毒梭菌,证实了方三响的猜想。但是,在那家布铺的风干羊腿与酸菜上,却并没有发现梭菌痕迹,这让方三响有一下扑空的感觉,之前的猜想完全破产了。

郭梁沟这次疫情,短时间内在多个村子同时发生,彼此之间并没有显著的物品与人员流动。方三响一度怀疑这很可能是“第戎乐队”模式的一个变种——利物浦罐头。利物浦在一九三八年曾有过一次肉毒梭菌的大暴发,受害的十几个村镇彼此并无关联。最后查明,这些村镇使用了同一种有瑕疵的工艺制造马口铁罐头,导致肉毒梭菌污染。

所以方三响猜测,要么是风干羊腿,要么是腌酸菜,要么是其他某种郭梁沟民众普遍食用的食物,加工方式出了问题,可这个理论现在看起来摇摇欲坠。

方三响拿起一个馍,边咬边盯着里面的数据。卞干事见他全神贯注,不好催促,也和其他两个人慢条斯理地吃起东西来。

方三响这一琢磨,就是一个多小时。直到蜡烛烧得只剩一个底,齐慧兰提议明天再说吧,卞干事无奈之下,也只能答应,但让另外两个干事在方三响的窑洞外轮流站岗。

方三响这一个晚上,脑子里全是郭梁沟疫病的各种传播模式,不知何时才昏昏沉沉地睡去。到了次日一早,他忽然被人推醒,齐慧兰焦急地喊道:“快,快,卞干事也吐黄水了!”

方三响脑子嗡的一声响,立刻爬起来,赶到边保三人住的窑洞,发现三个人蜷缩在炕上,黄水吐得到处都是,症状与之前得病的人一模一样。好在方三响随身带着应急的几套输液设备与药物,立刻进行施救。

好不容易安置好了,方三响把视线投向炕头的那张小桌。他们昨天才赶到李庄,晚上还好好的,今天就发病了,那么唯一和食物有关联的机会,就是昨晚齐慧兰端过来的吃食。

齐慧兰急得脸色发白,她说是拜托李庄老乡做的,绝没有卫生问题,也绝没有下毒。方三响安慰了几句,问她具体情况。

昨晚齐慧兰一共只端来两种食物。一种是杂粮馍,是棒子面与麦粉混合的,上锅蒸熟;另外一种是山楂干。杂粮馍方三响也吃了,但他忙着琢磨疫情,没碰那碟山楂干。而那三位干事倒是吃了不少。

这个山楂干是当地流行的小吃之一,做法极简单:把熟透了的山楂摘下来切成一条条,晾晒好,再放在瓮里半发酵,滋味酸甜。穷人家吃不起酱菜和糖精,靠这个当调味品。有钱人家也做,给小孩子当零食吃。

方三响记得,那个布铺里就有一瓮山楂干摆在台阶上。当时他被羊腿和腌菜吸引,居然忽略了这个不起眼的小吃食。

方三响立刻让齐慧兰通知李庄,把所有山楂片都收起来,绝对不许再吃,然后叫了几个村民抬着边保的三位干事,返回郭梁沟镇。

恰好这时徐东也赶回了郭梁沟镇,正忙着组织施打混合疫苗。他一看边保三个人中招,吓了一大跳,拽过齐慧兰询问详情,听完之后连连跺脚:“哎呀,这个小卞,怎么不先问问我!”

好在卞干事发病时方三响就在旁边,处置比较及时,现在三个人情况比较稳定。老徐安抚方三响道:“方医学,你莫怪他们,回头我给你解释清楚就没事了。”

方三响表示并不介意,当务之急是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他把各处的山楂干封存了一批,派人急速送去延安检验,然后又让镇上发出告示,警告全境居民不要食用。

镇公所的执行效率非常高,决议立刻下发到了各个村子,由当地农会监督执行。这个禁令的效果立竿见影,接下来的三天时间里,感染人数果然大幅下降。又等了两天,再没有更多的吐黄水病患者出现。

而防疫队那边,也以最快的速度送来了结果,证实在山楂干上的肉毒梭菌,就是这次的罪魁祸首。

镇公所里的人无不如释重负,欢欣鼓舞。病例不增加了,源头也找到了,说明这次的疫情正式结束,这都是方医生的功劳。干部们一起去道贺,却发现方三响依旧趴在桌子上,对着地图愁眉不展。

徐东很奇怪,这事不是解决了吗?一问才知道,方三响发现了一桩怪事:

整个郭梁沟镇一共有十二个村子,发生疫情的,却只有六个村及镇上。其他几个村子也食用山楂干,为什么没事?这是不是说明,山楂干的加工工艺,并不会直接导致污染?肉毒梭菌一定还有一个源头,只能污染部分山楂干。那么,真正的源头在哪儿?

这问题,镇公所的人自然回答不出。老徐有心劝解一句,见方三响那副认真的样子,又没法说啥。

整整一天,老徐见方三响一遍遍地翻着病例,又是感动,又有些担心。齐慧兰拎着个饭盒匆匆过来,见徐东在门口转悠,问:“方医生还在呢?”老徐搓搓手:“方医学不容易呀!他做到这一步,其实对所有人都有交代了。可他还要查,说非得把疫情的根挖出来。哎,真医学,真医学。”

齐慧兰把饭盒一举:“那也不能不吃饭啊,累出病了,我们可没本事治好他。”她推门进去,嚷嚷道:“方医生,先吃点东西。”

方三响依旧在埋头思考着。齐慧兰把饭菜摆好,嘴里絮叨着:“现在不都没事了吗?你也歇歇,别累出毛病来。”方三响摇摇头:“这次是平息了,但如果找不到这个源头,明年还会复发。”

“不让他们吃山楂就行了呗。”

方三响抬起头:“齐主任你应该比我清楚,这边的老百姓有多贫困。山楂干这种食物,加工起来不费柴火,也不消耗人工,是他们唯一负担得起的调味品。政府一纸禁令,真的禁止得了吗?就算真禁了,他们吃什么?”

齐慧兰惭愧之余,又有点佩服。看来之前洗衣服的事情,对这个上海医生触动很大,这么快就学会从陕北实际情况出发了。她忽然想起什么,开口道:“哦,对了,卞干事想见见你。”

“我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不想再浪费时间。”

“谁知道那个人又在想什么。”齐慧兰气呼呼地说,“不过你还是去看看好了。如果他还纠缠,我就向上级党委反映!哪家的奸细会帮着郭梁沟把疫情给治好啊?”

卞干事和他的两位同事因为抢救及时,现在已经脱离了危险。只是三个人脸色都不太好,只能半坐在**。卞干事一见到方三响,诚恳地先表示感谢救命之恩。

“这是我应该做的。”方三响淡淡道,“请问还有什么疑问没澄清?”

卞干事依旧面无表情,只是脸色偏白:“没有了。请你不要介意,怀疑一切是我们的工作。方医生从上海过来,又没有其他熟人交叉确认,所以必须有这么一次调查。”

说到这里,方三响忽然想起一件事:“你认识农跃鳞吗?”卞干事点头:“听说过,我记得他是《申报》的一个主笔,左翼记者。”方三响说他在一九二八年前往江西苏区,后面便失联了,现在如果在延安,可以帮他做证。

卞干事想了想,说延安没有这么一个人,要么是他换了名字,要么是在长征结束前就牺牲了。方三响一阵失望,不由得担忧起那位老记者的命运来。

“你是不是也在上海待过?”方三响忍不住问了一句。

卞干事的嘴角似乎颤动了一下,沉默片刻,吐出一句话:“一九二七年,上海总工会。”

方三响眼皮一跳,这个年份和这个机构名称,足以说明很多问题。看卞干事的年纪,一九二七年恐怕还是个年轻工人或学生。

“方医生请你见谅。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我们牺牲了太多同志,有太多血的教训。我们所经历的严苛环境,是你们不曾经历过的。我们每时每刻都得保持警觉,稍有差池,便会造成无法挽回的惨痛后果。所以我们的做法,你们无法理解。家养的猫,不会明白野猫为什么见人就跑。”

卞干事的解释,让方三响沉默起来。他注意到,对方的脖子处还有一处伤疤,那伤疤是方形的,应该是烙铁留下的印记。他原有的一点点愤懑,霎时烟消云散。经历过那种残酷斗争的幸存者,自然会警惕到近乎不近人情,因为稍有疏失,就是流血的后果。

窗外忽然又是一阵大风呼啸,窗户噼啪作响。卞干事起身将它关牢,坐回来道:

“我身边的同志,早已十不存一。我是少数极其幸运能活着来到延安的人,所以我格外珍惜如今的局面。某种意义上,我和你一样,也是医生。我们边保的工作,就是化身为这样的大风,把一切污秽和毒素**涤一空。”

方三响听到这句话,先是一阵感动,随后却骤然呆住了,似乎有什么东西触动了脑子里沉滞的开关。

他离开病房之后,显得十分兴奋,回到自己工作的房间,立刻翻找出一张郭梁沟的手绘地图。过去的几天里,齐慧兰带他走遍了附近大大小小的村子,他对地形地貌有了一个很直观的认识。凭借着记忆,方三响在这张简易地图上用笔勾起线来。

齐慧兰听说方三响从卞干事那里回来了,赶紧过来问什么事。方三响却一把抓住她两侧肩膀:“我记得镇上那位参议员说过,这病每年都有,春天风起即发,过了端午才会消停,是不是这样?”

“啊,对的。”齐慧兰有点害怕。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污染的是山楂干,却有这么鲜明的季节性?两者的关联是什么?”

方三响似是质问,又似是自问,念叨了几句,转身又埋首于地图之上。齐慧兰离开屋子之后,当即去找徐东,担心地说:“方大夫琢磨疫情,是不是琢磨魔怔了?”徐东宽慰说:“你不懂医学,医学就是得魔怔一点。我接待的那些医学,一个个谈到专业都挺魔怔的,很正常。”

到了次日,徐东惦记着回延安,过来敲方三响的门,一敲之下,门自己开了,里面却没人,只看到一地被大风吹散的纸。他不由得大惊,到处问了一圈,有人说看到方医生昨晚骑了匹马,急急忙忙离开镇子了。

这个离奇的举动,惊动了镇上所有的干部。他们聚在一块,完全不明就里。这时卞干事在其他人的搀扶之下走过来,手里还捏着一张纸。

“方医生是间谍。”卞干事的第一句话,就让周围的人都炸开了锅。齐慧兰和徐东大为生气,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怀疑来怀疑去的?卞干事冷笑着一抖那张纸:“这是他亲手绘制的等高线地图,就扔在桌子下面。”

只见那张地图上面,弯弯曲曲画着很多线,虽然潦草,却是确凿无疑的等高线。这下所有人都哑口无言了,他们就算不懂等高线原理,也知道这是军事上才用得上的。一个防疫医生,画等高线地图做什么?

齐慧兰看向卞干事:“昨晚你们谈什么了?”卞干事淡淡道:“我们谈了谈他在上海的事,谁知道他做贼心虚,就这么畏罪潜逃了。”民兵队长心急火燎,一拍大腿:“那我们赶紧去追啊!”

整个郭梁沟镇的民兵立刻被动员起来,向四面八方撒出网去。凭他们在当地建起的基层组织,想要找到一个人,实在是轻而易举。没到一天,镇公所便接到通知,在李庄发现方三响的踪迹。

他跑回李庄去干吗?齐慧兰和徐东莫名其妙,只得匆匆赶过去,正见到方三响冒着呼呼的大风,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攥着一把黄土,往试管里装。

“方医生!你这是在干吗?为什么要逃走?”齐慧兰又是愤怒,又是不解。

满脸都是灰尘的方三响抬起头来,难得露出笑意:“我不是逃走,我是在找吐黄水病的真正源头。”

“哎呀!你查这个,先跟我们说一声嘛,何必不告而别?”徐东气得直跺脚。

“我是怕错过了时机,所以想先搜集好样本,再跟你们讲……”

他话没说完,民兵队长走上前来,不由分说把方三响捆起来。这时大病初愈的卞干事也已赶到,大声道:“方三响,你擅自绘制郭梁沟一带的等高线,是为了寻找为日军飞机导航的高点吧?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李庄的村民们都聚拢过来,对着这个可恨的间谍指指点点。齐慧兰郁闷地上前把人群轰散,又问徐东怎么办,徐东摇摇头,觉得这事变得越发诡异了。

他们把方三响一路押回镇上,卞干事却没跟回来,只是下达了一道严厉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方三响。这样一来,徐东和齐慧兰想要询问他到底发了什么疯都没办法,只能将他关在一间小屋子里。奇怪的是,方三响倒是没有多愤怒,他不停地自言自语,似乎被什么事情给迷住了。

他们在莫名的焦虑中等了足足两天时间,卞干事才返回。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亲自打开了关方三响禁闭的屋门,不是为了提审,而是郑重地说:“这两天委屈你了。”方三响笑了笑:“不委屈,不委屈,这两天我独处,想通了很多事。”

齐慧兰瞪大了眼睛,怎么这人被冤枉了,反而还更兴奋了?反倒是徐东经验丰富,品出了不一样的味道,他皱着眉头道:“你们俩这是演双簧呢?”

卞干事这才转过身来,把真相讲给两位干部听。

原来卞干事大张旗鼓去李庄追捕方三响,是故意演给某些人看的。潜伏在郭梁沟的日本间谍一看边保抓错了人,便放松警惕,再次冒出头来,恢复给日军飞机导航的工作。

他为日军导航的方式很简单,在整个郭梁沟的最高点——李庄所在的塬上——点起三堆火,按规律排列。卞干事和民兵早早埋伏在附近,一见火起,便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直接抓了个正着。

这人是李庄一个富户家的二儿子,送去外地上学时被日本人收买。之前几次延安遭遇轰炸,都是他导航的。因为这家伙就是本地人,所以躲过了边保的数次搜捕,直到今日才算落网。

“因为我们不确定他在镇上有没有同伙,所以没有提前告诉你们。”卞干事解释。他成功破了一桩大案,表情却依旧沉静。

齐慧兰拍着胸口,连连喘气:“你可真是把我吓死了,下回可不兴这样。”徐东哈哈一笑,看向方三响:“我可是没想到,方医学除了医学高明,还有演戏天分呢,要不要我介绍你去抗大话剧社?”

谁知方三响却认真地分辩道:“我那不是演戏,我不会演戏。那是真的,我真的找到了吐黄水病的根源。”

“啊?”其他几个人都愣住了,连卞干事都好奇地挑起了眉头。他当初只是拜托方三响配合演戏,谁知道这人居然假戏真做了。

方三响背起手来,像上课一样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像个大学教授一样:“整个疫情事件里,有两点让我十分不解。一是各个村子的山楂干制作工艺一样,却并非所有山楂干都有肉毒梭菌;二是每年吐黄水病有鲜明的季节性,开春即发,端午后就消退了。

“我之前设想了许多途径,但都无法解释这两个疑点。直到跟卞干事谈完,我才意识到,还有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传播途径,近在眼前,竟被我忽略了,真是灯下黑!”

“是什么?”齐慧兰沉不住气。

“是风!”方三响一拍桌子。众人无不诧异,这和风有什么关系?

方三响伸开手臂:“我一直在寻找肉毒梭菌的来源。它应该具备某种环境共性,每个村子都有,每年都有。那么郭梁沟这些村子的共性是什么?是大风!肉毒梭菌应该是风吹来的。”

“风里头……还有这玩意儿?”齐慧兰脸色变了变,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准确地说,不是风里有,而是土里有。肉毒梭菌广泛存在于各种土壤、泥沙之中,郭梁沟这里的土壤,含有肉毒梭菌的肯定也不少。大风一吹,黄沙漫天,便会吹得到处都是。”

“乖乖,那不漫天都是毒吗?”徐东下意识地看向窗外,那风刮得正紧。

“你们倒不用担心这个,肉毒梭菌在土里是芽孢形态,只有碰到适宜的环境,才会停止休眠,开始繁殖。”

卞干事若有所思:“所以,是大风裹挟起沙土,落到晾晒在外面的食物之上,土里的梭菌芽孢才造成了食物污染,对吧?”

“没错,你看吐黄水症的暴发时期,和风期完全一样。冬末风起它开始闹,端午风停,它也就消停了。毫无疑问,大风才是我们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伤寒玛丽’。”

“但晾晒在外头的食物那么多,为什么偏偏只污染了山楂干?”

“这是因为肉毒梭菌在无氧环境下才会繁殖。而陕北这里制作山楂干的方式,是先切成条晾晒,再放入瓮中发酵。所以先是大风把芽孢吹到晾晒的山楂条上,然后被污染的山楂条又被放进瓮里封闭,细菌才开始繁殖。等到老百姓拿出来吃,便会得吐黄水的病。”

三个人其实并不太清楚什么叫“无氧”,但看方三响胸有成竹的模样,都被说服了。这时齐慧兰又疑惑道:“可是你只解释了第二个疑点呀,第一个疑点呢?为什么有的村子一次几十人发病,有的村子却安然无恙?”

“很简单,高度。”

方三响把那张绘有等高线的地图亮给他们看:“郭梁沟镇,顾名思义,有梁,也有沟。有的村子建在塬上,正对着风口;而有些村子则建在山沟里,风根本吹不进来,自然也就没有芽孢污染山楂干的情况。我做了统计,所有有十人以上病例的村子,地势无一例外都在高处,李庄正是个典型。”

卞干事盯着那等高线地图,喃喃道:“我本来以为你是故意给我制造借口,没想到,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用意。”

“所以我跑去李庄那边,一是诱敌,二来也顺便收集了一批土壤样本,送去延安检验。目前我说的只是理论,只有等防疫队从里面检出足够多的肉毒梭菌芽孢,这一次的疫情才算圆满结束。”

众人听完这个解说,无不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个上海医生实在厉害,才到了十几天,居然就把肆虐了郭梁沟镇上百年的吐黄水病给摸清楚了。

“要不怎么说人家医学呢!”老徐哈哈大笑,笑完一拍脑袋,“哎呀,我得赶紧去甘谷驿医院,提醒他们不要给病人吃山楂干,那边闹起来可不得了。”齐慧兰也说:“我跟镇长商量一下去,看来以后要对晾晒山楂条做严格规定了。”

两个人生怕还有新的疫情起来,匆匆离开去布置工作。方三响相信,以他们的执行能力,肯定不会再让吐黄水病复发了。

“对了,我有一个请求。”

“是什么?”

“我走访了那么多村子,连一个像样的医生都没有。老百姓若是得了病,根本找不到人来治疗。所以我想做个尝试,总结出一些常见的病症和应对办法,教给村子里的人,希望他们能充当救急之用。”

卞干事没吭声,可他的眼神越发凝重,说明这段话引起了他的重视。

“我在红会总医院学到的最重要的精神,就是无论贫穷还是富裕,每一个人都有权得到医神的眷顾。可正规医生实在太少了,光靠慈善义诊,根本无法覆盖这些人。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稍加指导,让他们加入呢?当然,他们没受过正规训练,没有处方权,但毕竟可以服务到更多的人。”

“我们这里可是什么都没有啊。”

“但在这里,我能看到希望。”方三响直言不讳道,“从前我在江浙一带防疫,大部分精力都消耗在跟政府、乡绅和民众互相扯皮上了,往往十成的计划,落实不到一成。而在这里,所有人的力气都是用在一起的,都是为了解决问题,这是每一个防疫医生都梦寐以求的工作环境。”

卞干事饶有兴趣地反问道:“你一个上海来的医生,在穷山沟里打转,不觉得这医生越做越小吗?”

“不,正相反,我觉得这才是大医所为。”

“大医?”

“对,大医!”方三响最不耐烦背古文,可孙思邈的这一篇论述,却过目不忘,时时习诵,这会儿说到,立刻朗声背诵起来:

“凡大医治病……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如此可为苍生大医。”

卞干事虽然是工人出身,对其中细处不甚了了,但大体还算听得明白。他双目放光,拍桌赞道:“好一个普同一等!想不到古人思想,已是如此深刻,与我们倡行的平等理念有暗合之处。”

“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了吧?”

“可惜我是负责边保的。你这个建议,应该向防疫委员会提出,但我很喜欢这个建议。”说到这里,卞干事微微抬眼,看向外面漫卷的狂风,呆板的面孔第一次露出生动,那是一种满怀感慨的坚毅,“因为你如今梦寐以求的东西,正是我们多年来为之奋斗的理想啊!”

这一句话,仿佛击中了方三响的胸膛。那个盘桓心中经年、苦苦求索的问题,似乎终于浮现出了一个答案。他今年已年近五十,胸口却涌上一股属于年轻人的冲动,忍不住脱口而出:

“我……我能不能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