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师太福医生不慌不忙道:“我是萨提督的故友,红会医师,这次以个人名义来找萨提督商洽救伤事宜,可惜登错船了。”吉升一脸狐疑:“救伤?那是陆战的事,与我水师何干?”柯师太福医生道:“炮舰连日炮击,对救伤大为干扰。希望能和萨提督商量,不要轰击中立地区。”
吉升冷笑起来:“你们多大的脸面,来教水师做事?”柯师太福医生还要再讲,吉升伸手一摊:“既是红会来谈,那么官文何在?”
方三响的肩头顿时紧绷。他们俩这次来,是扯下红会袖标,一切责任自负,手里不可能有官文。幸亏柯师太福医生一脸镇定道:“汉口连日大战,伤兵无算,红会同人皆忙于救护,实在无暇准备文书,所以我才亲自陪同,以示诚意。”
这一番话,吉升却压根不信,他眯起眼睛:“既无文书佐证,你们夜闯炮舰,就是窥探军情,已构成了间谍罪!来人哪,把这两个人拿下!”
水兵们一拥而上,把方三响和柯师太福医生围起来。吉升又道:“搜搜他们的身,看有无火器利刃。说不定这两人是来刺杀萨提督的刺客。”
一个军官粗暴地将手伸进方三响的怀里,只一探便摸到油纸包。他刚往外拈到一半,方三响情急之下,压低声音道:“驱除鞑虏,恢复中华。”那军官听到这八个字,眼神一凛,动作登时放缓,把信封一角缓缓推回,面无表情地继续去搜别处。
萧钟英说水师大多数人都对清廷心存不满,方三响注意到这军官头上是一条假辫子,便冒险赌一赌,果然赌对了。
水兵们搜了一圈,方三响身上没被搜出什么,倒是从柯师太福医生的礼服里搜出一堆零碎玩意儿,鼻烟壶、扳指、听诊器,还有不知哪家小姐的绣帕……
吉升见两人身上没有可疑物品,微有失望,只得吩咐道:“把他们关到底舱去,等战事结束后,再细细审问!”柯师太福医生面孔一板:“《日来弗公约》规定,战场上不得故意侵害或禁锢红会成员。我出发之前,已经跟汉口租界五国领事报备过了,你们想引起国际纠纷,可以尽管来抓。”
吉升却丝毫不惧:“你们没出具官文,谁知是不是真的医生。来呀,把他们拿下!”这时那个搜过方三响的军官道:“事涉洋人,是不是跟管带通报一声为好?”吉升一挥手:“管带有病在身,不必让他操心了。”
军官大声道:“他们既自称是战地医生,不如送去为管带诊治一下,真伪立现。”
吉升脸色微微一变。一个小军官居然敢对帮带这么讲话,简直无礼。可众目睽睽之下,他若是驳了,岂不是被人指摘对上司的健康漠不关心?末了他一甩袖,悻悻道:“陆军刚刚送来一个协助炮击的要求,我得去炮组安排,你想要表功,自去送到管带那里好了。”
于是那军官押着他们两个人,朝海容号的上层走去。在路上,军官看四下无人,回头自称金琢章,是海容号上的正电官——无线电台的负责人,也是同盟会会员。
据金琢章介绍,朝廷对萨提督不是很放心,所以海容号在赶赴武昌之前,临时更换了管带与帮带。新任管带叫喜昌,帮带叫吉升,都是昆明湖水操学堂毕业的旗人。他特意点出两人的毕业出身,语气里带着鄙夷。
其时大清水师的上下兵将,几乎大半出身于福建,且以马尾船政学堂毕业生为主——比如萨镇冰,即船政系出身的福州人。昆明湖水操学堂不过是颐和园里的一个花架子,应付给老佛爷看的,那种地方毕业出来的旗人,在闽系将官眼里根本不入流。
所以吉升虽然贵为帮带,在海容号上却很难服众。至于管带喜昌,一上船便病倒了,根本管不了什么事。船上兵将互不信任,矛盾重重。只不过萨镇冰等闽系大佬尚未表态,这些普通军官暂时隐忍未发而已。
“嗬,爱尔兰水手和英格兰的船长,多绝妙的组合。”柯师太福医生吹了个讽刺的口哨。
金琢章道:“吉升在舰上盯得紧,我先带你们去见一见喜昌。他是个糊涂蛋,又生了重病,或许会有机会。”方三响郑重道谢,金琢章满不在乎道:“同为革命大计,谈什么谢不谢。我在船上能做的事情不多,能为陆上的义军做点贡献,高兴还来不及。”
这时柯师太福医生截口道:“不过民军在陆上的形势,很是堪忧哇。汉口这一两天恐怕就会失守,汉口一丢,武昌、汉阳也将不保,你们打算怎么办?”
金琢章对此不以为然:“两位怕是不知道全国如今是个什么局势。我一直守着电台,知道得多些。自武昌起事以来,长沙、西安、九江、太原、昆明已陆续宣布独立。就在今天,南昌也刚刚起义成功,全国已成燎原之势。朝廷十个指头按跳蚤,一个它也压不住!”
方三响没来由地想到了陈其美。不知全国局势风起云涌,他又在上海做些什么事。
“这些事萨提督知道吗?”方三响问。
“知道。每次收到电报,都要抄给他的。”金琢章嘿嘿一笑,“你不是说黎元洪托你们转了这封信吗?我看这封信不是催破敌阵的先锋炮,而是压塌心防的最后一枚抛飞石。”
说话间,他们来到了管带舱室,敲了敲门。一个小厮很快从里面打开门,不耐烦地说大人正在休息。金琢章说:“管带,有两位战地医生造访海容号,为您诊治。”
他故意说得似乎医生专为此事登舰,屋里的人似乎很高兴,急忙说“快请快请”。金琢章使了个眼色,然后退开等在门外。
方三响和柯师太福医生一进舱室,先闻到一股浓浓的鸦片味道,然后见到一个白花花的大胖子躺在窄床之上,盖得满满当当,还有一团白腻肥肉溢出床边,正是海容号的管带喜昌。
喜昌见到有医生来了,虚抬起上半身,呼哧呼哧喘着一拍床边:“恕在下染疴在身,不便起身相迎啦——两位怎么知道我得病的事儿呢?”
他虽然病重,但起码的警惕心还在。柯师太福医生知道方三响不擅撒谎,便主动开口,说他们本来要与萨提督商洽事宜,哪知吉升有些误会,将他们无礼扣押在海容号上。
“我们无意中听闻管带病重,十分焦虑。虽然自己身陷囹圄,仍本着人道精神,主动请缨来为病人诊治,此大医之无疆是也。”
柯师太福医生可谓深谙中式讲话之道,一席话半真半假说下来,听得喜昌感动莫名。他抱怨说吉升那人性子苛酷,一上船便把人得罪了个光,实在是个不好相与的酷吏。他一拍胸脯:“两位不计前嫌,肯来施诊,本官若再生疑,可真真儿是不知好歹了。放心好了,吉升那边我去关说。华佗给关老爷刮过骨,难道就不能帮曹操治头风了吗?”
话说到这份上,柯师太福医生与方三响自然是千恩万谢,坐到床边开始为喜昌检查起来。
喜昌这病一到武昌便发作了,浑身发烧,烧得嘴唇干裂,呼吸急促。舰上军医恰好不在,小厮只能借来温度计测了一下,足有四十一摄氏度高烧,只好多给他喝白开水,然后靠烟土撑着。
柯师太福医生先查看了胸、腹和背部,并无什么明显症状,只是腹部微微有些发胀。他又问喜昌状态,发烧后一直没怎么吃东西,只灌了点米汤,倒是没昏迷过,但头疼得厉害。
他习惯性地侧过头,有意考较一下方三响。方三响有些作难,若是能验血透视,才好做出判断。但船上没有显微镜或爱克斯光机。他踟蹰半天,忽然耳边传来嗡嗡声。他下意识地挥手朝舱壁上一拍,“啪”的一声,手掌上多了一摊肉泥和血污。
武昌正值暖秋,又毗邻长江,蚊虫比夏天还凶猛几分。大智门的临时医院不得不到处征集蚊帐,江上的炮舰想必更受这些小虫之苦。
等等,蚊虫?
方三响连忙问喜昌,喜昌说在得病头几天,确实每天有几次打寒战,发作的时候浑身发冷,肌肉酸疼,牙齿打战,每次总得闹上半个多时辰。他还以为自己是被江风吹着凉了。
“这是疟疾呀!”方三响脱口而出。间歇寒战,高热并大量出汗,头疼,这是典型的疟疾三联征啊!他又赶忙去检查喜昌的唇鼻之间,发现起了一圈微小的疱疹,只是被胡须挡住看不真切,可见已进入发热期。
喜昌这个倒霉鬼,一定是登舰之后被带疟疾的江蚊给叮了。湖北疟疾多发,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方三响觉得自己找到答案了,看向柯师太福,后者笑眯眯地学王培元讲话:“我很欣慰,很欣慰呀!”
喜昌浑然不觉自己成了练习材料,见两位医生都面露喜色,满怀期待地追问:“怎么样?还有救吗?”“有救,有救。”柯师太福医生连声道,然后冲方三响使了个眼色。
疟疾虽说可怕,但并不算绝症。方三响从随身带的药箱里取出一剂奎宁液,往里头掺了一角咖啡因粉末,给喜昌做了注射。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注射见效快,喜昌很快便沉沉睡下去了。两人被带到舱室外面,在一处水兵宿舍里等候。
这些普通水兵的宿舍很逼仄,床铺也很简陋,不过方三响发现,宿舍里处处藏着革命的痕迹,几本散装小书、一角黑旗、一截假发辫,还有刻在舱壁上的一些模糊字迹。
革命党对水师的渗透,比想象中要深得多。怪不得清军与民军在汉口大战,舰队却作壁上观。更怪不得,黎元洪有自信用一封书信说服萨镇冰——不是言辞犀利,实在是形势使然。
原先在上海时,方三响只是从道理上倾向于革命,却并无切身实感。这一次在武昌,他终于真切地体验到了如长江大流一般无可逆转的澎湃大势。在他对面,柯师太福医生优哉游哉地点起烟斗,哼着可疑的爱尔兰小调儿,把自己笼罩在一片烟雾里。
两人等候了三个小时,约莫到了凌晨四点,喜昌的小厮跑过来满脸喜色:“我家老爷醒了,烧退了,退了!”他们赶到管带舱室,看到喜昌从**坐起来,正在用一块毛巾擦脸,气色看起来好多了。
喜昌一见他们,没口子叫神医。柯师太福医生又检查了一下,说这只是初见成效,还要巩固才行,然后拿出一瓶奎宁丸递过去:“一日三次服用,每次一丸,我们不在,管带可要照顾好自己呀!”
喜昌闻弦歌而知雅意,笑道:“自然,自然,我这就开具手令,送你们去楚有号。”
他吩咐小厮取来纸笔,正埋头写着,忽然吉升推门闯进来,带来一份文书:“陆军那边送来一份明晨协助炮击的文书,炮组已算好了射击诸元,请管带审阅。”
喜昌接过文书,随手签了一笔,顺口说道:“吉帮带呀,我已审问清楚了,这两位医生身份并无可疑,准拟放行。”吉升那一张马脸拉得老长:“他们医术固然高明,可形迹还是很可疑。”
喜昌不耐烦了:“你不是搜过了吗?人家身上又没有利器。至于可疑不可疑,萨提督自己会判断,还用得着咱哥儿俩越俎代庖?”吉升拧了拧眉头,示意小厮把两位医生带出去,反手关上舱门:“喜二哥,你忘了咱俩为啥来海容号了?不就是朝廷要防着萨提督那些闽人吗?”
喜昌不以为然地拽了拽毯子角:“萨提督要是忠臣,你我没必要提防;他要是存心要反,你我就算想拦,也拦不住哇。别说他,这海容号上你管得过来吗?”吉升听了这话,简直气极反笑:“照二哥你这么说,咱们什么也别管了,就由着他们闹。”
喜昌“嘿”了一声,眼皮微抬:“兄弟我劝你一句,多捞银子,少较真,这大清国完不完的,跟咱们没关系。”吉升大怒:“你说的什么混账话!要是旗人都跟你这么想,大清不早完啦?!”喜昌无奈地摆了摆手:“得,得,你有担当,我没有。我还生着病呢,这海容号上你说的算。”
吉升道:“要我说的算,这两个人都不能走!”喜昌“啧”了一声,眉头紧皱:“那两位好歹救了我一命,你这点面子都不卖?”
方三响和柯师太福医生在门口等候了好久,吉升终于走了出来,没好气地把手令递给柯师太福医生:“你可以走了。”方三响要跟着,却被吉升伸手拦住:“管带大人的病还没好透,请方医生你多观察一段时间,避免反复。”
两人都听明白了,这是吉升与喜昌彼此妥协的结果,说是留下治病,其实就是做人质。柯师太福医生说:“要不我留下吧,让我学生去见萨提督。”
“不行。”吉升一口回绝。
柯师太福医生耸耸肩,说:“至少让我带点药过去吧?”他走到方三响跟前,打开后者的药箱,拿起一个深棕色的阔口小瓶。这时海容号轻轻晃动了一下,柯师太福顺势失去了平衡,只听“啪”的一声,小瓶落地摔了个粉碎。
一股微甜的刺激性乙醚气味在舱室前弥漫。无论是吉升还是小厮,都感觉微微一晕,下意识地掩住口鼻。
趁着这个机会,柯师太福医生化身为最优秀的扒手,伸手探进方三响怀里,迅捷地抽出密信放回自己口袋,全程也就一两秒钟。他顺势拍了拍方三响的肩膀,用英文说:“不要冲动,等我回来。”
乌篷船载着柯师太福医生,向着楚有号而去。方三响回到管带舱室,替喜昌又测了一次体温,然后走到船舷旁,趴在栏杆前望向远处浓烟滚滚的汉口城区。
这时吉升走到他身旁,一脸讥诮:“不要冲动,啊?你有什么亏心事,会在一条军舰上冲动?”
他听懂了?!
一股恶寒,霎时从方三响的脚跟顺着脊椎向上爬升,他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吉升冷笑:“你们也忒看不起人了,堂堂一个水师帮带会不通洋文?以为旗人都是喜昌那种酒囊饭袋吗?”
方三响没有回答,他在观察吉升的动作,一旦吉升翻脸,随时暴起制敌。谁知吉升只是手扶栏杆,从容地盯着他:“呵呵,不必紧张。有喜昌保着,我今儿动不了你。不过你揣着什么心思,我可是一眼就看得出来。”
在吉升如刺的目光前,方三响只得尽量减少开口。
“你这样的眼神,我见得多啦。京城里头扔炸弹的乱党、租界报社的记者、武昌那批新军,还有海容号上那些水手,都是一副盼着仇人家办丧事的眼神,错不了。”吉升咧开嘴,想要笑笑,可嘴角牵上去,反而更像是愤怒。
方三响嘴角撇了撇,吉升陡然抬高了声调:“我告诉你,别以为人人都盼着大清国完。别看朝廷如今这操行,可骆驼死了架子不倒,只要还有几个忠臣撑着,它就完不了!”
说完这一席话,他居然一手带鼓点拍着栏杆,扯开嗓子唱起戏来:“耳旁内又听得金鼓喧天,想必是我的父皇将邓艾贼见,可叹他堂堂天子也跌跪在贼的马前。我恨不得将乱臣贼子刀刀俱斩……”
这唱腔高亢清亮,如一把华丽的大刀劈开海容号上空的夜幕。这是《哭祖庙》里的唱段。这折戏是说邓艾偷袭成都,刘禅仓皇出降,刘禅之子刘谌愤而去祖庙,在刘备的牌位前哭诉亡国。
方三响不是票友,但也听出声音里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嘶哑与惶恐。
吉升正仰头唱至**,却突然面色一变,似乎看到什么古怪的事情,唱腔戛然而止。他一撩袍角,噔噔噔朝着甲板上头跑去。
方三响站在原地,背心几乎溻透。这个吉升实在可怕,几乎看穿了一切。可他又转念一想,这人明知自己嫌疑深重,但上有喜昌护着,下有金琢章等军官掣肘,其实什么也不能做。怪不得刚才那唱腔里满满的愤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气。
方三响心中正在计算柯师太福医生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忽然听到头顶上脚步声纷乱,似乎出了什么纷争。过不多时,金琢章满脸血污地被两个水兵搀下来,他吓了一跳,赶紧上前询问。
这两个水兵说这是吉帮带的命令,然后推开方三响,把金琢章拖去位于甲板下方的禁闭室。方三响尾随而至,坚持说自己是医生,需要给他检查一下伤势。
两个水兵面面相觑,一个说:“吉帮带只下令关禁闭,没说不许请医生诊治吧?”一个说:“金长官这满脸血的,万一抢救不及时闹出人命,咱哥儿俩是不是也要吃挂落?”——好嘛,方三响还没张嘴,两个人就自己给自己说服了,卖了个顺水人情放他进去,只是不许金琢章离开。
在禁闭室里,方三响先查看一下,金琢章额头被利物划出一道深口,血流虽多,却只是皮肉之伤。他正准备用蘸了酒精的棉球去清洗,金琢章却一把抓住方三响的胳膊,沉声道:“我的伤不要紧,但方医生你得帮我去做一件事。”
原来,其时海容号紧随欧美海军潮流,装载有一台最新型的马可尼无线电台,用来与各舰联络。这种无线电台的发射线圈高悬在桅杆顶部,工作时线圈会有火花放电,产生高频电磁振**。
适才吉升正在唱《哭祖庙》时,忽然望见海容号的桅杆顶部闪过一道火花,立刻起了警惕之心。喜昌还在卧床,是谁在擅自发送消息?他立刻赶到机电室,把正电官金琢章叫过来问话。金琢章承认电台开过机,但说只是例行测试。
吉升查阅发送内容,却只看到一堆乱码。他向金琢章索要密码本,后者却辩称这只是拍键测试。吉升闻言勃然大怒,抄起一个扳手砸过去,正中金琢章的额头,说他暗通叛匪,要当场枪毙。
这一下子,整个机电室的人都不干了。吉升在海容号上缺少权威,见众怒难犯,只好退了一步,说金琢章未经批准擅动机器,关禁闭三日以儆效尤,机电室也暂时封闭。
“吉升那个人,心思缜密,表面上假意让步,肯定会继续追查。我需要方医生你尽快去我宿舍,把密码本毁掉。”金琢章说。
原来金琢章和海琛号正电官张怿伯、海筹号正电官何渭生三个人,早就利用职务之便,偷偷把三条主力舰上的同情革命者串联起来,为此还编订了英文密电码,专为筹谋起义之用。适才吉升观察到的火花,正是金琢章在偷偷用密电码联络其他两人,转述武昌密信的事。
倘若这个密码本也落在吉升手里,那么非只海容号的参与者要全盘暴露,就连海琛号、海筹号上的人亦会被一网打尽。
“门口那两个水兵没参加串联,我信不过。只有方医生你可以托付啦。”金琢章盯着他。
这要是被吉升抓到的话,可是不折不扣的煽动叛乱之罪,就算有红会身份也保不住性命,可方三响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金琢章如释重负,大为感激:“他日革命成功之日,必来报答大恩。”
“倘使革命成功,就是最好的报答。”
方三响说完,起身离开禁闭室,按照指引穿过错综复杂的舰内甬道,很快便来到了位于舰尾下部的军官宿舍区。这里比水兵宿舍要宽敞一些,但也穿插着各种藤蔓似的管道。
他刚走到军官舱室门口,忽然看到那扇防水门居然半开,心头不由得一跳,当即放缓了脚步。等到方三响快要接近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舱室内传出来:“给我好好地搜!这个王八蛋肯定有猫腻!”——不是吉升是谁?
没想到他的动作这么快,已经带着亲信来宿舍搜查了。好在金琢章向来谨慎,密码本藏得颇为隐秘,一时半会儿还搜不到。
方三响把身体贴紧墙壁,小心地探出头去。舱室里面至少有三个人,吉升和两个亲信把不大的空间挤得满满当当。他们粗暴地打开行李箱,抽落抽屉,抖开被褥,看这个架势,恨不得掘地三尺。
密码本此时正夹在床铺下方的一条管道与墙壁之间。这是一条铁皮歧气管,盘结如人肠。要想拿到,必须先整个人趴在铺位下方,伸手探进歧气管的分岔处内侧,才能抠出来。
金琢章特意叮嘱过,床底下那根歧气管平时充满蒸汽,管皮很烫,需要先把门前的一个阀门拧紧,让热度降下来,才好把手伸进去,这也算是一个小小的防盗手段。
眼看吉升在屋子里越搜越细,方三响小心地挪到舱室门口,没去碰阀门,而是蜷起右脚蓄力,猛然朝那条管道的连接处一踹!
他体格庞大,这一脚的冲击力非同小可。管道是用细钉铆接在一块,居然被这一下踹歪了几分。方三响二话没说,以同样的力度又咣咣踹了两脚。右腿固然生疼,管道也彻底断裂,上半截如死蛇一样耷拉下来。
方三响把双手往袖子里一缩,伸臂抱住滚烫的管道,把它掰向舱室。只见一股高温蒸汽从破裂的管道口涌出,一霎时,舱室里白气弥漫,惨叫声此起彼伏。
见蒸汽的压力泄得差不多了,方三响放下管道,不顾双臂烫得生疼,弯腰冲进舱室里去,故意在那三个人身边胡乱掏摸一下,转身就跑。急得吉升大喊:“快!他把密码本拿走了!”其他两个亲信听到,只得强忍皮肤灼疼,跟着头儿追出来。
这一招,还是方三响在关东时候学的。他跟老爹去深山里打猎,找到一个狐狸窝,正要生火熏洞,母狐狸猛然蹿出来,嘴里叼着一只小狐狸就狂跑。那时候小狐狸皮最值钱,于是父子俩追了一路,好不容易打死母狐狸,一看,它嘴里叼的原来是一蓬挂满狐狸毛的草团。他们再回到狐狸洞前头,小狐狸早跑光了。
这个故事,在海容号上又一次上演,只不过这次方三响扮演的是狐狸。
方三响撒开双腿,在海容号的甲板上尽情地飞跑起来。可没过多久,他便不得不放缓速度,因为跑到头了……军舰不比陆地,供他驰骋的空间实在有限。更麻烦的是,随着警报声响起,越来越多的水兵闻讯赶来,形成合围之势。
人在绝望之时,就会不由自主地往高处去。方三响眼看追兵将至,连忙手脚并用,顺着眼前的粗重桅杆向上攀去。
海容号一共有两根十字形桅杆,分别位于舰首和舰尾,高约十米。桅杆中段是一个环状的瞭望筐,顶端则是无线电发射线圈。方三响一口气爬上舰首桅杆,一直到爬无可爬方才停手。他低头俯瞰,甲板上的吉升只是个渺小的黑点。
吉升此时正站在舰前的炮塔上头,气急败坏地仰起头,指挥水兵们爬上去抓人。这时一位枪炮副官小心地凑过来,提醒道:“您别忘了,昨晚陆军发来协助令,让咱们今天早上炮击,快要到时辰了。”
吉升用手帕揉着被蒸汽烫红的面孔,气呼呼道:“早几分钟晚几分钟有什么关系?”枪炮副官只得讪讪钻回炮塔下方,命令炮组暂时待命。
方三响喘息着,环顾四周。他看到远处从楚有号的方向驶来一条乌篷小船,那小船上还挂着红十字旗,看来柯师太福医生顺利把信送出去了。方三响连忙脱下自己身上的黑袍,尽力向远处挥舞,警告他们不要靠近。那小船很快便发现了这边的变化,立刻转向,径直朝汉口租界驶去。
发完警告之后,方三响低头看看,追兵们已爬过瞭望筐。这个关东青年淡然一笑,在桅杆上挺直了身子,展开双臂,向远方望去。
恰在这时,东方的地平线抛洒出第一缕新光。晨曦映衬之下,整个宏阔江面与紧锁南北的龟山、蛇山尽收眼底。山势峥嵘,江水奔涌,哪里有半点破败帝国的疲态?方三响胸中一畅,豪气顿生。这等壮丽的景象,合该有更新的气象相配才对。
回过神来的吉升面色一变,顾不得什么抓活口,举起手枪就要射击。
可他终究晚了一步,就见方三响从桅杆上高高跃起,迎着新日,迎着新光,在半空中划过一条标准的抛物线,“扑通”一声落入奔流的江水之中……
走在车队前方的姚英子,突然莫名心悸了一下。她捂住胸口停下脚步,严之榭关切地问她怎么了,姚英子揉了揉忙了一宿生的黑眼圈,说没事,可能是昨晚忙着收拾东西太累了,继续赶路吧。
他们两个人的身后,是三辆大马车,每辆马车后头都平放着七八位伤员,这都是无法自行移动的重伤号,他们只能被绳子捆住固定,随着马车移动颠簸而不断呻吟着。车后头跟着一些相对轻伤的人,吊着胳膊、头缠绷带、拄着拐杖,在赤十字会成员的搀扶下沉默前进。
这支满是伤兵的队伍,是在今晨六点三十七分准时离开邮政总局的,这会儿刚刚走出一里地。走在队伍最前头的姚英子并不知道,在远处的炮兵观察所里,有一具望远镜正盯着邮政总局那个欧式的曲浪屋顶。
“吉升在干什么!为什么还没发炮!”
那子夏放下望远镜,愤怒地一捶桌子。旁边的参谋小声道:“也许还没准备好吧?”“扯他妈淡!昨晚我就把坐标送过去了!七八个小时都备不好一炮,他吉升干脆投江殉国算了!”
他骂得痛快,但对眼前的事实并无帮助。海军虽然有无线电,陆军却没对应装备,没法即时呼叫炮击。那子夏麾下倒是有炮队,但他们提前预设好了阵地,总攻在即,炮口不好再动。
他甚至没法直接派军队冲过去,谁也不知道海军什么时候发炮,万一刚过去,一发炮弹便砸下来,可就死得太冤了。
盘算了一圈,那子夏发现竟无可奈何,不由得额头绽起青筋,他一扯领口:“老邓!老邓!”邓医官赶紧凑过来,一见他气息不对,顿时紧张起来。那子夏道:“海军靠不住,目下我又动不得,你带上一个棚去前头看看。”
邓医官吓得膝盖一软:“卑职只是个医生,打仗可不会呀!”那子夏不耐烦道:“我没让你去打仗。赤十字会的队伍,这会儿肯定已经跑了,你去找找他们的下落。”
邓医官愁眉苦脸:“找到之后呢?”那子夏道:“设法抓回来,就说……”他思考了一阵,狠狠道:“我一时想不到什么理由,总之人和枪都给你,你看着办,别让那女人如愿就行。”
邓医官顿时感到人生无常。没想到兜兜转转,这口黑锅居然扣到了自己身上。他还要推托一下,不防那子夏抓起手边的马鞭,在他屁股上抽了一记,疼得邓医官原地一蹦高,连声说立刻出发,立刻出发!
不提邓医官狼狈离开军营,单说姚英子的队伍正在路上走着,忽然听到头顶一阵呼啸。走在队伍最后头的盐谷突然急喊:“快趴下!”
这是炮弹砸过来的声音,众人不约而同匍匐在地。只见那枚姗姗来迟的炮弹划过头顶,直直坠到远处。轰的一声,地动山摇。姚英子回头一看,面色大变,只见邮政总局上空腾起一团狰狞的黑烟,在半空翻滚变化。
海容号总算想起来自己的工作了。
严之榭直起身子,盯着那团烟雾,一阵后怕:“我的天,这炮弹再早来几分钟,我们可就全完了。”姚英子遍体生寒,毫无疑问是那子夏干的。那个浑蛋为了一己私欲,居然狠毒到了这地步。她一推严之榭,催促道:“快走!快走!”语气惶恐,如同感觉到一头恶狼近身。
可是,这支伤兵满营的队伍实在是太慢了,纵然有项松茂的大车支持,整支队伍的速度依旧如龟爬一般。走了足足一个多小时,也不过走出去数里。
到了八点多钟,天色已大亮,这支队伍勉强走到了花楼街与沿江路的交叉口,在一处牌楼下面停下来。这一路颠簸,让轻重伤员们多少都出了点状况,绷带软弛、伤口开裂、夹板松动什么的,赤十字会队员必须重新处置这些伤势。
幸亏盐谷铁钢战场经验丰富,他一刻不停地在伤员之间游走,解决了不少麻烦。姚英子擦了擦汗水,焦虑地瞥向对面。按照盐谷的规划,这会儿应该有红会的支援队伍赶到这里了。
过不多时,远处的巷子里出现了一个人影,朝这边飞奔而来。姚英子定睛一看,居然是孙希,一时大喜,他既然来了,支援队伍必然也来了。
等孙希跑到跟前,姚英子劈头就问:“红会总医院的人呢?”
“宋雅刚刚去医院叫了。”
“什么?你们不是昨晚就该回去通报的吗?”姚英子当时就火了。
孙希面色黯淡,头发蓬乱,他苦笑着解释说,萧钟英出现了气性坏疽,他不得不实施紧急截肢手术,一耽搁就是整个晚上。等到天一亮,孙希找到一队正在撤离的革命党,把萧钟英移交给他们,这才赶紧打发宋雅回去报信,自己先按接头路线来迎姚英子。
姚英子又气又急:“你明知道一百多条人命危在旦夕,怎么好随便改变计划呢?”孙希辩解说如果不做截肢手术,病人一定会死。姚英子却不依不饶:“那我们呢?我们死了就没关系对吧?”孙希有些绝望地抓了抓头发:“我这不是一早就赶来了吗?”
“你一个人来又有什么用!”姚英子昨晚忙了一宿,刚刚又被那次炮击吓得够呛,情绪很不稳定。孙希同样一宿没睡,脾气暴躁:“你……你不要无理取闹了!”姚英子依旧咄咄逼人:“你有理,骗朋友、窃账册倒是好有理!”
两个人吵得有些上头。盐谷铁钢眉头一蹙,忍不住从喉咙里滚出一声惊雷:“你们两个浑蛋!连医者的责任都不顾了吗?”
面对突如其来的怒骂,两人吓得闭上了嘴。盐谷铁钢瞪着他们,神情简直像狰狞的雷神:“按说我们日本赤十字社是外人,不该插嘴。但作为医者,你们连这一点自觉都没有吗?”
“是他不按照计划……”姚英子略带委屈地说。
盐谷毫不留情地打断:“没有任何一次战争,是完全按照计划去打的!你们作为战士,互相争吵只会让牺牲者变得更多。你们来这里,难道不是救人,而是杀人的吗?”
两人被骂得无地自容,盐谷仿佛找回了当年在军中做军曹的状态,训斥的声音越来越大,态度越来越恶劣。这时严之榭突然眉头一挑,指着牌楼的另一侧大叫:“有人来了!”
众人循声音看去,他们看到街巷里钻出一支队伍。十来个清兵,个个手里端着曼利夏步枪,分作两路,朝这边包抄过来。
盐谷二话不说,高举着手里的红十字旗,冲那边喝道:“这里是红十字会救援队!请贵军予以通行方便。”
那些清兵不吭声,也不知听懂没有,脚下却一刻不停,一会儿工夫就围拢到了牌楼四周,举起枪摆出包围威慑的架势。盐谷铁钢皱起眉头,这绝不是偶尔路过的散兵,明显是冲着这支队伍来的。
他知道跟这些士兵讲没用,视线来回搜寻了两圈,果然在巷子口看到一个身材矮小的眼镜男走出来。一直跟在姚英子身边的陶管家先发出一声颤音:“邓医官?”顺手连忙挡在了她的身前。
邓医官用手帕擦着脸上的汗,满脸堆笑:“姚小姐,咱们又见面了。”陶管家冷哼一声:“小姐正在做事,恕不闲谈。”
邓医官道:“昨日拜别姚小姐以后,那管带深受震动,说上天有好生之德,让我也组建一支队伍,效仿红会来战场救治伤兵——碰到你们可太巧了。”他睁着眼睛说瞎话,见对方不理睬,上前几步:“既然这么有缘,不妨把伤员移交给我们好啦。”
躲在陶管家身后的姚英子实在忍不住了,站出来斥道:“那子夏那点龌龊心思,当我们瞎吗?”邓医官道:“赤十字会是民间团体,没有救伤资格,理当由我们代劳。”说完一挥手,清军士兵们又朝前挪了挪,惊得伤员们一阵蠕动。
严之榭哆哆嗦嗦地展开红十字旗帜:“这批伤兵,已经正式移交给了红十字会,按照《日来弗公约》,贵方不得破坏中立救援。”邓医官笑道:“没破坏中立呀,我们是提供帮助。我们清军这边医药皆不缺,伤兵送去我们那里,能得到更好的治疗,都是体恤人命嘛。”
姚英子半点也不信他的鬼话:“红会临时医院就在大智门,不劳费心。”
“这里到大智门还远得很,又深入战区。你们队伍拖家带口的,万一被卷入交战,枪炮无眼,岂不遗憾?”邓医官眯起眼睛,语带威胁。
这时盐谷挺身挡在众人面前:“你严重违反中立条约,将来是要上军事法庭的。”邓医官见他是日本人,先是一,随后想到那子夏的严令,又把心一横:“只要传不出去,不就成了?”
这句没遮掩的话说出来,基本上算是断绝了任何转圜的余地。陶管家面色一沉,多年收敛下来的悍匪气息,从双眸勃发而出。他右腿微弯,身躯略拱,打算突然扑击去拿邓医官。
邓医官在中英药房见识过这老人的厉害,哪里会不提防?一见陶管家的姿势,他立刻后退数步,喝令那十几个士兵抬枪准备。陶管家见先机已失,长叹一声,收回了架势。盐谷没料到他们真敢动手,气得怒目圆睁:“你这是打算与日本国开战吗?”
邓医官没言语,却也没出言停止。队伍里的伤兵们听到红会也护不住他们,一时纷乱起来。姚英子试图安抚,却有心无力。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她耳畔响起来,直传入邓医官耳朵里:
“老邓?邓四眼?”
邓医官一怔,这是他读书时的外号,怎么会在这里听到?他再一定睛,看到孙希满脸欢喜地张开双臂,朝这边走来。
“孙二鬼子?”邓医官眨巴眼睛,也是一阵惊喜。
原来两个人同是北洋医学堂的学生,同级同班。毕业之后,邓医官随大流被分配到军中,孙希则被一纸电报送去了红会总医院,没想到两人会在这种场合重逢。
“你小子可是没怎么变,还是油头粉面的。”邓医官轻松了不少。孙希也哈哈笑起来:“你倒是变得像个小老头,让我看看发际线后移了多少。”他走到跟前,抬手要去掀邓医官的军帽。邓医官手一挡:“别闹,做医生的最伤肝,头发怎么可能不……”
他话没说完,忽然感觉到脖颈一阵凉飕飕的,一柄锋利的手术刀压在咽喉上。邓医官霎时脸色苍白:“孙二鬼子,你……你干吗……”孙希脸上的笑容还在:“邓四眼,我考考你,颈动脉和气管同时被割断的话,人会死于失血过多还是肺部窒息?”
牌楼之下霎时一片安静,所有人都没想到,会突然出现一场解剖课的现场教学。
“别闹,别闹!”邓医官的嘴唇哆嗦起来。孙希把刀略抬起一些,冷着脸道:“同学一场,我也不想为难你,你知道该怎么做。”
邓医官自然明白他什么用意,挥动手臂嘶声道:“退开,退开!”清军士兵们犹豫地朝后退了几步,可手里的步枪依然举着。邓医官又叫道:“放下枪!快放下!”他们这才枪口对准地面,撤开一条路。
姚英子整个人完全傻掉了,她看着孙希手里的刀,不知说什么才好。孙希捏紧手术刀,冲她微微苦笑道:“我一个人来,还是有点用的吧?”
一句话,彻底击溃了姚英子的心神。她的胸口霎时被强烈的愧疚感灌满,呛得泪水夺眶而出,整个人不由自主要扑过去。幸亏陶管家及时拦住:“小姐,不要浪费孙医生的好意……”“那他怎么办?!”姚英子拼命挣扎。
谁都明白,只有孙希一直挟持着邓医官,伤兵队伍才能安然离去。但他们离开之后,孙希的下场不问可知。他对此也很清楚,目光故意避开姚英子:“盐谷医生,赶紧带他们离开!”
盐谷的目光停留在孙希的手腕上。那只握着刀的手就像平时做手术时一样,稳稳的,不见丝毫颤动。他不再多做犹豫,向孙希敬了一个礼,然后转身走到车队前,喝令出发。
车夫们慌忙套起车,牵着辕马隆隆地走起来。姚英子仍不肯离开,她有些歇斯底里地喊着:“孙希!要走我们一起走!”却见孙希腼腆地摇了摇头,嘴唇翕动,似乎讲了一句英文。
这句话很轻,只有邓医官和姚英子能听到。前者一脸迷惑,后者却浑身一震。
那是两个单词:Forgive me(原谅我)。
这家伙总是在无可回避的尴尬场合,用英文来表达最真实的心声。
姚英子的哭声戛然而止,整个人似是被某种沉重的情绪压制。陶管家趁机从后面抱住她的腰,将她强行推上车去。盐谷铁钢主动要求断后,整个队伍在清兵虎视眈眈之下仓皇离开了牌楼。
孙希一直挟持着邓医官,同时监控着周围的士兵,防止他们离开追击。足足过了半个小时,孙希估摸那支队伍差不多跟红会救援队接上了头,这才缓缓放下手术刀。
邓医官一感觉到放松,立刻连滚带爬地跳开,同时歇斯底里地嘶吼起来:“快!快把他抓起来!”
士兵们一拥而上,孙希毫不抵抗,任由他们把自己按在满是瓦砾的地面上。邓医官喘着粗气,怒骂道:“孙二鬼子!你可真讲情谊!”孙希抬起头:“邓四眼,你若真了解我,其实根本不用怕。我是个医生,手术刀是用来救人的,怎么会用来伤人呢?”
“你……那你图什么?”邓医官被气得噎住,手指点着他直抖。孙希耸耸肩,轻声吟出了两句签语:“扫却当途荆棘刺,三人约议再和同。”他念完之后,心中前所未有地轻松,仿佛把一生的巨债都还完了似的。
邓医官冷笑:“这时候还要转文!”正要再嘲讽两句,谁知震耳欲聋的枪炮声陡然从四面八方响起,声浪如江潮激涌,绵绵不绝,响彻整个硝烟弥漫的汉口城区。
清军对汉口最后的总攻势,正式展开。倾天大潮之下,几个小小人类的意愿根本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