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旱船(1/3)

日子顺顺溜溜过去,熬疲了人,磨倦了神儿,春日来了好些天,喜梅子也没觉出来。这天她不经意地瞧见后院石碾旁的那株石榴树了,泥黑色麻麻瘩瘩的枝杈上泛了绿芽芽,她心下便朦朦胧胧生出那个只有春天才有的鲜活念想来。这个念想很顽固很热烈,如一条一条十分精致的彩旱船在芸芸众生间舞来舞去。她巴望着日子快抖出点波澜来,乏味的日子,简直不值得去过,委实活受罪。

喜梅子心里藏着那个很沉重的快意,捷步来到雪莲湾老菱河入海口的时候,夜色便随着老帆湿漉漉噗嗒嗒地掉下来了。海风刮得畅,黏黏软软漫漫懒懒的海妈子扑脸儿地折腾,老河口的颜色就叠着鱼鳞状的皱褶一层一层黯然。斜风反反复复揉烦了海流子,一会儿泼天野啸,一会儿汩汩低吟。一线很强的灰光泛起来,喜梅子一闪一闪的黑眼睛被刺痛了,余后就有一艘一艘机帆船、蛤蜊船、铁壳船和小舢板闹嚷嚷不断弦儿地颠进河道。河岸上挤挤密密黑芝麻般的人群被船上**起的鲜腥诱下河坡,远远近近激起嗡嗡嘤嘤的闹响,于鲜活声里充盈交易的欢畅,透爽爽醒人神儿。喜梅子急切切地张望好一阵,终于寻到了男人八贵的那艘老旧的单桅蛤蟆船。一盏桅灯在船上晃**。

“八贵,德行样的。”她喊。

嗨唷嗨唷的拉船号子跌落河里,也吞掉了喜梅的呼叫。她索性急急忙忙朝老船奔去,远远地瞧见男人膘乎乎壮凛凛的身子在桅灯影里晃来晃去,屁股一撅一撅地收网。蒙蒙的光亮涂在他的青葫芦头上,尽管脑壳上沾满油烟和灰尘,依旧放出通红的豪光来。喜梅子的眼睛盯住男人身穿的由她纤手织就的酱色毛衣上,毛衣织小了,紧箍箍的有点斜,显得别扭和滑稽。男人出海的日子里,她忙完酒店的生意,静下心来就很有意思地想那件毛衣,男人的影子却很淡很虚了。走得近些,喜梅子脚下就呱唧呱唧泥水响,脚心凉津津的,她也满不在乎。当她隐隐看见男人毛衣上乱蓬蓬的沾满污泥海草,乌一块白一块的,她的脸色便很沉很幽地撂下来。从那一天起她就觉得毛衣不是织给渔人的,她的男人偏偏是渔人。她双眼空茫,柔婉的双肩也在暗中一抽一抽地抖了,她自己也弄不明白今天是怎么了。男人麻溜溜地将网揉成圆圆一团,扔在船板上,便坐下来吸烟,悠闲地吐着烟圈儿,吹吹嘘嘘与凑过来讨价儿的鱼贩子胡诌。

“这位大哥,货呢?”是个女贩子。

八贵说:“面条鱼,满籽蟹。”

女贩子跳上船,瞪眼撅腚扒拉两筐货,叹道:“俺的天神哩,多好的面条鱼。大哥算是撞上财神啦!”

八贵懒懒地斜躺下来,一条腿跷在船舷上,颤颤的如一柄橹把。女贩子显然相中了货,浑身马上软了,蹲下身子,拿女人的气息撩他:“大哥,给个价,面条鱼俺包啦!”

八贵把烟头喷水里,轻轻一线红,“哧!”如灭一颗流星,大模大样地说:“走吧,俺的价儿贼高,大妹子你包不起!”说着晃晃手指头。

“20块一斤?”女贩子愣一下。

“不,200块。”八贵板紧脸。

“想头顶插扇子,出风头哇?”

“你不要,算俺老虎吃蚊子白张嘴!”八贵眯着眼说。他的海货是留给喜梅子酒店的,不想卖又想斗嘴儿,他觉得渔人望着自己舍了性命捞来的海货跟不劳而获的人斗嘴找乐子也真他×的是种享受。女贩子嘻嘻地笑了:

“别诓妹子啦,大哥,天不早啦!”

八贵拍拍屁股爬起来:“你不要,俺走啦!”

喜梅子隐在人群里看男人演戏似的呆立着,既生气又好奇。女贩子火了,耍了泼劲:“天底下有你这号人吗?包脚布做孝帽一杠子上天,想赚棺材本儿是不?”

八贵憨笑:“别火啊,买卖不成仁义在嘛。”

“屁,白眼狼戴草帽变不了人儿!”

“驴×的,你嘴巴干净点。”八贵显然耐性不足。女贩子更是泼天野骂了:“你个驴养的马×的,你个挨千刀挨万剐喂鲨鱼的土鳖虫!”八贵胸脯子一抽一抽呼呼喘浊气。

喜梅子吃不住劲了,羞辱的怨艾一浪一浪在肚里翻,涌到眼底就生出泪。她男人八贵骂骂咧咧舞着大巴掌朝女贩子扑去。几个围观的渔人呼啦啦拦住了八贵。“好男不跟女斗嘛!”渔人劝八贵。八贵望着被人拽走的女贩子,昂头很有气势地啐了一口怒道:“呸!骚鳖!”然后就怪怪异异地扭歪脸笑。喜梅子直柞柞地傻挺着,来时的那缕快意消失了,仿佛沉重地背着啥包袱。八贵抖了抖肉囊囊的胸脯子,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他弯腰颤索索把网推进舱里锁好,便矮身走至筐前,青筋突跳的大手抠紧筐沿儿,身板子嘎嘣嘎嘣一阵轻响,右臂一横一滑,身子一扭一耸,沉甸甸的渔筐抛上了肩。姿态充满壮美,唯有筐子里哗哗啦啦的稀汤薄水损伤了极好的画面。他走到船头,又扭回头冲一个年轻渔人喊:“四喜,给哥哥看着那筐螃蟹。”四喜应声没落,他便甩着大脚片子,哼哧哼哧踩上了湿渍渍的河滩。他与喜梅子擦肩而过,喜梅子没吱声儿,扑面而来的一股沤馊腥臊味儿使她恶心,“呃呃”地一阵呕,吐一口黄黄黏液才清爽一些。她定定心,碎步挪上船,融在灰白的灯影里。“八贵嫂子,你来啦?八成想贵哥了吧?”四喜叫道。喜梅子不愿听“八贵嫂”三个字,愠怒道:“四喜,以后不准再这样叫俺,俺是俺,他是他。”四喜不阴不阳地笑:“咋,看不起俺贵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老船海上走!”喜梅子瞪他一眼:“瞧你那副熊样儿!”说着弯腰一点一点拽起沉沉的蟹筐,螃蟹蠕动的沙沙声立时染了一船的活气。四喜搭手扶喜梅子下船,伸手拧了一把她圆滚滚的屁股:“嘿嘿,去跟贵哥炕头嚼舌头去吧!”喜梅子骂:“挨刀的,没成色的货!”骂着竟咯咯笑了,猴急猴急地湮在暗夜里。身后的桅灯陆陆续续灭了……

八贵喝完酒四仰八叉一个“大”字写在炕上,百事不想,怪模怪样地瞅着女人笑,死乞白赖地拉喜梅子。隔着灯光看女人,恍恍然,似乎有些异样。她红扑扑的脸圣洁纯净,黑亮妥帖的黑发在头顶挽了个丹凤朝阳,翡翠色紧身袄将腰肢绷得纤纤巧巧,气息生动。娶了喜梅子,八贵十分得意。女人不仅漂亮能干,而且是雪莲湾响当当的“艺花”。她生自舞旱船世家。雪莲湾花会从很早年月便衍下风俗,尤其以旱船著称。旱船是花会的一种形式,每年的节日这里都有吹吹打打热热闹闹的旱船赛。一个一个俊俏俏的女人坐在彩绸扎成船形的一蓬莲花上,翩翩起舞,手里彩绸舞来摇去,后边跟一个一个手擎船桨的艄公摇橹,旁边三三两两龇牙咧嘴的阔公子钻来钻去朝旱船女滑稽地飞眉斗眼儿,逗得观众指指戳戳哈哈大笑。渔人的日子是酒伴着愁脸闯过来的,劳顿是劳顿些,可将鱼虾掮出,即可财大气粗,舞起旱船来也就滋润活泛。旱船会也便如巧媳扮新囡生生不息了。雪莲湾旱船会有它独特之处,祖上传下的规矩,旱船女和艄公成对,或为合法夫妻,或为旱船女的心上人。世上万物皆分阴阳,阴阳相合,嘤嘤成韵,天地流转。当年喜梅娘和她爹舞一条绿旱船着实风光了一阵子。喜梅娘老了,爹也把命丢海里,娘不再舞船,却成了名师。村里生就木木呆呆忸忸怩怩的姑娘媳妇,经她点化,一个一个舞起旱船来便灵活美气了。喜梅子10岁就跟娘学舞旱船,技艺高超,连娘也远远不及了。喜梅舞旱船舞出了名,连小酒店也沾了光,不到10张桌面的小饭店整日红火火的。来来往往的汉子们钻进酒店,丑公子般在她身边蹭来蹭去的。偶尔也来些干干净净的“文化人”。望着“文化人”斯斯文文的样子,喜梅子心底泛起一股股抑制不住的渴望。她不识字、爹娘不识字,祖坟上也没有那样好的气脉,眼下日子富足了,她就巴望丈夫能成个“文化人”。她做梦都想这事,再也没有比这更让她激动的事了。俺一定要让男人成个“文化人”,她想。

八贵醉眼里的喜梅子比先前又漂亮秀丽了许多。渔人有烈酒有票子有好女人,还图啥呢?喜梅子心情抑郁,很不清爽,生气地挣脱男人,从柜里拎出一只碎蓝花布包,娴静地坐在灯下摆出要穿针引线的样子。“八贵,你就情愿当一辈子渔花子吗?”过了许久她说。八贵几乎是香香甜甜地睡去了,鼾声缓缓挤出来。喜梅子很沉地叹息一声,抖开一面红绸布,拿剪刀唰唰裁去豁边,零零碎碎的布条子呈各种形状,纷纷飘落,沾在她胸脯和腿上,然后就认认真真一线一线地缝着。她在做那条红旱船。满打满算离旱船会的日子也就不到半个月了。她和八贵舞了多年的红旱船。旱船的颜色由每对夫妻自定,她不知怎的,她就喜爱绿红两种色调。娘和爹的那条绿旱船没有了,娘给她扎了这条红旱船。红软软的绸布,每年都要摘下来洗干净,再一针一针缝上。她做得很细心,大半夜了也不觉困乏,仿佛是将她一颗红红的心也缝在旱船上了。这一刻,她便被一种无可名状的幸福陶醉。凉凉的夜气盘盘绕绕地在喜梅子身边游走,对面屋**来的女儿的啼哭,在静夜里格外响,引出娘苍老的含混不清的渔歌子,嘤嘤嗡嗡如一架纺车摇出来的声音。娘的歌子极古老,似由一个一个单调的音符串起的,传了一辈又一辈。喜梅子展展身子,依旧缝着。大炕上的男人睡出了细汗,翻翻身子,又冒起汗馊腥臊气。“水,喜梅,水……”他晕晕乎乎呻吟着。喜梅瞟见男人干裂的厚嘴唇上爆开一层白皮,就站起身,端来一瓢凉白开水,手捏男人耳朵拽醒他:“没出息的,灌吧!”八贵翻一下眼珠子,哼一声,咕咚咕咚喝下去,很沉地嘘口气。

“你还不睡?”他说。

“俺在缝旱船。”她答。

八贵复又沉沉地睡去。

五月的雪莲湾是一个没法说清楚的季节。喜梅子掰着手指头算计的那个喜庆的日子说来就来了。这日的天蓝蓝的,风柔柔的,天气是无法挑剔的。喜梅子喊娘也来看船会,娘皱巴巴的老脸浓缩着复杂的内容,摇摇头。喜梅子说娘你不去那俺们去了,而后就拉着八贵喜颠颠地去了。她们赶到老河口东侧十里长滩的时候,那里已是人山人海了。蛤蜊皮子颜色的海滩铺着欢喜无尽的光泽,老河口、老船、古树、房舍、河汊等景景物物,都鲜亮了。鼓乐队、旱船队、艄公队一排一排,花花绿绿齐齐整整。旱船会的词儿也换成“雪莲湾渔民艺术节”,招来各级的头头脑脑、记者、商人等身份各异的人,说明再也不是渔人的自娱自乐了。乡长手擎的长角海螺号呜嘟嘟响彻之后,锣鼓吹吹打打鲜鲜亮亮炸开,一拨一拨的旱船女踩着大秧歌的鼓点,仙女下凡般地晃出来。忽悠悠一片白,忽悠悠一片红,忽悠悠一片绿,忽悠悠一片蓝,染了一湾的火爆,摇得大海滩都耀耀熠熠颠动了。

喜梅子脸红红的充满了喜气,红晕衍至脖根儿,嫩如花茎。她很尽兴地舞着红旱船,缀几星蝴蝶斑的鼻尖渗出许多细小晶亮的汗珠儿。八贵也神神气气地舞桨,没了拘束和遮盖,自由自在大模大样与女人配合默契。起初,她们这抹红埋在花海里,不显山不露水的。等过了一段时间,这一对便在观众眼里燃起一蓬艳火来。喜梅子人模样好舞姿也优美,腰肢灵活地一扭一扭,脚尖蜻蜓点水般乖巧弹跳,白藕般胳膊呈弧状,东一甩西一摆的。她艳红小嘴巴熟蛤蜊般张开一些,唇纹明晰,如两瓣肥硕热烈的鱼舌,仿佛有无尽的魅力都沉埋在那里了。她扯去了人们的视线,惹一溜儿观众咂舌赞叹。

“绝啦,这才叫炉火纯青啊!”

“这娘儿们全盖啦!”

“和她娘当年一个样儿。”

“嘿嘿,她那傻爷们儿差劲儿。”

“咋个熊法儿?”

“懒驴子上磨瞎绕腾。”

“嘿嘿……哈哈。”

人们的议论飘进喜梅子耳朵里的时候,也让八贵听见了。他不气不恼,咧开瓢儿似的大嘴,嘎嘎笑,歪歪扭扭如舞醉棍。喜梅子依旧喜盈盈的,只是拿孤傲的目光压着旁人的目光。红旱船燃烧得越发旺了,灼得她浑身水涝涝的,两眼发黑。男人的葫芦头变得小小的,摇来晃去地蛮像回事。八贵也觉得自己与喜梅子是天撮地合的一对儿,没啥不般配的。他自信红旱船永远像个“情结”,维系着他们从头走到尾的。不知啥时候鼓乐改调了,换上一曲古老的《步步紧》。急雨似的梅花十六点儿,催得旱船女和艄公子身贴身,脚擦脚,快速叠碎步,前走走,后退退,左三步右三步,踢踢踏踏,洋洋洒洒,旱船伴着曲点舞,乐不尽花不尽,旱船会地地道道走向**。喜梅子身子拧得活,步子也灵。八贵瞪眼鼓腮,头四下晃,肚里凝一口真气,一步压一步追着喜梅子舞得急,头上汗珠子一颗一颗甩落。小两口似舞以醉地踩着“梅花点”,惹一群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他们。用两艘对扣在一起的旧船搭起的看台上,挤着踮脚的各路客人,看喜梅子和八贵舞船。人骑人的墙太高了,有的小孩竟然猴儿似的爬上桅杆手搭凉棚朝那边看。客人们看不清爽,只能瞧见喜梅子被红旱船映红的秀发一甩一甩的,像情人告别的红头巾。还有八贵的后脑壳在日光里白亮亮的,如一个抛来抛去圆圆的冬瓜。一个身着西装、白白净净瘦高瘦高的客人问乡长那对舞船的是谁。乡长说是八贵两口子。客人在小本子上记记画画一阵子,嘴里发出很响很脆的咂巴声。

白秋秋的日头爬上正头顶时,旱船会散了。喜梅子和八贵被一群领导、记者围了,凌凌乱乱地说了好些话,才挣脱出来。喜梅子很得意,又跟乡长在老船根儿下咬了一阵耳朵。八贵抱着红旱船醋味很足地使劲儿干咳,喜梅子才急匆匆地走过来,瞪男人一眼,接过红旱船,与八贵默默地走上河堤。日光很强烈,一杆一杆粗阔,晃起斑斑点点的燥气,灼得人恍惚软懒。喜梅子双腿有点软颤,但她心里珍藏的那个很沉重很神圣的念想又顽强地钻出来了,竟使她忽略了男人身上涌起的汗馊味儿。她终于说:“贵,俺有当紧事跟你说。”

八贵像头倦驴,吸溜一声鼻子。

“俺跟你说话呢!”

“谁又没堵你嘴!”

“嘻嘻……”她先乐了。

八贵扭头:“靠,啥好事儿?”

“俺跟乡长说定给你找了美差呢!”

“啥美差能轮到俺头上?”

“滩沟村小学缺个老师。”

“俺是那块料吗?”

“你是高中生,有指望熬个吃皇粮!”

“俺能吃皇粮?”

“就看你的啦!”

八贵脸一沉,道:“别××干海滩撒网,瞎张罗啦!”

“咋,你怕去不成?”

“没那金刚钻儿,别揽瓷器活儿。”

喜梅子火了:“土鳖虫,不争气!”

“不争气?俺八贵不是孬种!”

“那你……”喜梅子斜他一眼。

“老师这个孩子王能挣几个钱?”

“咱有几万了,不缺钱!再说,俺也能养活你!”

八贵撇撇嘴:“让娘儿们家养活,还叫男子汉吗?”

喜梅子呼哧呼哧喘了:“八贵,俺送你当‘文化人’是抬举你,你倒狗咬月亮不知天高!”

八贵剜她一眼,道:“你螃蟹吐沫儿,白搭劲儿!”

“你到底干不干?”

八贵说不干不干。

喜梅子收住脚,气抖抖将红旱船往脚下一戳,脸上现出倦慵慵的失望样儿,很复杂的泪十分泄气地圈在眼窝里。八贵摇摇晃晃的身影变得很薄很丑,日光在河堤上被他踩成无数碎片。他蹶跶蹶跶走出老远,喜梅子也没再喊他说话,关上心扉,一切欲望留待热血慢慢融解。日影里的红旱船晒得黑黝黝的,贮满了她的愁绪。

喜梅子心里单一的积痛有些麻木,麻木久了,便趋于平静。家庭能平静终归是好的。潮涨潮落,日子平稳过。八贵出海拢滩,回家里就觉出女人的异样。喜梅子的沉静,让他惊惊生出些恐惧来了,像他这路汉子,就怕这种无依无托的憋屈。过这种没滋没味的日子,还不如掉进海里稀里糊涂懵里懵懂死掉算了,八贵想。一晃儿就是夏天了。八贵再次出远海回来,单桅老蛤蟆船彻底颠垮了,浪里闯滩折了龙骨,不大修怕是不行了。渔人没了硬实的船,就像断线的风筝一样空落落的。修船的日子里,八贵心里很躁地渴望有一方另外的天地了,但他惶惶地不说出口,豆干饭焖着。喜梅子直愣愣地捅破这层纸。女人忽然像条红旱船,把男人的天空织成红旱船模样的怪圈儿,任他怎么挣脱也走不出去的。八贵就是受了那怪圈的蛊惑,不大情愿而又服服帖帖地钻进里面去了。八贵终于说俺愿做老师试试。喜梅子先乐了,把肩头矮下来,香喷喷的头搁在八贵宽厚的肩上,竟嘤嘤地哭了。她的哭声如夜莺轻唱。

八贵知道她为啥哭。

喜梅子说:“俺早料到有这么一天。”

“你这么自信?”八贵问。

“万般都是天意。”

八贵憨实地笑。

“人哪,为啥一棵树上吊死呢?”

“为啥你不去干?”

“你比俺强!”

八贵的身子往上一欠一欠,觉得自己猛然高大许多。夫贵妻荣嘛,他是女人的指望。他幸福而踌躇满志地闭上眼,似要把未来日子详详细细排摆排摆。喜梅子就去找乡长了。乡长爱抽鬼子烟爱喝茅台酒。她舍得花钱带来许多。乡长说滩沟小学的空额填上了。喜梅子心尖抖了一下说:“乡长,你就再想点别的法儿吧!”乡长挠着头皮说得找县教委的头儿商量。于是喜梅子又逼乡长领她去了县城教委主任家。半个月之后的一个早晨,乡长派乡文教助理将八贵任大麦铺小学教师的一纸批文送来。“俺的天神哩,孩儿他爹终于从一个渔花子成了文化人啦!这年月只要你认真去做事,就没有做不成的事!”喜梅子想。

八贵拿到批文癔症症痴呆呆好一阵子,睁圆一双眼睛切切地朝老河口张望,他啥话也没跟喜梅子说,便独自去了船厂。他终于从凌凌乱乱的白茬船堆里寻到了自己的那艘单桅大肚蛤蟆船。船已修好,还没刷桐油,白森森的茬口在日影里闪闪烁烁的,有些空幻缥缈,新鲜的木头香味儿在船的上空悠悠不绝。八贵使劲嗅着这种香气,缓缓蹲下身,吧嗒吧嗒地吸烟。他的耳畔又响起悠远凝重的轰轰潺潺重重叠叠的潮音。听不到这种绝妙的声响,他很难顺畅地过日子。他手抖抖地抚摸着平平滑滑的船板,心里积满委屈,一时竟湿了眼眶儿。

“贵哥,贵哥,你是咋啦?”

四喜屁颠屁颠地凑过来。

八贵狠歹歹地望着四喜说:“四喜,你驴×的过来!”

“啥事?贵哥?”四喜过来蹲在他身边。

八贵的头痛得像个空坛子,心事很重地对四喜说:“从今日起,俺这条船由你用吧!”

“你又买新船啦?”

“不,俺当老师啦!”

“孩子王有啥当头?”

“俺们那口子喜欢。”

四喜拍手拍腿地咒:“你那娘儿们真是疯啦!”

“没有。”八贵说,“疯了倒好……”

“这年头赚钱的是大爷,别的都是孙子!”四喜很世故地骂。八贵粗粗的喘声像伏天里拱墙的猪。四喜又说:“这事就拍板啦?”八贵终于苦着脸说:“拍啦!是罪也得受。娘儿们家也是盼咱好,说不定还能混个人模狗样出来呢!”四喜说:“你心里苦,她知道吗?”八贵说:“知道不知道还不是一回事儿!”四喜叹一声又说:“贵哥,你变得越来越不是你啦!”八贵骂:“屁话!”依旧瓮一样蹲着。几粒鸟屎淅淅沥沥掉在八贵头上肩上,他没去擦。四喜沉吟一会儿说:“贵哥,你高高兴兴去吧!话又说回来,当一辈子渔花子,赚多少钱也是下三烂!也许,喜梅嫂是对的。”八贵没吱声,颤索索站起来,扭身便走。四喜说:“贵哥,这船。”八贵嘴里像含着橄榄般口齿不清地回一句:“你看着办吧。”四喜连着喊:“俺给你租钱,你啥时回来都成。”八贵大大咧咧摇摇晃晃地走了。走上老河堤时,他还扭头朝他的船张望,满脸的眷恋,咬肌一闪一闪的,眉心处胀出肉疙瘩。

八贵像个没魂儿的螃蟹,逛逛****到天黑才回了家。小酒店里瓦亮瓦亮的,一堆一堆的渔人叽叽嘎嘎地喝酒。他从偏门闪身绕过去,看见喜梅子端来酒、菜和饺子。喜梅子喜眉喜眼地说:“吃饺子吧,茴香海贝馅的饺子。”八贵佯装文化人城府很深的样子说话,呷酒,吃饺子。喜梅子却十分喜欢男人假门假道的模样,她觉得男人开始脱俗了。屋里燥热,几杯酒下肚,八贵就大汗小汗地淌了,那股总也散不尽的沤馊腥臊气又将喜梅子呛得好一阵呕。她说:“他爹,你出海累,俺店里忙,好久没在一起好好睡觉啦!你喝完酒,在后院水缸边好生洗个澡儿,俺们早早儿睡。”八贵哧哧笑了,心下蓦地生出男人阳壮壮的念想。他吃喝完了,就磨磨蹭蹭出了屋,在后院石榴树下酣畅淋漓地撒了一线长尿,而后便噼里啪啦脱去短裤和背心,摸摸索索爬上老树下的石碾。石碾是残破的,经一天日晒,热嘟嘟痒兮兮的。八贵躺上去,望着满天醒着的星儿,舒舒服服地念叨着只有自己才明白的话,不知不觉地迷迷糊糊合了眼皮。海边大如苍蝇的蚊虫唤醒他,给他赤条条的身上留下密密麻麻绛紫色的肉包当纪念,他顿觉浑身奇痒无比,诈尸般跳起来,一蹦一蹦兔子似的蹽到房檐下,抱来一捆干干爽爽的辣蓼草,点燃,烟一大块地方,驱了蚊虫又能照亮儿。八贵用脑壳大的葫芦瓢从缸里舀出清水来,“哗”地扣在头上,然后张开大巴掌,在身上揉揉搓搓,泥球沙沙落。辣蓼草脆脆地嘎吱着,如闪闪跳跳的渔火,将他健壮的骨架涂一层暗红的油彩。他再扣一瓢水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一条凉凉的滑腻腻的东西从他后脊沟里滑落,“叭叽”摔在石碾上,一闪,便没了踪影。八贵愣怔的时候,喜梅子拿围裙“呼嗒”着浓烟挪过来。她让八贵趴在石碾上,拿毛巾抹上肥皂,狠巴巴给他搓背,揉得他骨节一阵轻响,背肉上鼓出一道一道红,如熟透的红柿子。八贵“呀呀”喊姑奶奶求饶,她依旧不理他的茬儿,她要彻底除去他的汗馊腥臊气。喜梅子边搓边说:“贵,明儿你就是喝墨水的文化人啦!”

“嗯……”八贵说。

“记住,树长一张皮,人争一口气,好好干!”

“嗯。”

“记住,别像抱着猪头找不到庙门儿的主儿似的,神气点。说话办事就得有点那个样子,别让人拿土儿!”喜梅子眼睛盯着他的后脑勺说。

“嗯。”

“多带些钱,大方点,别让人骂小气鬼!”

“嗯。”

“多长心眼儿,多看书,将来考师范吃皇粮!”

“嗯。”

“家里啥也不用你惦着。”

“嗯。”

辣蓼草一会儿就燃尽了,嗡嗡嘤嘤的蚊虫一团一团将他们卷进屋去……

来来去去月把光景,八贵就不再天天跑家了。其实大麦铺村离家也只有八里地。开始上班时校长让八贵管些后勤,随后教体育,而后就正正规规地接班了。他是四年级班主任。这是北边十个村子的联办小学,一个班就有50多号人。每次回家来,喜梅子总爱听八贵吹吹嘘嘘地讲学校里杂七杂八的故事。她笑成小虾,眼底生出无限温情。她觉得自己男人还是挺精到挺有前程的。她一点一点发现丈夫真的变了,很粗很硬的头发也留下来,如抹了凡士林油般亮,紫红的脸膛捂白了些,人也瘦得恰到好处。一入秋,西装一套一套地更换,良友烟一直顶着,说话也变得咬文嚼字了,言语间躲躲闪闪,很含蓄很幽默。他说业余学函授课程,得好多好多钱。喜梅子干脆把几份大额折子甩给他,让他自己掂掇着花吧。她酒店生意忙,顾不上照顾他,他一个爷们儿家在外混碗笔墨饭,也够难为他了。秋天的日子里,喜梅子精神好极了,店里店外家里家外的事都压在她的肩上,不停歇地忙乎也不觉出累。她肚里装着一个红旱船般大的希望。她朝朝暮暮巴望的东西,就像秋果挂在树枝上,伸手一摘便实实到手了。她不愿采摘,她最理想的秋果不是这一个,还在遥远的天边晃**,能走进像秋果一样富有色彩的梦幻里去就够了。酒店里雇来的伙计们背地里嘁嘁喳喳地议论:“瞧,老板娘都风光成仙啦!”喜梅子终于找到了女人生活的靠背,仿佛一下子搂定了日月的甜美,不管别人说啥,她都赏回一个很沉实的笑。

晚秋的一个黄昏,喜梅娘独坐在后院的石碾上纳鞋底儿。灰灰的摇动的炊烟,在她佝偻蜷缩的身子四周盘盘绕绕,在她心头晃出无数虚幻。黄腾腾的烟雾里有枯叶坠落的响声和啥东西蠕爬的沙沙声音,她麻木的神经被那熟悉的“沙沙”声撩得一阵哆嗦。她惴惴地抬头循着声音的来处,蓦地瞧见粗粗糙糙的老树枝上蠕爬着一条红蛇。蛇头血红血红,一卷一卷地画圆圈儿,就溜下树干,钻进树根里去了。喜梅娘浑身猛一麻胀,干瘪瘪的身架软塌在石碾上。瞬间,她甩了鞋底,爬到石碾一侧的缸沿处,惶惶地寻着什么。没有寻到缸底的红蛇,手一软,骨碌碌滚到树根下,疯了似的抠扒红蛇钻走的地埝,喉咙里搅着一种老猫叫春般的哀呼:“红蛇,俺们的红蛇,回来吧,回来吧……”她跪着,手机械地扒着树根,凄凄叫着。喜梅子将酒店的事安排妥当,就去屋里奶孩子。她隐隐听见娘的嘶喊,抱着孩子,颠着奶子,奔到后院:“娘,您是咋啦?神神怪怪的!”喜梅娘的声气

和脸相,比即将逝去的黄昏还灰暗,悲戚戚地说:“梅子,不好啦,不知哪个造了孽,犯了神条,招灾引祸呀!”喜梅子仍旧一脸疑惑:“娘,到底咋啦?”喜梅娘抖抖道:“红蛇,红蛇又钻地里啦!”喜梅子也惊颤了一下,脸苍白许多,定定心说:“娘,八贵已经不出海啦,就别供那红蛇,别信歪信邪啦!”喜梅娘理也不理女儿,依旧霍霍地扒着土。喜梅子无可奈何地望着娘苦苦的身影,想了半天才料定是八贵那夜里洗澡,不慎才将红蛇弄出水缸来的。她实在理不清红蛇在雪莲湾世代人心目中的玄奥,但她知道对于人过七十古来稀的老娘来说不是一件小事。她可以不信,可娘不能轻轻松松放红蛇走的。娘几十年来总是向她凄凄地讲述那个可怕的黄昏。

雪莲湾人是信红蛇的,就像舞旱船一样悠久,谁也不能把红蛇从渔人生活里挑出来。红蛇被他们供成实实在在的海神。传说这里古时叫鲲鹏国。鲲鹏国里蜿蜒着一条曲曲弯弯的红沙带,沙带上生满大大小小的红海蛇。鲲鹏这种凶恶的怪鸟,蔑视红蛇,常常把红蛇踩在脚下或充当饰物,衍成沿海鸟图腾氏族意识。怪鸟**威,海涂灾祸不断。一日里成千上万的红蛇死死缠死鲲鹏鸟,然后红蛇腾云驾雾,兴雷布雨,吉兆呈祥。古人关于龙的臆想也便源于此。渔人为寻个吉人天相,供奉红蛇。红蛇能镇妖除邪,保佑海上漂泊的渔人平平安安。红蛇好像善解人意,不咬人,无毒,成年累月蜷缩在水缸底下默默度日。喜梅娘信奉红蛇是有理由的,她惧怕红蛇盘在老树上画圈儿也是有充分依据的。那也是一个秋日的黄昏,她同样坐在石碾上为喜梅爹纳鞋底儿,她被同样的“沙沙”声扯起视线,惶惶地瞧见红如血滴的蛇头,极神秘地朝她画了一个圆圈,便“嗖嗖”钻进树根里去了。她多少年也没弄明白红蛇是怎么从水缸里爬出来的。她跪在树根下整整扒了三天三夜,终于把红蛇找回来。可就在那夜里的一个吞天吞地的大潮里,牛般强壮的男人被大海吞噬了性命。“多亏喜梅娘心诚,捧回了红蛇,要不还不知又出啥灾呢!”村里人这样说。男人去了,喜梅子便是娘心里的绿旱船。从这以后,喜梅娘好像换了一个人,红红火火的旱船会上再也没了她光彩艳丽的倩影了。这一年喜梅子开始跟娘学舞旱船,她用的是娘留给她的绿旱船,那一年她10岁。红蛇的故事从那时就紧紧缠磨着她。其实红蛇对于她并不那么重要,她是心疼娘。“大慈大悲的红蛇,救苦救难的红蛇,神神怪怪的红蛇,快回来吧,为啥在这个弱女人的风烛残年还让她受苦受磨受劫受熬煎?”喜梅子心里热切呼喊着,怀里孩子也“哇”地哭了。

喜梅娘着魔入咒般地扒着树根。天说黑就黑了,喜梅子慌口慌心地找了个卜卦先生来劝娘。卜卦先生说老太太怕是鬼魂附了体了,必须如何如何。于是喜梅子按卜卦先生吩咐将一坛子新酿的米酒散散落落地洒在院前院后,又连夜在石碾上烧了几刀黄表纸。卜卦先生喃喃念着一串符咒:“蛇,坐地神,东风躲躲西风歇歇……”他一遍一遍念,喜梅娘仍旧老样子。卜卦先生说慢慢来,招回了魂,也就没得一点事了,而后叹息着走了。不一会儿,轰轰隆隆的早天雷滚来滚去,闪电“噼啪”炸开,天景像烧着了一样。喜梅子熄了烧纸的堆子,硬是把娘拖回屋里。然后来势很猛的大雨点子噼噼啪啪砸下来,屋前屋后充斥瘆人的闹响,新鲜的米酒气息被雨水冲洗掉了……

喜梅子躺在屋里一夜没睡。她一闭眼就有一盘红蛇,在石榴树上盘着,如一颗早落的红松果在树上卧着。俄顷,红蛇就消失了,幻化成很大很大的红旱船。她被娘牵着手,在海滩扑扑跌跌地走。天永远像个红旱船,娘俩孤孤单单的身影裹在船里,耐着性子走,怎么也走不到尽头。渐渐地,红旱船变成绿旱船,喜梅子被绿旱船牵到了童年那个绿蒙蒙的世界里去了。

她原来是喜欢绿旱船的。

“梅子,你愿意舞旱船吗?”娘问。

“愿意愿意。”喜梅子拍手叫。她虽然仅10岁,身架蛮高的,瘪瘦些,营养不良,整个一个小柴火丫头。娘放下手里织渔网的梭子,打墙摘下那条蒙了灰尘的绿旱船。娘轻轻弹去一绺一绺绿绸缎上的灰尘,然后来到后院。娘先舞一阵子,喜梅子再将宽松绵软的绿旱船固定在细腰上,学着娘的样子舞。摇臂,挪步,拧腰,一环一节都由娘手把手教。她望着叠印在地上淡淡交错陌生的影子,既好奇又木讷。娘将绿旱船固定在酸愁的眼眶里,把舞旱船的关关节节点点滴滴说个透彻。喜梅子每日像白天落地的绿蝙蝠在后院扑腾,不些日子,她便能扭得很像样子了。娘笑眯眯坐在碾盘上看喜梅子舞旱船,慨叹良久,秀眼一垂,淙淙淌下泪来。喜梅子茫然地问娘:“娘,俺舞得好吗?”娘挥手抹去泪花花轻轻一点头:“好,俺的梅子真聪明。”喜梅子天真地甩着长腔说:“俺长大舞旱船,在旱船会上拿第一。”娘的眼睛里透出一股悠远的神往,盯着绿旱船好久好久不说话。喜梅子读不懂娘的心事,只能从娘的一声一声长叹里,品悟出日月的艰辛和悠长。娘说:“梅子,舞旱船女人的命苦哩。”喜梅子平添一些豪气:“娘,俺不怕苦。”娘的声气和脸相依旧很灰暗,周身笼着浓浓的仙气。娘的表情如同埋入黄昏的石榴树让喜梅子感到莫名其妙的忧伤。娘久久才说:“梅子,你还小,还不懂人间世理。”喜梅子怔怔地看着娘。第二年雪莲湾旱船会到了,村里姐妹们拉喜梅娘舞旱船,娘死活不舞,推出喜梅子。喜梅子噘着嘴巴说:“俺不害臊,就是没有小艄公。”娘说:“你在学校里挑一个你喜欢的男孩子,还不容易吗?”喜梅子眼一亮,马上想起同班的小蛤头。她喜欢小蛤头,皆因小蛤头全班学习最棒。她自认机灵,课堂门门不爽手,小蛤头常帮她。很快,喜梅子把小蛤头领进家里,由娘手把手教他舞船桨。小蛤头与喜梅子同岁,精瘦精瘦,小脸蛋黑里透红,一双黑亮亮的笑眼弯弯的,一株小高粱似的,亲热人恬静人。喜梅娘俩都喜欢他,连他一把一把抹鼻涕的毛病也觉得挺好玩。喜梅子与小蛤头一起写作业,一起舞旱船,一起光着脚丫吧唧吧唧地在海滩上抠小蟹。那个旱船会上,喜梅子和小蛤头水灵灵热爆爆地舞着绿旱船,引得观众前前后后挤匝匝围过来,一片喝彩声悠悠不绝。娘挤在人群里朝她们一阵深长凝望,偷偷哭了。喜梅子和小蛤头一炮打响,学校里搞啥活动也端出他们的节目,春节花会进城,也带上他们。喜梅子少年的所有向往和幸福都装进绿旱船里了。小蛤头也如这绿旱船,像条小马驹一样在喜梅子的生活里尥起尥落。她与小蛤头的心咬在一起了。

然而好景不长,那个黑沉沉的暗夜,小蛤头的黑红脸相转为纸白色,蹬腿死去了。他是死在去医院途中,到医院才诊出他是吃了腐烂变质的蛤蜊肉中毒而亡的。喜梅子的心碎了,如掉进一个盛满泪水的深谷里悲伤至极。她再也无心上学,如点了穴位似的呆滞,两眼空茫地盯着绿旱船,盯久了,就神神怪怪地独自舞着,忽哭忽笑,疯疯癫癫,口里反复喃喃着:“小蛤头,舞船来,舞船来……”任娘咋劝也劝不住。夜里,喜梅子竟摇摇摆摆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像个天不收地不留的鬼魂。她看见小蛤头摇着绿旱船走了,夜空全是无边无际的绿影,无数幽幽的绿色幽灵飘飘游走,摇曳,闪跳。她呼唤着“小蛤头”跌倒,又爬起,后来跌卧的时间越来越长。娘在后面追她,她跌倒一回,娘的心就揪紧一次。娘火急火燎地拽回喜梅子,拿绳子把她拴在屋里。喜梅子依然冲绿旱船傻愣。“毁啦,俺的梅子不能这么毁啦!天神哩!”娘惶惶叨叨着,眼前又闪着红蛇头画的圆圈儿。娘一想起那个折磨纠缠她的“圆圈”,心里就打一个结,解也解不开。娘一日一日为喜梅子喊魂,呼叫得舌尖长满疮,咝咝啦啦痛。娘的目光与喜梅子的目光碰了一下,便滑开了。娘就寻着那目光一点一点探到挂在泥墙上的绿旱船上,定住了。第二天早上,日头还没长满实,屋里仅泛着弱浅的光亮,喜梅与娘几乎同时醒来,但她们都很惊讶了。

绿旱船丢失了。丢啦!那般突然。

喜梅急眼问娘:“俺的绿旱船呢?”

娘也很吃惊:“怪啦,一宿,咋就丢啦?”

喜梅子跳起:“俺要绿旱船。”

娘将喜梅子紧紧揽在怀里,哽咽道:“梅子,丢就丢,娘再给你做新的。”

喜梅子一头扎在娘怀里,狠狠哭出一摊绿渍渍的泪水。她好些天没这样哭过了。隔不几日,娘将一条绒绒的红旱船挂在了老墙上。喜梅子看也不看红旱船,她不喜欢,散不去磨不灭的苦痛,又很强地燃起了她的思恋的焦躁。她失去了小蛤头的帮助,再也不愿走进学校,娘就让她学着织渔网。后来一些日子,娘舞着红旱船给喜梅子看。喜梅子冷冷地瞟着红旱船,拿淡漠的目光玩弄着红殷殷的晕光。她的喉咙动了动,费力地咽着唾沫。日子久了,红旱船晃在她眼前,腿脚和手臂便一阵一阵麻痒。那天娘不在家,喜梅子竟悄悄舞起红旱船。她的身子依然轻盈秀美,双脚顺着旱船会的节奏一下一下弹跳着,心绪终于慢慢辽阔起来。“红旱船也蛮好的,过去自己真傻真傻。”她想。这个很长的夜里,喜梅子做了无数个梦,不知为啥,小蛤头不在梦中,绿旱船也不在梦里。她忽然觉得前头只有一条红旱船像个昏头昏脑的月亮在高远的云彩里一涌一涌地游……

“红旱船,红旱船,红旱船。俺永远的红旱船哩!”她心里念叨着天就亮了,一切又明明白白回到眼前,但她一直弄不清绿旱船为啥顷刻之间就没了。

噗嗒嗒的风箱声又响了。喜梅子望一眼熟睡的女儿,便利利索索爬起来。小酒店已开始营业了。她捷步闯进娘屋里,娘不在。这时候有一种嚓嚓嚓嚓老鼠磨牙的声响爬进她的耳鼓。她迅疾来到后院,看见娘枯着一头白发,哆哆嗦嗦地抠石榴树下的泥土。树影不知不觉地移着,娘躬着身子,投映在地上的影子很弱很丑。她灰色的肩头凝着早霞的光亮,又圆又白的头顶,雪花似的颠动着什么。娘枯瘦的手一下一下剜着雨水浸过的湿土,味道很足的地气疏疏地升起来,绕到娘的头上去,渐渐化在日光中了。

“娘,娘哎。”喜梅子轻声叫着,一股无名的燥热从心底拱出来。娘像是变了一个人,任女儿的呼叫在耳朵里飘进飘出,也没回一声。喜梅子看见的是一张老皱的走火入魔的脸,脸上汗豆淡白,一粒一粒含在皱沟里,在日光下闪闪烁烁的。喜梅子愣愣地站着,望着娘专注痴迷的样子,沮丧地叹口气,怅怅地走了。日头爬高一些,喜梅子喊娘吃饭,娘也不动,她只好让酒店女服务员给娘端去饭菜。娘神情木然地坐在石碾旁吃了饭,回头又重复那个令人费解而愚钝的动作。“人有千般好,总会有一样不好。”喜梅子气鼓鼓地嘟囔着,心里愉快的季节给破坏了,净干些东按葫芦西按瓢的事,是娘圣人喝盐卤,明白人办糊涂事,还是家里真的要有灾祸降临?八贵,你个×样的,还不快回来一趟。她又想,心便攥紧了。不几日,八贵没精打采地回来了。喜梅子说:“红蛇钻进石榴树根里了。”八贵有一搭无一搭闷闷怔怔地呆坐着。“俺跟你说话呢!”喜梅子心里更加慌得紧。八贵没抬眼皮说:“咋跑的?”喜梅子说:“你还问俺,俺正要问你呀!那夜里你洗澡……”八贵浑身抖了一下:“哦,许是……”他想起那个滑腻腻的东西。喜梅子叹一声:“唉,俺倒没啥,害得娘伤神费力。”八贵说:“明儿俺拿镐刨刨,能找就找,不能找到就算球啦!再狗×的买条红蛇来,不就结啦?”说着,懒懒躺在炕上。喜梅子说:“怕是娘不干,动锹动镐犯天条,再换一条怕娘也能认出来。那条蛇,可是俺家祖传的。”八贵洋洋洒洒道:“那俺没辙喽!船上放风筝,由它去吧!”喜梅子望着八贵的脸有些怪,问:“贵,你今儿个不对劲儿,每回到家来总是掰扯学校里的事,你身体不舒服吗?”八贵苦着倭瓜脸,定定地瞧喜梅子,久久才说:“喜梅,俺……俺……不想干啦!”喜梅子心里乱了,直想哭:“咋,你犯错误啦?”八贵摇头。“学校的人挤对你?”喜梅又问。八贵又摇摇头。喜梅子眼瞪圆了,拿不容反驳的口吻说:“你要生邪,俺跟你没完!”八贵嘟嘟囔囔地说:“俺向来就是逮住渔船当鞋穿的主儿,穿大鞋,放响屁,过瘾!可学校那破地方,一人八个心眼儿,蝇营狗苟地折寿!”喜梅子厉声吼了:“你个没出息的货,大头鱼背鞍子,一点一点熬呗!慢慢也就习惯啦!”八贵又说:“得六年民办教龄才准许考师范呢!”喜梅子又狠狠地叫:“六年就六年,俺不图你别的!”八贵窘迫地垂着头。喜梅子说:“明儿你给俺回去,别让俺天上舞旱船空欢喜!”八贵吸溜了一声鼻子,心里憋着什么东西。他想着女人身上的万般好处,心乱着。生活里的一切像是被雾隔去了,如一世般久远。他又回去了。只能回去!

八贵这一走竟好些日子不回来。入冬了,棉衣棉被也是让人捎去的。喜梅子依然忙。娘依旧神神鬼鬼地在老树下折腾着,树根四周凹着大坑,**七缠八钻的树根,红蛇依然没有影子。年根儿的一个飘雪的夜里,八贵回家了。他像喝了烈酒似的摇晃着进了房,身上脸上的雪花没去扫,壮凛凛的身架塌了,膝头一软,跪下了:“喜梅,完啦!”

喜梅子骇然吸口凉气:“这是咋啦?”

八贵泥软泥软地瘫在灯影里,隐隐得如一头瘟头瘟脑腌腌臜臜的猪,再也没了教师的体面和风光。他含含糊糊地说是耍赌输了钱。喜梅子心颤了,抖抖地像要倒下去。她没问输多少钱,钱不比这档事本身重要。八贵反倒沉不住气了,绝望的声音一截一截挤出来:“5万,那两个存折儿都光啦!喜梅,俺不是人,对不住你和孩子。”喜梅子方寸也乱了,脸上挂着紫青的悔悟,像落了一层霜。是悔当初送男人去学校?还是悔不该把“折子”全甩给他?八贵最怕女人的沉默,他的稠血呼噜噜涌到喉头,咽不下吐不出,憋出廉价的泪珠来:“俺在学校里待得憋屈,就让马大棒拉去赌啦!俺就是开开心,谁知一玩儿就他×搂不住啦!”喜梅子黑溜溜的眼睛似要将男人穿透:“你,你还觍脸子显摆呢?这回,你可是六粒骰子掷五点,出色啦!”然后她走到男人跟前,将散了架的男人拽起来。八贵的目光是胆怯的,回避的,躲躲闪闪的。喜梅子心里那根柱子强支撑着,说:“你知道,俺最容不得撒谎的人,只有你八贵才能把俺糊弄到这个份儿上。”圈在她眼里的泪,终于噗嗒嗒掉下来。八贵也流泪了,嘴巴掂量着字说:“俺不是人,是畜生,没脸活着啦!俺死前啥都掏给你吧,你的小酒店,俺也押上,输啦。”喜梅子心尖一哆嗦,问:“你……输给谁啦?”八贵说:“马大棒。”喜梅子瘫坐下来,剧烈的震颤传导至四肢,又一股脑儿流到汗涔涔的脚心里。娘颤颤地走出屋子,戳在堂屋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就有热嘟嘟的一股尿水洇湿了裤裆,囤着的袄袖滑了下去。她不祥的预感还是应验了。

“俺真的不想活啦!”八贵狠狠地吐出一口气,脸相便平静了,浑如鱼目的眼睛绝望地盯着喜梅子的脸。喜梅子久久不语,缓缓地把觑成一线的目光从黑暗的角落里扯回,仔细研究起八贵的脸,似乎在寻找什么,看得八贵心里阵阵发空。“俺不是吓唬你,俺再也没脸活在这个家里了。孩子大了,别跟她提俺这个没出息的爹!”八贵眼神虚虚的,鼻根处涌出一股辛辣的酸水。喜梅子不再看八贵,目光移至挂在墙上的红旱船上。淡淡红绸浴在冬夜的灯影里,莹莹地闪跳着饥饿的光泽,但红绸上的纹纹路路依然全看得清楚。她眼里猛然蹿动着胭脂红色的火凤凰。全是红颜色。

屋里一时很静很静。

窗外的雪疯下,冷风尖尖地呼啸,屋里的炉火耀着跌宕起伏的晕光,火凤凰般燥人。喜梅子眼里的红旱船还是忠厚牢靠的,让她委实不解。她时时念想的不可知的将来,的的确确有个说不清看不见的东西在等她。她看看八贵,看看炕上熟睡的女儿,反复看着,脸相松爽一些说:“八贵,俺有哪点对不住你吗?”八贵摇头:“是俺作孽,对不住你。”喜梅子呆愣愣望着八贵:“输了5万,加上酒店,还有别的地方没有擦屁股吗?”八贵说就这些还不够呛嘛。喜梅子问:“就为钱你才去死吗?”八贵哀哀叹着:“俺没脸见人。”喜梅子苦笑了,说:“你还有救,这时候了,竟然还想脸面。”八贵垂头不语。喜梅子说:“你走吧,走吧……”八贵猝然抬头:“去哪儿?”喜梅子说:“还是那条道儿,把失了的脸面赚回来!”八贵愕然地瞪圆了眼:“这……能……成……吗?”喜梅子说:“给你带上钱,去东北佳木斯俺姨那儿,学两年吧。俺姨能办……”八贵的脸很湿嘴很干,迟迟疑疑地点点头。这个时候,只有点头,眼前刚强的女人才彻底属于他。他迭了声表白:“俺日后痛改前非。”

“钱,俺还能再赚。”喜梅子说。

“唉,钱,那么好挣吗?”八贵叹道。

“路到天边又有路。”喜梅子总是这样想。

八贵眯眯眼说:“俺跟你一起赚了钱,再去行不?”

喜梅子脸顽石般死板僵硬,道:“你这个歪腚葫芦邪路种儿,这时候还不懂俺的心吗?”

八贵缩缩地说:“算俺白说。”

喜梅子再也不想说话,而后俩人就默默坐着,天便一点一点亮了。风雪鼓鼓涌涌唰唰啦啦没个停歇。炉火渐渐熄灭,屋里清冷清冷。八贵说去跟四喜说句话,就蔫蔫地走了。男人脚下响脆脆的踏雪声彻底消失的时候,喜梅子忽觉一阵透心凉,她身子如得了鸡爪疯一样抖抖地蜷下去。她用双手捂住苍白的脸,喉咙里挤出一串短促的呜咽。风溜进来,搭在灰墙上的红旱船被风一掀一掀的,活像一只受了伤扑棱着的大鸟……

熬过正月,八贵得走了。

八贵脚上两只硕大的棉乌拉在雪地上急速地踩动,刮刮啦啦响。雪蛇缕缕钻动,斜风被泊在滩上的船遮遮拦拦后,窝囊多了。八贵在那艘大肚蛤蟆船前收住脚。积雪很厚,老船很幽。冻酥了的老船哗嗦哗嗦地呻吟着,仿佛压在八贵的宽胸脯上,沉沉的,好像要坠到海里去。想想即将背井离乡苦熬长日的艰难,眼下能无忧无虑沉到海里倒是极好极好的。八贵想着,心里又云彩里翻跟头没着没落了。海滩一片空寂,偶尔有一团麻雀唏嘘着。他久久呆望着一对一对亲亲热热的麻雀,心里不由得生出对喜梅子的怨艾。他觉得现今的磨难是女人之祸。

“驴×的,偏偏这辈子碰上你!”

八贵嘴里喷着白腾腾的哈气,喉咙里火辣辣热爆爆地咕噜着,款款走上蛤蟆船。他弓着驼背坐在船板上,在船板雪层上没来由地画着圈圈儿。圈圈儿好似喜梅画成,逼他乖乖钻进去,画地为牢,他不愿搅在其中,冷冷地看着,再不肯跳进去一步。“喜梅,你吃苦受累的,图个啥哩?人有万般好,就没结天缘。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八贵想。他长长嘘口气,胸中涌起很沉的落寞与空凉。冷气贴着船板干巴巴地游走,撩起团团雪粉,砸在八贵的脸上一惊一乍的。他眯起眼定坐着,恍惚如一座雪雕。人真怪,一合眼,喜梅子便舞着红旱船影影绰绰地晃悠。女人身上的万般好处俱涌来,透着浓烈的醉人气息,连老船也变得无棱无角地柔顺,大海也变了味道,滑去了刚才的嗔怨。“八贵,你个孤儿,有这样好的娘儿们跟了你,是你驴×的福气!”他咒着,蓦地睁开眼,怔了一下。

喜梅子在船下不远处站着。

“喜梅,你……”八贵慌慌地站起身。

喜梅子正拿一双冬雪般沉静的眼光研究着男人,红格子围巾裹着她极鲜活红润的一张脸,在雪景里十分生动,映照得八贵缩小至无形。八贵蔫头耷脑地走下船时,喜梅子说:“你晚走两天吧,咱去城里舞旱船,马上就得去的。”

“俺舞不起来。”八贵说。

“屈了你啦?”

“屁话,俺有啥屈的。”

“见不得人啦?”

八贵哼哧不语。

“穷人乍富,挺腰腆肚。”

八贵说:“舞来舞去,又有啥用?”

“咋没用?醒神挺人儿!”

八贵说:“灯草拐杖,借不着力。”

“你呀!这回舞船是县农业银行点的。乡长说银行非要咱俩去不可!银行拿花会宣传储蓄。”喜梅子眼睛灵活地转了转,“说不定,俺养虾的时候,还能贷咱一些款子呢!”

“想得倒美!”

“试试呗!”

“那行吗?”

“少跟俺犟,你一个爷们儿家遇点难,连舞船的勇气都没啦,去了佳木斯也学不来啥能水!”喜梅子恼怒了。

八贵咬咬牙:“俺去!”

喜梅子乐了。仿佛昔日看不见的一切,又**进她的眼里。日后一切辉煌的设想都要从这次红旱船进城开始,从这认认真真地舞出第一步,再走向艰难的遥远。初十那天的天气不算很好,天阴着脸,不时洒着细小雪花。喜梅子和八贵与村里20对舞旱船夫妇坐银行的面包车去的。下车时雪就大了,纷纷扬扬一片孝白。那位白白净净瘦高瘦高的银行办公室邝主任满脸失望地问领队喜梅子:“孙喜梅同志,你看这天还能舞吗?”他自从那次“雪莲湾渔民艺术节”里记下喜梅子的名字就这么称呼她。喜梅子爽快地说:“雪天俺们是没舞过船,可俺们入乡随俗,就听邝主任一声令下啦!”邝主任说:“操持到这份儿上,俺们当然希望风雪不误,就怕你们吃不消哇!”喜梅子马上就有一番热肠子话从嘴里呛出:“邝主任,俺们农民硬实,跌跤、挨冻、挨挤,都不在话下。”邝主任感动了:“好好,真是太感谢啦!”他说完就吩咐人将印有“到农行储蓄”字样的红底黄字绸带发给每一对夫妇。喜梅子喜盈盈地背上红带子,就去拉痴呆呆的八贵:“嗳,傻样儿,背带子呀!”八贵脸色铜黑,鼻孔翕张,说:“背个这玩意儿,耍猴儿似的,不丢人呀!”喜梅子瞪他一眼,三下五下就把红绸带套在八贵的脖子上,狠狠说:“今儿个你没有发言权,让你咋就咋!”八贵勉勉强强套上,心下的一抹不悦中和了那点对抗,便反而有些戏谑的快意。嘭嘭哐哐的锣鼓响了,花花绿绿的旱船一条一条从银行院里舞出来,在旺白旺白的雪地里分外扎眼。不长时间,城里主街上便拥拥塞塞挤满了人。旱船队湮在人群里,织成龙形,前不见头后不见尾,闪闪跳跳浩浩****,鱼贯而移。喜梅子和八贵排在最前面,红旱船在雪地上舞着,如滚来滚去的大火球。喜梅子情绪极好,脸红红的,眼亮亮的,肥硕晶莹的汗粒使额头生光,身上的每个物件都活起来,雪照烂漫。她忽然觉得她不是赌徒的媳妇,她不是穷光蛋,她俨然是拥有全世界财富的女大亨。她的气势令村里知底的人十分佩服。八贵呢,则相形见绌了。他有气无力地舞桨,身子懒慢地一动一扭,如一条饿瘪的小虫畏缩胆怯地在人群里穿来穿去。他不敢看众人,更不敢看喜梅子的眼睛。“精神点儿,别跟霜打的秧子似的!”女人开始向他发出严厉的警告了。八贵含含糊糊地应一声,挺挺胸,做出铆劲儿的样子。但他的脊背上像是有一团沉重的东西死死压着,压着,让女人满意的形象终究没能营造起来。喜梅子不再看八贵,昂头舞着,竭力掩饰男人的存在,但终究不能忽略。男人总还是形影不离地陪伴她,就像一个美梦后面拖着的一个看不清爽的阴影……

中午,雪停了。

邝主任带着喜梅子去仓库里领犒劳品。邝主任说:“孙喜梅同志,今天演得很成功!俺们行长也赞不绝口哇!”喜梅子仍在生男人的气:“俺演得不好,不如上次。”邝主任连说:“很好很好。往后俺想跟你们定个君子协定,行里有啥活动,就请你们。”喜梅子十分欣赏邝主任有涵养的谈吐。她说:“俺乐意为你服务。”邝主任忙说:“不是为俺一个人,是为行里。”喜梅子脸红如旱船。喜梅子便不多说话了。邝主任很热情:“往后俺们就是朋友,常来常往吧!”喜梅子好像有一串一串的话,犹犹豫豫很久掏不出来。邝主任送她出门口的时候,喜梅子终于说:“邝主任,俺有事儿求你,可又……”邝主任笑笑说:“别客气,尽管说吧。”喜梅子喃喃着:“俺想养虾,难处不少呢!”

“啥难处哇?”

“闺女穿娘鞋。”

“咋讲?”

“钱紧呗!”

“你想贷款?”

“嗯。”

“贷多少?”

“三万。”

“俺跟行长商量商量。”

“别作难,邝主任。”

喜梅子心里又藏下这个希望回村了。她胸膛里有什么东西燃烧,炽炽烈烈了。第二天,她接到了东北佳木斯老姨的来信。老姨是那里县办师范的头头,给八贵办好了自费半读手续。看来八贵得走了。该做的喜梅都做了。他该走了,一切都是天造地设的事。八贵无法改变喜梅子桅杆顶上插旗杆尖上拔尖的性子,又怕失去她,他只有履行虚幻而美丽的壮别。夜里雪又漫天飞扬,把那一夜没有熄灯的小屋冻成一团。到翌晨,住了雪,天还不很亮时,八贵带着行李就要上路了。他和喜梅子来到后院,远远看见娘蹲在白皑皑的树根下鼓鼓捣捣抠红蛇。娘自从八贵败家后更

为痴木,除了起早贪黑地抠红蛇,仿佛再也没有别的事了。她枯小的身子淹在白雪里,晃着微弱的白光。八贵和喜梅子同时刹住脚,愣怔怔地呆望着她。娘不为世间一切困扰,依旧不扭头,专注痴情,连眼珠子也不转动了。雪片在她冻成红萝卜的手里,碎了,散了,铺排出的嚓沙嚓沙的声响,传到极遥远极陌生的地方。“俺,对不住她老人家。”八贵哑了声说,眼骨窝里爬出湿漉漉的东西。喜梅子很镇静,说:“你走吧,见了老姨,就说娘很好。”八贵点点头,就很沉地叹口气,拧转身子走出院子。喜梅子款款跟在后面,冷冷的街上就晃着两个人影。街上塑着一个很高很大的雪菩萨,静静地看着他们。“菩萨保佑你,俺把心吊在舌尖上盼你。”喜梅子切切地说,“就等你换个模样回来,当老师,吃皇粮!”八贵又点头。这些话极像女人唱出的绵长而虚幻的谣曲,反复将他揉得熨帖了。

烈风吹打着八贵的眼睛。

天暖和了,喜梅子就包下了西海滩防潮坝后面的一片虾池,成为地地道道的养虾女。清虾池、灌水、跑贷款,活儿像陀螺一样追人,她就得苦挣苦扎地转着。男人是她的念想。男人总算是走了,还回了两封很短的信。走就好,人走了,没有希望便有了希望,走就是希望。希望凝成一口气,顶日月艰难。活是很难的,日月像摇船得一桨一桨拱;赚钱也就更难,得吃大苦。苦就苦吧,钱难赚屎难吃,世上的钱原来就不那么好挣的,她想。

这些日子,娘依旧抠她的红蛇。帮不上喜梅子,她怨娘恨娘了,渐渐忽略了娘的存在。酒店易主,一个叫大芳的小工看喜梅子可怜就留下来给她看孩子照顾疯癫了的老太太。喜梅子白日忙着往城里跑贷款,几次折腾,邝主任还算够意思,贷她两万多。她订了虾苗买了饵料,每天夜里回家奶完孩子,就装上小本子,去乡里夜校听专家讲授养虾知识。回家已是子夜,就囫囵着身子躺一会儿,天不亮,五更鸡**开锐锐一声尖叫,她便去虾池子干活了。早晨海滩涂上的雾很浓,紫莹莹的,大团大团地游移。喜梅子扛着大锹歪歪斜斜晃在雾里,黛青色上衣被海雾打湿。她一步一步走着。天一点一点变亮,她能瞅见自己呼出的哈气融进雾里。灰不溜秋的海堤如一排卧倒的骆驼远远地弓起了脊背。她的虾池就在海堤下。她站定,甩了湿漉漉的上衣,穿一件红秋衣,霍霍地在虾池里面甩泥。大锹在她手里舞着,臭烘烘水渍渍的黑泥被一团一块地掀到矮堤上。早醒的鸥鸟看了恓惶,一群一群嘀嘀嗒嗒落下又呱呱惊叫着飞走了。天彻底亮了,霞色在她红扑扑的脸上贴了光,红亮亮的,日光在她舞动的大锹下破破碎碎弥弥合合,哗啦啦声音溅起一世界。

“喜梅子,早啊。”

“早,您也整池子呀!”

喜梅边干活边与人搭仙。

“八贵那东西也是烟袋杆子,黑了心,这活儿咋能叫娘儿们家干呢?”

“他不在家,俺能成。”

“呃,听说你家八贵考上师范啦?”

“嗯哪。”喜梅子响脆脆地答。

“八贵那驴×的算是有福气!”

人们赞叹之余又有点惋惜,这朵花没插对地方。娘儿们家给八贵多少,也是杂烩汤里的豆腐,白搭。喜梅子不这样想,男人还是蛮勤快蛮忠厚的,上次进赌场也是别人拉下水的。他憨头憨脑,却也有个泥腿劲儿,能成气候哩。喜梅子被一束一束错觉的光环惬意地裹着,身上的筋筋脉脉也蓄满力气,大锹起起落落,泥水哇啦哇啦流。最底层的泥水更稀,腥臭气更浓,就像八贵出海回来身上的那味儿。她恶心了,气短了,趔趄了几下,甩了锹,躬身吐了一摊黏液,再抬头的时候,眼里就冒金星子,就要倒下去,倒下去了,她硬硬挺着,挤一口唾沫含在嘴里,将奔涌的呕声完全堵回肚里去,一点儿也不能让旁人听到。后来,她吐血了。

喜梅子没有被拖倒,留住了日月的辉煌。忙忙颠颠的日子一晃儿就溜到了秋天。放暑假的时候,八贵憨憨气气地回来了,人瘦了,黑了,说话做事也有了些板眼。他说学业忙,没住上几天就走了,怀揣着女人的厚望走了。喜梅子又多了一重自信。遗憾的是男人在她眼里竟是一根交错不清的树杈子,连一个难忘的背影也没留下来。男人在她眼里是不该这个样子的,怎么就莫名其妙地模糊了呢?她不敢细想,不敢。艰难的日子只有活在盼望里,不成熟的果实别拧,拧下了,成熟的机会便永远失去。她想着,满脸内容地盯着一蓬太阳光,目光一截一截探出极远。

男人这回走后,四喜便来得勤了。每回来四喜都学着八贵大大咧咧的样子甩给喜梅子很多很多钱:“嫂子,把船租收好。”

喜梅子数数钱,惊讶了:“五千,这么多?”

四喜拍拍胸脯:“俺这阵子赚得多!”

“啧啧,你真能干!”

“贵哥比俺还能干!”

“咋,想他啦?”

四喜扮个鬼脸:“你不想他吗?”

“小子,你又欠捶啦!”

四喜嘻嘻笑:“嫂子,兄弟不是说你,贵哥远天野舍地抽筋儿,你就不疼他吗?”

“俺不疼他?谁撑着这个家?”

四喜一脸正经道:“贵哥不愿干的事,就别逼他啦!”

“滚,少出馊主意!”

“快让他回来吧!”

“回来干啥?土拨鼠似的海里钻?”

“哼,有人想钻还钻不来呢!这年头只出你这么个傻瓜,只捡芝麻不抓西瓜!”四喜说。

“轻骨头!”

“不管你咋骂,贵哥心里苦哇!”

“俺清闲啊?谁也没吃白食!”

“那是你自己找罪受,何苦呢?”

“挨刀的,死了不苦!”

“唉,你早晚逼贵哥吊死在那棵树上!”

“再胡诌,俺扇你!”

四喜缩缩闭了嘴。

喜梅子倒不依不饶地说:“四喜,你赚你的钱,八贵上他的学,人各有志,你千万别去信勾他的痒痒肉儿啦!”

四喜垂头一叹:“唉,种下苍耳收蒺藜,都是命!”

“你说啥?”

“俺说命。”

四喜走了,喜梅子身子软了一下。他每来一回,她的身子就软一次。那天黄昏,喜梅子往虾池子送饵料,路上碰见大芝娘。大芝娘也是与她娘齐名的旱船女,对喜梅子娘俩着实不服气。她见喜梅子就亮开嗓门说:“听说你们八贵成仙了啊!”喜梅子故意气她:“成仙,岂止成仙,俺们八贵还要吃皇粮呢!”大芝娘于泼辣中透出尖酸:“吃的皇粮本呀,怕是拿母鸡下蛋换的!咯咯咯……”喜梅子斜她一眼说:“你,你眼气啦?”大芝娘故意往她心尖子上戳:“可有人看见你家八贵先生又出海打鱼呢!”喜梅子怒了:“你放屁,俺八贵在吃笔墨饭儿!”大芝娘一扭一扭地“咯咯”笑着:“吃笔墨饭?怕是吃屁也赶不上个热乎的!”她一笑一拧地走了。喜梅子狠狠地碎了她一口:“呸,**!”然后快快地走了。天黑回家的时候,在老河口不小心摔了一跤,她很利落地爬起来,扑拉扑拉身上的土屑,又往回赶。到家的灯下,她才发觉自己戴了多年的翡翠手镯碎了。那是娘在她与八贵结婚时给她的,是她的护身符,碎了,还剩半边卡在她的手腕上。碎了,她不知为什么就碎了。娘扒了一天的红蛇,晚上蜷缩双腿,愣愣地望着女儿,像个守护神。喜梅子说:“娘,手镯碎了。”

娘依然怅怅地望着女儿。那意思像是在说,红蛇没了,手镯自然会碎的。

之后,喜梅子哭了。

那株古老的石榴树下,日日蹒跚着喜梅娘疲惫、残弱而又永不止歇的身影,喜梅子则每天围着虾池子转。虾荒时节到了,过去的虾荒蟹乱被人看成灾荒预兆,现在却换了一层含义,虾荒时节是大虾生长的最后关口,家家都要反反复复往虾池里扔饵料。虾荒到,累断腰。这时节,苍茫阔大的滩涂上,挤挤密密地拥满了背筐提篓的姑娘媳妇和爷们儿汉子,他们在捡卤虫和蓝蛤,为大虾准备最后一顿丰盛的晚餐。每天早上,天还黑乎乎的,喜梅子就背着柳条筐,手提一盏明晃晃的虾灯,扑甩着大脚片子,咚咚咚咚踩响海滩。

泥滩、村舍和船桅罩在晨雾里,腥风撒下星星点点的露珠儿,湿漉漉咸滋滋的。喜梅子手里的那盏灯晃**着,如豆的火光,一闪一闪,如磷火,照亮了秋夜的一大片地方。她用手将散落在额前的几缕秀发向后一甩,酸愁就被甩脑后了。不长时间,她走上了海涂。黑乎乎的泥滩一片连一片,瞧不见一棵树,抓不到一丝草。一块一块浅泓,像草原里的“淖儿”,汪着蓝幽幽的海水。这是盐池子,水浅浅的,水皮儿上卧一层翡翠鸟、水鸭和海鸥。鸟翅是绿的,鸭嘴是红的,海鸥是白色的,远远看去,如铺满荷叶,开遍睡莲的彩旱船。大虾的天然饵料卤虫就生在盐池里。喜梅子每天早上都来这里捡卤虫。卤虫像小乌虾,麻灰灰的,密密麻麻地钻在盐水里。她是捉卤虫能手,一个早上就能攒下几日的饵料。她做得很累很苦,白嫩的手掌裂开一道一道很深的口子,像爬满了蚯蚓。盐水涩涩地杀进血口里,钻心地痛呢。不,这算不上啥,比起男人在学校里背书还省劲儿哩!文化人不易当,别看养得细皮白肉,悠悠闲闲,要考试了,迷哩魔啦地折腾,吃不好睡不安生,折寿呢!不比咱庄稼人,头一挨枕,就沉沉地念“呼噜文”。她想。

喜梅子看着天还很暗,就将虾灯拿一根树杈挑起来,甩掉鞋子,吧唧吧唧踩进盐池。橙黄的灯光,如一粒闪闪跳跳的星子,引一群飞蛾和蚊虫围它狂欢、献媚。盐沟淙淙流水,忽浓忽淡的蓝雾,卤虫蠕动的沙沙声,使空旷的滩涂变成一个童话世界。不大工夫,卤虫就将筐子塞得满满实实。沁凉的露水,潮湿的地气,森冷的海风,合成特有的秋寒。喜梅不怕冷,她直起身子,甩掉沾在手上的泥沙和盐渣儿,打腰间摸出一条素花毛巾,擦抹着脸上汗水,然后抱着筐子挪上一个黑乎乎的泥岗子。天还早,喜梅子还想再捞一筐。当即,她双膝跪在沙泥上,拿手扒拉着,抠出一块一块的泥片子,手指渗出了血,她还是着魔般扒着。终于,她抠出一个黑洞洞的泥坑子,坑口老树根一样粗,含着鲜味儿的潮乎乎的地气扑进她的喉咙口,又升到她心上静静卷绕萦回。她忘情地吮吸一口,像是歇息似的喘上一口气,然后躬着身,噼里啪啦就将一筐卤虫倒进坑子里,又挺直身子走向另一个“大汪子”。捉满筐的卤虫,就转悠回坑子,将两筐卤虫背回自家的虾池旁的窝棚里。

喜梅子捧着虾灯独坐在窝棚门口的木墩上,静静地朝虾池一阵张望。蓝幽幽的水面上浮着几丝嫩绿的海草,一只一只大虾吐出一片大大小小的泡泡儿,如无数喁喁的嘴,朝她殷勤地倾诉着什么。每每听到这醉人的扑扑声,喜梅子心头就阵阵发痒。卤虫,瓷瓷实实两筐够用两天的。这会儿还缺蓝蛤。“三蛤四卤”的喂养方法是她从夜校里听来的。该去逮蓝蛤了。捉蓝蛤可不像捞卤虫容易。无论是海滩上还是泥礁底下,必有海水终日哗哗流过,蓝蛤同人一样精,是认活水的。弯腰撅腚在海水里摸,累得腰酸腿痛,也抠不上多少。所有的虾农都知晓,渤海湾雾抬岛上有取不尽的蓝蛤。不过,那是个凶地方,姑娘媳妇没人敢去,唯有几个海汉子敢从那鬼地方钻来晃去。

喜梅子忽然想去那地方试试了,她啥都想试一试。她放下虾灯,她的手掌烤得生出一层白盐。她急忙从兜里掏出一盒蜜油,一点一点涂在手背上,交叉摩揉着,又低头在手背上呵呵气儿,最后又小心翼翼地装进兜里。她的手很重,刚才抠了一大块油,里边很少很少了。少就少,即便没了油,她也会把蛤蜊盒带在身上。这是男人,一个“文化人”给她买来的,这对于她是十分重要的。她站起身,看看灰灰的天儿,默默朝雾抬岛方向急匆匆赶了去。

日头子爬起来,怏怏的,很长时间扯不去揉皱了的灰蒙蒙的雾帘子。雾抬岛还裹在雾里,她的上方,隐隐浮着一条淡淡的藕荷色的长带子。雾抬岛不是啥真正的岛,而是一片洼地塌子。洼地上耸几排火石,如一道一道金灿灿的天然屏障。这是雪莲湾唯一有石的地方。这里是肉锤儿似的凸出去的一块,又斜对着老河口,整日白浪滔滔,烟雾缭绕,远远望去,就像浓雾抬着的小岛。人们就叫“雾抬岛”。干潮的时候,这还汪有齐腰深的海水,水面上和石缝里浮着杂七杂八的藻类,鱼虾上来觅食,浅水里就生长许多蓝蛤,一抓一把。可怕的是这里常有吞人的大鱼出没,涨潮也没规律。发天的时候,轰轰嚣叫的海水溜着豁口朝洼地上喷吐,况且老河口与狼牙嘴之间的海沟与它相通,潮水灌满这块洼地,才朝北滚的。这儿淹死过几个人,怪疹人的。喜梅子高挽着裤腿儿,赤脚在海滩上赶,泥软的水滩在她脚下吱吱叫着,她脚掌发痒。潮水泛着白沫子嘶嘶朝岸上淹着,浪头子扑在脚跟上,一卷一卷的水花,溅她一身,凉津津的。泥滩越来越难走,乌黑的烂泥掺和着石碴儿和碎蛤皮子,又黏又滑又扎脚。她干脆轻跑起来,虾灯在筐子里哗喳哗喳响。她脚一点地,刚挨泥皮儿就过去了,不挨扎又快捷,不长时间,就到雾抬岛了。

海水浑浊,浪头不大,一块一块暗红火石如一头一头硕大的龟,蛰伏在水里,一动不动,偌大的水塌子呈着虚伪的静。喜梅子很得意,她把虾灯放在礁石上,背着筐子跳进凉冰冰的海水里。水扎凉啊,与别处是“格路”,能冰透皮肤,进而扎进肉里骨里。海水漫过大腿的时候,她把牙咬得咯咯响,弯腰伸手在火石缝里抠蓝蛤。蓝蛤真多,一划拉就是一把。她一捧一捧往筐子里甩,兴奋极了。蓝蛤属于贝类,小指甲盖般大。她捡了多半筐的时候有些吃不住劲儿了,她慢慢失去活力,手指头麻木了,黑眼珠里的火花也黯然失色。蓝蓝的海水、暗红的火石和雪白的蓝蛤都凝成模糊一团。

她有些沮丧了。

喜梅子吃力地挺起身,重重地叹口气,将冻木的手指含在嘴里呵气儿,也不顶事。她索性爬上礁石,从上衣口袋里摸出火柴,再次点着了虾灯。不是照亮儿,是当火盆用。她双手紧紧捂着灯罩子,好半天,手指一节一节复苏了。这时,她的双腿又不听使唤了,如灌了铅般沉重。灯里的火苗太微弱了,她多想钻到日头底下晒暖儿啊。她又怨艾起来,人就是邪性,没足没够,吃着东盼着西。天大白大亮了,海也醒了。阴森、恐怖、喧嚣的雾抬岛上,开始浮上斑斑点点的红霞,但雾仍没散尽。喜梅子望着半筐鲜活的蓝蛤,心里喜滋滋的。但她还不肯就这么回去,远远地来了,又逢上干潮,不将筐子装得贼满就回去,不是她的性格。于是,她活动活动手脚,“扑通”一声,又跳进水里。她的脚还没立稳当,觉得腿肚子就遭了火辣辣的一击,像有一块烧红的烙铁烙在腿上一样,扯心撕肺的痛。她“呀”了一声叫,浑身一阵**,拼命往岸上爬。爬呀爬……她爬上岸来时,就发现左腿肚子被戳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窟窿,殷红的血浆,咕嘟嘟涌出来。她赶紧从上衣扯下一块布条儿,一圈一圈缠在腿肚子上。她惶惶朝水里张望,淡红的海水里,**一条带有梅花点子的鱼背。她听说这里的大鱼能自由上滩下水,能一口吞了人。她有些后怕。

痛和冷两个恶魔侵扰着喜梅子,她再也不能待在这里了。她必须在涨潮前走出雾抬岛。她吃力地背上筐子,勒紧绑在腿上的布带子,斜斜地蹬过去。她为自己吃惊,她也弄不清自己是怎么涉过那片水塌子的,也许是伤口还麻木着。当她摇摇晃晃站定泥岸时,却当下腿一软,眼一黑,一屁股跌坐下来,咸涩的海水再次渗进伤口,剧烈的疼痛,使她难以忍受。她一动不动地蜷缩在一片泥坨上,腹部狠狠压住大腿,闭紧眼,牙帮咬得吱吱脆响,柔婉的额头生出豆粒大的汗珠子,一滴一滴砸进泥坨里。

泥坨上印了一摊血和一摊汗。海滩很静,海水和滩涂被阳光涂成赤铜色。蛤蜊、蛏子和鬼蟹在洼地里噼啪有声地吸气,一只一只蟛蜞和跳潮鱼,在水面突突跳着,窥探着沙滩上可怜的喜梅子,也同时警告她大潮就要来了。喜梅子想起男人和红旱船,就有一股力量从心底拱出,在她骨子里胡乱钻动。她挣扎着,奇迹般地站了起来,背上筐子,倔倔地搅动着红溜溜的日光走了。走很远一截儿,她扑地跌倒,再爬起,又跌倒,爬起……

大潮呜呜溅溅追来了。

喜梅子躺在家的炕头上,浑身无力。她就用歪瓜裂枣的字给八贵写了一封长信。恰巧四喜送船租来,就说:“四喜,替俺给他发封信。”

“想他了不是?”四喜说。

“你又来啦。”喜梅子一脸的沉静。

“瞧你这样子,家里没爷们儿家咋成?”

“没他臭鸡蛋,照样做槽子糕!”

“别耍光棍儿啦,虾池的活儿就交俺吧!”

“你?”

“信不过?”

“好吧。”

一片清静。只有雨,细细飞洒,如大虾蠕动般沙沙响,撩得喜梅子再也躺不住了。她轻轻下炕,拽出一把雨伞,晃到门口时,“嘭”地撑开一蓬伞花,她纤巧的倩影顶着那蓬幽幽的花融进秋天的雨雾里。她走在海滩上就像一只绵羊小心地一脚一脚地移。养伤的几日里,她连连做着好梦,一回一回梦见男人拿了毕业证回家的风光,一回一回梦见自己发了大财,连喘气都比别人粗。清风细雨,簌簌响,围成一片,鼓**着她酿成长久的渴想,她掐手算着,男人还有一天就会接到她的信了。她知道信走七天。雨丝凉凉的,潇潇洒来,染了她一脸的风尘,泛着俗人读不懂的悲喜。她走进秋天的梦境里去了。雨停了,海滩发出一阵远古的呓语,如梦似幻。鲜阳在远远的桅尖上斜斜地挑着,帆影就勾勾弯弯地晃了。喜梅子望一眼红彤彤的日头,再看脚下黏答答的泥滩,龌龊得叫人发腻,连气流也变得黏答答了。她来到虾池旁的时候,瞧见满池的虾都醒着,扑扑探头,吞着浮在水面上黄丝丝的饵料。望着散成油花状的饵料,她猜想是四喜夜里撒的。夜雨里撒饵料,是最科学的,书上说的,喜梅子心里赞叹着,款款朝水闸旁边的草棚子走去。

灰乌乌的茅草窝棚,如一只大龟卧在堤上。一层油毡被夜风吹落,一半搭在檐上,一半吻着湿地。喜梅子心一紧,急急奔去。远远地,她就听见从窝棚里**出的呼噜呼噜很响很沉的鼾声,鼾声一截一截往极远极陌生的地方延伸。不知怎的,喜梅子对这鼾声那么熟悉,像是男人嘴里兴之所来哼着的那支渔歌子,点燃她的热情又使她失去分量,她紧走几步,站在窝棚下,轻轻盖好油毡,蹑脚进了棚子。她发现四喜侧着身子睡着,浑身被雨水打湿,水涝涝的没了人样。喜梅子心里一热,伸手摇着他:“四喜,醒醒,别淋病喽。”他依旧睡着,他嘴中喷出的气息,温温痒痒,像面条鱼在她手背上爬来爬去。

“四喜,醒醒咧——”

“呼噜呼噜……”

“四喜,日头照腚啦!”

“呼呼噜噜……”

“四喜……”

喜梅子蓦地看见他那只像卤过的虾似的泛着酱色的粗手,紧紧攥着一封展开的信。信皱巴巴洇了水渍,一块一块,像是泪水濡过。她疾手抓起信,映入眼睛的是她的歪歪扭扭的笔迹:“亲爱的贵……”喜梅子的脑壳轰然一炸,像一只狂躁的母狗,扳过男人黑瘦黑瘦流一线哈喇子的脸。是八贵。怎么会是他?

“天杀的,这辈子为啥偏偏碰上你?”

喜梅子脑壳如炸开的桐油果,身子一软,轰轰然旋转着搅乱倾斜的一瓦窝顶很沉重地扑倒下来。八贵醒了,被眼前的景儿吓得慌口慌心,“扑通”跪地,抱起思恋的那一团绵软,哭了:“喜梅,喜梅……”

八贵哭得很惨。

喜梅子一连几日不吃不喝,哭得昏昏沉沉。她被男人骗了,八贵这次回来压根儿就没走,他跟四喜出海了,偷偷住在船上。她像抽走了身上的所有精血,再也爬不起来了。她的一双红肿无光的眼睛,呆望着沉默的红旱船,多少个日日夜夜的美好变得很轻很贱了。她多想挽住昔日那美好,可终不能够,不能。八贵白日忙虾池的活儿,夜里守着她,一嘟噜一串忏悔请她原谅的话,很轻地在她耳朵里飘进飘出,像一排生生灭灭的水泡儿。

“喜梅子,想开些。”

“一家人安安生生的,还求啥呢?”

“命有八升,别求一斗啦!”

“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是好。”

“别太精鬼啦!”

喜梅子听着人们极柔极润的劝告,有暖酥酥的东西往脑后钻,就是不入心,呆愣的目光死死落在墙上的红旱船上,那目光像是咬住了什么。她觉得胸窝里热辣辣堵得慌,一捶,忽然听见红早船的呻吟声。红旱船能出声了,就像一只受了伤的红鸟,扑棱扑棱,挣扎着哀鸣。红鸟恰如她固执地坚守着的玫瑰色虚幻的慰藉。红鸟不动了,日日夜夜的悲苦和辛酸俱到眼底来。她眼眶子一抖,就有两行晶亮晶亮的泪珠子爬出。不知啥时候,娘颤抖抖地挪进屋来,晃出老态。娘干瘦干瘦,脸黄得难看,如一朵被风吹落了的干**。娘的老旧的阴丹士林蓝布大襟袄,被溜进的风撬起,如一面蓝旱船忽闪忽闪。喜梅子的目光与娘的目光一碰,就滑开了,定定落在蓝大襟袄上,似乎在寻找什么,而终究觉出陌生来。

“梅子。”娘终于说话了。

喜梅子心一喜:“哎,娘。”

娘像正常人似的坐下来。

“娘,你老熬过来啦?”

“嗯。”娘嘴角瘪了又瘪。

“看红蛇把你老折腾的。”

娘的目光忽又浊了。

喜梅子异样地望着娘。

“日子久了,海也会枯的。”娘说着就一阵干咳,“娘盼你成气候,干成事,会有出头日子的!”

喜梅子拿眼在娘的身上搜刮一遍。

娘的表情恍若隔世,一身枯丑,坚毅却是留在骨头里的。她眼圈子红红的,一把一把老泪长淌不止:“梅子,娘不行啦,走前只想告诉你一件事。”

“娘,啥事儿?”

“你还记得咱家的绿旱船吗?”

喜梅子点点头。

“你知道绿旱船咋就没了吗?”

喜梅子摇摇头。

“那夜里,俺烧了它。”

喜梅子满脸的内容和空洞。

娘就蹶跶蹶跶走了。

喜梅子深情地唤一声:“娘——”她再也说不下去了。

收虾的季节到了。喜梅子自从跟娘说了话,精神就奇迹般地好起来。她跟八贵苦扎苦累将肥鲜鲜的大虾交售到外贸收购站,换回七万元的票子。他们比先前更富有了。八贵怀里揣着票子,风光成熊了,狂癫癫地喊:“老师,嘿嘿,文化人儿,嘿嘿,去他×的吧!”喜梅子听见了八贵的狂叫,如五雷轰顶,抖抖的,静下脸瞅八贵。她的脸相惨白,但表情平平。每一次她都以平淡中的力量镇住男人,这回不灵验了,八贵如灌了烈酒的笨熊,摇摇摆摆叫道:“去,去他×的!”喜梅子的心一点一点下沉,慢慢走到男人跟前,不说话,也不看他。八贵不懂她的心思,有些害怕了。喜梅子挥手一巴掌将八贵推倒在地上,就一巴掌。男人瘫在地上,将脑壳缩到肩胛里去了,好久好久抬不起头。

夜里,八贵就走了。

她不知道这冤家去了啥地方。

走,还是希望吗?他,还会回来吗?

她不知道。她都不敢猜一下了。

后来不长日子,喜梅娘死了。老太太就硬挺挺地死在了那株石榴树下,喜梅子发现她的时候,她的身子僵虾一样勾在那里,眼睛墨线一样叠合在一起,脸上的老皱也舒展开了,挂着很富态很满足很安详的笑。喜梅子不懂娘死后为啥这般模样,收尸的时候,她猝然发觉娘的右手紧紧地攥着一条红蛇。红蛇,红蛇,这神神鬼鬼的家伙又怎么钻出来了呢?红蛇显然是被娘攥死的,红舌花茎一样吐出,身子直了,干硬干硬了。喜梅子用了力掰娘手里的蛇,怎么也掰不开,就干脆一同下葬了。娘死后,喜梅子看着空****的后院,老树下总是蹒跚着娘疲惫、孱弱又永不止歇的身影,她有些怕了,就又将男人输去的小酒店买了回来。开了酒店,心里还是老样子。那日她听说乡文化站要招人了,而且能转长期合同工。她心里的念想又活脱脱往外钻了,她去报了名。乡长说原本要考试的,既然喜梅子来了,巴不得的,免啦!喜梅子执意不干:“考,俺考上才来。”临考试的前一天夜里,有人看见喜梅子携着红旱船去了林子里的墓地。

夜很沉很幽,涛声很响很重。轰轰隆隆的声音如旱天雷在大海滩上沉甸甸地滚动,铺天盖地滚至远远的。喜梅子就裹在这种声音里,默立在爹娘的坟头旁。她一把火点燃了红旱船,由于是一面陡坡,红旱船燃烧着,如一个做工精细的花圈,弹跳着滚动。火苗子伸伸缩缩,就像红鸟挓挲一双白亮的翅膀,隐在夜里自由自在地远去了,远远地哼哼嗡嗡,淡了,怎么也飞不到眼前来。葬掉了,一段日子的美好都被壮丽地葬掉了。她忽然跪下去,将被火光映红的脸埋在手掌里,埋在往事的记忆里,啜啜地哭起来……喜梅子离开墓庐,独自走上老河口的时候,那遥远的沉闷的声音仍悠悠不绝。她爽气许多,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想唱一支娘唱过的渔歌子,让黑沉沉的雪莲湾知道,她还醒着。唯有醒着,方能打进另外一方天地。第二天,文化站考试的时候,人们蓦然发现喜梅子舞出一条蓝旱船。蓝格莹莹的旱船搅动了一瓦蓝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