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还乡(1/3)
九月的平原为啥没有围园的味道?
最后的一架铁桥,兀立在田野,将这里的秋野劈开了。土地的肠胃蠕动着,于这里盘了个死结。铁路改线,铁桥废弃多年,老旧斑驳,有的地方早已歪斜了。也许在雨天里,有什么鸟儿停在上面,欢欢快快啼啭。如果秋阳从周围的青纱帐里升起来,土地和庄稼都是滚烫的,铁桥能投下一片暗影,供那些做活的人们歇凉。没有故事的秋天长长的,晚庄稼还要在秋风里拔一节儿,而光棍汉杨双根却恼恨秋天,他更恼恨的是铁桥下的秋天。杨双根将锅里的剩饭剩菜都吃光了,然后牵着那头老牛到田里,将牛拴在铁桥下的铁架子上,牛悠闲地吃草,他却拽出唢呐摇头晃脑地吹起来。田野很安静,棒子地里除了秋虫,再也没有别的杂响了。还有老牛许久才有的一声吆喝。
三尺远的地方就是棒子地。玉米胡子挑在唢呐嘴儿上。杨双根躺在草地上,愣是将唢呐吹成了哭调,与这风收的年景儿极不协调。他的嘴巴鼓成了紫球,眉头也拧得苦。一边吹一边望桥下的庄稼。其实这并不是秋叶飘落时的田园,而是他家承包的责任田。他和父亲作为售粮大户的荣耀哪里去了?远处能听到唢呐声的人,都以为杨双根饱吹风光,遥遥召唤。
父亲杨大疙瘩坐在田头吸烟。他默默地听着唢呐声,看着青纱帐和远处的日头。只有他知道儿子心里惶惶。双根的唢呐不是吹给年景儿的,而是吹给九月的。四年前,双根心中的九月在桥底下丢失了。后来他才知道,九月和她的姐妹们到城里打工去了。四年前的入秋,九月到棒子地里看他,将她那处女身子献给了双根。在铁桥下的草滩上,九月的血洇湿了秋草。九月说咱们太穷,俺到外头挣些钱回来,俺娘和弟弟就托付给你啦!双根眼见着九月从羊肠子一样的田埂消失了,像梦一样虚幻。后来,地实在种不下去了,杨双根父子也去城里打工。杨大疙瘩明白双根是奔九月去的,可是没有找到九月。第二年村长兆田硬是去城里将他们爷俩拉回村种田。每年仲秋九月,杨大疙瘩都看见儿子躲在桥下吹唢呐。玉米林子比房屋还高,使老人看不见那铁桥。但他看见桥西头秋阳下的脊背。男人女人的腰们朝棉田深深弯下去。四顾茫茫,都是无限耀眼的白棉花呀。他时常看到一些鸟儿从棒子地飞到棉花田那边去。棒子地是杨家的,棉花地也是杨家的。让老人始料不及的是他们竟然雇用了城里人。城里破产企业的工人情愿到乡下打工。那些男女穿得洋里八怪的,又使荒弃的小村活泛起来。杨大疙瘩掐算着,花上几万元购置物料薄膜,一入冬就该搞冬季大棚菜了。他没想到自己老了老了还露一回脸,美得不知是吃几两高粱米的了。这时有两只兔子蹦到老人身边来,瞪着血红的眼睛瞅他。杨大疙瘩就怕看红眼睛。这些天他不断看见红了眼睛的村人。粮价要涨,土地要吃香,已经有不少外出打工的村人回乡。怕是九月里真的闹还乡团了。老人信服这个理儿,农民就是要种好地,贱种才疯跑野奔哩。灯不拨不亮,理不摆不明,天算不如人算呢。老人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嘴金牙,嘴边的皱纹一动一动。
狗×的,鬼眼睛!杨双根忽然不吹唢呐了,两眼定定地盯着桥顶。他感到疲乏和困倦,可桥顶上浮**着那么多的眼睛。他觉得这是九月那双很大很亮的眼睛。九月在村里那阵儿,时常到桥底下的水塘里洗澡,在桥下换衣裳、梳头和照镜子。娘不让她在桥底照镜子,说会照见鬼眼睛。九月任性偏偏照了,还照出一股狐媚子气。杨双根大概就喜欢她这媚气吧,女人不媚就没啥味道了。他把眼睛合上,就会想起九月的模样来。自从他家成了售粮大户,给他提亲的不断弦儿,他哪个也不理。他等九月。父亲说九月这年头在城里都野成六月花朵了,怕是大风里点灯没啥指望了。杨双根心想九月会回来的,她说挣些钱就回村过日子的。老牛梗着脖子吼了一嗓子。这牛是九月家的。九月的母亲早年就守寡,又得了满身的病,弟弟九强才十四岁,所以九月家的责任田就由双根代种了。卖了粮,父亲都要嘱托双根送些钱给九月娘。每年腊月初八喝过腊八粥,杨双根还要将储存了一年的小麦拿出来,淘洗晒干,送到磨坊碾成面送给九月家。杨双根是村民小组长,别人家的事也要管一管。父亲说精明人都外出了,留你这傻吃酣睡的东西也派上用场。双根就抓着葫芦头得意地笑。杨双根自从当上组长,也干过几件露脸的事。如今的乡村,与过去那种单调缓慢的生活节奏大不一样了。前些年是半年劳作半年闲,秋收过去忙过年。眼下村人忙得脚后跟打脑勺子,再也没有农忙农闲之分。他们除了种地,还得跟市场和城市来往,同村里以外的许多人联系,各种各样的合同和威严的红印章,把他们与整个社会扭结在一起了。杨双根除了跟父亲母亲经营三百二十亩地,还要管小组里的事。农副产品加工不算,他还为开发荒地弄来一些资金。有几家地撂荒,男人外出做小买卖。乡里村里号召治理盐碱地,平整砣地。那些户没资金,又贷不来款。杨双根愁得在田里转悠,后来他看见离地头不远的靶场,已闲置几年不用了,那里有许多废铁桩子及踏板。他将邻村收破烂的王秃子领来,当废铁卖给他,整整变成两万块钱,自己留些机动钱,余下就给那几户治理盐碱地了。有两年了,没有人追问他。只有村里老少爷们的夸奖。开始杨双根心里发毛,后来就心安理得了,废着也是废着,变了钱派上用场也许叫作废物利用,而且是为集体。想到这里,杨双根的目光就盯紧铁桥不动。由那理儿推一推,这废铁桥也是可以废物利用的。他想卖这架铁桥的想法不是一日两日的了。这铁桥能卖吗?即使他敢卖,会有人敢买吗?就这样嘀咕了一年多。他不知道这桥的归属,因为过去这条铁路是从矿里运煤的,村北就是煤矿的九号风井。有人说是矿里的桥,有人说是铁路上的桥,归铁路分局管。你也管他也管,互相一扯皮,就等于三不管了。坐落在杨双根村民小组的地面上,占着他们的地,迟早还要他杨双根操这份心的。顺着这一根筋,他一下就想远了。老天又赏给他一回露脸的机会了。再说杨双根也恨这旧铁桥。这种恨是否与九月出村有关他也说不上来,甚至是朦胧的不明确的。杨双根的眼睛盯着桥顶也盯得有些累了。
杨双根站起身,到玉米地里撒尿。宽大油绿的叶片直划到他的脸和膀了。他一下一下地撩开。他系裤子的时候,看见玉米地上空的鸽群,就知道九月的弟弟九强来找他了。他扭脸吼,九强,你小狗×的出来!九强往往与鸽群同时出现。他从地垄里探出小脑袋嘻嘻笑,双根哥,张飞卖秤砣,人硬货也硬!杨双根知道九强看见了自己裆里的家伙,就骂,小流氓,没生一张好嘴!你说对了,你姐不回来,俺这家伙能软吗?九强不瞅他,嘴里哼着歌子,引来鸽群刮来一阵小旋风,将扬花的玉米梢儿摇得哗哗响。鸽群低伏下来,鸽子嘀嘀嗒嗒地落满铁桥。杨双根瞅着这群白色灰色的鸽子说,俺看肥了这些鸽子,你倒是瘦猴似的,别太上心了,喂不亲的贱货,早晚还不放飞到城里去!九强不吭声,他知道双根是指桑骂槐说他姐呢。他喜欢这个憨厚的未来姐夫,也是常埋怨姐姐,为啥在城里野得收不回心?第一年姐姐九月每隔一月就给他写一封信,信里还加一张纸,是给杨双根的。九月写给双根的信没啥甜蜜话,只说身体好之类的平安话。第二年九月的来信就稀了,只是还不断给家里寄钱来。今年九月就不来信了,从汇款邮戳上看,九月是流动的,九强想给姐姐写封信都不知寄到哪里去。今天姐姐九月突然来信了。信中只有“九月”两个字,字底下画了一只鸽子。九强让母亲看,母亲叹息着摇头。九强知道杨双根进了九月就想姐姐九月。他在村头都听见双根的唢呐声了。知道姐姐在家的时候就爱听他吹唢呐。九强看见自己的老牛朝他拱来,四只蹄子在田埂蹭着直响,嘴里还不停地低吼着。
九强亲昵地拍拍牛,然后扭头对杨双根说,俺姐来信了。杨双根问,有俺的信吗?九强摇头说,没有你的,连俺的都没有两字,八成是她想家里的鸽子了!说着就从兜里摸出那封信给双根看。杨双根接过信纸,看着九月画的鸽子。他知道九月喜欢养鸽子,不仅仅是要拿鸽子换钱。村里有好几家养鸽子的。他忽然笑了,笑得喉结上下滑动。他说,九强,你姐要回家了!然后将九强抱起来抡了一圈。九强愣着眼问,你咋知道?杨双根举着信纸给他看,你瞧,画的这只鸽子往回飞。脑袋朝下的嘛!九强接过信皱紧眉头。杨双根弯腰拾起一块土坷垃,朝铁桥上扔去,鸽子在这不起眼的黄昏飞起来。
黄昏时分天气还是很热的。秋天的傍晚,对杨双根来说,是个顶可怕顶没劲的时辰。今天就不一样了。杨双根牵着牛欣欣地往村里赶,九强骑在牛背上甩着胳膊,鸽群像风筝一样跟随着他们缓缓盘旋。九强唱些歌谣,歌谣伴随秋风在田野里弥散,散到空中去,也散到泥土里。杨双根手里捏着那封信纸,仿佛捏着一只鸽子,也仿佛拢住日月的甜蜜。乡路上,一位背着柴火的老女人五奶奶说,双根,有啥喜事儿这样高兴?杨双根知道自己啥事都显在脸上,笑说,这一年风调雨顺,灶王爷扭秧歌,丰收啦,能不高兴?然后他就将九强从牛背上拽下来,又把伍奶奶背上的柴捆儿放到牛背上去。五奶奶笑呵呵地跟着。五奶奶是烈军属,大儿子是在部队抢险中牺牲的,二儿子又带媳妇孩子到外地打工了,家里就扔下她。她归属杨双根这个第二村民小组。她家的地荒着,后来就由村长做主统一承包给杨双根父子了。村里给老人一些补贴。杨双根隔三岔五就到老人那里,帮着挑水做些杂活儿。杨双根说,五奶奶,缺柴烧就朝俺说。您就在村子里养身子吧!五奶奶说,俺这老胳膊老腿的还能动弹,等动弹不了了,还少了让你操心?杨双根说,村里秋天还乡的不少,您家老二一家有信吗?五奶奶说,要回来,要回来!来信儿了,在外头混也不易哩!像你们爷俩,种地不也种成了状元?杨双根叹道,有些人在城里,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呢!五奶奶问,你们九月回乡吗?杨双根不置可否地笑笑。五奶奶说她听见他吹唢呐了,还说九月找这么个婆家算是跌进福窝儿了,还有啥不知足的呢?杨双根听五奶奶这么说,心里没底了。是哩,鸟儿放出笼子,还能收回来吗?即便是收回笼子的鸟,还能在笼里生活吗?又让他想起秋天和女人的所有事情。
只有进了村里,残秋的景象才明显一些。村巷里滚动着最初落下的树叶子。杨双根让九强带着鸽子回家,他牵着牛一直送五奶奶。他看见有的人家关闭几年的大门打开了,院里秋草丛生,歪斜的门楼子掉着泥皮。过去的村里很少见人,剩下的也是老弱病残,眼下偶尔能看到正常健壮的村人。
杨双根分别与他们打招呼。五奶奶叹说,叶落归根,都回来了,村里又要热闹了。杨双根看到的是像鬼子进庄一样的混乱情形。晒被的、扫房的和清除垃圾的人们互相说笑。杨双根来到五奶奶家。院里空空,五奶奶从牛背上拽下柴捆儿就愣了愣,然后坐在老旧的门槛上,倚着门框吧嗒老烟杆,目送着杨双根和牛拐进小北街。杨双根知道五奶奶盼儿子回乡,该回来的会回来,不愿回乡的盼瞎眼睛也白搭的。杨双根掐算着九月里村人能返回七成儿就念阿弥陀佛了。进了家门儿,杨双根将牛送进棚里,让牛独自去槽里喝水。他瞧着牛饮水,心里又想九月了,悄悄拿出九月的信纸来看。村长兆田披着夹袄进院,笑着说,咋着,牛槽里又多出驴脸来了?双根扭头说,大村长有何贵干?兆田村长不笑了,一脸褶子往一块儿聚,然后叹息说,土地吃香,大户心慌,粮价上涨,干部难当啊!杨双根从村长兆田的脸色看,就感到了不妙。村长兆田如今是支书兼村长了,村支书倪志强到外地当包工头去了,不辞而别,也没有任免手续,兆田就兼上村支书了。兆田很胖,说话时嘴张圆了,像被浑水呛晕了的胖头鱼。杨双根将兆田村长领到屋里。他们一落座就听见对屋母亲的咳嗽声。兆田村长问,你娘的病还没好?杨双根叹说,怕是好不了,边说边往墙上挂那只唢呐,唢呐的红绸子卷起来,喇叭嘴又让双根插上一把谷穗。杨贵庄人过去很喜欢吹唢呐。慢慢地,唢呐几乎成为农人的护符。他们认为唢呐是神仙的用物,他们常常将唢呐挂在门首或墙上,再将喇叭洞插满熟透的稻谷。似乎这样就吉祥辟邪了。兆田村长觉着好笑,他眼下真的怀疑这玩意儿能辟邪。在这金秋九月,带给这个农家的邪气还少吗?还乡的农民已经争他们的土地了,还有这个家庭未来的女主人九月在外卖**,被公安局抓住了,电话打到村委会,让村里去领人。一同被抓住的还有村里孙殿春的闺女孙艳。兆田村长没有声张,虽说这阵儿的城里笑贫不笑娼了,可村里还不行,嚷嚷出去这俩孩子就没脸回乡了。兆田村长很神秘地去了城里,跟公安局说了许多好话回村了。九月和孙艳说过些天回乡,说还有些事办一办,并向兆田村长保证不干这事了,回乡踏踏实实过日子。她们的钱没被公安局完全罚掉,她们身上穿金戴银的,手上都有很多的钱呢。兆田村长说,限你们这两个鬼丫头九月里回家,不然你们就别怪俺不客气了。九月和孙艳满口答应。兆田村长回到村里跟谁也没说,但心里一直挂念着她们。他问杨双根九月回来没有。杨双根愣起眼,你知道她要回来?兆田村长情知说走了嘴,忙改口说,俺是琢磨着,这么多人都回来了,她也该回村吧。杨双根笑说,她来信啦,没说回来,挺能整,还画个鸽子。俺看是回家的意思。兆田村长叹一声,唉,回来就好哇,外头那么好混吗?不管进城还是还乡,这年头,腰包最瘪的还是咱农民。穷些没啥,还处处吃瘪子气,你知道村里小木匠云舟吧?杨双根点头说,知道,他昨啦?兆田村长说,他瘸着回来啦,在城里为人家装修房子,包工头拖欠他一万多工钱,他去找人要,不但没给钱,还被城里人打折一条腿!要是在家种地,也许不会碰上这灾的。杨双根骂了一句城里人,然后问村里都有谁还乡啦。兆田村长掰指叨念说,有文庆、杨双柱、败家子、康乐大伯、振良一家子、宽富一家子、广田一家子、徐大姐……他又说,多啦,有七十多户,也没见他们阔到哪里去。也就人家杨广田在外卖菜发了,回来就争着要地种大棚菜,还说把房子推了盖栋小楼!杨双根喜忧参半没说话,喜的是村里又有人味儿了,忧的是自家这售粮大户怕做到头了。于是两人愣着坐着有一阵没说话,杨双根看见兆田村长的目光落在墙上的锦旗奖状上。这一墙的奖状锦旗都是他和父亲从县里乡里捧回的。什么售粮大王,什么劳动模范,什么小康之家……如果说这是杨家的荣耀,也是杨贵庄的光荣。兆田村长也曾以此为荣,毕竟是他一手扶持起来的。兆田村长面对这扇墙,眨着眼,脖子直了半晌。杨双根只能看见他的侧脸,看见他那只肥肥的大耳朵。
院里老牛闹棚,院门就打开了,杨大疙瘩领着一男两女进来,杨双根知道他们是城里人,都是针织厂的工人。工厂停产放长假到乡下来打工。这三人是领班,男的负责玉米田和稻田灌水。女的负责采摘头茬棉花。都是计件包工,每天都要发一遍工钱。城里人说半月领一次,杨大疙瘩喜欢日日清,一是不留啰唆,二来为城里人发钱是格外痛快的事。杨大疙瘩进屋与兆田村长打个招呼,然后就抱着钱匣子为城里人数钱。交钱的时候,老人还要叮嘱几句农活要领。城里人乖顺地走了。杨大疙瘩背驼得厉害,后脊上拱出一个大肉瘤儿。肉瘤儿容满慈善,也压弯他一世傲气。杨双根几次催父亲将肉瘤做掉,杨大疙瘩舍不得花这个钱,而且田里的活儿逼得他没那份空闲。赶上粮价上涨的好年景儿,老人掐算今年秋收会是满意的。他吃着碗里又看着锅里,还想好好折腾一阵子,没承想,兆田村长一开口就将他噎住了。他真没想到,九月里还乡的村民会抢他的土地了。老人脸暗着,后背的肉瘤哆嗦起来。兆田村长说,没办法,俺也是被逼无奈呀!俺也想了几回啦,跟村支委们碰了头,都没啥好招子,人多嘴杂,耕地越来越少!就说村北那片地吧,贾乡长的小舅子围了地,说要买下给台商搞造纸厂,圈了一年多也没动静,地钱还欠着!杨双根说,那就收回来呗!兆田村长为难地说,贾乡长能依?就是表面依了,从哪儿都能给你一双小鞋穿的。杨大疙瘩说,不管村里地多地少,俺们承包是有合同的,承包期十年。咋着,咱党和政府的政策又变啦?也大腿上号脉没准儿啦?兆田村长说,唉,政策没大变,可下头小九九多哇!你是知道的,当初地荒着,县里乡里逼俺跑城里找人,俺将你们爷俩找回来,是许下愿的。十年不变,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俺搂着十年没跑儿,谁承想刚三个年头,土地又吃香了,村里人不用找就自己往回颠!乡里就又开会了,重新承包土地!杨双根骂,这些势利鬼,粮价一涨就种地,不合算就往外跑,俺是想,明年粮价再变,还打白条子,他们难道又弃田而逃?兆田村长说,谁知明年咋样,再胡球折腾,俺也不当这官啦!杨大疙瘩闷闷地吸烟,不吭声。他刚才进村,就看见满街筒子的村人,也闹不清这些人从哪儿冒出来的。完了,这地是保不住了,这些人原来是奔土地回乡的。他闭着眼,眼眶子抖出了老泪。
兆田村长嘴困舌乏懒得说下去了。他呆呆地瞧着杨大疙瘩。他知道老人是厚道的庄稼人,土地都种出花儿来了。就是过去学大寨修梯田那阵儿,老人也当过标兵。老人跟土地亲哪。三年前家家田里荒着,老人还在自家责任田里种上冬小麦。杨双根急着去城里打工找九月,老头不放心这愣头青,才不情愿地离开土地走了。爷俩儿没找到九月,就偎在城里的居民楼旁炸油条卖豆腐脑儿。是兆田村长苦心劝说,才将这爷俩拽回土地上的。他们回乡的春天,正是一场大旱。老人招呼着村里的老弱病残到灶王庙里做了祈雨法会。杨双根跟父亲回乡种地了,他没找到九月,也懒得在城里泡了。再说九月走时有话,她娘和弟弟得靠他照料。对九月,他向来是很顺从的。兆田村长起身要走,杨大疙瘩留他晚上喝酒。兆田村长说,俺还有事的,这群杂种们一来,按倒葫芦浮起瓢。然后又说,你们先收秋,秋后再分地。俺先顶着,你们没听别村的事儿吧?杨双根问别村咋啦?兆田村长鼓起腮帮子骂,咱村还算好呢,别村的两家种田大户上县里告状去啦。回村的人,没收秋就抢地,敢情回家吃白食儿啦!玉米田给擗光了,说还把人也打啦!杨大疙瘩惶惶地说,老和尚打伞无法无天啦?杨双根也慌了神儿,一村里住着,子孙做仇哇!杨大疙瘩摇头晃脑地叹气说,人哪,这从城里浪**的农民,胆子大得敢翻天的!兆田村长,你可得给俺们做主哇!就跟乡亲门说,俺收了秋就让地。兆田村长满口应着,晃晃悠悠地走了。他走出几步不断回头张望,笑着招一招手。杨大疙瘩觉得村长的笑容里藏着东西,越发不踏实,回到屋里端出钱匣子,拿出红纸裹了钱,递给杨双根说,双根,去给兆田村长送去。杨双根迟疑了一下说,往年不是收了秋才给村长送红包吗?杨大疙瘩虎起脸训他,你懂个鸟儿,今年不是闹还乡团吗?不给村长见点亮儿,谁来保护俺们。杨双根无话可说,接了钱扭身出去了。杨大疙瘩瞅着窗外黑咕隆咚的样子,顿觉胸口痛,就知道心病与疾病结伴儿来了,缓缓蹲到屋地上,老脸蜡黄而虚肿了。
从兆田村长家里出来,杨双根感到傍晚的小村确实有人味儿了。家家户户的炊烟,轻轻飘浮起来。炊烟在夜天里晃晃悠悠的,他的心里也跟着晃**。不知是谁家的门楼子塌了,几个人在那里清理道路。也不知是谁家放着录音机,里边的一首歌曲使杨双根耳目一新:咱们老百姓今个真高兴!高兴高兴高兴……杨双根站了一会儿,听得血往头上涌,后来一想,心里骂这年头,有啥事能让老百姓这样高兴?然后抬腿就走,大脚踩着了一窝聚群儿的鸡,鸡们咯咯叫着跑掉了,后来一路上碰着黑天还不进窝的鸡们,这鸡婆子跳骚,不是要闹地震吧?直到杨双根进家门了,才让他真正地高兴起来。
九月在屋里为杨大疙瘩捶背。
瞅着九月,杨双根的眼睛就亮了。九月问他自己有变化没有。杨双根嘿嘿笑说,还那样儿。但他看出她身子消瘦,皮肤有些松弛。眉啊眼儿依旧透着媚气。她身子不板,腰肢柔软,在外面待久了,连说话走路的姿势都活泛了,懈懈怠怠的样子很好看。母亲放下灶台上的活儿,过来跟九月说话。她怕九月还要走,便试探着问她今年有多大了。九月说都二十五了。九月说这话时感到十分疲倦,好像已经相当苍老了,像朵还没正式开放的花过早地凋谢了。可她有钱了,有钱和没钱说话口气都不一样。九月看出婆婆的心思,咯咯笑,说她这次回来要跟双根结婚过太平日子了。杨双根想,你在城里的日子就不太平吗?父亲和母亲眉开眼笑的,他们太缺人手,而且盼着抱孙子呢。杨双根知道九月说话算话,这回肯定不是天上扭秧歌空欢喜。这样一来,九月不用捶背,杨大疙瘩的胸口也平顺许多。他将九月支开,独自在灯下鼓捣秋天收支账目。他没有账本,但全部账目都在心里装着呢。他知道,今年米价和棉价都上调不少,按最倒霉的行情,除了全部开销,纯收入仍是很大的,只盼今年政府别再打白条子。前年的白条子还有一半没兑现呢。尽管这样,他还是舍不下这片地。他在地上舍得花血本,化肥和大粪铺了几遍了。当初接手那阵儿,全是盐碱地,地皮冒白面儿,人走上去梆硬的。如今从地里抓把土,就能攥出油水来。他还添了那么多农具,水泵就买了三台。他领导着这个超负荷运转的家庭在地里奔忙,仿佛不是一个家,而像过去的一个生产队。老伴累垮了,有一次吐血晕在田里,杨大疙瘩怕她出闪失,就再也不让她下田了。九月回来了,九月能牢抓实靠地在田里转吗?老人犯嘀咕的时候,九月笑说,听说种地也不少来钱呢!杨双根说,刚才村长来过,咱家的地被他们夺走了!你也是奔地来的?九月瞪他一眼说,傻样的,俺奔谁来的?杨双根嘿嘿笑。杨大疙瘩在饭前又跟九月诉屈,售粮大户的如意算盘越发不如意了。九月问,就这么白白将地让出去?咱又不是稀泥软蛋,往上告,咱有合同的怕啥?杨双根说,村里那么多人都回来了,咱又不忍心,都得有口饭吃吧!杨大疙瘩叹说,再说兆田村长那里也挡不过去啊!听到兆田村长,九月的口气就软下来,眼睛恍恍惚惚总走神儿,后来就将话题转到城里打工上来。
夜里十点钟左右,九月起身回家。杨双根看着九月露出的一截儿雪白的胸脯儿,胸中便涌起一阵潮水,热热的发燥。他留下她住下,九月说东西都在那头,等登了记就正式搬过来。杨双根就以送她为名赖着跟过来了。他们先是到牛棚里看了看老牛,到村西九月家里时,那群鸽子早已进窝,咕咕地叫呢。杨双根听九月夸鸽子就说,是俺判断你回家的,你画的鸽子脑袋往地下栽呢。九月说,这年月傻人也要练奸了!杨双根不服气,你才傻呢!九月咯咯笑,傻人最不愿听别人说傻。不过,傻人心眼儿都好。杨双根搂着九月的腰进屋。九强搬到母亲那屋睡下了,九月闺房都已布置好了。杨双根嗅到满屋子香水味。九月抿紧嘴儿看他,样子顽皮且好看。看了一会儿,九月从皮箱里拿出一堆衣裳,让杨双根站在灯光下试穿。她说你这土老帽儿,俺得着实地给你打扮打扮。杨双根不客气地说,俺如今是村民组长,穿点好的也应该。九月撇嘴说,屁,这破官怕是跟城里扫大街的一个级别!杨双根说,你别拿村长不当干部!在咱的地面上,俺还有权呢!然后吹嘘说卖靶场废铁治盐碱地的事。吓得九月打冷子。九月说,你别逞能,弄砸了会蹲大狱的!杨双根说,咱一颗红心为集体!自己嘛,只拿小头儿。九月说,别当那个组长了,咱们往后开个家庭工厂,挣大钱!杨双根吸冷气,俺的姑奶奶,建厂哪有资金?九月大咧咧地说,俺还没想好上啥项目,资金不愁!杨双根斜着眼看她,哦嗬,几日不见你成财神奶奶了?九月说俺就是财神奶奶,细想太过,忙拿话将其遮盖过去了。杨双根试了一件又一件,都觉得太洋了。九月说他,你别老汉选瓜,越选越花,杨双根扔下衣裳,坐在床头说,俺还花呢,你再不回来,俺都该废啦!说着就动手动脚地摸九月的手和身子。九月这次回家不想马上跟杨双根同床,她想调整调整,可也架不住杨双根的搓揉,情不自禁地偎过来,抱了一阵儿两人就上床脱衣裳。杨双根一年没沾她了,饿虎扑食地凑过来,九月摇头晃脑地叫唤起来,仿佛愉快得要融了。杨双根骂她,叫啥?俺还没挨你呢!马上意识到身上的男人是双根脸立时红了,她睁着眼一把搂紧他,浑身冒了一层热汗。杨双根上去没两下就滚下来了,九月痴痴地瞅着他,鼻尖上渗出一颗颗美丽的汗粒。她想,在外面可没碰着一位这么乖的主儿。杨双根没发现九月的表情,自己却很理亏似的叹息地垂下头。
第二天天很早,杨双根被窗外的鸽子吵醒。他发现九强的小脑袋趴在窗台往屋里偷看。杨双根一点也不怒,一边穿衣裳一边朝九强眨眼睛。九强嗖地一下闪开了。这时候孙艳站在屋外喊九月。杨双根捅醒了九月,顺手将那条体型裤扔给她说,孙艳喊你呢。九月揉着眼睛穿衣裳,孙艳提着一包东西就进来了。孙艳说,刚回来就入洞房了?杨双根笑说,赶早不赶晚,省着也是废!你跟小东没搂一宿?孙艳笑说,俺们可没你们神速!说话时九月就起床穿戴好了,这才想起她跟孙艳约定去看兆田村长。杨双根问,你这大包小包的孝敬谁去?孙艳说,俺跟九月姐去看兆田村长!杨双根点头说,也学会溜须了?想分几亩地吧?孙艳和九月对望一眼。杨双根说,看来你们这回真的想在村里扎根儿啦!九月一边照镜子一边说,电视里总说,留在家乡建设家乡!杨双根说,你们在城里美够了,这回唱高调来啦?孙艳说,就是美够了,气死你!气死你!杨双根骂,这刁丫头,回头告诉小东整不疼你!然后大大咧咧地回家牵牛去田里了。九月对着镜子要化妆,孙艳建议她别再像在城里化得那样浓了,浓妆淡抹总相宜嘛!九月就真的化了淡妆,一照镜子,发觉自己淡妆更好看迷人。她们提着东西赶到兆田村长家。兆田村长家正来客人,兆田村长扭动着肥胖的脖子,一会儿跟客人说说话,一会儿扭头看九月和孙艳。他说,你俩平安回家就好,还拿啥东西。九月当着客人在也没把话说透,就说村长为俺俩操了不少心,日后还求村长守着这份秘密呢。然后就哧哧笑,脸蛋变成柔情的月亮。兆田村长竟没发现她俩有一点羞耻的意思。他看见两人穿着漂亮的衣服戴着贵重的金首饰。他头一回看到她俩真的姿色不弱,是副撩人的坯子。他笑笑说,如今你们姐俩也是城里见过世面的啦!回村除了照顾家庭,村里有啥事还得求你们帮助呢!孙艳浅浅一笑,俺们能干啥!九月将话拖过来说,有啥事,你就吩咐!兆田村长笑起来,忙站起身将她们介绍给客人。客人是个三十出头的小老板,贾乡长的舅爷儿,现任金河贸易公司的总经理。那公司是乡供销社的三产。兆田村长说冯总经理可是财神爷呀!咱杨贵庄的好多事,还靠冯总关照哪!九月和孙艳朝冯经理礼貌性地点点头。冯经理自从九月她们进屋,眼睛就不够用了。他咂咂舌尖说,兆田兄,二位小姐光彩照人哪!想不到咱杨贵庄也出美女呢!兆田村长顺杆就爬,笑说,你别闹,当年乾隆爷选妃子,就从俺村选走一位呢!冯经理摇头说,不对,乾隆太晚,我现在怀疑,大名鼎鼎的杨贵妃是不是你们庄出去的?兆田村长笑说,这可就玄啦!九月和孙艳跟着笑。兆田村长见冯经理眼睛放光,就明白了一切,操持着放桌打麻将。冯经理的BP机响了几次,也不去看,只想跟着九月和孙艳打麻将。九月并不喜欢这位小老板,说家里还有活儿要干。孙艳只是听九月的,在城里九月一直是她的主心骨,九月想走她就站起身。兆田村长脸就阴了,冷冷地说,九月,这点面子都不给你叔吗?俺知道你们是搓麻的高手!冯经理说,女士只赢不输,一切由我兜着。兆田村长说,她俩有钱!俺琢磨着,咱村回乡的都算着,也不如你姐俩有钱!九月笑说,别给俺们戴高帽儿啦!兆田村长说,戴高帽儿?不对。瞧她们回家找俺要地的样子,就看出没啥出息啦。你俩咋没要地呢?冯经理说,大村长,小姐们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兆田村长赔着笑。九月眼见着兆田村长嘴里该把不住门了,就给孙艳递了个眼色,悻悻地坐下来玩麻将。冯经理先从手包里取出大哥大,又掏出百元一张的票子,嘴里骂骂咧咧地说,人生在世,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玩儿白不玩儿呢!兆田村长瞅着冯经理的那沓票子,心里骂,这杂种,村里的占地费老拖着不还,自己包里总是鼓鼓的。这一刻,他忽然冒出个念头来。玩起来的时候,冯经理总是打情骂俏地逗九月。九月不卑不亢的样子,让兆田村长心里骂她是不解风情的丫头片子。
九月的日子把杨双根挤出好多邪念头,这些念头最初是朦胧的,随着村民的大量还乡,这种念头愈发强烈了。他搂着九月睡觉的时候,梦里不再有九月,原先九月的位置被田里的那架旧铁桥占据了。好似着了啥魔法,左右脱不掉这老桥。那天给村长送红包,他就跟村长说旧铁桥的事,兆田村长说得找矿上,那是煤矿的桥。那天他和村长都喝醉了酒,路过铁桥时,兆田村长醉迷呵眼地骂,这铁桥和废铁道占了咱村不少地,哪天给它拆喽!杨双根架着村长也跟着骂。醒了酒他依然还记着。他围着铁桥掐算,这旧桥会拆下少废钢废铁,准能卖个好价钱。拿这些钱去葫芦滩开荒地,他家就会保住大部分耕地,而且他这小组的人都有地种了。桥是公家的,地也是公家的,最终露脸的还是他杨双根。到那时连九月都不会小看他的。他为自己的计划欣喜。后一想,他怕跟村长讲了都来吃一嘴,都来分一块,就先瞒着他们,等生米煮成熟饭就好了。这年月只要动脑子,来钱的招子多得很哩,他想。父亲说,自古以来天上有玉皇,地下有阎王,都管着咱庄稼人。杨双根却觉得阎王爷好见,小鬼儿难当。所以,他要对自己的行为进行咨询,以免出现意外枝杈。那天他随父亲指挥人将籽棉入仓,抽空就牵着老牛溜了。他总是用老牛做掩护。杨双根去了十里地开外的矿井,听说煤矿分局的办公室就在那里。进了院子,他就将牛拴在矿务局门口的电线杆上,自己去了办公室。人们都很忙,没有人理他,这时他又多了一个心眼。他朝一个老者说,俺是杨贵庄第二村小组组长杨双根。在俺组的地面儿上有你们一架铁桥和一段铁轨。眼下村里在外打工的人都还乡了,人多地少,你们是不是将桥和铁道拆掉,给俺们腾出一块地来?老者闻着他身上的牛粪味,捏着鼻子将他打发到办公室主任的屋里。杨双根又这样说一遍。主任正在写材料,也是爱搭不理的,听完了半晌回忆不起有啥桥。杨双根心中暗喜,心想你们忘了政策法规的才好呢。主任不知给哪屋拨了电话,问了问情况,然后回绝他说,拆桥得花多少钱哪,你知道吗?再说那桥不归我们分局管,是铁路分局的事。杨双根没想到他们一竿子支到铁路分局那儿去了。他愣了愣,赖着继续询问这些情况,这时候楼下的老牛不停地吼起来,惊得门卫上楼嚷嚷谁的牛。杨双根急三火四地下楼牵牛走了。走到路上天就黑了。杨双根腿走得有些累,就骑到牛背上去了。这阵儿就想,明明是矿上的桥,是运煤专线,怎么说就让给铁路局了呢?第二天上午落了一场秋雨,地里没法干活儿,连城里打工的也歇着,九月又被兆田村长叫去打麻将了,杨双根心里鼓鼓涌涌,就披上雨衣去了铁路分局。进铁路分局大楼时,杨双根心里很紧张,他怕铁路分局顺坡下驴赚个铁桥,就狗咬刺猬不知咋张嘴了,支吾半晌,还是照老样子说了。铁路分局很认真,查了查档案,还是矢口否认铁桥归他们管。杨双根心里踏实了,欣欣地下楼想,看来这铁桥非得俺这个组长管了。顶着雨,杨又根又直接回到铁桥那儿看了看,越瞅越像自个儿的财了。怎么拆,卖给谁,他心里还没谱呢。
父亲杨大疙瘩很想相信节气对身体的影响。雨下得到处水啦啦的,天气也明显地凉了。他穿着薄棉背心,还叮嘱九月和双根多穿些衣裳。他见九月还穿着连衣裙和体型裤儿,就叫她别忘记穿衣裳。她笑说,爹,古语说春捂秋冻,不生杂病嘛!她说话时对着镜子描了眉,画了眼睛,涂着唇膏,烫过的半长头发在肩头随便一卷。杨大疙瘩瞅着不顺眼。他更喜欢过去的九月。杨双根跟父亲不一样,九月的美貌和丰姿常常使他激动。她在他眼里不仅媚而且洋了。杨双根不止一次听村人议论九月,说想不到一个女人家在外混得好好的,为了双根说回乡就回乡了,赚到钱了气也粗了,模样也俊气了,真不是杨双根那傻小子配得上的。杨双根听见别人夸九月,心里美。他早有金屋藏娇的意思,又怕拢不住九月,就想干点惊人的事儿,到时卖了桥开了荒地,让九月和村人对他刮目相看。下午兆田村长在喇叭里招呼村民组长开会。杨双根看兆田村长的意思是还让他干下去。兆田村长还表扬了他
,特别说那次治盐碱地的事。兆田村长让组长们准备重新分地,维护秋收秩序,安置好还乡农民,还要搞好科技兴农。末了他说,咱村这几年外出打工的多,文明村小康村的称号与我们无缘,今冬明春俺们要当上文明村,奋斗两年直奔小康。杨双根心里热乎乎的,脸上像过年一样快活。回到家里他还庆幸自己的机会来了。那架铁桥将会给他带来好运气。这样走着捡鸡毛给他凑了点胆(掸)子。父亲对杨双根的高兴模样不以为然,九月也没理会他的变化。父亲的土地要丢了,心情很坏,默默地杀了几只鸡煮了。母亲说有的鸡还能下蛋呢。九月说不过节杀鸡做啥?父亲沉着老脸像奔丧的样儿,不吭声。问紧了就说今天午饭家人都要吃鸡肉。杨双根懂父亲的心思,他想爹挨饥受饿怕了,因为鸡与饥是同意,吃了鸡就去饥,就不会闹饥荒哩。杨双根说,爹,咱家不同往年啦,咱是售粮大户还怕饥荒?去年收的玉米、大豆、稻谷、小米和高粱,卖了几十万斤,还剩两万四千多斤,厢房盛不下,还搭了粮囤。今年收成还比去年好,怕个啥?几年颗粒不收,也不会饿着咱们!父亲终于绷不住地说,没了地,光有粮顶个屁!遇上连雨发了霉,老鼠都不吃的!杨双根知道父亲难受。其实就剩下的地,养家糊口还是蛮富余的。老人是好强的人,他是怕售粮大王的荣耀丢了,不忍心将自己养肥了的土地让出去。九月劝说,爹,俺正想办法,替咱家多保住些地。父亲杨大疙瘩怏怏地吸烟。他不相信九月。杨双根又说,爹,俺可真正为自家保住一些地啦!父亲扭脸熊他,少跟俺吹五唤六的,就你那两下子,吃屁都赶不上热乎的。老人说着又生气了,气是气,只叹家庭没权没势吃哑巴亏了。杨双根愕然地仰起了脸,脸木在半空。他欲言又止。他还不愿将铁桥的事说漏了,走漏一点风声,都会招来村里一些见利忘义的人。
这时候母亲将煮熟的鸡肉端到桌上来了。都吃鸡肉,无话可说,杨双根大口地吃肉,嘴弄得很响。九月说让他吃饭不要出声,城里人都这样。杨双根说这是啥屁规矩,不出声能吃得香吗?然后他看见父亲费力地吃肉,喉咙也弄得很响。老人跟家里人吃不到一块儿去,鸡块儿常常从牙的豁口处掉下来。窗外的雨没有停,杨双根扭着头看见院里墙头挂着的玉米棒子,还有扎堆挂串的红辣椒,都滴答着水珠儿。红的黄的,好像开疯了的花朵挺好看的。
秋天的雨点子画出一条条亮线。
午饭后,父亲吸着烟瞅雨。这场秋雨虽然使棉田误了工,可也为晚玉米灌了最后一茬水。这样可以省下一些抽水机的油钱。他手上的钱不多了,算计着天晴之后将摘下的那批籽棉交到乡收棉站去。他去过了,有交棉的了。政策变化的确有了反应,今年棉农领到了现款,等级也高,打白条子的时代真要过去了?瞧瞧,刚刚碰着好年景儿,土地就丫头抱孩子不是自己的了。总也甩不开这档窝心事。眼下唯一能让他遂心的是这个家。九月回乡了,是说九月变得厉害了,日后能挑起门户来,有啥不好?餐桌上暖融融的气氛,又使他对即将丢掉土地的大户,以及这个大户在村里的未来处境,淡了好多。他将九月和儿子叫到屋里来,让他们趁雨天到乡政府登记结婚。等雨过天晴就忙了,他还给九月派了活儿,让九月指挥那些城里人采摘棉花。九月挺满意,她也有机会管管城里人,本身就很神气的事。她又想起自己和孙艳初到城里打工的艰难。她们最初进的也是针织厂。遭城里人的白眼不说,活儿也是最脏最累的。她整日陪着那架破旧的织布机转,她和孙艳吞进的棉纱粉可以织件衣裳了。她腰痛、胸闷、月经不调,脑袋掉头发。她们忍着,谁让咱是乡下人呢?那个色眯眯的白脸厂长认为他她们软弱可欺,凭几双袜子就将她们玩弄了。后来她们听说厂里乡下姐妹,有点姿色的都被厂长玩过,厂里私下传言,不脱裤就解雇,不解雇就脱裤。是这狗×的厂长带她们到舞厅里去,使她们懂得了女人的本钱。多好的挣钱机遇哩!与其说在织布机旁卖力气,还不如在外卖青春。左右不过一个卖字。不然也在厂里被白脸厂长占有,她们主动将厂长解雇了,在城市男人之间游**。这类营生也难也苦,也冒风险,可那是无本生意立竿见影的。如今她和孙艳都在城里银行存了十八万元,回乡吃利息也够了。后来她见到白脸厂长,白脸厂长说农民进城将城市的安宁搅乱了,农民是万恶之源,随后就列举一些男盗女娼的事例。九月反驳说,你们城里坑害农民的事还少吗?假种子假农药,还有你们城里人吸毒,吸毒才是万恶之源呢!白脸厂长也被噎住了。九月那样说的,实际上她很难分清哪里好哪里坏了。她学会了喝酒吸烟,学会了玩麻将,学会了唱卡拉OK。但她始终告诫自己是个农民。不是吗,在城里时有位大款带她去听音乐会,都是一色美声,莫扎特之类的名字她首次听到。那大款发现九月漂亮的脸蛋上泪水盈盈,以为她被音乐感动了,夸她的素质在提高。谁知九月却抽泣着说,一听这歌曲就使俺想起家里的牛和鸽子。俺家的牛吼和鸽鸣就这调子。大款知道她想家了,立马就倒胃口。九月终于还乡了,每天听见牛吼和鸽鸣,亲切而踏实。只有闲下来的时候,她才感觉乡间也少了什么。当她走进白花花的棉田。在那些城里女工面前发号施令,感觉日子很好,土地也很好。当城里人喊她女庄主时,她感觉很神气,也就生出许多想法。土地不能丢,来日开个大农场,说不定真的当上女场长呢。她与杨双根结婚登记了,杨大疙瘩说收了秋正式举行婚礼,那时也有了钱,好好闹闹,杨双根也同意,他也正忙得烂眼轰蝇子,反正九月已经正式搬过来住了,晚上她能陪他亲热就够了。眼下,杨双根被卖桥一事困扰着。原先他想九月想得梦里胡说八道,果真有九月了,他却不怎么拿女人当宝了。他梦里喊卖桥喽,九月就审他桥是谁家姑娘。杨双根就笑,笑声在嗓子眼里打嗝儿。九月嗔怨说,你跟那打工回来的人比,是土地爷打哈欠!杨双根问咋说?九月说,土气呗!有时俺觉得男人去城里打工,就像参军入伍,锻炼锻炼挺好的!杨双根不服气地说,你别门缝里瞧人,日后你有好戏看哪!九月揣摩着他的话,眼睛很忧郁。
秋天的上午,一直到晌午之前,杨双根和九月都在棉田。杨双根将老牛套上一挂车,将没有棉桃的棉秸拔下来,用车拉回村里,留做冬天烤火用,还可以做生炉子的引柴。晌午时,最后一车棉柴,他直接送到五奶奶的院子里。五奶奶的儿子一家还没回乡。老人强挺着坐在门口张望,见到双根就哽哽咽咽哭得好伤心。杨双根说,也许你家二头在外混得好才不愿回的,别太伤心。随后劝几句,就赶车去邻村找收破烂的王秃子。听说杨双根有生意,王秃子小眼睛比脑顶还亮,硬摁着杨双根在他家喝酒。王秃子十分羡慕杨双根总能找到财路。杨双根没有说透,酒足饭饱之后领着王秃子到铁桥那边来了。王秃子牵着那头灰色的毛驴,嘴里不停地哼着没皮没脸的骚歌。杨双根发现他的毛驴上还搭着两个耳筐。杨双根觉得好笑,说,你老兄跟俺捡牛粪蛋呀!这回可是大家伙,两个筐子盛个蛋!王秃子笑说,你们村还有啥值钱玩意儿?除了废锅就烂铲子!他越这样说,杨双根越不点透,心里想等你见到铁桥抱着秃头儿乐去吧。王秃子坐在他的牛上,一只手牵着毛驴。杨双根觉得王秃子挺对路子,也不知从哪儿捡来的铁路服装,脑袋顶着一只铁路大盖帽。他问王秃子家有铁路上的人?王秃子说,这一身衣服是从破烂堆里捡的。他妈的城里人就是富,这么好的衣裳就扔了,杨双根鼓动地说,这些天跟俺跑这桩生意,你就穿这身皮挺好的!王秃子瞪眼骂,你小子别拿咱穷人寻开心。杨双根懒怠样儿地瞅他笑。沿弯曲的田间小路往棒子地走,王秃子一颗心揪紧了,禁不住咕哝起来,你带俺去哪儿,你不是想害俺吧?杨双根说,别自作多情了,害你俺还嫌脏了手呢!然后就拐到铁桥底下了。王秃子两眼贼贼地往桥下寻,没看见有一堆废铁。杨双根笑骂,你狗眼看人低,往上瞅嘛。王秃子说上面是桥哇。杨双根拍拍王秃子的瘦肩说,就是这铁桥,卖给你,你拆掉卖钢铁,咱算计算计谈价吧。王秃子身子架一塌,吸口凉气,妈呀,卖桥?杨双根稳稳地说,这是废桥,矿务局和铁路局都不要啦,由本组长卖掉,然后用这钱开荒地。王秃子搓了搓牌子,说你饶了俺吧,俺可是上有老下有小哇!杨双根愣起眼。王秃子哆嗦着爬上驴,朝杨双根摆摆手,灰溜溜地颠了。杨双根追了几步喊他。王秃子一边拍驴背一边怨气地骂,白他×管你一顿酒。人和驴就掩在青纱帐里了。杨双根也回骂,你他×狗屎上不了台盘,送到嘴边的肥肉都不吃,受穷去吧。骂完了他就笑了,笑得很响亮。
这个平淡的午后,杨双根独自发了一阵子呆就去棒子地了,爬上牛车伸直了脖子望桥。午后的日头还很威风,晒得桥根儿热烘烘的,雨后的湿地上有地气升上来。他的鼻孔里嗯嗯地喷气,一只脚一下下踹着牛尾巴。老牛甩着尾巴吃草。有鸟儿在桥上鸣叫,细听是草丛里的蝈蝈叫呢。一只只青蛙蹦上了车辕子,有一股尿水甩到他的脑袋上,凉凉的。他拿大手撸一遍脑袋,就借着风将空中飞舞的葵花粉抹上去了。葵花粉很香,还有股子日头的气息。甚至是九月以前身上的香气。这时的九月已没有这香气了,也许是被洋香水味冲掉了吧。那时的他和九月坐在桥下吃玉米饼瓜干馍,亲热劲儿连老牛都眼热,九月头扎红头绳,一件淡蓝色的小背心,遮不住她鼓胀胀的胸脯,他冷不防就伸手摸一下。九月咯咯笑,一点也不恼。眼下,他却觉得九月气息逼人,只有她支配自己的份儿了。他睁开眼,留心察看,周围的庄稼地长出很多眼睛,一同盯着桥,他想铁桥是应该说话的,俺卖掉你愿意吗?铁桥脸总是戚戚的,对他爱搭不理。他一时觉得挺没劲,脑袋一沉迷糊着了。他终于开始感动到力不从心。老牛用秋草填饱了肚,就长长地吆喝了一声。这声音将那头棉田里摘棉的九月引下来。九月腰里扎着棉兜儿,乌黑的头发揉成老鸹窝了,乱乱的。杨双根被九月揪住耳朵拽上车,伸手就揉她的两个奶子。他发现九月回乡奶子格外大了。九月竭力挣脱他,还骂恶心不恶心。杨双根沮丧地松了手。九月变了,过去九月能在桥下的草滩跟他来。这阵儿的九月很挑剔了,即使在房里也要铺得干干净净。杨双根气得一甩一腔,小样儿的。九月说,你中午不回家吃饭,也不去田里干活儿,跑这**啥野魂?杨双根寒了脸说,俺做的活儿顶你们干一年的。中午有人请俺吃饭,还能饿着俺?九月忽然地想起啥,说,谁请你?是不是刚才那骑毛驴的秃子?杨双根愣着问,咋,你也认识王秃子?九月生气地说,你跟这拾破烂的能混出啥名堂?你还美呢,刚才爹就是伤在王秃子手里!杨双根越发糊涂了,这都是哪跟哪儿啊?九月说,午后王秃子骑驴从田头过,他骑的是公驴,爹牵的是母驴,公驴见母驴就**地叫,将王秃子甩到河沟里两头驴就踢打成一团了,糟蹋了一片棉花,爹上去拽母驴才被踢伤的。杨双根问,爹伤得重吗?九月说左腿被踢肿了,有瘀血,俺让人送回村里包扎了。杨双根问王秃子咋样。九月说,王秃子弄了一身泥水,跟鬼似的。杨双根嘿嘿笑,活该,摔得轻!这秃子缺心眼儿。九月也轻轻地笑了,是人家缺心眼还是你缺心眼儿?杨双根说当然是他,随后噤了口,扭脸瞅铁桥。九月说,这铁桥有啥好看的?它还不如这老牛。杨双根倔倔地说,这老皮车疙瘩套有啥好的?九月指着牛肚子说,这牛身上有个骚东西,可供你吹呀!杨双根横起眼睛瞪她。九月就笑,仰脸看秋空干干净净的,一点云彩也没有。
每个人在倒霉之前总是巴望着转运。杨大疙瘩在家里养腿的最初几天,悄悄去邻村一位大仙那里卜算了。算算家庭,算算收成,还算算土地能剩多少。大仙望着缭绕的香火打哆嗦,说这几样哪桩也不好,家大业大,灾星结了伴儿来。杨大疙瘩求大仙给寻个破法。大仙让他回去,在没有月亮的夜里,将一块红砖洒上朱砂埋在院中间。杨大疙瘩默默地照说的做了。九月夜里看见两位老人埋砖头,引发她许多神秘的猜想。她照例给父亲灌好热水袋。热水袋是她还乡时给老人买的,眼下真的派上了用场。她用一条灰旧的老布包了,搁在父亲的伤腿上。杨大疙瘩就说舒服多了,然后就听窗外街筒上并不新鲜的骂街声。秋夜冗长而拖沓,以致连村人打架骂街的时间也拉长了。男人骂的声音粗了,女人骂声尖细,扭结在一起还夹了厮打的肉声,全村每个角落都能听到。杨大疙瘩心中诅咒九月的日子,这混账九月,小村像疯了一样。没地的人家不如意,有地的大户也不安,狗咬狗一嘴毛,槽里无草牛拱牛。他更加害怕那红眼睛的还乡人。这些天他家的庄稼连续闹贼了。棒子被擗掉不少。棉花也丢了一些,甚至连棉柴也丢。杨大疙瘩气得找出冬日打兔子的双筒猎枪,拖着病腿在村口放了几枪,还骂了几句。双根母亲会骂人,老人骂起来嘴边冒白沫子。兜着圈子骂,骂谁偷了玉米吃下会头顶生疮,会断子绝孙祖坟冒水。杨双根和九月到街上拽她。别骂了娘。老娘打他们的手,坐在街头伤心地骂起来,她骂说俺家种那些地容易吗?村里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层。九月怕两位老人不放心,就让杨双根和九强在秋田里护秋。杨双根背着那杆双筒猎枪巡夜,天亮方倦倦而归。每天上午是杨双根的睡觉时间,杨双根舍不得大睡,抽空去村外联系卖桥的事。几天下来,九月发现双根瘦去一圈,她审他干啥了,杨双根就是不说。说啥,的确没个眉目呢,但他一直希望这块云彩下雨呢。
这天晚饭后,杨双根背着猎枪刚走,九月就倚着门框暗自垂泪。眼瞅着膀大腰圆的汉子要毁了。她知道双根做事钻死理儿,是啥事折腾着双根呢?她抓拿不准,但有一点是明确的,双根想弄钱开荒地。就他这样儿的能找钱来?贷款是没指望的。有时她想将存入城市银行的钱取出来给双根用,又怕露了馅儿,还怕这愣头青拿钱打了水漂。她正想着,看见兆田村长慢悠悠地进了院子。兆田村长一见九月,就怀有深意地一努嘴儿。她将兆田村长领到父亲的屋里。杨大疙瘩见到村长就诉屈,大村长,你可得给俺做主哇!这叫啥年头,从村里到城里,人们应该更文明。这可好,闹半天培养了一个鸡和贼!兆田村长知道老人是骂城里打工还乡的人。这时他看见九月的脸色难看,就纠正说,你老人家不能都骂着,你家九月不也从城里来的,谁不夸好啊。哇?杨大疙瘩说,那是,俺不是骂自家人!九月这孩子更懂事啦!兆田村长说,俺在喇叭里广播几遍了,谁再偷秋抓住送派出所,还要罚狠呢!杨大疙瘩心疼得直捶肋骨,连说俺家丢了不少庄稼哩!九月说双根和九强每天护秋呢。兆田村长眼睛一亮,护秋好哇,那就让双根挨点累吧。随后他就说晚上登门的来意。他说是来为乡里收划分土地款的。杨大疙瘩愈发一脸哭相了,这划分土地,还收俺们的款?俺地都丢了,还出这钱,又是向大户乱摊派吧?兆田村长说,按目前占有土地的百分比收。你们家得交三千多块钱。杨大疙瘩猛地咳嗽起来,这不是欺负人嘛!瞧瞧,村长咱掏句良心话,俺是劳动模范,啥时耍过赖?要这划分土地款之前,你说收了多少杂费?计划生育费、地头税、教育费、农田设施维修费、村里待客费、铺路费,那些名目繁多的捐款还不算。谁吃得消哇?兆田村长点头,唉,深化农村改革,越改法越多,越改税越多。这问题俺都向上反映过。有几个真正替咱百姓说话?就说那次乡里收铺路费吧,说好各村收上钱就铺石渣路,这不,钱都交一年啦,大路还是土路了。杨大疙瘩作为重点户为铺路捐了两千块钱,他嘟囔说,俺听说乡政府把修路款挪用啦,买汽车啦。没听百姓说吗,当官的一顿一头牛,屁股底下坐栋楼。兆田村长叹道,这年月你就见怪不怪吧,生气就一天也活不下去。俺这夹板子气也早受够啦。杨大疙瘩将老烟袋收起来,又骂,咱可是地道的贫下中农,苦大仇深,毛主席他老人家处处想着咱们。眼下可好,农民阶级都没了,叫俺们村民,村长叫主任,听着咋那么别扭。
土地政策变来变去,还有啥主人公责任感啊!兆田村长不耐烦道,你别放怨气啦,上级已经意识到承包田调整太勤,造成农民短期行为,使土地恶性循环,这回重新划分之后,实行口粮田和承包田分离,谁要外出打工,只分给口粮田,回乡也不给承包田啦。像你家再分到的承包田要三十年不变!杨大疙瘩说,口粮田和承包田分开好,不过,谁还信你这三十年不变?俺记得几年前你跟俺说十年不变的,结果咋样?兆田村长板着脸说,你这个老家伙不能像小孩一样翻小肠呀!贾乡长说了,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杨大疙瘩撇着嘴说,快别提这贾乡长了,他那宝贝舅父冯经理,去年卖给俺的假农药,可把俺坑苦了!减产四五成呢。九月听父亲说冯经理,就凑过来说,找冯经理索赔。兆田村长说,九月别瞎掺和,你也不是不认识冯经理,庄户人家惹得起他吗?九月说不就是有个乡长姐夫嘛!兆田村长说,贾乡长原先是县委书记的秘书,上头也有人。这年头反正有点背景的,都硬气。杨大疙瘩大骂,冯经理咋硬气,咱惹不起总还躲得起吧?前几天这狗×的又找俺了,说他们金河贸易公司今年也收棉花。不是粮棉油统购统销吗,他这也敢干?兆田村长说,他负责供销社的三产,可以打供销社的幌子呗!你答应了?杨大疙瘩摇头,笑话,交给他算个啥?不交国家,俺这售粮大王是咋当的?况且今年政府也不打白条子了。兆田村长朝九月眨眼睛,九月就说到她屋里坐坐。兆田村长站起身又叮嘱收划分土地费的事。杨大疙瘩刚说完白条子,就想起去年乡里收大豆时给他一整张三千三百元的白条子,他从柜里翻出来,递给兆田村长说,这张白条子就还给乡里,对顶啦。兆田村长愣着看白条子。杨大疙瘩说那零头俺也不要了。兆田村长黑了脸说,这不合适吧,歪锅对歪灶,一码对一码。你这么对俺,那秋后分地,可就三个菩萨烧两炷香,没你的份了。杨大疙瘩一听分地,他就蔫下来,收回白条子,将话也拿了回来。兆田村长说准备准备钱,抬腿要往外走,杨大疙瘩忙说,别瞅俺是大户,其实是秋后的黄瓜棚空架子,双根他们结婚还没钱呢。兆田村长笑说,别跟俺哭穷,你有钱,九月也是财神奶奶呢。九月见兆田村长又该抓拿不住了,赶紧将兆田村长拽到自己屋里。
闻着九月屋里的香水味,兆田村长满脸的阴气就消散了。九月为兆田村长倒水点烟,自从发生那件事以后,九月心里十分感激兆田村长。刚才父亲无意中骂还乡女人做鸡,又是兆田村长给遮过去了。这些天她为双根神不守舍的样子发愁,就想求兆田村长出主意。九月话一出嘴,兆田村长就夸奖双根说,你可别小瞧了双根这孩子,不窝囊,有理想,而且没私心。他跟俺说过想开荒地的事,俺跟他们组长们说,眼下村委会是逮住蛤蟆攥出尿,没钱!谁想开荒,各组想辙去,俺全力支持。九月笑着骂,没钱你支持个啥呢。兆田村长说,这个穷村,又回来这么多张嘴吃饭的,你让俺咋办?俺就是浑身是铁能打几个钉?九月眼睛亮亮地说,想致富的路子呀,古语说无商不富,村里得上企业。再说,开荒地可以贷款嘛!兆田村长上下打量着九月,你说话像吹糖人似的,你借俺俩钱吧。九月怯怯地说,俺在外没剩下钱。那次公安局又罚了那么多。兆田村长嘿嘿笑,别诓你叔俺了,你和孙艳都有钱。他眨了眨眼睛,忽地想起什么来说贷款开荒也是个法子。不过人家信用社也奸了,咱村欠他们的八万块钱还没还呢。他们还贷给咱?要是你和孙艳帮忙,把私款存入乡信用社以存定贷还是有戏的。九月的心咚咚地往喉眼里跳,说俺和孙艳没那么多钱,但又说可以让城里朋友存款。兆田村长说明睁眼露的事儿,你们怕露富俺也理解。一来二去,这些事就敲定了,九月叮嘱村长贷来款多给杨双根第二小组一些。兆田村长应着,又往九月身边凑了凑,九月闪一下身子很慌,移开目光看墙上的唢呐。兆田村长好像有心事,又不知咋开口。屋里一时很安静,屋外棚里老牛喷鼻声都能听到。待了一会儿,兆田村长也将目光投向墙头的唢呐。久久才问九月啥时闹大婚礼。九月说秋后婚礼也不想大闹了。俺和双根旅行结婚。兆田村长笑说,敢情也学城里人的洋玩意儿呢。九月知道兆田村长心思跟这事儿不搭界,怕他动别的心思,就说双根护秋该回来吃夜饭啦。兆田村长见九月拿话点他走,就又闷了一阵儿,憋得额头淌汗了,就十分为难地说,九月呀,俺有事要求你,不,是咱杨贵庄老少爷们求你办一件事。九月讷讷地说,有啥事,只要俺能办的就说。兆田村长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儿也没张嘴。九月催他几遍,兆田村长才骂骂咧咧地说,还不是为这破土地。眼下俺掐算着,地忒紧张,简直没法分配。你不知道,冯经理那狗东西占着咱村八百亩地,说是围给台商建厂,围了两年也不给村里钱,俺要地他不给,就想求你帮忙啦。九月愣了愣,眼白翻出个鄙夷说,让俺去找冯经理要地?俺要了他能给?兆田村长说,行,只要你出马准行。那狗×的会给地的,其实那小子没钱建厂,那个台商吃喝他一通,他守着这片地,也跟娘儿们守寡一样难受呢。九月问,既然这样,他为啥还撑着?兆田村长说,这狗东西想再从咱村榨出点油来呗!咱这穷村,可禁不住他折腾啦。
九月很气愤,这臭老鼠屎能坏一锅汤的。咱老百姓还是老实啊。不会告他个兔崽子!兆田村长摇头说,这招儿万万使不得。九月呆坐着,一脸的晦气。兆田村长说,俺这长辈人,实在说不出口哇,冯经理那小子看上你啦!九月心里明镜似的,那天在村长家里打麻将,那小子就紧黏糊。兆田村长说,那东西眼够贼,说孙艳长得太面,没你性感,说你有倾城倾国的貌。说你就是咱杨贵庄的杨贵妃。九月一生气,在城里时的脏词就上来了,就他那猪都不啃的地瓜脸,也想跟老娘打洞儿?兆田村长不明白“打洞儿”是啥意思,忙说冯经理不是想打你。九月知道自己走了嘴,脸颊一片火热,说,大叔,俺和孙艳是在城里有过前科,可俺们也不是随便让人作践的人。俺们回村,就是证明。兆田村长慌了,忙说自己不是那意思,大叔从没小看你和孙艳。大叔看得开,谁家锅底没点黑呢?有黑抹掉就是了。九月心里很复杂,瞅了兆田村长一眼,耸动着肩膀哭泣起来。兆田村长慌慌地站起身,说大叔不为难你,你要不愿意咱就哪说哪了。他拔腿就要走,九月止住哭,喊住了他。九月不敢抬头,怕碰上了她跟双根的照片。她喃喃地说,大叔,跟你老说心里话,俺既然回家了,就想当个好媳妇,当个好母亲,俺越发感到好人难当了。俺今天也不怪你,你老为村里奔波委实不易呢。兆田村长很感动,眼眶子抖抖得说不出话。静了一会儿,他才说,冯经理那王八犊子可会装人呢。是他找俺提的条件,俺都成啥人啦,哪像个村支书?都成皮条客了。九月见兆田村长自责个没完,就抬起脸来说,大叔,为了夺回那八百亩地,虽说俺的处女膜恢复手术都做了,还是答应你这回。她多了个心眼,她知道孙艳回乡前花八百块钱做了处女膜恢复手术,她已将处女身子给了双根,就没这个必要了。但她怕村长将来还纠缠,只能这样唬他。兆田村长满脸喜气,你说那个手术多少钱?回头再做一回,花销村委会给你报销。九月说八百块,又说报销不报销没啥,但强调一点,请转告冯经理,俺只跟他睡一回,不拿他一分钱,只要他立马将地让出来。兆田村长高兴不起来了,心里很难受,只想着将来分地时多划给她家一些来报偿了。九月支棱着身子目送村长走了,扭头望天上的月牙儿,心里惦念着双根,更加觉得自己很贱,也很沉重,想着想着眼睛就湿了。转天晚上,兆田村长笑呵呵地来叫九月打麻将,九月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让兆田村长先在父亲屋里等着,自己换好衣裳,将过去用剩的**、药水和手纸等杂七杂八的东西塞进小挎包里,末了坐在镜子前化了化妆。以往会男人她都十分认真地化妆的。她不管面对的是怎样的男人,都希望自己以美好的形象出现,因为男人也付出了钱。这一次的付出和获得又是什么呢?九月从镜子里看到自己苍白的脸,还有一双忧郁的大眼睛。脸和眼睛很好看,真实而生动。看着看着,就被水浸湿成一片的黑土地。印在平原上的脸不再苍白,变成红扑扑极鲜活的一张脸,分明是九月的秋风染就。
日子纯美如初。日子混账透顶。
九月离家的晚上,田野很安静。一层雾薄薄地弥漫着。杨双根和九强走累了,就坐在棉田与玉米地相交的田埂上歇息。杨双根仰脸看雾里的月牙儿。九强将马灯放在地头,照亮秋夜一大块地方。九强嚷着要与杨双根下棋。杨双根拿手指在地上画成方框,又摆好土疙瘩说,咱先讲妥喽,你要是输了,就将你家那群鸽子给你姐陪嫁。九强点头说你输了呢?杨双根说给你这管双筒猎枪。九强欣欣地拍手,然后拿玉米叶儿当棋子。半个钟头下来,九强就输了那群鸽子。杨双根懒得再玩下去了。斜靠着棉柴垛打盹儿。他让九强先回家休息,大秋假该结束了,九强得把作业赶写完准备上课。九强走出老远,杨双根还吼着,别忘了明天将鸽群赶过来,你姐就喜欢鸽子,特别喜欢白鸽子。鸽子使他产生对九月的许多联想,诱他进入了甜蜜的梦乡。棉柴垛很暖和,还有股子日头的气息。他感觉这里比铁桥底下睡觉舒服。秋虫鸣叫着,有几只野兔溜着柴垛钻来蹦去。他想睡一觉之后打两只兔子回去给父亲下酒,就迷糊着了。如果不是夜半被尿憋醒,杨双根是不会碰上这个尴尬局面的。他刚解开裤子,就听见柴垛后面有响动,扭头看见两个人影和一辆排子车。杨双根知道是偷棉柴的,就吼了一声,提着双筒猎枪奔过去。两人掉头就跑,杨双根几步就追上去,堵住了偷柴人。月光下他认出是村里小木匠云舟的媳妇田凤兰和女儿小玉。田凤兰见杨双根举着枪,吓得哆嗦着跪下求情。杨双根知道她们是瞧见九强刚回了家才敢来偷棉柴的。田风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云舟和你是同学,看在老同学的分上就饶过俺娘俩吧。云舟在城里学坏了,赌钱,赌光了就去找包工头要工钱,被人打瘸了。俺们回到乡里没有钱买过冬的煤,他又瘫着,俺娘俩就人穷志短啦。杨双根眼里闪着骇光,腮上的肉抽抽地抖了。他上去扶田凤兰和小玉站起来,没说话,就急着转到附近的棒子地里撒尿,他实在憋不住了。田凤兰好像看出什么,让小玉拖着空排子车在路头等,自己整理头发,又拍拍身上的土,追着杨双根进了棒子地。她看见杨双根正系裤带,怯怯地凑过来,一把拖住杨双根说,双根,俺同意跟你来一回,只求你放过俺娘俩。杨双根吓得说不出话来。田凤兰说完就松开杨双根,很麻利地解开裤子,撅着白白的屁股拱他。杨双根马上意识到她误解了,就闷闷地吼,臭娘儿们,快系好裤子,你把俺看成啥人啦。田凤兰乖乖系好裤子听候杨双根发落。杨双根将田凤兰领到棉柴垛,又喊小玉将排子车推过来,他帮着装了满满一车棉柴。杨双根说,拉回家用吧,不够,俺改天送一大车过去。别黑灯瞎火地来啦,一车棉柴丢了脸皮值吗?田凤兰哽咽着,哪个组肯要俺们这累赘?村长让俺们待分配呢。杨双根笑说,就进俺们第二组吧,俺找村长说,往后有啥为难遭窄的就找俺双根。田凤兰母女谢了又谢拉着棉柴走。第二天中午,杨双根又用牛车给她家送去两车棉柴。田凤兰对着瘸子云舟说,你瞧双根,在家种田不也混得挺好吗?咱这外出打工,孩子上学误了,钱也没赚来,倒落这么个灾。说着就啜啜哭起来。杨双根听着心里受用,觉得自己行了真的行了。心想,等俺卖了铁桥开了荒地,你们还会重新认识俺杨双根的。
九月走在街上,分辨不出投向她的各种目光是啥意思。她不愿去猜测,因为她刚干了一件自己都无法解释的事情。当她早上从冯经理的汽车走到村口时,感觉很轻松。她将那张八百亩的土地契约交给兆田村长时,心情就更好起来。过去在城里拿肉体换钱,时常感到一种罪恶的话,眼下就莫名地消除了这种不安。她要求兆田村长带她去那八在亩土地上看一看。兆田村长带她去了,她走在那片没有播种的土地上,看见了疯长的藤草。还有刚刚枯黄的酸枣树、白虎菜和双喜花。她站在蓬蓬乱草间,不知往哪里下脚。酸枣树里的倒刺紧紧地钩住她的裤角,她慢慢蹲下身来摘掉酸枣藤,却看见一朵还没凋落的双喜花。白白的双喜花哩。九月轻轻将它掐下来捧回家里,插在镜框上。双喜花又小又普通,没几日就干巴了,险些被拾掇屋子的双根娘扔出去。九月就将干花夹在一本书里,一本从城里带回来的书。孙艳过来看九月,她不知道九月姐为啥心气那么平和,脸也灼灼放光了。这是在城里她从没有过的气色,孙艳问她用啥好化妆品啦。九月微笑着不吭声。孙艳问紧了。她说到家乡的田园里走走,就是咱还乡女人最好的化妆品。孙艳茫然不解,别诓人啦九月姐。九月想起一桩事来,就跟孙艳商量将城里存款挪回一部分,存入乡信用社,以存放贷为村里开荒。孙艳笑说,俺越来越发现九月姐像个村长啦。是不是跟双根哥在一起觉悟提高啦?九月骂,死丫头,说痛快话,愿意不愿意?孙艳沉了脸说,听俺爹说,咱乡太穷啦,存的款都支不出来。九月说,信用社不比农业合作基金会,是国家的,你爹说的是基金会。孙艳问那利息咋样?九月笑说,鬼丫头够精的,利息跟城里一样。俺想呀咱那钱存哪儿都是存,不如帮咱村办点实事,在这穷村里过,咱脸上也不光彩哩。咱村里都富了,就不用去城里打工受罪啦。俺们都要结婚了,生了孩子,有出息的,在外上大学做官,没出息呢,也有自己的土地。九月说得孙艳挺伤感。孙艳说,别说啦,九月姐,俺听你的。九月搂着孙艳很开心地笑起来。
当天下午,九月和孙艳悄悄去城里移回了十万元存款。办妥存款,九月就告诉兆田村长,说她让城里朋友在咱乡信用社存入十万元,先将存折抵押贷款。兆田村长接过存折看了看,客人署名李宝柱,就哈哈笑起来。他逗九月说,啥时咱村请这个李宝柱喝酒哇?九月噘起嘴巴说,人家不知道是抵押贷款,你要给保密的。兆田村长说好,不跟你逗啦,要是走漏一点风声,你拿俺是问!九月又叮嘱村长一遍,多给杨双根的第二小组拨些贷款。兆田村长满口应着。九月一走,冯经理的伏尔加汽车就堵在兆田村长家门口了。冯经理急三火四地下车,进屋就嚷嚷承包开荒工程。兆田村长不知道冯经理从哪透来的消息,后来一想,他跟贾乡长汇报了,还跟贾乡长夸了一番九月。冯经理笑嘻嘻地说,俺能调来五辆大型抓车,保你满意,保质保量。兆田村长很恼冯经理,又不好闹僵,只是胡乱应付说,没钱开荒,眼下这八个字还没一撇呢。冯经理说,别唬俺啦,信用社的刘主任都告诉俺啦!别不够哥们儿,俺拿下工程,给你高回扣的。兆田村长瞪了冯经理一眼骂,混账,你知道贷款从哪儿来吗?俺拿这昧良心钱,这张老脸真得割下来喂狗吃啦!冯经理被骂愣了,哼了一声,悻悻地走了。兆田村长瞅着冯经理的影子,又嘟囔着骂一句啃骨头的狗。后来一静心,想想杨贵庄在乡里的处境,心里又鼓鼓涌涌不安生了。下午九月和杨双根一起看兆田村长。杨双根听九月说村里有钱开荒了,高兴得扭歪了脸。虽说不是他弄来的钱,可终归能开垦荒地,组里就不会闹地荒,家中的承包田也能保住。这破桥委实不好卖,折腾来折腾去的,仍是空欢喜。这桥怕是远水不解近渴了,但他不死心,日子无尽,慢慢来吧。兆田村长说,咱乡里要在冬天里大搞农田基本建设。各村都闹地荒,乡里号召咱多开荒地。双根哪,你们第二小组得带个好头,把流动锦旗夺到手。杨双根憨笑说,俺会拼一场的,俺早想好了,这蜜月得到北大洼上度过喽。九月瞪他,这傻样儿的。兆田村长就笑。杨双根说,得拿钱哩,这年头可不比“学大寨”那阵儿,旗杆一插就干活儿。开荒地可累人,给打白条子没人干的。九月笑说,没有钱,也许俺们这位缺心眼儿的会傻干。兆田村长说,双根可不缺心眼,小伙子是大智若愚呢。九月也愿听别人夸双根,看着双根不再神神怪怪的,眼里便有了喜欢的人影儿。双根和九月一起走,兆田村长就想起被他骂走的冯经理,忙着把冯经理呼过来,晚上在家里摆了一桌。冯经理喝酒就念叨九月,派人去她家里叫,那人回到村长家说,九月全家都在地里收秋。兆田村长看着天都黑黑的了,叹道,这阵是庄家户最累的季节,这售粮大户本是不好当的。冯经理已经喝糊涂了,就没再追问九月为啥没来。
晚秋的日头还是很毒的,想熬干这平原的河流、庄稼的汁液和种田人的精血。灿烂的日子照花了眼睛,身体和记忆被蒸烤着。昏睡的双根一下子想不起是啥地方,动一下脖子就痛,又动一下,侧过脸搂住女人的身子,他腰又酸了。杨双根睁眼喝水,才知道在炕头上睡觉。他发现九月睡得很香,他知道九月也累得哗啦了,睡觉的姿势就很丑
,两条白白的大腿都扭成了麻花。杨双根望着她露出薄被外的白腿,一点心思都没有。好几天他都没挨她了,她也从不碰他。熬过这累人的秋天,日子就会轻闲起来。
一想到分地和开荒,杨双根觉得自己不会有轻闲之日了。快天亮儿,杨双根觉得九月软软的手在摸他,摸他最值钱的部位,他也没哼一哼动一动。父亲蹶跶蹶跶地走到窗前叫他们下田收秋。其实在这之前,父亲已经像地主周扒皮一样,将鸡笼里的鸡放出来打鸣。九月就是被鸡叫惊醒的。九月将杨双根喊起来,刚洗漱穿戴好,兆田村长就慌慌地喊九月。兆田村长说贷款开荒的事砸了。九月惊直了眼。兆田村长说着就将九月拉到屋外悄声地告诉她,乡信用社真不讲信用,原本说得好好的,可他们将咱新贷的款子顶以前的贷款了。就是说咱村欠他们八万,这回贷的十万,只能支出两万元开荒。这仁瓜俩枣的管啥用?九月明白了,是信用社搞鬼呢。又一想,谁让咱村欠人家钱呢?这不争气的穷村呀,你还有救吗?兆田村长见九月不语,心里更慌乱,他只有向九月讨主意了。九月怕兆田村长破罐子破摔就说去乡里找信用社头头说情,早知这样,城里的存款还不往乡下转呢。九月和兆田村长急匆匆地走了。杨双根隔着墙头听见他们说话了,开荒贷款泡汤了。杨双根很泄气地愣了半天,骂,这年儿,当官不难,发财不难,骗人不难,学坏不难,就咱老百姓干点正事儿难!父亲杨大疙瘩说,九月走了,你还愣着嚼蛆?快下地做活儿。杨双根跟父亲说了实情。杨大疙瘩叹一声,说别指望啥新政策了,丢了地更省心。杨双根瞅着父亲枯树根似的蹲着,知道他说的不是心里话。丢了地,怕是他的魂儿也丢了,地里常有丢魂儿的事。
人到了没指望的时候就异想天开。杨双根将最后一捆豆秧装上牛车,又扭头朝那架铁桥张望了很久。他又不甘心了。人在机遇面前不能装熊了,也许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店了。他从牛车上跳下来,笨拙拙地爬上铁桥,掏出腰间的皮尺量了一番,然后掐指数数,按上次与王秃子卖废铁价格算,这铁桥得值十四万,开荒够用了。他赶着牛车拐了下道,忽然看见桥头有几个人影晃动,心里就更着急了。他想再找一回王秃子,如果王秃子不干,就让他给介绍一位。他压根就没指望收破烂的王秃子这块云彩撒尿。傍晚杨双根又去找王秃子。王秃子眨巴着圆眼想了想,说帮他找一位城里收废铁的,成事了就提点劳务费,不成也求杨双根别露他。杨双根骂他咋变得跟老娘儿们似的,就拽着他连夜赶到城里。城东红星轧钢厂厂长的兄弟韩少军开了个公司,专收各种废铁烂钢,为城东红星轧钢厂供货。杨双根由王秃子引荐,认识了韩少军总经理。韩少军穿一身高档服装,小头吹得很亮,说话时大哥大响个不停,接一阵儿电话,问一会儿铁桥。杨双根手里摆弄着韩少军的名片,看见太平洋贸易公司总经理几个字,他就感觉这回事有八成。韩少军听杨双根将铁桥的事说一遍,就又将王秃子叫到僻静处问,你狗×的诓我,这铁桥真归这姓杨的小子管?王秃子说,桥在他们组的地面上,桥占地多年拖欠占地费,就拿废桥顶了!瞅他对铁桥的上心劲儿,他看得比老婆都紧!没错儿。韩少军又说那得有煤矿或铁路的转让信,加盖业务专用章。这样我也他×不放心,即使这阵儿没事儿,将来出啥闪失,不行。王秃子说,杨双根是为集体开荒卖桥,你怕啥?盖章也没问题的。韩老板咋变成老鼠胆儿啦?是不是金屋藏娇啦?韩少军瞪着王秃子骂,别他×瞎叨咕,说正经的,我们公司不做,引荐给东北的一伙倒废铁的朋友。咋样?过两天,我就让他们找你们看货交钱,不过,转让信得有哇,别让我坐蜡。你小子敢骗我,小心你的秃瓢儿。王秃子嘻嘻笑,俺叫你见杨双根了,这可是俺们那片的大老实人哪!他家是售粮大户,肥着呢!王秃子把情况跟杨双根一说就去找旅店了。杨双根半喜半忧,喜的是铁桥找着了婆家,忧的是转让信和业务章到哪去儿去盖?矿务局和铁路分局都不承认是自己的桥。到了小旅店里住下,杨双根还为这事发愁。这时王秃子从外面领来个女人,让杨双根痛快地玩玩儿,杨双根头一回见这场面,怯怯地推托说,俺有九月,俺跟九月就要举行婚礼了,不能对不起她。王秃子一边伸手揉着女人的胸脯儿一边说,就你这傻蛋,还为女人守节,还不知你那九月给你戴了几层绿帽子呢。杨双根怒了脸骂,你再他×胡咧咧,揍你个秃驴!九月可不是那样的人。王秃子连连告饶说,好好,你眼不见为净更好!不过,你可记着,从城里打工回去的乡下姑娘,有几个还原装回去?嘿嘿嘿。杨双根骂,你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王秃子说,双根你去门口给俺看着点,俺可不客气啦……杨双根蹲到门口,听着王秃子屋里的响动,对面厕所吹过来的臭气,熏得他脑仁儿痛。后来又凉了,不知不觉就伤风了。杨双根坐在地上睡着了,梦里的他像是在护秋,周围是一片寂静的田野。田野里飞舞着无数妖冶的红蛾子。
三天后的一个下午,一场雷阵雨刚过。杨家门口的歪脖柳被雷劈落两股树杈。这歪脖柳是杨家祖传下来的古树。父亲和杨双根望着披散的老树发呆。树杈上筑巢多年的老鸹窝,树杈落下来的时候,还砸碎门楼的几块脊瓦。父亲指挥着家人收拾残局,嘟囔说,怕是咱杨家有妖了,这落地雷是专收妖魔鬼怪的。九月在一旁听得脸都白了。杨双根一边拽树杈一边说,爹,咱家都是本分人,哪有啥妖啊。母亲也说雷劈树杈的事常有的。杨双根发现九月脸色很难看,仰头看见灰老鸹呱呱叫着,围着树冠画出弧线。叫声一直传到村子深处。杨双根说老鸹找不到家了,只好到外地打工去喽。多可怜的老鸹,村人都还乡了,这本是你的家,还得往外奔。杨双根独自乱想一气,就见王秃子的铁路大盖帽从墙头冒出来。王秃子怕杨大疙瘩骂他。就趴墙头上晃帽子。杨双根眼下十分崇拜王秃子,别看他吃喝嫖赌的,办事能力却不差。王秃子挖窟窿打洞从矿务局三产弄来了盖业务章的转让信,信是空白的,委托内容是杨双根添上去的。矿务局三产的一位副经理是王秃子的表兄,王秃子叮嘱杨双根说,俺可是一手托两家,那头章不是白盖的,得交人家公司一万元手续费。杨双根爽快地答应了。王秃子说他没告诉表兄桥的事。杨双根理直气壮了,告诉他们也白搭,他们不承认有这座桥。这桥是俺们小组的,也是俺杨贵庄的,盖那戳子是给客人看的,省得狗咬狗一嘴毛。杨双根知道王秃子是蹬鼻子上脸的主儿,他是真想吃一嘴了,吃就吃吧,反正这全是无本生意,最终占了便宜的还是杨贵庄人。杨双根看见墙外的秃头就欢喜,放下手中的树杈,带着满脸的兴致跑出去。王秃子告诉他太平洋贸易公司的韩总经理的客人到啦。杨双根问人呢?王秃子笑骂,你小子一努嘴儿,俺就跑断腿儿。这群东北老客在俺家避雨,中午搭了一顿饭,还让俺老婆陪他们玩麻将。都是一群色鬼,俺老婆的屁股蛋都让王八蛋掐肿啦。杨双根听着好笑,王秃子的老婆丑得恼心,还有掐她的?他听出王秃子是诓钱。杨双根说,只要拍板成交,亏不了你的。王秃子说俺老婆直接带客人去铁桥了。杨双根眼一亮,他们带钱没有?王秃子怀有深意地一努嘴儿说,带啦,你说能不带钱吗?杨双根回屋带上皮尺和写满数据的小本子,就牵着牛去铁桥了。
雨水洗过的铁桥很好看,浮在上面的灰尘和蛛网被大雨冲掉了。躲雨的鸟们被来人吓飞了。杨双根站在桥上望天,天上竟有一弯彩虹。看远处的小村,小得像一段驼黄色的绳头。也许就是这段不起眼的绳头支撑着他,使他有了底气,很严肃地跟这群人讨价还价。客人当中领头的是个大胡子。他也拿出名片给杨双根看。杨双根发现大胡子的头衔实在,是辽宁的一家金属公司。他觉得这回是抱着猪头找到庙门了。大胡子围桥绕了三圈儿,大掌不停地揉着那几根毛说,如果我方负责拆桥,只能是十一万,不能再多啦。杨双根要价十四万是有理由的。他那小本子都算烂了。王秃子又凑上来,一手托两家,拿出十二万五千元的折中价儿,双方闷了一会儿就拍了板。然后在王秃子的驴背上签合同。大胡子从皮包里摸出红戳子盖上去。杨双根哆嗦着签了字,又扭头朝那驼黄色的绳头张望。望见那棵被雷击伤的老树,也望见轻轻浮动的炊烟了。他心里说,杨贵庄哩,俺这一番苦心终于有了报偿。爹哩九月哩,你们压根儿就不了解杨双根。想着想着鼻头就酸了。大胡子观察着杨双根的表情,怎么也看不懂他的心思。他先交给杨双根三万五千元现款做预付款,说四天后拆完桥交余款,并请求杨双根盯着拆桥作业。杨双根见王秃子凑过来吃蹭饭儿,就拿出一万五千元钱给他,说那一万是他表兄盖章的手续费。王秃子躲在桥下的草丛里数钱,杨双根让他打条子。王秃子说咱俩谁跟谁,还用得着这个?杨双根冷了脸说,这都是公款,都弄完啦,俺要如数交给兆田村长。王秃子撇嘴说,你这傻蛋不留点?杨双根说那就看村长怎么奖赏啦。啥事都说破,这情分就浅了薄了。王秃子说,俺一上学就赶上学雷锋,今儿个才知道雷锋还活着,你让俺学学你吧。然后就讥笑。杨双根骂。王秃子说,有你小子后悔那天。你知道兆田村长吗,他是人窝子里滚出来的人精,钱交他,他敢胡吃海糟光的。杨双根倔倔地说,俺们村长不比你们村长,他会拿这钱开荒种地的。为了开荒,也够难为他和九月的了。王秃子附和说,也许吧,你们村穷。一般穷地方都出好干部。杨双根硬逼王秃子打了条子。王秃子声明说这可不是交公粮的白条子。杨双根骂,美得你屁眼朝天。随后就冲着晚秋的田野笑起来。一连几天,杨双根都很快活,他在拆桥工地晃,心叹大胡子雇的这拨人够能干的,电割机的火花昼夜闪跳,很像荒野里溅落的星子。来往的行人称赞说,还是上级领导体恤咱们农民,知道咱地少了,急着赶着给咱腾地方呢。杨双根听着从心底往外舒服,心里说没俺杨双根奔波,拆这桥不知要拖到猴年马月呢。随后他看见一群看热闹孩子,孩子们像兔子似的蹦来蹦去,还欣欣地拍手唱歌谣,乡巴佬看花轿,傻姑爷得不着……
烦恼来得不够顺理成章。杨双根在拆桥的最后两天顶不住了,父亲和九月以为他在桥头凑热闹,拉他回家装车送棉花。杨双根将王秃子派到拆装工地,自己跟家人庆丰收来了。杨家的棉花收成好,风调雨顺,掐尖打杈及时,而且没有碰上假农药。父亲母亲笑着脸让九月唱支歌,一会儿又让杨双根吹阵子唢呐。杨双根没想到九月的歌唱得那么好,问她在城里打工是不是整天唱歌。九月说城里人都爱唱流行歌曲。杨双根说那歌软棉花似的,趴着屙屎没劲的。然后就鼓起腮帮子吹唢呐。他努力回想往年丰收吹唢呐的情形,但那些内容总是模糊不清。今年有九月陪伴,他可以完完全全地陶醉过去。他眯眼吹着,鼻头下一条清水鼻涕,一闪一闪亮着。唢呐声招引来那么多看热闹的村人。他们不是来听唢呐的,他们是望着那一排排的棉车愣神儿。九月数了数,整有八辆装满籽棉的马车。车是雇来的,棉花是自己的,将来哗哗响的票子也是自己的。村人的眼更红了,红得滴血的眼睛曾经被城市的风吹拂。杨大疙瘩坐在头车上,笑着朝路边的乡亲们作揖,作着作着就觉得不对劲儿了。村人的眼睛堆起仇恨。使杨大疙瘩想起一句古语,一家饱暖千家恨呢。想想本是杨家最后的风光,就蔫下来,觉得胸部阵阵发紧。九月是押的中间那套棉车。她望着长长的棉车队朝乡收棉站进发,觉得做大户是很过瘾的。当她望见那**的原野,充满湿润甘甜的胸腔漾着波浪。她在想一个问题。那笔“以存放贷”的开荒款终究没能拿下来。兆田村长说只要将工程活儿给了冯经理,款就会下来,兴许是这狗东西做手脚了。九月的口封得死死的,宁可鸡飞蛋打也不给冯经理低头。她跟他低过一次头,她只跟男人低一回头,开始就是结束,这是九月的性格。兆田村长说看不透九月这孩子,再也看不透了。九月悠在棉垛上,天也跟着晃悠,如果拿自己银行里的脏钱开荒,还能叫它处女地吗?这样的土地能打苗吗?收获的棉花还是这样洁白吗?这些问题使九月几乎泪下,甚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了。杨双根押着最后一辆棉车。他与车把式轻松地说笑。丰收是乐事,他不理解父亲和九月为啥是这副样子。人无须看多深多远,只管眼皮底下的日子吧。快到乡收棉站的时候,他的心思跟这儿也不搭界了。桥!他能从这桥上走过去吗?他想是板上钉钉的事。交完棉花,他要给村人一个惊喜,然后跟兆田村长一起设计开荒方案。九月,你做梦也算计不到俺双根吧?爹哩,种田大户还是咱杨家的。可是脑顶上低低的云朵,压得他喘不上气来。头顶这方天,活像一块破尿布,说不定是啥时辰就会憋一场骚雨。
交棉途中,杨大疙瘩发现冯经理手下人拦车,让交到冯经理的第二收棉点上去。杨大疙瘩一听就知道冯经理打着公家的幌子赚自己的钱。全乡人都知道那是冯经理个人承包的公司。杨大疙瘩停住车,见九月和杨双根都奔过来,跟他们一商量,就合了老人的心意。他们一致拒绝将棉花交到第二收棉点上去。于是棉车队又缓缓地行进了。到了乡第一收棉点,杨大疙瘩看见棉车一字长蛇阵渐渐松散。他跟棉农们打招呼。有些棉车掉头往外走,杨大疙瘩问是不是又打白条子?一个棉农说,今年倒是现钱,可他们把价压得太低。这上好的籽棉,竟给压成三级!杨大疙瘩下车摸摸那人的棉花,骂道,这么好的棉花交三级?真他×黑呀!从互补组到初级社,从生产队到包田到户,也没这么压价的。他瞅瞅自己的棉花也发慌了。杨大疙瘩又问掉头去哪儿交棉,那人说第二收棉点比这个高一些,九月脑子快,她说怕是冯经理从中作梗了。杨大疙瘩骂这还有没有王法啦?粮棉油统购统销为啥还要设第二收棉点儿?那人说第二收棉点也是供销社的。杨大疙瘩愤然道,也是挂羊头卖狗肉。他让九月和杨双根守着棉车,他穿过热闹的人群,到一里地外的第二收棉点转了转。这里的棉价比第一收棉点虽然好一些,仍不遂他心愿。他看见有些棉农托关系递条子塞红包,找验质员溜须,拿自己热面孔亲人家冷屁股,他很难受。另外他发现这里交棉的没有大户,都是零碎的小车小包,后来碰上了东刘庄的售粮大王吕建国。吕建国说他的棉花在乡里压低价,一生气星夜悄悄交到乡外去了,又说哪儿的风气都不正,总归比咱乡里强。哎,往年打白条子没这么压级,该见着钱了,又都他×刁难咱!杨大疙瘩呆了半晌,叹说,那样会少受损失,可就当不上售粮大王啦。吕建国丧气地说,这年头,你还想名利双收?哪有刀切豆腐两面光的?杨大疙瘩说,年初粮棉油规划会上,咱可都是向乡政府表了决心,做了保证的。吕建国骂,你跟政府做保证,谁给你做保证?就说承包土地的事儿,村里打工的一还乡,原来的计划就全乱了。杨大疙瘩问,你们村也重新承包吗?吕建国说,村干部没明着跟俺说,看样子也使坏招子挤对俺,提高承包费让你自己种不下去,乖乖地将土地交出来。杨大疙瘩心想,看来难受的种田大户不只俺一家。他不想跟吕建国学,也不想将棉花送到第二收棉点,只盼着这里的验质员公正些。即使自家受些损失,也还得瘦狗屙屎强挺着。人生在世啥金贵?人活名儿鸟活声儿。这个售棉大王的称号还想当下去。他将意见跟杨双根和九月说了说,一家人就守着棉车等,中午了,他们与车把式们一同吃的盒饭,等到下午五点钟,才排到他们这里。杨大疙瘩率先抓着一团籽棉当着验质员撕碎,围观的人都夸绒长好。验质员却毫不思索地写下三级。杨大疙瘩脸都白了恨不得给验质员磕头了,这是地道的一级棉啊。哪怕你给二级俺也认了。
验质员说你别老汉卖瓜自卖自夸啦。杨双根和九月上来说理,验质员说你们想吃人啊!再闹就算你们干扰公务罪蹲局子。杨大疙瘩骂,你是瞎了眼,还是瞎了心?俺们种田的容易吗?验质员和保安人员都上来说,你们不易也不能坑国家呀!杨双根和九月上去评理,被杨疙瘩拦住了。杨大疙瘩脸相很苦,蹲在地上吸烟,愈发一脸苦相地说,俺一家勤勤恳恳种地,老老实实做人,到头来成了坑害国家的人啦!他将手里的验质单撕碎,站起身牵着马车往回走。验质员说第二收棉点儿也不赖啊。九月从这话里证实冯经理在这里安插自己人了。杨双根问父亲,难道咱就去求冯经理?杨大疙瘩倔倔地说,咱不坑国家啦,咱不当狗屁大王了。咱去四元乡交棉。杨双根说那里保准不欺负人吗?俺听吕建国说那里公道。九月说,对,宁可交外乡也不跟姓冯的低头。杨大疙瘩带领棉车队在黄昏时分出发。走到黄沽村北的小饭店,杨大疙瘩招呼所有人吃饭,自己在暗处守着棉车。他吃气都吃饱了,也不想吃饭,从饭店拿了一瓶二锅头独自喝着。几口就干了一瓶酒,眼睛蒙眬起来。他喝酒不醉,醉了也不吐不倒。等人们都从饭店出来,他就爬上棉车想眯一会儿,他让杨双根多留神儿路上动静。他听说乡里棉花外流,从各村儿脱离了不少干部,沿乡里各路口设卡,堵截去外乡交棉。听吕建国说夜里出乡没问题。谁知他眼皮还没合上,前面的路就被人堵上了,几个胳膊戴袖套的家伙晃着手电嚷,停车停车。杨大疙瘩心头一紧,迷迷瞪瞪地溜下棉车。几个人过来说不能到外乡交棉,乡政府有明文规定。杨大疙瘩雷公似的一脸怒容,咱乡里太黑啦,这都是被逼的。那几个人不理他,快说回村,还要罚款的。还有人认识杨大疙瘩,说你这售粮大王的觉悟呢?杨大疙瘩用烟熏酒腌的粗哑嗓门说,你们让俺过去,别往死路上逼俺。那些人挺横,说你甭想过去。杨大疙瘩觉得一兜儿气冲头,脸古怪地扭皱着,蹲在地上抱头哭了,呜呜的,像个老妇人。杨双根和九月劝他,老人抡了抡胳膊,掏出打火机,点着了第一车棉花,嘴里骂俺的棉花是后娘养的,俺烧光总可以吧?他又要烧第二车,被众人抱住了。车把式忙将马引开,人们七手八脚地扑火。火苗子在夜里格外显眼。截车的人呆住了。
九月在家的温顺劲儿全然消失,凶得像一只母老虎,骂杨大疙瘩老糊涂啦,就是烧,也要拉到乡政府门口去烧。她指挥着车往回赶。七车棉花和那辆烧焦的马车行进在乡路上。一路上都默默的,谁也没说话。棉车堵住乡政府门口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九点多了。贾乡长不敢露头,派乡政府办公室齐主任来劝说。九月不依杨大疙瘩大更不依。九月嚷着要见贾乡长,是他的舅爷家逼到这份儿上的。贾乡长刚刚从县里回来,不摸头脑,听说是杨贵庄售粮大户杨大疙瘩一家闹事,就打电话将兆田村长叫来。兆田村长也劝不回去,引来好多人围观。九月说有人看见贾乡长回来啦,躲着不见人。他再不出来,俺就带车去县政府门口闹。咱老百姓还有活路吗?这些话传到楼上去,贾乡长坐不住了,将杨大疙瘩一家和兆田村长叫进办公室。贾乡长前前后后听九月一说,当下就将供销社主任和冯经理叫来,当场没鼻子没脸地骂一顿,谁叫你们设两个收棉点的?谁叫你们压价压级?供销社主任上楼时顺便抓一把棉花,在灯下看了看,说这棉花够一级的,这验质员胡来,回头俺撤了他。冯经理刚进来时嘴巴硬,一见是九月,就蔫下来,悄悄捅九月,早知是你家的棉花就不会有这场了,你咋不直接找俺?九月没理他,贾乡长真的急了眼,咱们乡的棉花被挤到四远乡去,咱乡完不成收棉任务,县里怪罪下来,谁担得起这个责任?再说,老百姓辛辛苦苦种的棉花容易吗?他说着责令供销社主任收棉,而且赔偿那烧掉了的一车棉花。杨大疙瘩听着很解气,瞪了冯经理一眼才下楼招呼送棉花,杨双根也跟下来。贾乡长留兆田村长和九月多谈一会儿。他刚才从九月的怨气里看出点什么。他们谈了半天村里的事情。冯经理见杨双根父子走了,就赖在楼梯口等九月。九月和兆田村长下楼时,冯经理凑上来说拿汽车送他俩回村里。九月故意拿手指兆田村长,兆田村长对冯经理说,你姐夫可是挺赏识九月的,说俺太老实挺不起门来,想提拔九月做村长呢。冯经理问,那你老就退位啦?兆田村长说,俺当支书,日后你小子在九月面前要自重啊。冯经理凑在九月身后笑说,九月,你咋老躲着俺?俺可是真心对你好哇。俺没别的指望,你拿俺当你一个朋友总行吧?九月没说话,脸冷得像块冰坨子,怕是拿心都暖不过来。
趁着早晨的弥天大雾,杨双根骑着自行车去田野里看铁桥。哪里还有铁桥?铁桥被拆掉了,两段土坎子中间是凹坑。坑沿儿只有零零散散的碎铁渣儿。一些无处藏身的鸟儿在那里乱飞。杨双根愣了愣,埋怨大胡子不打声招呼就吹灯拔蜡走了,拖欠的九万块钱还没给呢。杨双根气不打一处来,直接骑车去邻村找王秃子。王秃子大白天还偎在被窝儿里,屋里酒气熏天。王秃子见到杨双根就诉苦,大胡子他们真他×损,在工地上,往死里灌俺酒,喝得俺跟死狗似的,睁眼就不见人啦,铁架子都拉走啦。不是俺老婆去工地找俺,俺就没命啦,回家就吐血。杨双根恨恨地说,大胡子也太不够意思啦,咱们去找他。王秃子说先给沈阳拨电话,俺猜想他们也不会把废铁运回东北,很可能就地卖给关内的轧钢厂。说着他就按大胡子的名片拨了电话。金属回收公司的人说没有大胡子这个人。杨双根一听就慌了,当下腿一软,莫不是一个骗局?王秃子也骂韩少军给介绍这么一位不托底的买主。第二天,杨双根和王秃子去县城找韩少军。韩少军将他们俩骂回来了,韩少军说俺这做媒人的还管生孩子?俺后来就没见过大胡子。杨双根也不知这幕后的勾当,哀求韩少军给找找大胡子。韩少军说,听王秃子说你老婆九月长得不错,弄来陪俺一宿就帮这个忙。杨双根恨不得将韩少军的脸蛋子扇歪了,气呼呼地回了村。杨双根没心思进家,独自坐在铁桥遗址上发呆,看看桥下的大坑,像个深潭一样吓人。他又看看手里的盖有红戳子的合同书,就觉得心底一阵痛。他双手抱头,胡乱地揪扯着自己的头发哭了。
哭了一会儿,杨双根觉得窝囊,就骂自己快省几滴猫尿吧。他擦着眼睛,泪珠被揉碎了,转眼也被很凉的秋风吹干了。他想人不能就这么完蛋,他想去乡派出所报案,用法律追回铁或是追回款。只能这样了。杨双根把想法跟王秃子一说,王秃子就反对说,这是麻秆打狼两害怕,吃了哑巴亏算啦。你一报案,万一追问铁桥的产权咋办?杨双根很硬气地说,矿务局和铁路分局都说没这桥,产权就是俺杨贵庄的。王秃子撇嘴说,就算是杨贵庄的,你小子是庄里啥人?是村长还是支书?杨双根说俺带兆田村长一起报案。王秃子说他简直蠢到家了。杨双根见王秃子阻拦,一时竟疑心他跟大胡子合伙糊弄自己。杨双根就更生气了,回村直奔兆田村长家里,见兆田村长不在,就揣着合同书只身去乡政府派出所报案了。乡派出所的人不摸底,值班人员看了杨双根的合同,并把详情记下来,说追查看看,一有消息就去村里通知你。杨双根说了好多感谢话就回村了。到了家里,杨双根想将那两万元钱和收条送到兆田村长那里去,都找出来了,又迟迟疑疑藏下了。他还指望乡派出所能找到大胡子那伙人,找回欠款。他的心里霎时就宽敞起来。
交完公粮就快入冬了。受冷气影响,一夜之间落了场大雪,随即裹上了冬装,雪后的第一个上午,杨大疙瘩与村人一起聚到村委会门前开会。贾乡长来时,检查一下重新承包土地的事,又宣布九月给兆田村长当助理。没明说但也是干村长的事。杨大疙瘩没有看到高兴,他发现儿子杨双根这沉着脸。这个小家庭各有各的心事。杨大疙瘩知道九月的升迁并不能使杨家留住土地,甚至地会更少。他知道九月和兆田村长操持开荒,但这是远水不解近渴的。春天订下的大棚塑料已经送货上门。杨大疙瘩只留下极少部分,然后就说尽好话将人家央告走了。随后他就走到田野上去了。雪停之后,天空仍然很晦暗,他没法说清楚这个初冬,田野上的人慢慢多起来。他们议论着哪块地好哪块地坏,脑袋里却是想象来年秋收的景象了。人们没有发现有一个老人久久徘徊在原野,迎风哭泣。似乎土地上发生的事在老人的脸上都显露出来。在那天的乡政府表彰会上,政府依然奖给杨大疙瘩售粮大王的锦旗,杨大疙瘩没有去开会,锦旗是九月领回来的。眼下这个家庭最活跃的就是九月了,与满面春风的九月相比,杨双根明显地委顿下去,整日唉声叹气像是丢了魂。杨大疙瘩猜想儿子的魂儿是丢在田野里的。他们家里供着菩萨,他和老伴儿面朝着龛里那个面孔慈祥的观世音,缓缓跪下去,祈祷菩萨保佑他们的儿子。杨大疙瘩想到重新承包土地之后,将儿子的喜事办了。这个家庭是该拿喜气冲冲积了很久的晦气了。分地的前两天,杨大疙瘩将兆田村长和几个村支委请到家里吃饭喝酒。喝酒的时候,匣子播放一着歌,叫《九月九的酒》。杨大疙瘩说今儿的酒本该是九月九来喝的,只是收秋太忙啦。杨双根心事很重地说,这九月九的酒怕也是假酒,这年月连眼泪都假了,何况这酒?兆田村长呵呵笑。九月边端菜边哼唱:思乡的人儿漂流在外头……兆田村长骂,眼下打都打不走啦,真有意思哩。然后他苦笑着举杯说,都回来也好哇,咱就喝了这杯九月九的酒!全桌人都笑了。
喝完酒的傍晚,杨大疙瘩一下子病了两天,发高烧。到重新承包土地那天,杨大疙瘩强撑着去田里抓阄儿。他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深刻地意识到,他硬硬朗朗出现的重要性。
尽管是一个晴日,地上还残存着积雪,踩上去咯吱咯吱响着。好多饥饿的麻雀在雪野里觅食。西北风扬着晶莹的雪粉,砸得杨大疙瘩总想闭眼睛。杨双根默默地跟着父亲。父子俩几乎同时发现自己家承包过的土地慢慢膨胀,被冻酥,像棉团一样蓬松地胀开。人们红着眼盯着这些土地。没有谁挨门吆喝,村人便很兴奋地拥到田野里来。杨大疙瘩觉得像土改合作化或是三中全会以后的大包干儿。人们脸上的喜气依然不减当年。与这气氛格格不入的是杨大疙瘩垂头丧气的样子,俨然像被分了田地的地主。杨双根开始为第二小组张罗抓阄儿。他悄悄地走到父亲跟前说,爹,没人斗争你,高兴点儿吧,这地谁种不是种呢?杨大疙瘩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直到兆田村长和九月都凑过来跟他打招呼,他的老脸才松活一些。他蹲在雪地里,吧嗒吧嗒地吸烟。一群孩子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拍着小手唱歌谣。杨大疙瘩几乎不认识这些孩子,孩子们大多是城里生的,模样很洋气。他们随父母还乡了,还拿城里人眼光唱童谣,乡巴佬看花轿,傻姑爷得……杨大疙瘩歪着脑袋瞅他们。杨大疙瘩感到被嘲弄了,扭头臭嘴地骂,婊子养的,不准你们糟蹋庄稼人!孩子们被老人的凶样吓跑了。杨大疙瘩泥塑木雕似的不动,烟锅早已熄了,可烟袋杆仍在嘴里叼着。杨双根走过来,有些焦急地说,爹快去抓阄儿哇,不然好地就没啦!杨大疙瘩还是没理他。杨双根说你不抓,俺可要下手啦。杨大疙瘩扭头凶儿子,你别给俺抓,剩下啥是啥!杨双根茫然地盯着父亲。这时候,在城里卖菜发财的杨广田笑呵呵地走过来说,老叔哇,俺抓着原来承包的那块地了,真是天凑地巧的。这块地几年不荒,比先时还肥了,感谢老叔的料理呀!杨大疙瘩嗯嗯着点头。杨广田见杨大疙瘩绷着脸,就说俺在城里学会了管理大棚菜技术,你老有用得着俺的就叫一声。然后哼着歌子走了。杨大疙瘩心腔一热。他觉得杨广田还算有良心,还知道是俺将他的地养肥啦。是哩,几年来他往地里使了多少底粪呢,总算换回一句热肠子话。
西北风越刮越紧了。杨大疙瘩的老脸被冻得挤成一团。他看见九月了,九月举着小牌嚷着村人的名字。她长大了,长成挑梁拿事的能人了。她的脸蛋被风吹得红扑扑的,脖子上的红围巾被风一掀一掀,像一只在田野里扑棱着的大鸟。她支使着杨双根干这干那,杨双根只有被使唤的分了。杨双根瞅着父亲的样子很难受,也在自责,自责自己没能把铁桥卖成,没有为杨家赢来土地。看来追桥钱也没啥指望了。一切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他在寻找适当时机,将剩下那点事跟兆田村长说清了。杨大疙瘩不动声色地瞅着村人来来往往,杨家剩下的承包地有结果了,有好有坏。杨大疙瘩听着儿子数叨那些地。还有九月娘家的地,以及五奶奶的地,仍由杨大疙瘩承包。杨大疙瘩闭上眼睛就能想到那几块地的方位和模样,因为那里还留着他和双根的气味儿,他的影子。捂了耳朵还能听到他留在地里的吆喝声,尽管这些地少得可怜。
过了一会儿,杨大疙瘩听到人群里有女人的哭泣声。他被女人哭声弄得浑身发紧。杨双根告诉父亲,说那是小木匠云舟的媳妇田凤兰在哭,她抓阄抓到一块很远很差的地。杨大疙瘩问是不是被城里人打瘸的那个云舟?杨双根说是,他说他们挺可怜的。爹,咱们帮帮她吧。杨大疙瘩嗨了一声,蹶跶蹶跶地走去了。他对田凤兰说,云舟媳妇,莫哭鼻子啦。俺咋好意思雪上加霜呢。杨大疙瘩瞅了一眼双根那组的,要不让双根也帮你种田。田凤兰泪流满面了,喃喃地说,还是咱乡下人情厚哩!俺代表云舟给您老磕头啦。说着就缓缓跪在雪地上了。
人都散尽了,雪野被人群踩黑了。杨大疙瘩还独自蹲在田野里。只有几只觅食的麻雀陪着他。杨大疙瘩竟忆着很早的往事,新中国成立后搞土改分田地时他和父亲分了地。那是他还是个孩子。他看见老地主蹲在土地上吸烟,还不时抓一把地上的活土。眼下他忽然明白老地主为啥最后一个离开田野。这茫茫一片都曾是杨家的田野。从今天开始,或许到有生之年,再也看不到昔日的景象了。就像没生过娃的女人做不得娘一样,他这售粮大王算是做到头了。杨大疙瘩忽然觉得脸上烫烫的,一摸,才知道有泪水流下来。
烈风扑打着杨大疙瘩昏花的眼睛。
婚礼就要到日子了。杨双根和九月婚礼的前一天,杨贵庄又落了一场雪。一切都操办好了,只欠这场瑞雪。这天早上,九强将那群陪嫁姐姐的鸽子引过来。门口的残树枝上落满了白鸽子,分不清是鸽子还是雪。杨双根被鸽子的啼啭叫醒了,一睁眼,发现九月一双眼睛痴痴地看他。杨双根笑问,你不认识俺啦?九月将脸贴过来,很伤感地说,双根,俺做了一夜噩梦,梦里你背着行李外出打工啦,一去就再也没回来。杨双根憨笑说,俺这破组长有啥好,又窝囊,你见俺不回来就再找一家呗。九月紧紧地抱住杨双根,将自己的胸脯贴在杨双根胸脯上,讷讷地说,俺不能没有你哩。杨双根笑说,梦打心里头想,刚分了地,你自然梦着俺上城打工。九月的慌乱给杨双根带来桃红色的遐想。他趴到九月的身上去,九月这一次是渐渐入境的,做得很真实。她那好看的鼻眼挤弄着,声音像夜鸟儿轻唱。杨双根仿佛觉得自己牵着那头老牛走在田野里。九月的脸渐渐化在平原里了。他牵着老牛走,越走越远,待回首最后看一眼小村时,小村竟被一团亮色的云遮蔽,像一段驼黄色的绳头。
吃过早饭,兆田村长到杨双根家里贺喜。贺过喜就跟九月商量开荒的事。九月将那笔存款直接提出来开荒。兆田村长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杨双根听说九月从城里引了一笔资金过来,从心眼儿里佩服。杨双根知道自己掺和不进去,就抄起笤帚扫院子里的积雪。扫完自家门前的,又扫大街上的雪。鸽子们在他头顶上旋飞,时常能听到鸽哨。一群孩子在村巷里堆雪菩萨,雪地上留下他们奔跑的足印。杨双根站在雪菩萨前,歪着脑袋瞧着,发现菩萨很和善,很慈祥。这个时候,杨双根和孩子们一同扭头看村口,那里缓缓开来一辆警车。红灯警车没有鸣笛,到杨双根跟前就停下了。车门打开,走下一位很威严的警察,问杨双根,村长家在哪儿?杨双根说现在村长正在俺家,然后憨厚地笑笑,就领着警察往他家走,杨双根边走边笑问,俺村有犯法的啦?警察点头走着。杨双根还骂了一句,俺村还有这样的家伙?看来从城里回来的人学坏啦。说说笑笑就进了院子。兆田村长迎出来问了问,警察出示逮捕证说,你们村有个叫杨双根的人吗?兆田村长愣起眼问,有哇,给你们引路的就是。杨双根脑袋轰地一响,就有冷冷的铁铐铐住他的手腕。杨双根伸着脖子喊,俺咋啦?俺没犯法哩!卖铁桥是为公家开荒,俺还被骗了呢。兆田村长说,你们抓错人啦,俺这个村谁犯法俺都信,就是双根犯法俺不信,有事好商量,放下人。警察并不理睬兆田村长,七手八脚地将杨双根推上了警车。杨双根舞着双手喊,九月救救俺哩。五奶奶看见这一切就瘫在雪地里,说,俺村就双根这么一个好人哪。随后她就将刚刚堆好的雪菩萨抓碎了。
九月奔跑着追到村外,汽车就沿着村路消失了。她狂奔的时候,也滑出了许许多多哀戚的面容。唯有那一片原野跟着她游动、起伏,眨眼的工夫就牢牢地定在那里了。她的身子慢慢软向大地,喉咙里挤出一阵短促的呜咽,这冤家,别人都还乡啦,你为啥走啦?然后就朝那个遥远的地方好一阵张望。
纷纷的雪,又在飘。
落雪的平原竟有了田园的味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