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早晨,我接到一封信,从坎特伯雷发出,寄到伦敦民事律师公会我的名下。读完后,我大感惊讶。信的内容如下:
亲爱的先生:
由于非本人可控的因素,我们断绝密切联系已经很久。公务繁忙之余,若偶得清闲,我总会回想过去种种,一幕幕场景,一件件往事,无不斑斓夺目、精彩纷呈,给我带来难以描述的欢愉,将来想必也应如是。鉴于这一点,亲爱的先生,再加上你凭才华赢得的显赫地位,我不敢再冒昧采用“科波菲尔”这一熟悉的名字称呼我年轻时的朋友!然而,我只是想说,我有幸提及的这一名字,将永远珍藏在我家的契据之中(我指的是由米考伯太太保管的与我家旧房客有关的文件),受到我个人的尊敬,乃至热爱。
现在执笔给你写信的人,在本身的错误和偶发的不幸的打击下,已犹如沉船(请允许他以航海名词为喻)。处于如此境地的人没有资格—我重复一遍,这种条件下的人没有资格对你致以赞美与祝贺。这些话,应该留给能力更卓越、心思更纯善之人。
如果你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将这封行文拙劣的信读至此处—是否可能,视情况而定—你自然会问:我写信的目的何在?请容我表示,我完全尊重你这一提问的合理性,所以我必须声明:此信的目的与金钱无关。
操纵雷霆闪电,释放复仇烈火,我身上是否可能潜藏这样的能力,现在姑且不论。我只希望在此表明:我最光明的前景已被永远驱散—我平静的心情已被打碎,我享受快乐的能力已被摧毁—我的心已偏离正位—我已不能在人前昂首挺胸地走路了。花心已经溃烂,苦酒已经斟满。蛀虫正在啮咬,很快就会吞噬受害者。我希望越快越好,但此处不便多说。
我精神痛苦至极,即便米考伯太太身兼女人、妻子、母亲的三重身份,也无力给予我宽慰。我打算暂时自我逃避,用四十八小时重游首都旧日欢乐之地。提到令我家庭安宁、心情平静的处所,我自然会前往王座法庭监狱。后日晚七时整,我将(如蒙上帝恩允)来到那座民事诉讼监狱的南墙外。写到这里,此信的目的便已达成。
我冒昧恳请老友科波菲尔先生,或内殿律师学院的特拉德尔斯先生—若此人健在,而且可以寻见的话—屈尊驾临,重叙旧谊。我只想说:在上述时间和地点,二位将看到倾圮高塔之残迹,亦即在下—
威尔金斯·米考伯
又及:除上所述,还应补充说明,米考伯太太并不知晓我的打算。
我把这封信反复看了好几遍。尽管我充分考虑到了米考伯先生浮夸的写作风格,以及他不管条件是否允许都会坐下来写长信的特殊爱好,我还是相信,在这封拐弯抹角的信里,隐藏着某种重要信息。我把信放下,思考了一会儿,又把信拿起来,开始重读。正当我被那些文字弄得困惑不已时,特拉德尔斯出现在我的面前。
“亲爱的朋友,”我说,“我从没有这么高兴见到你。你来得太及时了,我这儿正需要你冷静的判断力。我收到一封非常奇怪的信,特拉德尔斯,是米考伯先生寄来的。”
“不会吧?”特拉德尔斯惊呼道,“真有这么碰巧的事?我也收到了米考伯太太的一封信!”
说着,特拉德尔斯就掏出信来同我交换。他因一路走来而满脸通红,在运动和兴奋的双重作用下,他头发倒竖,像刚见到一个活蹦乱跳的鬼魂一样。他一面说着,一面把他那封信掏出来跟我交换。我看着他把米考伯先生的信读到一半,扬起眉毛,说道:“‘操纵雷霆闪电,释放复仇烈火!’我的天哪,科波菲尔!”我也对他扬了扬眉,然后开始仔细阅读米考伯太太的信。
内容如下:
谨向托马斯·特拉德尔斯先生致以最诚挚的问候。如果他还记得以前曾有幸与他相熟的这个人,我能否占用他一点儿闲暇时间?我向托马斯·特拉德尔斯先生保证,要不是因为我已濒临疯狂,是决不会贸然打扰,请求他好心相助的。
说来令人痛心,米考伯先生与他妻子儿女日渐疏远(他原本是那样热爱家庭),这就是我向特拉德尔斯先生诉说不幸,并请求他给予最大援助的原因。特拉德尔斯先生恐怕难以充分想象,米考伯先生的行为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变得多么疯狂、粗暴。这种情况日益严重,似乎呈现精神失常的迹象。我可以向特拉德尔斯先生保证,他几乎没有一天不发作。米考伯先生总说,他已把自己卖给了魔鬼,我对此已习以为常。看到这些,想必特拉德尔斯先生也不会询问我是何种心情。隐瞒与多疑早已代替了无条件的信任,成为他最大的特点。对他稍有触犯,哪怕是问他晚饭想吃什么,也会惹得他表示想要离婚。昨晚,双胞胎天真地向他索要两便士去买“柠檬糖”—一种本地糖果—他竟然拿起剖牡蛎的刀子指向他们!
我恳求特拉德尔斯先生允许我讲述这些琐事,若非如此,特拉德尔斯先生恐怕难以对我伤心欲绝的处境有丝毫了解。
现在,我可以冒昧地告知特拉德尔斯先生我写这封信的目的吗?他可以给予我友好的关怀吗?噢,可以的,因为我知道他心地善良!
女性对爱人目光敏锐、直觉发达,她们是不易被蒙蔽的。我知道,米考伯先生要去伦敦了。今天吃早饭前,他写好地址卡,贴在昔日快乐时光里用过的褐色小提包上。他写字时虽然竭力遮掩,但作为忧心如焚的妻子,我还是清晰地辨识出,他写下了伦敦的“敦”字。驿车的目的地是伦敦西区“金十字”旅店。我是否可以不揣冒昧,热切恳求特拉德尔斯先生去见见我那误入歧途的丈夫,跟他晓之以理?我是否可以不揣冒昧,请求特拉德尔斯先生出面,缓和米考伯先生与其苦闷家人的矛盾?噢,不行,因为那样的请求太过分了!
如果科波菲尔先生还记得我这无名之辈,可否请特拉德尔斯先生代我向他致以不变的问候,并转达同样的请求?无论如何,请特拉德尔斯先生慈悲为怀,对此信严格保密,万万不可在米考伯先生面前提及只言片语。如果特拉德尔斯先生愿意回信(我觉得这极不可能),请寄往坎特伯雷邮局M. E.[1] 收。较之于直接寄给悲痛欲绝的本信署名人,这样做可以减轻痛苦。
尊敬的特拉德尔斯先生的朋友与乞求者
埃玛·米考伯
“你觉得这封信怎么样?”我把信看过两遍之后,特拉德尔斯把目光投向我,问道。
“你觉得另外那封怎么样?”我问,因为他还在皱着眉读信。
“我认为,这两封信放在一起看,科波菲尔,”特拉德尔斯答道,“比米考伯夫妇通常的来信更有意思—但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我相信,这两封信都是诚心诚意写的,他们没有串通。可怜的人哪!”他指的是米考伯太太那封信。我们并肩站着,比较那两封信。“不管怎样,给她写封回信,告诉她我们一定会去见米考伯先生,这对她来说就是大慈悲了。”
我立刻表示同意,因为我忽视了她上次的来信,现在颇感自责。那封信当时曾让我产生了许多想法,这点我在前面已经提过。但我那会儿正在忙自己的事,我也知道那家人的情况,而且后来也没有再收到他们的音讯,于是就把那封信的事渐渐抛在了脑后。我常常想念米考伯一家,但主要是好奇他们在坎特伯雷又负了什么“债务压力”,回忆米考伯先生当了乌利亚·希普的办事员之后多么羞于见我。
不过,我当即就以我们两人的名义写了一封安慰米考伯太太的信,我们俩都签了名。我们步行进城寄信时,特拉德尔斯和我讨论了很久,做了许多猜想,在此不必复述。下午我们邀请姨婆也参加了讨论,但我们唯一确定的结论是,我们必须准时去同米考伯先生会面。
虽然我们比约定时间提前一刻钟到达约定地点,却发现米考伯先生已经在那儿了。他双臂抱胸,面壁而立,仰望着墙头的防盗尖钉,满脸的伤感,仿佛它们是他年轻时给他遮过阴的纵横交错的树枝。
我们走上前跟他攀谈的时候,他显得有点儿不知所措,少了点儿从前的绅士派头。为了这次旅行,他脱去了法律界人士的黑衣,换上了过去那身紧身长外套和紧身裤,风度却大不如前。我们跟他谈起话来,他渐渐恢复了以往的模样。然而,挂在外套前襟上的单片眼镜似乎没那么自然了。他的衬衫领子尽管同过去一样宽大,但有点儿软塌塌的,挺不起来。
“先生们!”寒暄过后,米考伯先生说,“你们是我患难与共的真正朋友。请允许我问候‘已就任的’科波菲尔太太和‘即将就任的’特拉德尔斯太太身体健康—这就是说,我猜我的朋友特拉德尔斯先生还没有同他所爱之人结为伉俪、同甘共苦。”
我们对他的礼貌问候表示感谢,并做了得体的回答。然后,他指着那面墙,开始说道:“先生们,我向你们保证—”这时我冒昧打断他,请他不要如此客气,像从前那样同我们说话就好。
“亲爱的科波菲尔,”他紧握着我的手回应道,“你的热忱令我深为感动。曾被称为‘人’的殿宇的残片[2]—如果我可以这样说我自己的话—竟然受到你这样的对待,足以表明,你有一颗给人类共同天性增光的心。我正要说,我又看到这个宁静的处所,我在这里度过了人生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我相信,那段时光之所以快乐,是因为有米考伯太太。”我说,“她还好吗?”
“谢谢你。”米考伯答道,一提到他太太,他的脸色就阴沉下来了。“她还过得去。这里,”米考伯先生忧伤地点点头道,“就是王座法庭监狱!年复一年,我都在债务压力下喘不过气。但在这里,我第一次听不到每天纠缠不休的讨债声,堵在走廊里不肯走;在这里,债主没法把你的门环敲得震天响;在这里,传票不必送达给本人,继续拘留状只需交到门口!先生们,”米考伯先生说,“当高墙墙头防盗尖钉的影子落在放风场的石子路上时,我曾看见我的孩子在那些复杂的迷宫中穿梭,避开暗处,只踩亮处。我对那地方的每一块石头都了如指掌。如果我不禁流露出对这里的偏爱,你们一定会原谅我吧。”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的生活都有了进步,米考伯先生。”我说。
“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先生痛苦地回应道,“我住在这个避难所的时候,我可以昂首挺胸地正视与我同样身陷囹圄的人。谁要是冒犯了我,我可以打他的脑袋。可如今,我跟与我共事的人的关系,已经没有那样光明正大了!”
米考伯先生闷闷不乐地从监狱的方向转过身,一只手挽起我伸出的胳膊,另一只手挽起特拉德尔斯伸出的胳膊,夹在我们两个中间走开了。
“在去坟墓的路上,”米考伯先生依依不舍地回头说,“有一些里程碑,若不是担心会违背自己的志向,一个人是决不愿跨过去的。在我这坎坷的一生中,王座法庭监狱就是这样一块里程碑。”
“噢,你的心情很不好啊,米考伯先生。”特拉德尔斯说。
“是的,先生。”米考伯先生插嘴道。
“我希望,”特拉德尔斯说,“这不是因为你对法律心怀憎恶—因为我就是一个律师,你知道。”
米考伯先生一个字都没有回答。
“我们的朋友希普怎么样啊,米考伯先生?”沉默一会儿之后,我说。
“亲爱的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答道,突然激动起来,脸色也白了,“你要是把我的雇主当作你的朋友来问候,我会觉得很遗憾;你要是把他当作我的朋友来问候,我可就要讥笑了。无论你以什么身份问候我的雇主,请不要见怪,我的答复都只有一句—不管他的身体好不好,他的外表都像狐狸一样狡猾,更别提像恶魔一样残暴了。请允许我以个人的身份,拒绝谈论这个在职业上将我逼至绝境的话题。”
无意中触及的话题竟使他如此激动,我连忙向他表示歉意。“我可不可以问问,我的老朋友威克菲尔德先生和威克菲尔德小姐都好吗?我这样问,不会犯同样的错误吧?”
“威克菲尔德小姐,”米考伯先生说,脸上有了血色,“一如既往是模范人物,是光辉榜样。亲爱的科波菲尔,她是我悲惨生活中唯一的星光。我尊敬那位姑娘,仰慕她的品格,崇拜她的仁爱、忠实和善良!带我去个僻静的地方吧,”米考伯先生说,“说实话,我现在这种心情,实在说不下去了!”
我们扶着他转入一条窄巷,他掏出小手帕,背对墙站着。如果我也像特拉德尔斯那样严肃地看着他,那他一定会认为,我们俩的陪伴完全带不来鼓舞。
“我命中注定,”米考伯先生不加掩饰地啜泣道,但即使是这样,也仍然透着几分昔日的绅士派头,“我命中注定,先生们,大家天性中的美好情感在我身上就变成了谴责。我对威克菲尔德小姐的敬意,就像射向我胸膛的一阵箭雨。请你们丢下我,让我像流浪汉一样在世上游**吧。那条蛀虫会飞快地了结我的。”
我们没有理会他这一祈求,只是站在一旁,直到他收好手帕,拉起衬衫领子,歪戴帽子,哼起小曲儿,假装没事,以免附近有人注意他。于是我提议—我担心若是现在就放他走,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呢—如果他肯坐车前往海格特,我会非常高兴把他介绍给我姨婆,而且他还可以在那里过夜。
“你可以给我们调一杯你拿手的潘趣酒,米考伯先生,”我说,“回忆开心的往事,忘掉所有的烦恼。”
“或者,如果跟朋友谈谈心事可以让你轻松点儿的话,就给我们说说吧,米考伯先生。”特拉德尔斯小心翼翼地说。
“先生们,”米考伯先生回应道,“你们要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是大海上的一根稻草,任凭大象将我卷到四面八方—对不起,我应该说,任凭大浪将我卷到四面八方。”
我们又挽着胳膊继续往前走,发现驿车正要开,就上了车,一路顺顺利利地抵达了海格特。路上我心神不宁,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才好—特拉德尔斯显然也一样。米考伯先生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深深的忧郁之中,偶尔也哼哼小曲的结尾,想借此打起精神。可他的帽子滑稽地狠狠歪到一边,衬衫领子几乎扯到眼睛上,这副模样让他的忧愁抑郁看上去愈发明显了。
因为朵拉身体不好,我们没回我家,而是去了姨婆家。一听到通报,姨婆就立刻迎了出来,亲切又热情地欢迎米考伯先生。米考伯先生吻了她的手,退到窗边,掏出小手帕,内心又挣扎了一番。
迪克先生也在家。他天生极其同情看起来局促不安的人,而且一眼就能发现这种人,所以他在五分钟之内至少同米考伯先生握了五六次手。对身处困境的米考伯先生来说,一个陌生人表现出的热情关怀令他十分感动,每次握手,他都只能说:“亲爱的先生,你真叫我感激涕零呀!”迪克先生听了心花怒放,于是更热烈地与他再次握手。
“这位先生的友情—”米考伯先生对姨婆说,“如果你允许我借用我国野蛮运动中的说法的话,夫人—把我打翻在地了。对一个在茫然和不安的重负下挣扎的人,我向你保证,这番盛情实在让我承受不起啊!”
“我的朋友迪克先生,”姨婆骄傲地回应道,“不是一般的人。”
“这我相信。”米考伯先生说,“亲爱的先生!”见迪克先生又同他握手,他连忙说,“你的热忱让我深受感动!”
“你觉得怎么样?”迪克先生急切地问。
“不怎么样,亲爱的先生。”米考伯先生答道,叹了口气。
“你得打起精神来呀,”迪克先生说,“尽量让自己舒服些。”
听到这句亲切友好的话,看到迪克先生再次握住自己的手,米考伯先生大为感动。“在人生变幻无常的风景中,”他说道,“我注定会偶尔碰上一片绿洲,但从没撞见眼前这样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的沃土!”
换作别的时候,这样的场面一定会让我很开心。但现在我觉得大家都缩手缩脚、局促不安。我焦虑地看着米考伯先生,见他犹疑不定,显然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真叫人心急如焚。特拉德尔斯坐在椅子边缘,瞪大眼睛,头发竖得比平时更直,一会儿看看地面,一会儿又看看米考伯先生,没有要插话的意思。姨婆呢,虽然我看见她将最敏锐的目光集中在米考伯先生身上,却比我和特拉德尔斯都更能运用才智,因为她一直在和米考伯先生交谈,不管他愿不愿意,非叫他说话不可。
“你是我外甥孙的老朋友,米考伯先生,”姨婆说,“我早就希望有幸认识你了。”
“夫人,”米考伯先生答道,“我也希望能早点认识你。我并不总是你现在看到的这副潦倒相。”
“米考伯太太和孩子们都好吧,先生?”姨婆说。
米考伯先生低下头。“他们也都好,夫人。”略停片刻,米考伯先生不顾一切地说道,“对流浪他乡、无家可归的人来说,他们过得已经很不错了。”
“天哪,先生!”姨婆突然惊叫道,“你在说什么呀?”
“我一家的生计,夫人,”米考伯先生说,“岌岌可危。我的雇主—”
说到这里,米考伯先生像是故意要惹人生气似的打住了,开始剥柠檬。这些柠檬,还有他用来调制潘趣酒的其他所有材料,都是我命人放在他面前的。
“你刚才说你的雇主怎么了?”迪克先生碰了碰他的胳膊,委婉地提醒道。
“好心的先生,”米考伯先生答道,“你提醒了我,我要感谢你。”他们再次握手,“夫人,我的雇主希普先生有一次赏脸对我说,要是他不雇我,不给我那份薪水,我很可能就要沦落为四处流浪的江湖骗子,表演吞剑吃火之类的把戏。就算我到不了那步田地,我的孩子们多半也得靠表演柔术杂技讨生活,而他们从事这种不自然的表演时,米考伯太太还要在一旁用手摇风琴做伴奏。”
说到这里,米考伯先生挥了下手中的刀子,虽然很随意,却也意味深长,表示在他死后,他的孩子们或许真的会去做这种表演。接着,他又一脸绝望地继续剥柠檬。
姨婆把胳膊肘靠在经常置于她身旁的小圆桌上,聚精会神地看着他。虽然我不愿设下圈套,把他不打算主动说的话套出来,但我还是想趁机接过他的话头。但就在这时,我看见他做了一系列怪事,其中最突出的是:他把柠檬皮放进茶壶,把糖放在盛烛花剪刀的盘子上,把烈酒倒进空罐,还满怀信心地要从烛台中倒出开水来。我知道马上就要出大事了,果不其然—他把所有器皿叮叮当当地堆到一起,从椅子上站起来,掏出小手帕,失声痛哭。
“亲爱的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用手帕捂着脸说,“在所有职业里,我从事的这份职业最需要平和的心态和强大的自尊。我干不下去了,实在没法做了。”
“米考伯先生,”我说,“到底出了什么事?请说出来吧。这里没有外人啊!”
“没有外人,先生!”米考伯先生重复道,将憋在肚里的话一股脑儿倒了出来,“天哪,正因为这里没有外人,我的心情才会这样。到底出了什么事,先生们?有哪件事不算事?邪恶堕落算,卑鄙下流算,欺瞒、诈骗、阴谋,这些全都算,而这一切罪恶的始作俑者就是—希普!”
姨婆把手一拍,我们大家都像着了魔一样,嗖地站了起来。
“斗争已经过去了!”米考伯先生说,一面拼命晃动小手帕,一面不时挥舞双臂,仿佛他是在常人难以想象的巨大困难下游泳,“我再也不想过这种日子了。我是个可怜虫,一切让生活可以勉强过下去的东西都被人夺走了。我为那个该死的恶棍效力,受到诸多禁忌的束缚。把我的妻子还给我,把我的家庭还给我。如果能将现在这个脚上穿着靴子到处跑的微不足道的可怜虫拿走,换回原来那个米考伯,哪怕明天就叫我去吞剑我也去,而且心甘情愿!”
我从没见过有谁像他现在这样激动。我努力让他冷静下来,以便我们能理智地商量,但他越说越激动,一句话也听不进去。
“除非我把这条—呃—可恶的毒蛇—希普—炸成碎片,”米考伯先生说,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抽噎着,就像一个在冰水里拼命挣扎的人,“否则我不会同任何人挽手!除非我—呃—把维苏威火山搬来—在那个寡廉鲜耻的无赖—希普—头上爆发,否则我不再接受任何人的款待!除非—我首先把—呃—那个鬼话连篇的骗子—希普—的眼睛抠出来,否则这里的—呃—点心—特别是潘趣酒—就会—噎死我!除非我把—呃—那个空前绝后、遗臭万年的伪君子—希普—碾成肉眼不可见的原子,否则我—呃—我不跟任何人交往—也—呃—不说一句话—也—呃—哪儿都不去!”
我真有点儿害怕米考伯先生当场死掉。他挣扎着把这些话断断续续地说出来,快说到希普名字的时候,他往往会鼓起勇气,晕晕乎乎地冲上去,用惊人的爆发力喊出来,那模样非常可怕。但现在,他跌坐到椅子上,大汗淋漓,瞪着我们,脸上变换着各种不应该出现的颜色;喉咙里的硬块没完没了、十万火急地往上涌,好像要直蹿额头一样;他看上去似乎已经命悬一线。我本想跑过去帮他,但他挥手要我走开,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不要,科波菲尔!除非—呃—威克菲尔德小姐—在那个空前绝后的坏蛋—希普—那里受的冤屈—呃—得到补偿—否则我就什么也不说!”(我坚信,要不是快说到“希普”时那股惊人的力量支撑着他,恐怕他连三个字都说不出口。)“绝对秘密—呃—不要告诉任何人—呃—毫无例外—下个礼拜的今天—呃—早餐时间—呃—大家都来—包括姨婆—呃—还有这位非常友好的先生—来坎特伯雷的那家旅店—呃—就是米考伯太太和我—当年唱《友谊地久天长》的地方—我要—呃—揭发那个令人忍无可忍的恶棍—希普!没话说了—呃—也不听劝告—马上就走—和别人待在一块儿—呃—受不了—去盯着那个不知悔改、不得善终的叛徒—希普!”
他说完最后两个字就冲出了门。这两个字仿佛具有某种魔力,支撑他说了这么久。而他最后一次提到这两个字时,用上了前所未有的力气。我们激动不已,满怀憧憬,又感觉有点儿莫名其妙,比他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但即使在那种时候,他依然无法抗拒写信的强烈欲望。当我们还处在激动不已、满怀憧憬、莫名其妙的状态时,附近酒馆给我送来了一封田园诗风格的短笺,那是他特意到酒馆里写的:
绝密!
亲爱的先生:
刚才我过于激动,烦请代为向你尊贵的姨婆致歉。我内心的剧烈冲突,你或许可以想象,我却无从描述。这种冲突长期受到压抑,就像一座闷燃许久的火山,今天终于爆发了。
我相信我已清楚表明,约定见面的时间是下礼拜的今天早晨,地点是坎特伯雷的公共旅店。米考伯太太和我本人曾在那里,荣幸地与你合
唱特威德河对岸那位不朽的税务官[3]谱写的著名歌曲。
待尽到职责、偿还债务之后,我才能正视世人,但那时我也将不复
存在。我只希望,我能安葬于众人的归宿:
农家祖先辈,埋葬在土墩。
长眠幽室中,千年永不醒。[4]
—然后刻上简单的碑文:
威尔金斯·米考伯
[1] 埃玛·米考伯(Emma Micawber)的名字缩写的反写,这样做是为了保护隐私。
[2] 基督教中,常将人的身体比作神居住的殿宇。参见《圣经·新约·哥林多前书》第6章第19节:岂不知你们的身子就是圣灵的殿吗?
[3] 《友谊地久天长》的词作者是苏格兰诗人罗伯特·彭斯(1759—1796),他曾担任税务官。特威德河的下游部分河段是苏格兰和英格兰的界河。
[4] 出自英国诗人托马斯·格雷(1716—1771)的《乡村墓地挽歌》,丰华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