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进入威斯敏斯特区。刚才见她迎面走来,我们连忙转身,待她走过后,又跟了上去。过了威斯敏斯特教堂,她便离开了主街的灯光和喧闹。她走得很快,我们之间本来就有一段距离,她穿过威斯敏斯特桥上往来的两股人流之后,又加快了脚步,把我们远远甩在身后。直到进入米尔班克附近的临河窄街时,我们才赶上她。这时候,她好像听到了紧随其后的脚步声,便头也不回地穿过大路,走得更快了。

一个昏暗的门道里停着几辆过夜的货车,我从门道朝那条河瞟了一眼,不由得停住了脚步。我碰了碰我的同伴,没有出声,于是我们没有跟她穿过大路,而是留在路对面,借房屋阴影的掩护,尽量悄无声息地紧跟不舍。

在那条地势低洼的街道的尽头,有一座破破烂烂的小木屋,很可能是废弃的摆渡站。那座木屋,直到现在我写下这行字时都还在,它刚好位于那条窄街的尽头,又在那条大路的起点。大路一侧是一排房子,另一侧是河。她一到那儿,看见河水,就立刻停了下来,似乎已经到达了目的地。不一会儿,她就一面沿着河岸慢慢行走,一面聚精会神地看着河水。

我一路上都在猜测她是要到某座房子去。说真的,我曾模糊地希望,那座房子同我们那个失踪的女孩有某种联系。但从那黑漆漆的门道里瞟了眼河水之后,我就本能地意识到她不会再往前走了。

我们跟踪的那个女孩沿着河边漫无目的地走着,最后在这夜景中站定,凝视着河水,形单影只,一动不动,好像她就是被抛弃的垃圾,被扔在那儿任其腐烂。(第674页)

那时候,这一带非常荒凉,到了晚上,跟伦敦周边任何地方一样沉闷、凄苦、孤寂。没有窗户的大监狱旁,是一条阴森荒芜的大路,路上没有码头,也没有房屋。一条流速缓慢的沟渠将污泥淤积在监狱墙下。附近的沼泽地里长满了杂草。一个地方,几座房屋的骨架正在慢慢腐朽。这些房子不幸盖到一半就停工了;另一个地方,地上堆满了锈迹斑斑的铁怪物,有蒸汽锅炉、机轮、曲轴、管子、火炉、橹、锚、潜水钟、风车轮叶,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奇怪东西。它们都是某个投机商人搜集来的,如今匍匐在尘土之中—下雨的时候,它们已经在自身重量的作用下陷进泥中—看上去很想将自己藏起来,却又无能为力。河边上,各种工厂发出刺耳的轰鸣和耀眼的火光,惊扰了夜里的一切,只有烟囱里不断喷吐的浓烟不受干扰。满地泥泞的空地和堤道,在旧木桩之间蜿蜒。木桩上沾着一种令人作呕的东西,像是绿色的头发。木桩高水位标志上方,去年悬赏寻找溺水者尸体的传单残片正在风中上下翻飞。堤道穿过烂泥和雪水,一直通向退潮的水边。据说,附近有一个大瘟疫时期[1]挖出来掩埋尸体的大坑,从那里散发的死亡气息似乎仍弥漫在这一带。或者说,随着污水泛滥,这里渐渐腐烂成眼前噩梦般的模样。

我们跟踪的那个女孩沿着河边漫无目的地走着,最后在这夜景中站定,凝视着河水,形单影只,一动不动,好像她就是被抛弃的垃圾,被扔在那儿任其腐烂。

一些小船和驳船搁浅在淤泥中,这让我们得以走到离她只有几码的地方也未被察觉。然后,我示意佩戈蒂先生留在原地,自己从阴影里走出来,跟她讲话。靠近那个孤零零的身影时,我不由得浑身打战。她坚定地走到这个阴森的终点,几乎站在铁桥下洞穴般幽深的阴影里,注视着汹涌的潮水反射的扭曲灯光,这一幕让我心中陡然腾起一股恐惧。

我想她是在自言自语。虽然她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河水,但我敢肯定,她已经从肩上取下了披肩。她正心神不宁、慌慌张张地用披肩裹住双手,看样子不像一个清醒的人,倒像一个梦游者。我知道,也永远不会忘记,见到她那疯狂的举动,我坚信她会在我眼前投水自尽,于是我一把抓住了她。

与此同时,我叫了一声:“玛莎!”

她惊叫一声,在我手里拼命挣扎,力气之大,我至今都怀疑,要是当时只有我一个人,恐怕都抓不住她。但一只更强壮的手抓住了她。她抬起惊恐的眼睛,看出抓她的人是谁之后,只是又挣扎了一下,便倒在了我们两人中间。我们把她从水边架到有石头的干燥地面,让她躺在那里,痛哭呻吟。过了一会儿,她双手抱着可怜的脑袋,可怜巴巴地坐在乱石中间。

“噢,河啊!”她激动地喊道,“噢,河啊!”

“别叫啦,别叫啦!”我说,“冷静下来。”

但她仍然重复着那几个字,一遍又一遍不停地呼号着:“噢,河啊!”

“我知道,这条河跟我一样!”她喊道,“我知道,我是属于它的。我知道,我这种人,天生就要同它做伴!它来自乡野,原本纯净无害—流经阴暗的街道之后,就变得肮脏、凄惨了—最后像我的生命一样,流入永远汹涌澎湃的大海—我觉得我必须随它而去!”

听到她说这番话的语气,我才知道真正的绝望是怎么回事。

“我躲不开它。我忘不掉它。它日日夜夜纠缠着我。这个世界上,我最适合投入它的怀抱,或者说它最适合容纳我。噢,可怕的河啊!”

我的同伴一动不动地默默望着那个女人时,我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即使我对他外甥女的过去一无所知,也可以从他脸上的表情猜出她的故事。无论是在绘画中还是在现实里,我从没见过恐惧与怜悯以这样震撼人心的方式交融在一起。他颤抖着,好像要摔倒一样。他的手—他的脸色让我吓了一跳,连忙摸了摸他的手—像死人的手一样冰冷。

“她正在狂乱之中,”我低声对他说,“等一会儿就不会这样说话了。”

我不知道他本想回答什么。他动了动嘴唇,好像觉得自己已经说了话。然后他伸出的手朝那女人指了指。

这时,她又放声大哭起来,再次把脸埋在乱石中间,躺在我们面前,仿佛是一尊象征屈辱和堕落的卧像。我知道,必须等她摆脱这种状态之后,才能同她正常交谈,所以在他要扶她起来的时候,我大胆地制止了他。就这样,我们在一旁静静地站着,直到她安静下来。

“玛莎,”我说,俯身把她扶起来—她似乎想起身走开,但她太虚弱,不得不靠在一条小船上,“你知道我是谁,跟我在一起的人是谁吗?”

她有气无力地说:“知道。”

“你知道今晚我们跟你走了很长一段路吗?”

她摇摇头,既不看他,也不看我,只是低声下气地站在那里,一只手拿着软帽和披肩,似乎没意识到手上有东西,另一只手握成拳头,顶着前额。

“如果你冷静下来了,”我说,“可以谈谈下雪那晚你很关心的那件事吗?但愿你还记得!”

她又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咕咕哝哝地说了几句话,感谢我当时没有把她从门口赶走。

“我不想为自己辩解,”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很坏。我误入歧途。我无药可救。不过,请告诉那个人,先生,”她一直躲着佩戈蒂先生,“如果你对我还没有那么狠心的话,就请告诉他,他的不幸,绝不是我造成的。”

“从没有人说是你造成的。”见她如此诚恳,我也用诚恳的态度答道。

“那天晚上,”她断断续续地说,“她那样可怜我,对我那样温柔,不像别人那样躲着我,还好心帮助我!要是我没记错的话,那天晚上到厨房来的就是你。是不是,先生?”

“是我。”我说。

“要是我知道自己做了半点儿对不起她的事,”她说,带着可怕的表情瞟了眼河水,“我早就跳河了。要不是我跟那件事毫无关系,那我连一个冬天的晚上都不会等!”

“她出走的原因已经非常清楚。”我说,“无论从哪方面看,你跟那件事都毫无关系。我们完全相信这一点—我们知道你是清白的。”

“噢,要是我有一颗更善良的心,也许就能帮到她了!”那个女孩子懊悔不已地喊道,“因为她一向对我很好!她跟我说的话,总是那样亲切,那样在理!我非常清楚自己是什么德行,我怎么会让她变成我这样呢?我失去了生命中所有宝贵的东西,我这时候最害怕的就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佩戈蒂先生站在那儿,一只手扶着船舷上缘,目光下垂,用空着的手捂住脸。

“下雪的那天晚上,我已经听老家的人说过发生了什么事。”玛莎哭道,“我心里最大的苦恼是,人们一定会记得她曾经跟我来往过,他们会说,是我把她带坏了!上帝知道,那时候,只要能挽回她的名誉,我死也甘心!”

她长久以来都不习惯控制自己,悔恨悲伤的情绪一旦爆发,那锥心般的痛苦便不可遏止,令观者悚然心惊。

“可我就算死了也没多大用—我能说什么?我要活下去!”她哭喊道,“我要在这阴沉的街道活到老—在黑暗中四处游**,让见到我的人纷纷躲开—看见黎明的阳光洒在一排排丑陋的房屋上,回想同一个太阳也曾照亮我的房间,把我唤醒—只要能拯救她,我甚至宁愿这样做!”

她又瘫坐在乱石上,双手各抓一把石子,紧紧攥住,好像要把石子捏碎。她不停地扭动身子,变换姿势—忽而伸直两条胳膊;忽而把胳膊弯起来,好像要挡住面前仅有的一点光亮;忽而垂下脑袋,好像脑袋里的回忆太沉重,支撑不起来似的。

“我到底该怎么办!”她绝望地挣扎着,说道,“我现在这样子,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咒骂自己;接近别人时候,就会给他们带来羞辱。我怎么能活下去呢!”她突然转向我的同伴,“践踏我吧!杀死我吧!在她是你的骄傲的时候,我要是在街上同你擦肩而过,你都会认为我伤害了她。从我嘴里说出来的每一个字,你都不会相信—你怎么会相信?即便是现在,她和我说上只言片语,你也会认为是奇耻大辱。我不抱怨。我不是说她跟我一样。我知道,我们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我只是说,尽管我罪孽深重、境遇悲惨,但我打心底里感激她、爱她。噢,不要以为我已经耗光了‘爱’的力量!你可以像全世界那样抛弃我,你可以因为我堕落成现在这样,而我又认识她,把我杀掉。但千万不要那样看待我!”

她苦苦哀求时,佩戈蒂先生用狂乱而恍惚的表情看着她。她沉默下来之后,佩戈蒂先生轻轻地将她扶起来。

“玛莎,”佩戈蒂先生说,“我要是那样看待你,天理不容。世上所有人里,数我最不应该那样做,我的孩子!你觉得我会那样看待你,但你根本都不知道,这些日子我身上都发生了什么变化。唉!”他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你不知道,这位先生和我为什么要到这儿来跟你说话。你不明白我们要跟你说什么。现在,你听着!”

佩戈蒂先生的这番话对她产生了很大影响。她畏畏缩缩地站在他面前,似乎害怕遇上他的目光。但她刚才激动的悲号已经止住了。

“如果你听到了,”佩戈蒂先生说,“下大雪那晚大卫少爷跟我的谈话,你就知道我一直在跋山涉水—哪儿没去过呀—寻找我亲爱的外甥女。我亲爱的外甥女,”他坚定地重复道,“她现在对我来说比以前更宝贵了,玛莎。”

她用双手捂脸,一言不发。

“我听她说过,”佩戈蒂先生道,“你很早就失去了父母,也没有一个亲人—哪怕他干的是打鱼这种辛苦的营生—代替他们抚养你。也许你会想到,如果你有这么一个亲人,日子久了,你就会喜欢上他。我外甥女对我来说,就像亲女儿一样。”

玛莎默默地颤抖着,佩戈蒂先生从地上拾起她的披肩,小心给她围上。

“所以,”他说,“我知道,只要她见到我,就肯定会跟我走,即便是去天涯海角。但我也知道,她这会儿肯定逃去了天涯海角,避开不见我。虽然她没有理由怀疑我不爱她了,她绝不会怀疑—绝不会怀疑,”他平静地重复道,对自己的判断很有把握,“但羞耻心会从中作梗,把我们两个隔开。”

他这番话朴实而感人,我细细品味每一个字,再次认识到,他已经对埃米莉的问题做过了周密的思考。

“根据我们的估计,”他继续道,“根据大卫少爷和我的看法,她有一天会可怜巴巴地一个人来到伦敦。我们相信—大卫少爷、我,还有我们大家都相信—她身上发生的所有事,都跟你没有半点儿关系,你就像没出世的孩子一样清白。你说过,她待你和蔼、善良、温柔。上帝保佑她,我知道她就是那样的人!我知道她永远都是那样,对所有人都是。你感激她,你爱她,那就尽全力帮我们找到她吧,上帝会奖赏你的!”

她匆匆看了他一眼,这是当晚她头一次看他,仿佛并不相信他的话。

“你信得过我吗?”她用惊讶的语气低声问道。

“完全信得过!”佩戈蒂先生说。

“要是我找到她,就跟她说话;要是我有地方住,就跟她一起住;然后,瞒着她来找你,带你去见她,对不对?”她匆匆问道。

我们俩一齐答道:“对!”

她抬起眼睛,庄严宣告,她一定会投入所有的热情和忠诚,全心全意地去完成这个任务。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她就绝不会动摇,绝不会分心,绝不会放弃。这个任务能带她远离邪恶,是她现在生活的目标,假如她没有忠于这一任务,丧失生活的目标,那就让她落得比河边这晚更凄惨、更绝望的境地—如果这是可能的话—让她永远也得不到任何帮助,人神共弃!

她说话的声音同呼吸一样几不可闻,而且也不是对着我们说的,而是对着夜空。说完后,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暗沉沉的河水。

我们认为现在该把我们知道的一切都告诉她,于是我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遍。她聚精会神地听着,脸上的表情不断变化。但无论是何种表情,都始终透着一股坚定。她有时满眼泪水,但她努力忍住,不让泪水涌出。她的情绪似乎完全变了,平静得不能再平静。

我把话说完,她便问,如果有事,她到哪里联系我们。我在昏暗的街灯下,把我们两个的住址写在记事本上,撕下那页纸,交给她,她放进了破旧的胸衣里。我问她住在什么地方,她迟疑了片刻,说她什么地方都住不久,还是不问为好。

佩戈蒂先生小声提醒了我一句,其实我已经想到,于是掏出了钱袋。可是,无论我怎么劝说,她都不肯接受我的钱,也不肯答应下次接受。我对她解释说,以目前的经济状况而论,佩戈蒂先生不能算贫穷;还说,她利用自己的资源去找人的想法令我们深感震惊。但她坚持不肯收。在这个问题上,佩戈蒂先生和我一样无能为力。她对佩戈蒂先生表达了感激,却仍旧固执己见。

“也许我能找到工作,”她说,“我要去试试。”

“在你去试之前,”我回应道,“至少可以接受点儿帮助啊!”

“我答应要做这件事,并不是为了钱。”她回应道,“就算我快饿死了,也不能拿这笔钱。给我钱,就等于收回了你们给我的信任,就等于收回了你们交给我的任务,就等于收回了唯一能让我免于投河的确定理由。”

“我以那位伟大裁判者的名义,”我说,“请你快快打消这个可怕的念头吧!你和我们所有人,都必须在那个可怕的时刻站到他面前。只要愿意,我们都可以做点儿好事。”

她浑身颤抖,嘴唇哆嗦,脸色愈发苍白,回答道:“也许你们一心想拯救一个可怜的人,要她改过自新,但我不敢这样想。这个想法好像太大胆了。如果我做过一点儿好事,或许可以开始抱有希望。可我做的全都是坏事。你们交给我这个任务,让我试着去完成。我悲惨地活了这么久,还是头一次得到别人的信任。我只知道这些话,说不出别的话了。”

她再次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伸出颤抖的手,摸了摸佩戈蒂先生,仿佛他具备某种疗愈魔力一般,然后沿着那条荒凉的路走了。她病了,很可能已经病了很久。刚才近距离交谈时,我趁机仔细观察了她,只见她疲惫不堪,形容枯槁,那对深陷的眼窝则表明,她长期忍受着艰辛的生活。

我们跟她顺路,于是就跟在她身后不远处,直到重返灯火通明、人流如织的街道。我完全相信她说的话,便问佩戈蒂先生,如果我们再跟下去,会不会显得我们一开始就信不过她。佩戈蒂先生也有同样的担心,并且也很信任她,所以我们就由她走她自己的路,我们则走上前往海格特的路。佩戈蒂先生陪我走了一大段路。分手的时候,我们都祝愿这次新的努力能够成功。我一眼就看出,佩戈蒂先生脸上流露出对玛莎体贴怜悯的神色。

我到家时已是半夜。我走到自己家门口,站在那里听圣保罗大教堂低沉的钟声。我觉得这声音仿佛夹杂在无数报时的钟声中,传到我耳畔。就在这时,我惊讶地发现,姨婆小屋的门开着,门口一道暗淡的灯光照到路上。

我以为姨婆又犯了大惊小怪的老毛病,也许是在张望远处她想象出来的一场大火。于是,我走上前去同她说话,结果看见有个男人站在她的小花园里,令我大感意外。

那人手里拿着一只杯子、一个瓶子,正在喝什么。我突然停下脚步,躲在门外茂密的树叶中间,因为此时月亮已经升起来,尽管并不明亮。我认出来了,那个人,我曾以为是迪克先生幻想出来的,后来还同姨婆在伦敦街头遇见过一次。

他又吃又喝,看上去饿极了。他对那座小屋很好奇,似乎是头一次见到。他弯下腰,把瓶子放在地上,然后抬起头,望了望窗户,又四下打量了一番,但带着偷偷摸摸、急不可耐的神色,好像很想赶快离开。

走廊里的灯光暗了一下,姨婆走出来。她的样子很激动,往他手里数了一些钱。我听到硬币相撞的叮当声。

“这点儿钱能干什么?”他质问道。

“我只能拿出这么多了。”姨婆答道。

“那我就不能走,”他说,“你可以把钱拿回去!”

“你这个坏蛋,”姨婆怒不可遏地回应道,“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但我何必多此一问呢?因为你知道我这个人心太软!要让你永远不来纠缠我,除了对你不管不顾,让你去受该受的罪,我还有什么办法?”

“那你为什么没有对我不管不顾,让我去受该受的罪呢?”他说。

“你问我为什么!”姨婆答道,“你长了颗什么样的心啊!”

他闷闷不乐地站在那里,一面把钱弄得叮当作响,一面摇头,最后说道:“那么,你只肯给我这么多了?”

“我只能给你这么多了。”姨婆说,“你知道我受了损失,比以前穷了。这个我跟你说过。既然你都拿到钱了,干吗非要折磨我,让我继续看到你这副鬼样子?”

“我的确穷困潦倒,如果你指的是这个的话。”他说,“我现在昼伏夜出,过得跟夜猫子一样。”

“我过去的财产,大部分都被你夺走了。”姨婆说,“你对整个世界关闭了心门,一关就是这么多年。你对我虚情假意、忘恩负义、铁石心肠。走吧,去忏悔吧。你已经让我遍体鳞伤,别再来留下新的伤痛了!”

“好哇!”他回应道,“很好很好!—算了!没法子,眼下只好将就了。”

他嘴上虽然这样说,但看到姨婆气得眼泪直流,也不由得面露羞愧,垂头丧气地走出花园。我假装刚进门的样子,快走两三步,在门口撞见他。我们一进一出、擦肩而过的时候,还仔细打量了对方,但对彼此都不抱好感。

“姨婆,”我连忙说,“这个人又让你受惊了!让我跟他谈谈吧。他是谁?”

“孩子,”姨婆抓起我的胳膊,回应道,“进来吧,十分钟内别跟我说话。”

我们在她的小客厅里坐下。姨婆退到原先那把绿团扇后面,如今团扇钉在一把椅子的靠背上。她不时抹抹眼泪,过了大概一刻钟,才从团扇后面出来,坐到我身边。

“特罗特,”姨婆平静地说,“那个人是我的丈夫。”

“你的丈夫,姨婆?我还以为他死了呢!”

“在我心中,他是死了,”姨婆答道,“但他实际上还活着。”

我惊愕地坐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贝齐·特罗特伍德现在看起来不像柔情万种的人,”姨婆镇定自若地说,“可当年她完全信任那个人的时候,特罗特,她就是那样的人。那时候,她爱他,特罗特,非常爱。那时候,她将所有的眷恋和挚爱都献给了他。而他的报答是夺走她的财产,几乎撕碎她的心。所以,她把这种感情永远埋进了坟墓,填上土,压平了。”

“亲爱的好姨婆啊!”

“我离开了他,”姨婆像平常那样把手搭在我的背上,继续道,“慷慨地给了他一大笔钱。过了这么久,我还是可以说,特罗特,我离开他时,慷慨地给了他一大笔钱。他对我那么狠心,离婚时我大可以争取到对自己更有利的条件,可我没有那样做。他很快就把我给他的钱挥霍一空,生活每况愈下。我听说,他又娶了个女人,变成了一个投机者、赌徒和骗子。他现在是什么样子,你已经看见了。但我跟他结婚那阵子,他可是风流倜傥呢。”姨婆说,口气里隐约透着当年的骄傲和爱慕,“我当时竟然相信他—我真是个傻瓜—相信他是正人君子!”

她捏了捏我的手,摇摇头。

“现在他在我眼中已经无足轻重了,特罗特,半点儿分量都没有了。不过,我还是不愿让他触犯法律,遭到惩罚—他要是在这个国家东游西**,迟早有那一天—所以,每过一段时间,他来找我,我都会想方设法接济他,打发他离开。我跟他结婚的时候就是个傻瓜,在这件事情上,我更是傻得无可救药。就因为我曾经相信他,到现在,连他这虚幻的残影,我都不忍心严厉对待。因为,如果有哪个女人真心爱过,特罗特,我就是。”

姨婆长叹一声,结束了这个话题,然后抚平裙子。

“好啦,亲爱的!”她说,“嗯,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你都清楚了。我们再也不要提这件事了。当然,也不要对其他任何人提这件事。我这个暴躁、古板的老太婆的陈年旧事,咱们两个知道就行了,特罗特!”

因为,如果有哪个女人真心爱过,特罗特,我就是。(第683页)

[1] 即伦敦大瘟疫,从1665年持续到1666年,是最后一次发生在英格兰的黑死病大流行,超过十万人死于这次瘟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