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月过完,伴娘们都回家了,我和朵拉坐在我们的小房子里,一种奇特的感觉油然而生。如果谈情说爱是我过去从事的甜蜜职业,那现在我可以说失业了。

与朵拉形影不离似乎特别不可思议。不用出门去见她,没有机会饱尝思念之苦,不必给她写情书,不需千方百计、挖空心思地寻找和她独处的机会,这一切又是那样匪夷所思。晚上,我写作时抬起头来,看见她就坐在我对面,我便往椅背上一靠,暗自感叹如今是多么奇怪,我们单独在一起竟然成了天经地义的事—与任何人都不相干—我们订婚时的浪漫已被收藏在时光的货架上,慢慢蒙尘—我们不用再讨好别人,只需彼此取悦—彼此取悦一辈子。

如果议会有辩论,我很晚才能回家,走在路上,想到朵拉在家里,我就觉得好奇怪!我吃夜宵的时候,她从楼上轻轻下来,跟我聊天,那感觉起初是多么美妙!明确得知她睡觉时用纸把头发卷起来固定住,那感觉又是多么惊奇!而亲眼看到她这样做的时候,那感觉只能用震惊来形容!

我怀疑,在料理家务方面,我和美丽的朵拉甚至都没有两只雏鸟懂得多。当然,我们有一个女仆,她替我们管家。直到现在我都在怀疑,她肯定是克拉普太太的女儿乔装改扮的。我们同这位玛丽·安妮相处的那段日子,实在太痛苦了。

她姓帕拉贡。雇她的时候,我们就听说,她的性格可以从姓氏中略窥一二[1]。她用一张告示那么大的纸写推荐信。根据这份文件,她会做我听说过的所有家务,还有许多我闻所未闻的活儿。她正值壮年,面容冷峻,身上(特别是胳膊上)经常出麻疹或者红疹。她有个在近卫骑兵团里当兵的表哥,此人两腿极长,看起来就像别人下午的影子。他的紧身短夹克对他来说实在太小,而他对我们这座房子来说又实在太大。他跟这座小房子反差悬殊,让房子看起来小得过分。此外,有他在,墙也显得不够厚了。只要听见厨房传来持续的低吼,我们就知道是他来我们家过夜了。

我们这个宝贝仆人的推荐人担保她不酗酒,诚实可靠。所以,当我们发现她醉倒在锅炉旁的时候,我宁愿相信她是发病昏倒的;茶匙丢了,我也只是怪清洁工手脚不干净。

但是,她给我们带来了严重的精神折磨。我们觉得自己缺乏经验,没有能力照顾自己。如果她有一点儿慈悲之心,我们倒情愿听她摆布。可她是个冷酷无情的妇人,毫无慈悲可言。我和朵拉头一次吵架,就是她导致的。

“我亲爱的心肝,”有一天,我对朵拉说,“你认为玛丽·安妮有时间观念吗?”

“怎么啦,大肥?”正在画画的朵拉天真地抬起头来问。

“亲爱的,现在五点了,而我们四点就该吃饭。”

朵拉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钟,含蓄地表示,或许是钟走得太快了。

“恰恰相反,亲爱的,”我看了看自己的表,说道,“还慢了几分钟呢。”

我的小妻子走过来,坐在我的膝头,哄我不要动怒,还用铅笔在我的鼻梁上画了道线。这个动作让人很舒服,但我不能拿它当饭吃。

“你不觉得,亲爱的,”我说,“你最好去说说玛丽·安妮吗?”

“噢,别这样说!我不能,大肥!”朵拉说。

“为什么不能,亲爱的?”我温柔地问。

“噢,因为我是一个小傻瓜呀,”朵拉说,“她也知道我是!”

我认为这种看法无助于树立约束玛丽·安妮的规矩,于是微微皱眉。

“噢,我这个坏孩子额头上的皱纹好难看啊!”朵拉说。她还坐在我膝头,拿铅笔顺着皱纹描画。她把铅笔尖放到樱桃小嘴里润湿,好让笔芯更黑,然后假装非常认真地在我的额头忙碌,那样子十分有趣,我不禁笑逐颜开。

“这才是乖孩子嘛!”朵拉说,“笑起来,脸蛋就漂亮多了。”

“可是,亲爱的—”我说。

“别说,别说!求你别说啦!”朵拉喊道,亲我一下,“不要做淘气的蓝胡子[2]!不要一脸严肃嘛!”

“我的宝贝太太,”我说,“我们有时候就得严肃呀。来!坐到这把椅子上,紧挨着我!把铅笔给我!好啦!咱们冷静谈谈吧。你知道,亲爱的—”我攥着的是一只多么小的手呀!我看到的是一枚多么小的戒指呀!“你知道,亲爱的,不吃饭就出门可不怎么舒服,你说是吗?”

“是—是—不舒服!”朵拉有气无力地答道。

“亲爱的,你抖得好厉害!”

“因为我知道你要骂我了。”朵拉用可怜巴巴的声音喊道。

“我的甜心,我只是要讲讲道理罢了。”

“噢,可讲道理比骂人更糟!”朵拉绝望地喊道,“我嫁给你,不是为了听你讲道理。如果你原本打算跟我这样一个可怜的小东西讲道理,你就该早点告诉我呀,你这孩子好狠心啊!”

我试图安慰她,可她转过脸,来回甩动鬈发,说道:“你这孩子好狠心,好狠心!”她说了一遍又一遍,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于是我心神不定地在房间里转了几圈,最后又回到她身边。

“朵拉,我的宝贝!”

“不,我不是你的宝贝。因为你一定后悔娶了我,不然你不会跟我讲道理!”朵拉回应道。

我觉得这样的指责莫名其妙,感觉很伤心,于是鼓起勇气,摆出严肃的面孔。

“哎,亲爱的朵拉,”我说,“你真是太孩子气了,说的都是昏话。我敢说,你一定还记得,我昨天晚饭吃了一半就匆匆出去了;还有,前天我不得不匆匆吃了半生不熟的小牛肉,感觉很不舒服;今天我更是一口晚饭也没吃到—我都不敢提早饭咱们等了多久—还有,水也没烧开。我不是要责备你,亲爱的,可这真的让人很不舒服。”

“噢,你这孩子好狠心、好狠心呀,竟然说我是个讨厌的太太!”朵拉哭喊道。

“哎,亲爱的朵拉,你一定知道,我并没有这样说呀!”

“你说我让你很不舒服!”朵拉说。

“我是说,家务乱七八糟的,让我很不舒服。”

“那完全就是一回事!”朵拉哭道。她显然就是这样想的,因为她哭得伤心欲绝。

我又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心中充满对我美丽妻子的爱,同时又自责不已,恨不得把头往门上撞。我又坐下来,说道:

“我没有责备你,朵拉。我们两个都有很多东西要学。我只是想告诉你,亲爱的,你必须—你真的必须—”我决心坚持提出这个要求,“学会管教玛丽·安妮,学会为你自己,也为我,做一点儿事。”

“我没想到,实在没想到,你竟然说出这样忘恩负义的话。”朵拉啜泣道,“你明明知道,那天你说你想吃点鱼,我就亲自出去,走了好几英里地,给你订了一条,好给你一个惊喜。”

“你真的很贴心,我亲爱的宝贝。”我说,“我很感动,所以无论如何我都没有提你买的是一条鲑鱼—两个人根本吃不完。也没提买那条鱼花了一镑六先令—咱们可负担不起呀。”

“你明明吃得很香,”朵拉呜咽道,“你还叫我小耗子来着。”

“我还会这样叫你,亲爱的,”我回应道,“叫上一千遍!”

但我毕竟伤了朵拉那颗脆弱稚嫩的心,怎么安慰她都无济于事。她又是抽泣又是悲叹,看上去可怜极了,我觉得自己一定是稀里糊涂地说了什么伤人的话。后来,我不得不匆匆出门,直到很晚才回来。整个晚上,我都悔恨交加,痛苦万分。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良心遭到谴责的刺客,隐隐约约感觉自己犯下了天大的罪过。

我回到家时,已经是凌晨两三点了。我发现姨婆在家里坐着等我。

“出了什么事吗,姨婆?”我惊讶道。

“没什么,特罗特,”她答道,“坐下,坐下。朵儿的心情不好,我一直在陪她。就是这样。”

我手撑脑袋,坐在那里盯着炉火。我万万没想到,自己刚实现最光辉的梦想,心情就变得如此难过沮丧。想着想着,我偶然撞上了姨婆的目光,只见她注视着我的脸,眼神中充满焦虑,但很快就消失了。

“我向你保证,姨婆,”我说,“想到朵拉那个样子,我一晚上都不痛快。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温言软语、满心关爱地跟她谈谈家务罢了。”

姨婆点点头,表示鼓励。

“你必须有耐心啊,特罗特。”她说。

“当然。天知道我不是故意不讲道理,姨婆!”

“没错,没错。”姨婆说,“可朵儿是一朵非常娇嫩的小花,只能沐浴在和风之中。”

我打心底里感激姨婆,因为她对我妻子是那样温柔慈爱。我相信她知道我很感激她。

“姨婆,”我又凝视了一会儿炉火,说道,“为了我们两个好,你能不能时不时劝劝朵拉,给她点指导呢?”

“特罗特,”姨婆答道,样子有点激动,“不行!不要叫我做这种事。”

她的语气非常认真,我不由得惊讶地抬起了头。

“回顾我的一生,孩子,”姨婆说,“我就会想到几个已经埋进坟墓的人,后悔当初自己没跟他们相处得更好一些。如果我严厉指责别人在婚姻上的错误,那也许是我在婚姻中饱尝苦涩,有理由严厉指责自己在这方面的错误。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这么多年来,我都是一个暴躁、古板、任性的女人。我现在依然如此,将来也会一直如此。不过,你和我相依为命,相互扶持—不管怎么说,你帮了我的忙,亲爱的。到这种时候,咱们之间可不应该闹矛盾呀。”

“咱们之间闹矛盾?”我喊道。

“孩子啊,孩子!”姨婆将裙子抚平,说道,“如果我掺和进来,就连预言家也说不清,咱们多快就会闹矛盾,又会惹得咱们的朵儿多不高兴。我希望咱们的小家伙喜欢我,希望她像蝴蝶一样快活。不要忘记你妈妈再婚后家里是什么光景,不要用你刚才提到的那种事来伤害我和她!”

我立刻明白姨婆所言有理,也认识到她对我亲爱的妻子是多么宽宏大量。

“你们才刚开始哩,特罗特。”她继续道,“罗马不是一天,也不是一年建成的。这个妻子是你自己选的,”我觉得一片阴云从她脸上掠过,“而且选了一个非常漂亮、非常爱你的女孩。你应该根据她已经具备的品质,而不是她也许并不具备的品质,去评价她,就像当初你选中她一样。这是你的责任,也是你的乐趣—这点我当然知道,我可不是在教训你。如果可能的话,你应当在她身上培养她也许并不具备的品质。如果不可能的话,孩子,”说到这里,姨婆揉了揉鼻子,“那就要学会习惯她的不完美。但你要记住,亲爱的,你们的未来掌握在你们自己手中,没有人能帮你们,只能靠你们自己去创造。婚姻就是这样,特罗特,愿上天保佑你们这对‘林中小儿女’[3]!”

姨婆神采奕奕地说完这番话,吻了我一下,祝福我们。

“好啦,”她说,“把我的小灯笼点上,送我从花园小径回我的硬纸盒里吧。”花园中有一条小径连通我们的两个小屋。“你回去的时候,替贝齐·特罗特伍德向朵儿问好。不管你做什么,特罗特,千万别拿贝齐去当吓唬人的稻草人,因为我每次在镜子里看见她,她那副尊容就够阴森恐怖的了!”

说着,姨婆就用一块手帕包住了头。每逢这种情况,她总喜欢将头发束起来。然后我把她送回了家。她站在花园里举起小灯笼照亮我的归途时,我觉得她又在焦虑地望着我,但我并没怎么留意,因为我只顾着思考她刚才那番话,并被一种信念深深打动—事实上,这是第一次—朵拉和我的确只能靠我们自己去创造未来,没有人可以帮助我们。

我回到家,朵拉穿着小拖鞋轻手轻脚地下楼来迎接我,扑在我肩头,哭诉我心肠太狠,她也太淘气;我相信,我也说了些类似的话,于是我们和好如初,都同意这是我们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吵架,即便我们活到一百岁,也不要再吵架了。

我们经历的第二次家庭考验是“仆人的折磨”。玛丽·安妮的表哥开了小差,藏进我家煤窑,被一队全副武装的近卫骑兵团士兵揪出来,戴上手铐带走了,他们离开的时候还排着整齐的队列。这件事让我们惊愕不已,也让我们的屋前花园蒙上了污名。我不得不下决心辞退玛丽·安妮。意外的是,她拿工钱离开时非常温顺,后来我才发现,她偷了我家的茶匙,还擅自以我的名义跟商人借钱。有一段时间,我们临时雇用了基治伯里太太—我相信她是肯特镇最老的居民,出来打零工,却年老体弱,力不从心。后来我们又找到一个“好帮手”,这个女人待人非常和气,但托着茶盘上下厨房的楼梯时总要摔跟头,就像跳入澡盆一样,带着茶具一头栽进客厅。这个不幸的家伙给我们家造成了严重破坏,我不得不辞掉她。她走之后,我们又雇了一长串无能的仆人(中间断档时又找基治伯里太太来凑合),一个比一个无能。最后我们找了一个模样周正的姑娘,她偷偷戴着朵拉的软帽去了格林尼治集市。她走了以后,我都不记得又雇了哪些人,只记得全都不中用。

跟我们打交道的人好像全都在欺骗我们。我们一进店铺,他们就收到信号,立刻将残次品搬出来。我们买龙虾,里面就注满了水;我们买肉,就硬得咬不动;我们买面包,上面几乎没有酥皮。为了找到烤肉应当遵循的原则,把肉烤得不生不老,我查阅了烹饪书,发现书上规定每磅[4]肉需要烤一刻钟,稍久一点儿也无妨。然而,仿佛是某种古怪的宿命,我们照这一规定去做,每次都失败了,从来都没有烤得恰到好处,不是残留着血丝,就是烤成了焦炭。

我有理由相信,要是我们的这些尝试都成功了,肯定会比失败的情况下少花许多钱。翻阅商家的账目,我觉得我们家消耗的黄油足以铺满整个地下室。我不知道当时的国税局统计表是否显示胡椒的需求有所增加,不过,如果我们的消耗没有影响市场,那就得说,肯定有一些人家不再使用胡椒了。最神奇的是,从欠账上看,我们买了那么多东西,家里却从来都是要什么缺什么。

至于洗衣妇把衣服拿去当掉,喝得醉醺醺地回来向你悔罪道歉,我想这种事谁都会碰上好几回。还有烟囱着火、教区出动消防车、教区助理做伪证之类的事,也是每个人都难免会经历的。不过,我认为我们家尤其倒霉,因为我们雇了一个爱喝果汁甜酒的女仆,给我们在酒馆的黑啤流水账上增添了许多莫名其妙的项目,比如“四分之一品脱果汁朗姆酒(科太太)”“八分之一品脱丁香杜松子酒(科太太)”“一杯薄荷朗姆酒(科太太)”—括弧里的名字永远是朵拉,好像这些饮料都是她喝掉的一样。

我们成家后操办的大事之一,就是请特拉德尔斯吃便饭。我在城里碰见他,请他下午同我一起出城走一趟。他当即同意,我写信给朵拉,说我要带他回家。那天天气宜人,我们围绕“家庭幸福”这一主题聊了一路。特拉德尔斯听得非常投入,说如果他也能有这么一个家,有索菲等着他,给他准备晚饭,那他就会觉得自己幸福至极,别无所憾。

我的小妻子坐在桌子另一头,我不奢求她比今天更加美丽,但我们落座之后,我确实希望屋子能更大一些。不知是什么缘故,虽然只有我们两个,我们却总觉得空间逼仄,但东西放进来之后又经常如泥牛入海,再也找不回来。我怀疑,这是因为没有一件东西放在固定的地方,除了吉卜那个总是挡住主干道的塔形狗窝。现在,特拉德尔斯就被那座宝塔、吉他匣、朵拉的花卉画和我的写字台团团包围,我严重怀疑他没法施展刀叉,但好脾气的他坚决声称:“像大海一样宽敞,科波菲尔!我向你保证,像大海一样!”

此外,我还希望朵拉没有鼓励吉卜在我们进餐时到餐桌上走来走去。我开始觉得,就算它没有把爪子伸进盐或者融化的黄油里的习惯,只要它在桌上,就显得不成体统。这一次,它似乎认为自己显然是被派来阻止特拉德尔斯靠近的,对我的老朋友狂吠,冲他的盘子猛冲,一副英勇无畏、不屈不挠的样子,弄得大家说来说去都是它。

不过,我知道亲爱的朵拉有多心软,对责备她的宠物的话有多么敏感,所以我没有流露出半点儿反对的意思。由于同样的原因,我也没敢提地上的盘子胡乱堆放,咔嗒作响;没敢提调料瓶摆得东倒西歪,像喝醉了一样,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没敢提特拉德尔斯被乱七八糟的盘子和罐子进一步封锁起来,动弹不得。我注视着面前的蒸羊腿,在动手切之前,忍不住心里嘀咕,怎么我们买的肉总是这样奇形怪状,是不是肉铺老板把世上所有的残疾羊都包下来了?但我把这些想法都藏在心里,没说出来。

“亲爱的,”我对朵拉说,“那只盘子里放的是什么?”

我想不出,为什么朵拉使劲对我挤眉弄眼,像要吻我似的。

“是牡蛎,亲爱的。”朵拉怯生生地说。

“这是你的主意?”我愉快地说。

“是—的,大肥。”朵拉说。

“没有比这更叫人开心的主意了!”我惊呼道,放下了刀叉,“特拉德尔斯最爱吃这个了!”

“是—的,大肥,”朵拉说,“所以我就买了满满一小桶,那人说这牡蛎品质很好。不过,它们—它们恐怕有点问题。看上去不对劲。”说到这里,朵拉摇了摇头,眼中闪着泪光。

“要把两片壳打开才能吃。”我说,“把上面的壳揭开就行了,亲爱的。”

“可怎么都揭不开呀。”朵拉边说边使出吃奶的力气去揭,看上去非常沮丧。

“你知道吗,科波菲尔,”特拉德尔斯兴高采烈地把那盘牡蛎检查了一遍,说道,“我认为这是因为—这些都是上等牡蛎,但我认为这是因为—它们从来就没被剖开过。”

这些牡蛎从来就没被剖开过,我们也没有剖牡蛎的刀子—就算有,我们也不会用—于是,我们就看着牡蛎,吃起羊肉来。至少我们将煮熟的部分都蘸着续随子酱吃了。我相信,如果我允许的话,特拉德尔斯一定会像彻头彻尾的野蛮人一样,把一盘生肉都吞入腹中,以表示自己非常享受这顿盛宴。但我不允许友谊的祭坛上出现这样的牺牲,于是我们改吃咸肉,幸好食物储藏室里还有冷咸肉。

我那可怜的小妻子本以为我会大发雷霆,不禁黯然神伤,但她发现我没有生气,便欢欣雀跃起来。我一直压抑着的挫败感也很快消失了,于是我们度过了一个快乐的晚上。当特拉德尔斯和我喝酒时,朵拉就坐在我身边,胳膊搭在我的椅子上,一有机会就在我耳边低喃,说我真是个好孩子,不狠心,也不发脾气。后来她为我们沏茶,那样子仿佛在忙着摆弄一套玩具,而不是茶具。我看着她,心里觉得她好美,对茶的质量就不吹毛求疵了。然后,特拉德尔斯和我玩了一两把克里比奇牌戏,朵拉在一旁边弹吉他边唱歌,这时我觉得,从我追求朵拉到同朵拉共同进入婚姻生活,这段日子宛如一场温柔的美梦,我第一次听她唱歌的那个晚上还没有结束呢。

送走特拉德尔斯之后,我回到客厅,我妻子把椅子搬到我身边,紧挨着我坐下。

“非常抱歉。”她说,“你愿意教教我吗,大肥?”

“我得首先教教自己,朵拉。”我说,“我跟你一样啥都不懂,亲爱的。”

“啊!但你可以学呀,”她回应道,“你是个特别、特别聪明的人!”

“别瞎说,小耗子!”我说。

“我希望,”我妻子沉默半晌,接着说,“我能到乡下去待一整年,跟阿格尼丝住一起!”

她把双手十指交握,搭在我肩上,下巴搁在手上,那双蓝眼睛静静地注视着我的眼睛。

“为什么?”我问。

“因为我觉得她可以让我变得更好,我觉得我可以跟她学习。”朵拉说。

“到时候再说吧,亲爱的。你不要忘了,阿格尼丝这么多年来都在照顾她父亲呢。她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是我们现在认识的这副模样了。”我说。

“你肯不肯用我要你叫的名字叫我?”朵拉一动不动地问。

“什么名字?”我微笑着问。

“一个傻里傻气的名字,”她说,摇了摇鬈发,“娃娃太太。”

我笑着问我这位娃娃太太,她为什么会突发奇想要我这样叫她。她回答的时候依然一动不动,但因为我搂着她,她那双蓝眼睛便靠我更近了。

“你这个傻瓜,我不是要你用这个名字代替朵拉。我的意思是,你应该这样看待我。你要对我发脾气的时候,就对你自己说:‘她不过是个娃娃太太!’我让你大失所望的时候,你就对自己说:‘我早就知道,她只能当个娃娃太太!’当你想让我成为什么样子,而我觉得自己绝不可能成为那样子的时候,你就对自己说:‘至少我那傻乎乎的娃娃太太依然爱我!’因为我确实很爱你。”

我没有认真对待她的话,直到现在才意识到原来她是认真的。不过,当多情的她听到我发自肺腑的回答,不由得心花怒放,眼里泪花未干就已笑逐颜开了。不一会儿,她就真成了我的娃娃太太,坐在那个中国式狗窝外面的地板上,逐个敲响所有的铃铛,惩罚吉卜刚才的恶行。吉卜把脑袋探出门洞,眨巴着眼睛,懒得理会朵拉的逗弄。

朵拉的这一请求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现在,我回想所写的当年情景;我乞求我深爱的那个天真人儿从过往的迷雾和阴影中走出来,再温柔地朝我转过头;我依然可以宣称,那段简短的话语永远铭刻在我的记忆之中。我或许没有充分落实这些请求,因为那时我还年轻,没有经验,但我绝没有对那纯真的请求置若罔闻。

不久之后,朵拉告诉我,说她要做一个了不起的管家婆。于是,她擦净写字板,削尖铅笔,买了一本大账簿,把吉卜撕烂的那本烹饪书用针线一页页仔细缝起来,像她说的那样,用尽小身板里的全部力气去“学好”。那些数字依然十分倔强—它们就是加不起来。她刚刚辛辛苦苦地把两三个数字记到账簿上,吉卜就摇着尾巴从那一页走过,把字迹全弄花了。她那只小小的右手的中指也沾满墨水,恐怕都渗进了骨头。我想,那就是她所取得的唯一确定的成果。

我有时候晚上在家工作—因为这时我写了不少东西,已经是个小有名气的作家—我会放下笔,观察我的娃娃太太如何努力“学好”。首先,她把那本大账簿搬出来,长叹一声,放到桌上。然后,她打开账簿,翻到吉卜昨晚弄花的那一页,把吉卜叫过来看看它犯的错。这样一来,她就把注意力转到吉卜身上,或许还会在它鼻子上涂点墨水作为惩罚。然后她就叫吉卜立刻趴到桌上,“像狮子那样”—那是吉卜会玩的把戏之一,虽然我看不出它跟狮子有什么惊人的相似之处—如果它正好肯听话,便会乖乖服从。然后朵拉就会拿起笔,开始写字,忽然发现笔上有一根头发,就另换一支开始写,又发现这支漏墨,于是又拿一支开始写,边写边嘟哝:“噢,这支笔会说话,会打扰大肥的!”最后她会觉得自己实在干不好,索性打了退堂鼓,拿起账簿,做个要把那头狮子砸扁的动作,放到一边。

或者,如果她心情非常平静严肃,就会坐下来,拿起写字板、一小篮账单和别的一些看上去好似卷发纸的文件,努力想算出个结果。她一丝不苟地核对账目,记在写字板上,接着又擦掉,扳起左手指头,来来回回数了好多遍,又烦躁又沮丧,看上去十分难过。看见她那明媚的脸庞阴云密布—而且是为了我—我就心如刀绞,于是轻轻走到她身边说:“怎么啦,朵拉?”

朵拉绝望地抬起头来,答道:“这些数字老算不对,把我脑袋都算痛啦。它们就是不肯听我的话!”

于是我就说:“咱们一起试试看。我来教你,朵拉。”

接着我便开始做示范,朵拉也许全神贯注地学习了五分钟,然后便露出十分疲倦的神色,开始卷我的头发,或者把我竖着的领子放下来,看我会是什么模样,好让气氛轻松一点儿。如果我不动声色地阻止这种游戏,坚持教她,她就会一脸惊慌忧伤的模样,越来越不知所措,这时我就会想起当年我与她偶遇时她那天真快乐的样子,想起她是我的娃娃太太,于是倍感自责,放下铅笔,要她去拿吉他来。

我有很多工作要做,也有很多事要操心,但出于同样的顾虑,我把这些都藏在自己心里。即便现在我也完全没有把握,这样做是否正确,但为了我那位娃娃太太,我还是那样做了。我搜索内心,把所有能找到的秘密都毫无保留地写进这本书。我意识到,从前不幸失去什么或缺少什么的感觉,在我心里还占有一席之地,但并没有使我的生活更加艰辛。天气晴朗的时候,我独自散步,想到弥漫于儿时夏日空气中的梦幻,我的确觉得,已经实现的梦想中还缺失了什么东西。不过,我把这种缺失看作往昔淡淡的余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投射到现在。有时候,虽然仅有短短的一瞬,但我的确感到,我本该希望妻子成为我的顾问,有更坚强的性格和意志,可以支持我,催我上进,有能力填补我的空虚。但我觉得,我当时已经获得了最完美的幸福,这是世间从未有过,也永远不会再有的幸福。

就年龄来说,我是一个稚嫩的丈夫。除了本书记录的忧愁和经历,还有别的什么事对我造成过影响,让我心肠更加柔软。如果我犯了什么错—我也许犯了许多错—那都是因为我误解了爱情,而且缺乏智慧。我写的都是事实。现在加以掩饰,也不会给我带来任何益处。

就这样,我独自承担起我们生活中的劳苦和忧虑,没有人可以分担。就混乱的家务管理而言,我们的生活大体跟从前一样。但我已经习惯了这种混乱。我很高兴看到,朵拉几乎不再烦恼了。她又变成了那个开朗活泼的孩子,深深地爱着我,无忧无虑地玩着过去的小玩意儿。

当议会辩论让人吃不消的时候—我是指时间太长,而不是质量太高,因为就后者而言,其水平向来相当稳定—我回家很晚,朵拉一听见我的脚步声就会起床,下楼来迎我。只要我晚上不用去从事我费尽千辛万苦才胜任的工作,我就可以在家中写作。不论天有多晚,朵拉总是静静地坐在我身旁。她是那样安静,我常以为她睡着了。可往往我一抬头,就能看见她像我已经说过的那样,用那对蓝眼睛平静而专注地看着我。

“噢,你这小子,好辛苦呀!”一天晚上,我关上写字台,与她四目相对的时候,朵拉说。

“你这姑娘,好辛苦呀!”我说,“这样说才合适。你必须早点儿睡觉,亲爱的。天太晚了,你受不了。”

“不,不要叫我去睡觉!”朵拉凑到我身边,恳求道,“求求你,千万不要!”

“朵拉!”

她忽然搂住我的脖子哭起来,让我颇感惊讶。

“你不舒服吗,亲爱的?不快活吗?”

“不是!我很舒服,也很快活!”朵拉说,“但你得说你要我留在你身边,看你写作。”

“哎呀,半夜三更的,这么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我,真让人难以消受啊!”我回应道。

“我的眼睛真那么明亮吗?”朵拉大笑着说,“我很高兴它们很明亮。”

“虚荣的小东西!”我说。

但那不是虚荣,只是因为我的赞美而生出的天真的喜悦。在她如此告诉我之前,我就已经很清楚了。

“要是你认为我的眼睛很漂亮,你就得说,我可以一直留在你身边,看你写作!”朵拉说,“你真的觉得我的眼睛很漂亮?”

“非常漂亮。”

“那就让我一直留在你身边,看你写作。”

“恐怕这样做不会让你的眼睛更明亮,朵拉。”

“会的!因为,你这机灵的孩子,当你沉思默想的时候,就不会把我忘记了。如果我说一句很傻、很傻的话,你会介意吗?—一句比平常更傻的傻话?”朵拉趴在我的肩头,扭头看着我的脸,问道。

“你要说什么奇妙的话呀?”我说。

“让我替你拿笔吧[5],”朵拉说,“你每晚都要辛苦工作好几个小时,我也想做点儿什么事。我可以替你拿笔吗?”

我说可以,她那可爱的脸庞立刻绽开了笑容。想到这一幕,我就忍不住流泪。从此以后,每当我坐下来写作,她就会坐在老位置上,旁边放着一堆备用的笔。她因为同我的工作建立了这样的联系而颇为得意,每次我找她要新笔,她都高兴极了—我时常故意这样做—于是我想到了一种取悦我娃娃太太的新方法。我偶尔也会故意要她誊写一两页手稿,这时朵拉会觉得无比光荣。她为这项伟大的工作做了大量准备,不仅穿上了围裙,还从厨房取来防止墨水溅到身上的围胸;她花了很长时间慢慢誊写,中间不知停下来多少次,对吉卜开心大笑,仿佛它懂得这一切似的;她坚持要在末尾签名,否则就不算完工;她把誊好的稿子交给我,就像交学校试卷一样,我夸奖了她,她一把搂住我的脖子—这一切,在别人看来或许稀松平常,对我来说却是感人肺腑的记忆。

此后不久,她就开始掌管钥匙,将所有钥匙都装进一个小篮子,系在纤腰上,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叮当作响。我发现,这些钥匙对应的门几乎从没上过锁。除了给吉卜当玩具,这些钥匙几乎毫无用处。但是朵拉喜欢这样,我也跟着开心。她装模作样地料理家务,觉得自己成绩斐然,并对此颇为满足,就像在玩过家家游戏一样乐此不疲。

我们就这样继续过着日子。朵拉对姨婆的爱几乎不亚于对我的爱。她时常告诉姨婆,当初她还担心姨婆是“一个讨厌的老东西”。我从没见过姨婆对其他任何人像对朵拉这样和蔼宽容;她讨好吉卜,虽然吉卜从不搭理她;她天天听朵拉弹吉他,虽然我疑心她并不喜欢音乐;她从不抨击那些不中用的仆人,虽然她肯定憋了一肚子火;她发现朵拉想要什么小东西,就走很远的路买回来,给朵拉惊喜;每次从花园走进来,见朵拉不在室内,她就会在楼梯口用响彻全屋的愉快声音高喊:“朵儿在哪儿呀?”

[1] 帕拉贡的英文是Paragon,有完美典范的意思。

[2] 法国民间故事中的一个杀妻暴徒,先后杀了六任妻子,并把她们的尸体挂在所居城堡的地下室里。第七任妻子发现了这一恐怖的真相,但幸运的是,她及时向兄长们求救,免于此劫,并杀死了蓝胡子,继承了他的财产。

[3] 出自英国16世纪的一则民间故事,一富翁死后留下一对小儿女,由叔叔抚养,叔叔贪图财产,命人将孩子遗弃在树林里,最后孩子惨死,尸体被知更鸟衔来的叶子覆盖。这个词又用来形容缺乏经验、天真无邪、没有意识到世间险恶的人。

[4] 英制重量单位,1磅约合0.454千克。

[5] 当时英国普遍使用的鹅毛笔比较容易坏,需要经常更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