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回到学校到三月间我的生日,这期间学校里发生的一切,我就略过不提了。因为除了斯蒂尔福思愈发令人敬佩之外,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他最晚本学期结束时就要离开学校。在我眼里,他比以前更活力四射、特立独行,因此也比以前更富魅力。除此而外,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当时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那件事似乎吞没了其他所有小事,单独存留了下来。

我甚至难以相信,回到塞勒姆学校和过生日这两件事,居然间隔了整整两个月。我现在只能认为这就是事实,因为我知道情况肯定如此,否则我就会坚信这两件事是接踵而至的,中间没有任何间隔。

那天的情况,我记得多么清楚哇!我现在还能闻到四处弥漫的浓雾;还能透过雾气看到幽灵似的白霜;还能感到我那覆霜的头发黏糊糊、冷冰冰地落在我的脸颊上;还能在昏暗教室中朝远端望去,看见那里七零八落地亮着几支蜡烛,照亮雾蒙蒙的早晨,同学们一边往手指呵气,一边脚跺地板,他们呵出的热气在阴冷的空气中化作袅袅白烟。

吃完早饭,我们被从运动场叫进教室。这时,夏普先生进来说:“大卫·科波菲尔,到客厅里去。”

我以为是佩戈蒂给我捎来了一大篮东西,所以一听到这道命令就欢欣雀跃。我敏捷无比地离开座位时,周围的几个同学还叮嘱我,有好吃的东西可不要忘了他们。

“不要急,大卫,”夏普先生说,“有的是时间,我的孩子,不要急。”

如果我当时多想一下,就会对他那充满同情的语气感到诧异,可我直到后来才发觉其中的异样。我急匆匆地来到客厅,只见克里克尔先生正坐在那里吃早餐,面前放着那根藤条和一张报纸,而克里克尔太太手里拿着一封拆开的信。但我没看见篮子。

“大卫·科波菲尔,”克里克尔太太把我领到沙发前,和我并排坐下,说道,“我特意把你叫来,是想跟你好好谈谈。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的孩子。”

我理所当然地朝克里克尔先生看去。他眼睛盯着别处,摇了摇头,正要叹气,又用一大块抹了黄油的烤面包塞住了嘴。

“你还太年轻,不懂得世事无常,”克里克尔太太说,“也不懂得人人都逃不过生老病死。但这种事我们都得经历,大卫,有的人年轻时就经历了,有的人年老时才经历,还有的人一辈子总在经历这种事。”

我认真地看着她。

“你假期结束离开家的时候,”克里克尔太太略作停顿,道,“家里的人都还好吗?”接着她又停顿了片刻,“你妈妈还好吗?”

不知为什么,我浑身颤抖起来。但我依然认真地看着她,没有作答。

“因为,”她说,“我不得不很难过地告诉你,今早我听说你妈妈病得很重。”

在我和克里克尔太太之间突然升起一片迷雾,她的身影似乎在雾中摇晃了一下。然后,我感到滚烫的泪珠从脸庞滑落,她的身影又稳定下来。

“她的病很危险。”她补充道。

我现在全明白了。

“她过世了。”

她没必要告诉我这句话。我早已忍不住凄惨地大哭起来。世界这么大,我竟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克里克尔太太对我很好,让我在那儿待了一整天,有时候还让我独处。我哭啊,哭啊,哭累了就睡,醒了又哭。当我再也哭不出来的时候,就胡思乱想起来。这时我才发现,我心头的压力沉重无比,我的哀伤隐隐作痛,无法缓解。

但我的思绪杂乱无章,没有只考虑压在心头的这场灾难,与灾难相关的一切我都在瞎想。我想到家里门窗紧闭,悄无声息;我想到那个娃娃,据克里克尔太太说,他最近愈发虚弱了,他们觉得他也活不成;我想到我家附近教堂墓地里父亲的坟墓,想到母亲将安息在我熟悉的那棵大树下面。房间里只剩下我的时候,我就踩到椅子上照镜子,看看自己的眼睛有多红,面容有多悲伤。几个小时后,我开始琢磨,我的眼泪现在似乎很难流出来了,倘若如此,我快到家门的时候—我是要回去参加葬礼的—又该想些什么与我失去母亲有关的事,才能让自己痛哭流涕呢?我记得,我当时已经感到同学们对我的尊敬,感到我的不幸让自己成了重要人物。

如果有孩子感受过彻骨的悲痛,那就是我了。但我记得,那天下午别的孩子都在教室上课,我却在运动场散步。这种重要人物才能享有的特殊待遇令我大感满足。他们去上课的时候,我看见他们从窗后望着我,感觉自己确实与众不同,于是显出愈发悲伤的样子,脚步也更慢了。上完课,他们走出教室同我说话,我对任何人都毫无傲慢之举,对待他们的态度同以前一模一样。我觉得自己这样表现得挺好。

我要在第二天夜里回家,不是乘邮车,而是乘一种笨重的夜行公共马车,名叫“农夫”,主要是供乡下人短途旅行用的。头天晚上,我们没讲故事,特拉德尔斯非要把他的枕头借给我用。我至今都不知道他当时觉得这样做对我有什么好处,因为我自己也有枕头。不过,这个可怜的家伙,能借给我的也只有这个了,此外还有一张画满骷髅的信纸。我们分别的时候,他把那张信纸送给了我,希望借此抚平我的悲伤、获得内心的安宁。

我在第二天下午离开了塞勒姆学校。我当时并未想到,我这一走,便再没回来。我们整夜都走得很慢,第二天上午九十点才到雅茅斯。我往车外张望,想找巴吉斯先生,却没见到人影,只看到一个胖乎乎、喘吁吁、乐呵呵的小老头。他身穿黑衣黑裤,马裤的膝盖处系着褪色的小丝带,脚穿黑色长筒袜,头戴宽檐帽。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车窗前,说道:“你是科波菲尔少爷吧?”

“是的,先生。”

“请跟我来,少爷。”说着,他拉开了车门,“我将很荣幸送你回家。”

我把手放进他手中,暗自揣测此人是谁。我们走到窄街里的一家店铺前,招牌上写着:奥默服装店、缝纫店、针线店、殡葬店,等等。那是家又挤又闷的小铺子,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服装,有的做好了,有的还没做好,橱窗里堆满了海狸皮帽和女士软帽。我们走进铺子后面的小客厅,看到三个年轻女人正用堆在桌上的黑色布料干活儿,地上到处都扔着边角余料。房间里炉火正旺,弥漫着做丧服用的黑纱受热后那种令人窒息的气味。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气味,但现在知道了。

那三个年轻女人看上去非常勤劳而且愉快,她们抬头瞅了我一眼,然后便继续埋头工作,缝呀,缝呀,缝呀。与此同时,从窗外小院另一头的作坊里传来有节奏的锤击声:啪—嗒嗒,啪—嗒嗒,啪—嗒嗒,毫无变化。

“我说,”带我来的那个老头儿对三个年轻女人中的一个说,“你们干得怎么样啦,明妮?”

“试样子前就能做好,”她快活地回答,并没有抬头,“别担心,父亲。”

奥默先生摘下宽檐帽,坐下来,呼哧喘气。他太胖了,不得不喘了一阵子才开口:“这就对了。”

“父亲!”明妮开玩笑道,“你胖得都成海豚了!”

“唉,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搞的,亲爱的。”他琢磨了一会儿说,“我确实挺胖的。”

“要知道,那是心宽体胖,”明妮说道,“什么事都看得开。”

“看不开也没用啊,亲爱的。”奥默先生说。

“确实没用。”她女儿回应道,“谢天谢地,我们在这儿都挺开心!你说对吗,父亲?”

“但愿如此,亲爱的。”奥默先生说,“我现在喘过气来了,那就给这位小学者量量尺码吧。请到前面店里去好吗,科波菲尔少爷?”

我遵照奥默先生的要求,走在他前面,来到店里。他给我看了一卷布料,说那是上等货色,如果不用来做丧服就可惜了,然后就给我量了各种尺码,记在本子上,边记还边叫我看他铺子里的存货,告诉我哪种款式“刚流行”,哪种款式“刚过时”。

“就因为这些过时货,我们常常会赔不少钱。”奥默先生说,“不过,流行款式这东西啊,同人一样,谁也说不清它们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来、怎么来的,也说不清它们什么时候走的、为什么走、怎么走的。在我看来,如果你从这个角度看的话,就会觉得一切都跟人生一样。”

我当时万分悲痛,没心思同他讨论这个问题。其实,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或许都无法讨论这种问题。量完尺码,奥默先生又把我带回客厅,一路吃力地喘着气。

然后,他朝一道门后一小段极陡的台阶喊道:“把茶和黄油面包送上来!”我坐下来,一边环顾四周一边想心事,同时听着房间里做针线活儿的声音和院子另一头有节奏的锤击声。不一会儿,有人将盛着茶和黄油面包的茶盘端了上来,原来这是专门为我准备的。

“我认识你。”奥默先生开口道,在此之前端详了我好几分钟。这期间我没怎么碰那份早餐,因为那黑糊糊的东西倒了我的胃口。“我早就认识你了,年轻的小朋友。”

“是吗,先生?”

“从你一出生,我就认识你。”奥默先生说,“甚至可以说,在你出生之前我就认识你[1]。我认识你之前,先认识你父亲。他身高五英尺九英寸半,他的坟地长二十英尺,宽五英尺。”

啪—嗒嗒,啪—嗒嗒,啪—嗒嗒。锤击声从院子另一头传来。

“他的坟地长二十英尺,宽五英尺,分毫不差。”奥默先生和蔼可亲地说,“那是你父亲的要求,要不就是你母亲的吩咐,我记不得了。”

“你知道我的小弟弟怎么样了吗,先生?”我问。

奥默先生摇摇头。

啪—嗒嗒,啪—嗒嗒,啪—嗒嗒。

“他在他母亲的怀里。”他说。

“噢,可怜的小家伙!他死了吗?”

“别去想那些你无能为力的事。”奥默先生说,“不错,那个娃娃死了。”

听到这消息,我心上的伤口又裂开了。我丢下那份几乎一口没吃的早餐,来到小房间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前,趴在桌上。明妮连忙把那张桌上的东西收拾干净,生怕我的眼泪弄脏了放在那里的丧服。她是个性格温和的漂亮姑娘,见我的头发遮在眼前,便轻柔地帮我撩开。不过,她因为快要按时完成工作了,所以非常高兴,和我的心情截然不同!

他给我看了一卷布料,告诉我哪种款式“刚流行”,哪种款式“刚过时”。(第125页)

不一会儿,有节奏的锤击声停下来,一个英俊的小伙子穿过院子,来到客厅。他手上握着锤子,嘴里叼着许多小钉子。他不得不先把钉子掏出来才能说话。

“噢,乔拉姆!”奥默先生说,“你干得怎么样啦?”

“很好,”乔拉姆说,“都干完了,先生。”

明妮有点儿脸红,另外那两个女孩相视而笑。

“什么!这么说,昨晚我去俱乐部的时候,你在点灯熬油地干活儿,对不对?”奥默先生眯着一只眼说。

“是的。”乔拉姆说,“因为您说过,干完活儿我们就可以一起出行,明妮和我—还有您。”

“噢!我还以为你们要甩掉我呢。”奥默先生说着哈哈大笑,笑得都咳了起来。

“既然您好心答应了我们,”那个小伙子接着说,“我当然就要拼命干呀,对吧?请您看看我干得怎么样,行吗?”

“行啊!”奥默先生说着站了起来,“亲爱的,”他停下来,转身对我说,“你要不要去看看你的—”

“别带他去,父亲。”明妮插话道。

“我本以为他会同意,亲爱的。”奥默先生说,“不过,也许你是对的。”

我说不清自己当时怎么知道,他们要去看的就是我那最亲爱的母亲的棺材。我从没听过造棺材的声音,也从没见过棺材,但那有节奏的敲击声传入我耳朵时,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而那个小伙子一进门,我就敢断定他刚才在干什么。

现在,那两个女孩—她们的名字我还没听人说过呢—干完活儿,掸掉衣服上的碎布和线头,然后去前面的店铺收拾了一番,等候顾客上门。明妮留在后面,将做好的东西叠起来,装进两只篮子。她是跪在地上做事的,边做还边哼轻快的小曲儿。乔拉姆—我确定他就是明妮的情人—走进屋子,趁明妮忙碌之机偷吻了她一下(他似乎一点儿都不介意我在场),然后说她父亲去套马车了,他必须抓紧做准备,说完就又出去了。明妮把顶针和剪刀放进衣兜,将一根穿着黑线的针灵巧地别在长裙的胸襟上,然后对着门后的一面小镜子,干净利落地穿上外套。我从镜子里看到了她那张喜洋洋的面庞。

这些情况,都是我坐在墙角的桌子后面观察到的。我手托脑袋,一边看着他们,一边思考着完全不同的事。不一会儿,马车就来到了店门口。他们先把篮子放进去,然后把我扶上车,随后他们三个也跟了上来。我记得,那辆车半像载人马车,半像运钢琴的货车,被漆成暗色,由一匹长尾黑马拉着。我们全坐到车上,空间仍然绰绰有余。

我和他们同乘一辆车,看到他们如此享受这趟出行,却又分明记得他们此前在干什么活儿,这种奇特的感觉是我从未经历过的(也许我现在更懂事,也不觉得奇怪了)。与其说我生他们的气,不如说我怕他们,仿佛我被抛入了这群与我天性迥异的人中间。他们兴高采烈。老头儿坐在前面赶车,那对年轻人坐在他身后。只要老头儿一跟他们说话,他们就会探出身子,一个在那张大胖脸的左边,一个在那张大胖脸的右边,千方百计地讨好他。他们本来也想同我说话,可我缩在角落里郁郁不乐。他们打情骂俏,肆意嬉闹,虽然远远谈不上喧嚣,却还是把我吓到了,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没有因为铁石心肠而受到惩罚。

因为这个,当他们停车喂马,大吃大喝,尽情欢愉的时候,我坚决不碰他们碰过的食物,继续禁食。也因为这个,我们一到家门口,我就迅速从后面溜下马车,以免同这伙人一起出现在那几扇肃穆的窗户前。那些窗户从前好像晶莹的眸子,现在却如同闭上了眼皮,看不到我的存在。噢,当我看见母亲房间的那扇窗户时,看见它旁边那扇窗户—过去的美好时光中,那曾是我房间的窗户—我哪里还需要担心有什么能令我潸然泪下呢?

我还没走到门口,就倒在佩戈蒂怀里了。她将我带进屋,一见到我,便忍不住悲伤地痛哭起来。但她很快就控制住自己,说话轻言细语,走路蹑手蹑脚,仿佛害怕惊扰了死者。我发现,她已经很久没睡过觉了。现在她到夜里仍然不睡,给逝者守灵。她说,只要她那可怜又可爱的美人还没入土安葬,她就不会抛下她不管。

默德斯通先生在客厅,我进去的时候,他没有注意到我,只是坐在壁炉边的扶手椅上默默垂泪,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默德斯通小姐坐在书桌边忙碌,桌上铺满了书信和文件。她将冷冰冰的手指甲朝我伸过来,用严厉的语调低声问我量过丧服的尺码没有。

我说:“量过了。”

“还有你的衬衫,”默德斯通小姐说,“都带回来了吗?”

“是的,小姐。我把衣服都带回来了。”

这就是她的坚定给予我的全部安慰。我毫不怀疑,她借此机会展现她所谓的自制力、坚定、意志力和常识,以及她所有凶狠恶毒的品质,并且自得其乐。她尤其自豪的是自己的办事能力。为了炫耀才干,她将一切事务都用笔墨来处理,对一切都无动于衷。那天剩余的时间,以及后来每天从早到晚,她都坐在书桌边,用一支硬笔镇定地唰唰写个不停,用同样沉着的语调对每个人低声说话,脸上的肌肉从没放松过一下,说话的口气从没柔和过一次,身上的衣服也从没凌乱过一丝一毫。

她的弟弟有时会拿起一本书,但我从没见他读过。他会打开书,盯着书,仿佛在看,但整整一个小时一页都没翻,然后放下书,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常常双手十指交握坐在那里,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看着他,数他的步子。他很少同他姐姐说话,也从不搭理我。在整座死寂的房子里,除了那些钟,唯一安定不下来的,似乎就只有他了。

葬礼前的那些天,我几乎看不到佩戈蒂。不过,上下楼的时候,我总看见她待在我母亲和她的小娃娃停灵的房间附近。每天晚上我睡觉的时候,她也会来看我,坐在我床头。下葬前一两天—我现在觉得是在下葬前的一两天,但我知道,在那沉痛的日子里,我脑子一片混沌,根本没留意时间的流逝—她把我领进那个房间。我只记得,一张洁白的罩单盖在**,周围美丽,干净,清爽,我觉得罩单下躺着的,就是这座宅子庄严静穆氛围的化身。佩戈蒂要轻轻揭开罩单时,我连忙喊道:“噢,不!噢,不!”一把抓住她的手。

葬礼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比发生在昨天还清晰。我记得我走进家中最好的那间客厅时里面的气息,记得熊熊的炉火、细颈酒瓶里闪亮的葡萄酒、玻璃杯和餐盘上的花纹,记得蛋糕的幽香和默德斯通小姐衣服的气味,记得我们穿着的黑色丧服。奇利普先生也在场,他走过来和我说话。

“大卫少爷,你还好吧?”他和颜悦色地说。

我不能说我很好,只得把手伸出去,给他握住。

“天哪!”奇利普先生露出谦和的微笑,眼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小朋友都在我们身边长大啦。长得我们都不认识了,对不对,小姐?”

这话是对默德斯通小姐说的,但她没有回答。

“这里比以前改善了很多,对不对,小姐?”奇利普先生说。

默德斯通小姐只是皱了皱眉,做样子躬身行了个礼,算是回答。奇利普先生狼狈地拉着我同他一起走到角落里,再没开过口。

我之所以提起这件事,是因为当时发生的所有事我都会提,而不是因为我只关心自己,或者回家后关心过自己。这时,钟声响了,奥默先生和另外一个人来叫我们做好准备。很久以前,佩戈蒂常对我说,当年送我父亲去同一个墓地的人,就是从这个房间准备出发的。

送葬人有默德斯通先生、我们的邻居格雷珀先生、奇利普先生,还有我。我们走到门口的时候,抬棺夫已经抬着棺材在花园中等待了。我们跟在他们后面,穿过花园小径,经过榆树,走出大门,进入教堂墓地。我经常在夏日清晨在那里听鸟儿鸣唱。

我们站立在坟墓四周。我觉得那天似乎同平时不同,阳光失去了往日的色彩,暗淡而凄惨。墓地上庄严肃穆的气氛,连同即将入土安息的逝者,都是我们从家里带来的。我们脱帽肃立时,我听见了牧师的声音。在空旷的墓地,这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却又是那样清晰、真切:“主说,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2]接着,我就听见有人啜泣。是那个善良而忠诚的仆人,我在远处站立的旁观者中看到了她。在世上所有人当中,我最爱她。我那幼小的心灵坚信,总有一天上帝会对她说:“好。”[3]

在那一小群旁观者中,有许多我熟悉的人。有的人我在教堂里东张西望时见过,有的人则在年轻漂亮的母亲刚到村上时见过她。我并不关心这些人—我只关心自己的悲痛—但我看见了他们,而且他们所有人我都认识。就连远远地站在人群背后的明妮,我也看见了。她正朝我这边张望,对她那站在我附近的情人暗送秋波。

葬礼结束了,墓穴的土也填满了,我们转身离开。我们的房子依然矗立在面前,依然那样美丽,一点儿也没有改变。在我幼小的心灵中,这座房子同我失去的一切紧密相关。与这座房子唤起的悲哀相比,其他所有的悲哀都显得微不足道。但他们带着我往前走,奇利普先生一路上都在跟我说话。我们到家后,他给我喝了点儿水。当我请求上楼回自己的房间时,他像女人一样温柔地打发我走了。

如我所说,这一切都宛如昨天发生的一样。后来发生的事都离我而去,漂向彼岸。终有一天,被忘却的一切都将在那里重现,而这件事会像一块高耸的巨岩,矗立在大海之中。

我知道佩戈蒂会到我房里来。那安息日一样的寂静(那天多像礼拜天啊!我把这件事都忘了)对我们俩再合适不过。她坐在我的小**,紧挨着我,握着我的手,时而拿起来亲吻,时而轻轻抚摩,就像在哄我的小弟弟那样。她以自己的方式,将所有必须对我说明的情况和盘托出。

“有很长一段时间,”佩戈蒂说,“你妈妈的身体一直不好。她精神恍惚,闷闷不乐。娃娃出生后,我起初还以为她会好起来的,谁知她更加虚弱了,一天不如一天。生娃娃之前,她老喜欢一个人坐在那儿抹眼泪。娃娃生下来以后,她就总是唱歌给他听—唱得好轻好轻,有一次我听见,觉得那就是天上的声音,越飘越远了。

“我觉得她近来变得更胆怯,更容易受惊了。只要说了句重话,就像给了她重重一拳似的。但她对我还是老样子。她对傻傻的佩戈蒂始终没变,我可爱的小姑娘始终没变。”

说到这里,佩戈蒂停了下来,轻轻拍了会儿我的手。

“我最后一次看见她像从前的样子,是在你回家那天晚上,亲爱的。你走的那天,她对我说:‘我永远见不到我可爱的宝贝啦。不知怎的,我就是有这种预感,我知道这是真的。’

“从那以后,她一直在强打精神。有好多次,他们说她没有脑子、不知操心的时候,她就装出他们说的那种样子。但她那时候早就大不如前了。她对我说的话,她从没有向她丈夫说过—她不敢对别人说这种话—直到一天晚上,也就是出事前一个多礼拜,她才对她丈夫说:‘亲爱的,我觉得我要死了。’

“‘我心头的大石总算落地了,佩戈蒂,’那晚我服侍她睡觉的时候,她对我说,‘在未来的几天里,那个可怜的人啊,他会越来越相信我的话是真的,然后一切就都会结束了。我好累。如果这就是睡觉,那我睡觉的时候,请你坐在我身边,别离开我。愿上帝庇佑我的两个孩子!愿上帝保护、照顾我那个没爹的孩子!’

“打那以后,我一步都没离开过她,”佩戈蒂说,“她时常跟楼下那两个人说话—因为她爱他们;她可受不了不爱她身边的任何人—不过他们一离开她床边,她总会转向我,好像佩戈蒂在哪里,哪里就有安宁似的。如果不是这样,她就一点儿都睡不着觉。

“最后一晚,黄昏时分,她吻了我,说:‘要是我的小娃娃也死了,佩戈蒂,请叫他们把他放在我怀里,同我葬在一起。’(后来就是这样办的,因为那只可怜的小羊羔在她走的第二天也离去了。)‘让我最亲爱的宝贝送我们去安息之所,’她说,‘告诉他,他母亲躺在这儿的时候,为他祝福过不止一次,而是一千次。’”

说到这里,佩戈蒂又沉默了片刻,轻轻拍了拍我的手。

“夜已经很深了,”佩戈蒂说,“她向我要水喝,喝过以后,她对我微微一笑,天哪!她笑得好美!

“天亮了,太阳升起来,这时她对我说,科波菲尔先生对她如何温柔,如何体贴,如何包容。当她怀疑自己的时候,他就告诉她,爱心比智慧更好、更有力量,在她的爱心中,他是一个幸福的人。‘佩戈蒂,亲爱的,’她接着说,‘让我再靠你近点儿。’因为她实在太虚弱了。‘把你强壮的胳膊放在我脖子下面,’她说,‘把我转向你,因为你的脸离我越来越远,我要靠近你的脸。’我照她说的做了。噢,大卫!我第一次跟你告别时说的话都应验了—她会欣慰地把可怜的脑袋放在她那头脑愚笨、脾气火暴的仆人怀里—然后她死了,就像个睡着的孩子一样!”

佩戈蒂的叙述就这样结束了。从我得知母亲过世那一刻起,她最近的形象便从我心中消失了。从那一刻起,我只记得她给我留下的最早印象,只记得那位年轻的母亲,她常常把光亮的鬈发缠绕在手指上,在黄昏时分同我在客厅里跳舞。佩戈蒂现在对我讲的一切,不但没有把我带回她一生的最后阶段,反而加深了她给我的早期印象。说来也许奇怪,但事实确实如此。她死后飞回了平静安详、无忧无虑的青春时代,其余的一切全都一笔勾销。

躺在坟墓中的母亲,是我孩提时代的母亲;而她抱着的小家伙就是我自己,我永远地安眠在她的胸口,就像当年在她怀中睡着了一样。

[1] 因为“我”与父亲都叫作大卫·科波菲尔。

[2] 这句话是葬礼上的常用语,出自《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11章第25节:耶稣对她说:“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

[3] 出自《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25章第21节:主人说:“好!你这又良善又忠心的仆人,你在不多的事上有忠心,我要把许多事派你管理;可以进来享受你主人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