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尧:现在考生太多,为了提高效率和判卷公正,考题也越来越格式化,有统一题库,有标准答案。
韩少功:官僚队伍日益庞大也是这样来的。皇帝怕读书人去帮助农民造反,尽量把他们往官场里收容吧,但官员太多了以后,没有足够的税收来养,于是薪水越来越低,要想活得好一点,就得贪污受贿搜刮民财。皇帝知道大家俸银太少,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官员太多了以后,还必然压制工商业,靠行政特权来与其他精英争夺资源和社会主导权。布罗代尔谈到城市的时候,说西方近代以来的大城市大多是工商城市,阿姆斯特丹、巴黎、伦敦、纽约等等,过去不是行政首都,相当一部分至今也没有成为行政首都。连日本也是这样,原来的首都在京都,比江户、大阪要小得多,移都江户,即现在的东京,是后来的事情。这与中国很不一样。中国的大都市从来都是官城,长安啊,开封啊,北京啊,都是国家或行省的首都,主要居民是官员,加上准备当官的士,加上官场退休的绅,还有一点附属的生活服务系统。这种“官城”的历史和格局,就是中国缺乏工商传统和强大市民阶层的明显标志,也是中国“官本位”的象征。
王尧:学而优则仕,精英都往官场里挤。
韩少功:官僚机构膨胀一直是中国的老大难,是个割了又长的毒瘤,是个大泥潭,不管什么政权和制度最终都陷在里面。几天前的报上说,上海、深圳、广州等地的技工非常缺乏,薪水都提到部门经理的水平了,有些岗位还是找不到人手。但我们每年有数以百万计的大学毕业生找不到工作啊,都干什么去了?很多父母和子弟可能还是有个挥之不去的幽灵,就是“读书做官”,就是看不起劳力者。这可能是科举制为害现代社会最明显的一种负面功能。我的孩子从美国来信说:美国的父母们不大一样,看见孩子当上水管工,当上消防队员,只要能挣到钱,能成家立业,都很高兴,觉得是一种了不起的成功。学而优可工,是他们的传统,是他们推进现代化经济的文化优势。
王尧:美国人的动手能力特别强,有劳动的好习惯。
韩少功:这里又有历史渊源。美国的先民到北美以后,先是战争屠杀,后是带来传染病,把印第安人灭了几千万,整个新大陆空空如也,贩来一些黑人,还是人手不够,所以大家都习惯于自己动手,连一个个总统也当木匠,自己盖房子。他们对机器的极端着迷,既与欧洲的工业化和新教精神有关,也与新大陆的人工奇缺有关。欧洲人习惯于听歌剧,美国人折腾出了电影,因为电影是机器啊,可以省人工和省钱啊。欧洲人习惯于泡酒吧进餐馆,美国人折腾出了麦当劳,因为麦当劳是饮食业的机器化啊,还是为了省人工和省钱。我在好莱坞和迪斯尼乐园里最大的感觉,就是娱乐的机器化,音乐、表演、游戏,全是机器制作的,都是玩机器。也难怪欧洲人一直不以为然。什么是美国?这就是美国。从劳动崇拜到机器效率崇拜,就是美国文化的重要特征之一。美国的汽车工业,航空航天工业等等,其实后面都有一定的文化依托,都有更遥远的生态原因以及其他原因。
发展民主需注意本土路径
王尧:很多问题都是这样。一个事物是很多复杂因素造成的,在不同的条件之下又有不同的功能。道德主义的批判常常是知其一,不知其二。民主也是一个发展过程,是在一系列复杂条件下的产物。从古代到现代,我们对民主的理解并不一样。
韩少功:在柏拉图那里,“民主”是一个贬义概念。他认为贵族制导致少数人腐败,民主制不过是导致多数人腐败,都不是好东西。当时的民主其实也不是真正多数人的民主,百分之九十的奴隶、妇女以及乡下人没有投票权。这种城邦民主发展到后来的国家民主,妇女、奴隶、乡下人等等,都有了投票权,并且能够从中受益,是一个伴随着工业化出现的事物过程,有很多相关因素在起作用。中国人逐步工业化以后,人口大量流动了,大家族差不多都解体了,人们的社会联系开始多于家族联系,“君臣父子”式的制度与文化自然也就不灵,民主不能不成为一种新的社会管理方式和公众政治信念。
王尧:希特勒是通过选举上台的,伊拉克似乎也有选举,前一段时间全民投票,有百分之百的选票拥护萨达姆当总统。这是什么民主制度?可见对民主也得具体分析。
韩少功:中国人要学习运用民主,发展民主必须注意本土路径和本土经验。中国古人没有民主,但有民主因素。设谏官,就是设立反对派。注意“揭帖”,就是倾听民意。朝廷还有过权力制衡机制,在汉、唐时代尤其做得好些。唐代的中央政府下设三省:中书省管立法,尚书省管行政,门下省负责监督,也是三权分立。皇帝的指示,由中书省草拟,由门下省审核。门下省觉得不对的可以驳回,叫做“封驳”,皇帝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可见集权框架下可以有民主的成分,正如民主框架下也可能有集权的因素。现在有些西方国家,民主选举照常举行着,但投票率越来越低。为什么?因为老百姓觉得竞选资金、传媒宣传等等都越来越集权化了,被强势集团暗中控制了,投票也没有什么用,胳膊扭不过大腿。
依托生活解读活的历史
王尧:在我们的对话中,我感觉到你在谈学术谈文化的时候,还是跟思想联系在一起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有人批评后国学,后来引起了关于九十年代重学术轻思想的讨论。王元化、李泽厚先生都发表过意见。大约在一九九四年,李泽厚在给《二十一世纪》的信中说:九十年代大陆学术时尚之一是“思想家淡出,学问家凸显”,他批评王国维、陈寅恪被抬上天,陈独秀、胡适、鲁迅则“退居二线”的研究现象。
韩少功:我觉得学问与思想是知识的不同表达,各有侧重,但从根本上说是一回事,不是两回事。好的思想必须有学问的底蕴,好的学问必须有思想的活力。思想不过是走向现实的学问,学问不过是沉淀在书卷的思想。你说《论语》《孟子》《老子》《庄子》这一类东西是思想还是学问?开始是最简朴的思想,是当时有啥说啥的实践心得,甚至没有什么逻辑体系,只是一些零散的语录体,笔记体,寓言体,东一句西一句的。到现在,这些东西在书卷里沉淀了多年,一经大家引用,一经大家考据和推究,就成为吓人的学问了。
王尧:古人已经作古,经典穿过时间的隧道承传下来,今人是活着读经典。
韩少功:读经典,重要的不是读结论,而是首先要读出古人是在什么处境中得出了这些结论,以及这些结论在什么情况下可能有效,在什么情况下可能失效。经典也会有盲区,受到意识形态的牵制,并不能够告诉我们一切,但可能留下了一些可供利用的知识线索。中国的汉语本身甚至就是一个了解历史的资料宝库。你看,汉字中有那么多“竹”字旁的字,可见当时黄河流域的竹子很普遍,植被物种是很丰富的。还有“财”“赊”“贿”“赈”“账”等与钱财有关的字,都以“贝”为部首,可见古代中国人使用过币钱。但那么多贝壳是从哪里来的?都是从黄河人海口的山东运过来的?更可能的情况是,那时黄河中上游也是水域繁多,贝壳并不难找。但后来情况发生了变化。成语“泾渭分明”,说明当时这两条河至少有一条变浑浊了,开始有水土流失了。这都是了解当时自然和社会处境的重要蛛丝马迹,应该在脑子里活跃起来。
王尧:古人也反对亦步亦趋,“掉书袋子”。
韩少功:我读大学的时候,发现有一个教古典文学的老师,谈现代的电影和小说都十分幼稚,我就怀疑他是否能教好古典文学。因为一个对现实生活毫无感觉力的人,凭什么去想像和理解古代生活?又凭什么去理解和评价古典文学?不了解今人,就不能了解古人。
王尧:对当代社会和人生如果没有感受,又如何去感受古人?古与今有相通的一面。打开历史之门的钥匙,常常在现实生活里。
韩少功:钱穆在农村生活过,认为农耕社会里“鬼”多,原因是农民习惯于定居,房子一住几代人,家具一用几代人,甚至摆放的位置也很少改变。在这样一个恒常不变的生活布景里,很容易让人回想起往事和亡人:当年的他或者她,历历如在目前,如何起床,如何梳头,如何咳嗽,如何出行……神思恍惚之际,冒出种种幻觉,“鬼”就来了。我在乡下当知青的时候,农民说城里人“火焰高”,乡下人“火焰低”,所以乡下人容易看见鬼。其实,所谓“火焰高”,就是城里人受教育程度高,理性思维加强,生活场景变化多,习惯于流动,搬家,搞装修、家具换代,能够引起回忆和幻觉的具象场景大量消失,鬼也就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老宅子里容易闹鬼,新房子不大容易见鬼,看来同样符合钱穆指出的条件:长期定居。
王尧: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解释。
韩少功:虽然在钱穆的书里只是一笔带过,但也许比他有些大结论更为重要。我喜欢他这一种依托生活经验来解读历史细节的方法。有人说过,史学就是文学。这种说法不是没有道理。读史学也要像读文学一样,要重视细节,要体验和理解生活。
王尧:学术如果不介人当代生活是没有生命力的。如何做学术,区分出知识分子与专业人才。近几年来知识分子的话题不断提起,“知识分子写作”“知识分子立场”等等。你对知识分子目前的状况似乎也不太满意,并有希望知识分子更好的期待。
韩少功:有些记者问我:你是不是知识分子写作?我说我算是公民写作吧,因为我不知道“知识分子”如何定义。据说对“知识分子”有两种理解:一种是法国式的理解,一种是美国式的理解。法国式的理解强调知识分子要关注公共事务,常常要超越自己的专业范围充当社会良知,大概是从左拉开始的传统。美国式的理解则强调知识分子应谨守自己的知识本职,即便关注社会,也要noheart,只能说点专业话题,甚至应该去掉道德感和价值取向,保持一种纯客观和纯技术的态度。其实中国也有这种类似的区分。在清代,学者们开始做小学,专心训诂,专心考证,一个比一个做得专业,其中很多人其实是为了规避政治风险,不得已而为之。到后来,很多人转向经学和实学,主张经世致用,关心安邦治国的大事,顾炎武、戴震、魏源、龚自珍等等,是一个长长的名单,有点像左拉、索尔仁尼琴、哈贝马斯以及乔姆斯基这样的公共知识分子了。
王尧:关于知识分子的定义太多,但基本上是这两种取向。
韩少功:这两种态度本身都无可厚非,关键是看用在什么地方,关键是不要用错地方。更进一步说,有效的公共关怀,需要扎实的术业专攻;有效的术业专攻,也需要深切的公共关怀,两者不是不可以有机统一的。现在我们的现实问题不是在这两者之间做出选择,而是这两方面都做得非常不够。我有一个外甥,先后在中国和德国学物理,最看不起文科生,说“同他们谈话最没有意思:他们知道的我都知道,我知道的他们都不知道”。我在一个大学讲课时介绍了他的猖狂,希望能以此引起文科的警觉,注意到人文知识分子这个称号的信誉危机。
王尧:莫言差不多是拒绝说自己是知识分子,史铁生也不赞成用立场这样的措词,但我觉得这不妨碍我们称他们为知识分子。
韩少功:王朔最喜欢讥讽知识分子,但他也不是真文盲吧?《天涯》以头条位置发表过他一篇谈大众文化的文章,我觉得那一篇很有见解。他有些小说语言也妙,比如写一个女人从树荫下走进阳光,“像剑出了鞘”。我讲课时曾引用过这个比喻。
王务:相反,一些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知识分子的人,别人未必把他们当做知识分子,特别是现在有一批高学历的人,其应对现实的立场并不是知识分子式的。
韩少功:《天涯》前几年的经验就很奇怪。那些在我看来知识含量较高的文章,在很多教授博士那里得不到反应,说它们太高深了,看不懂。但这些文章却能在一些小人物那里找到知音,一个县城里的工人,或者一个退休的小学教师,写来的读后感却有感觉、有思想,深得其中滋味。这是怎么回事?那些没有高学历的思考者该叫什么?叫不叫“知识分子”?
王尧:从思想者的身份来说,我认为他们应该是知识分子。进入九十年代以来,知识界的公共关怀力度好像减弱了。北京大学的陈平原先生提出过“人间情怀”一类的说法,与八十年代那些“介入政治”和“干预生活”的口号相区别,转向一种比较低调和温和的态度。许多学者治学的路径都发生了变化,对现实的关注少了,或者与现实保持一种暧昧的关系。很多知识分子一直在出世与人世之间烦恼。
韩少功:我更愿意区别什么是优质的出世和人世,什么是劣质的出世和入世。我有时觉得很奇怪:中国有如此特殊的传统文化资源,在当前又在如此特殊的条件下进入了现代化的建设,具有西方学者们所不可能有的经验,其实也就面临着知识创新的大好机遇,得天独厚。很多读书人为什么觉得没有什么可干呢?你看一本《我向总理说实话》,是一个前乡党委书记写的,里面就有很多知识创新的题目和素材。我们注意到了吗?
王尧:当年费孝通先生研究社会学、人类学,也立足“乡土中国”。
韩少功:当年马克思留下了一个理论空白:所谓“亚细亚生产方式”。这“亚细亚生产方式”到底是什么?亚洲人是应该最有发言权的,最应该回答这一点。
王尧:国内大概从上世纪二十年代就开始讨论亚细亚生产方式,构成了社会史论战的重要内容。吕振羽当年写过有分量的文章。
韩少功:自从十六世纪以后,西方已经与东方紧密相联,互相依存,是一个共生的整体。如果我们不能有效地解释亚细亚,以前对西方的解释其实也值得怀疑。还有,西方那种资源高耗型的现代化在当前遇到了严重障碍,因为世界各国都想发展,但不再可能重复西方以前的特殊的机遇和地位,必须探寻一种资源低耗型的发展模式,否则就会陷入日益加剧的生态危机、社会危机以及文化危机。在这个时候,作为一个人均资源从来就很紧张的人口大国,中国的历史经验和教训,是一笔不可忽视的文化遗产。这些方面都有很多学问可做。
现在差不多是“新战国”时代
王尧:“新儒家”就是重视本土文化遗产的一个学派,在海内外也产生了一定影响,不知你对他们的研究做何评价。
韩少功:我读他们的书太少,没有发言资格。我只在访问哈佛大学的时候与杜维明先生见过一面。当时亚洲金融风暴刚刚过去,“新儒家”挨骂的日子也刚刚过去。韩国的经济有了起色,杜先生很高兴,说韩国的情况证明儒家文化还是有生命力的,是能促进经济发展的。他给我的印象,是对儒家文化一往情深,但过于仰仗于经济效益指标,只在经济发展上押注,是发展主义的思路。儒学为用,资本主义为体,大概就是这样一种东西,与儒家“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基本理念有点抒。
其实,文化的价值并不一定体现在经济发展上。欧洲在经济上玩不过美国,至少现在是这样,但欧洲的文化就不一定比美国的文化低劣。中国人重亲情和人情的传统,肯定不是最有利于经济发展的文化,但这种文化的价值体现在经济发展以外的方面。现在有些中国人下岗了,还能买彩电、打手机、打麻将出手就是十块钱或五块钱一炮,为什么?无非是自己没有了就吃父母的、吃兄弟的、吃七大姑八大姨的、吃老同学和老朋友的,不像有些美国人,一家人上餐馆还AA制,各付各的账。中国人的这一套不利于竞争,不利于明确产权,但社会危机到来的时候,倒能结成了一个生存安全网,所谓“通财货”,实现贫富自动调节。你能说这种文化就完全没有价值?就算只是让有些人穷快活一下,快活就不是价值?
王尧:儒家、道家、佛家的文化都是生存经验的总结,随着生产和生活方式的改变,这些经验不能机械搬用了,但仍可能成为人们创造新经验的资源。
韩少功:现代人常常低估了古代人的智慧。一个法国学者曾对我说,西方的选票政治是少数服从多数,是天平式的,一端压过另一端,少数就是nothing,贯彻一个“零和”原则。但中国古人是以协商代替投票,多数与少数之间互相包容,是提秤式的,两端保持平衡,贯彻一个“中和”原则。他认为“中和”比“零和”好。我们不一定欣赏他的比喻,也不一定同意他的结论。但“中和”是一种处理社会矛盾的智慧,至少在很多情境下是用得着的。
因为讲“中和”,中国古人虽然也讲富与贫,但没有森严的阶级制度和强烈的阶级意识,科举就是穿透阶级壁垒的,最讲出身的时候,取士也只是排斥“倡优隶卒”,因此大家都相信“将相出寒门”,相信“官无常贵民无终贱”一类说法;中国古人虽然也讲夏与夷,但没有刻板的民族划分和浓厚的民族意识——就像章太炎说的:夏可以为夷,夷可以为夏,只看文化不看血缘。夏与夷都是很弹性的文化概念。这样好不好呢?你可以说不好,明代以后华侨在东南亚一些地方累遭迫害,中央政府不闻不问,根本不愿发兵去保护侨民,与西方国家的做法大不一样。这是因为朝廷有国家意识但缺乏民族意识,出了国的民我就不管了。但你也可以说好,中央政府即便在强大的时候,对周边民族也多是采取“怀柔”与“和亲”的政策,郑和统领着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舰队,也只是去各个国家送礼品,搞公关,推广中华文明,不像葡萄牙和西班牙的舰队那样到处打、砸、抢、杀。这也是因为缺乏民族意识,脑子里没有民族称霸和帝国殖民这根弦。
王尧零和”偏重于竞争,“中和”偏重于统合。
韩少功:西方的阶级主义与民族主义东传以后,深刻地改变了中国的社会与文化,给中国注入了竞争的活力,包括内部竞争和外部竞争的活力。但随着各种条件的变化,当阶级主义和民族主义走火人魔的时候,光讲“零和”就可能有害了,“中和”观念也许不失为一剂去火降温的良药。
王尧:中国的知识界应该有自己的话语方式。对有些传统知识的发现和确认,将会改变我们的一些成见。完全从西方理论出发,用西方的概念,可能解释不了中国的历史。钱穆先生的历史研究在这方面也给我们很多的启示。
韩少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中医在西方得不到承认,因为中西医的话语方式完全不同。这并不意味着中医就没有价值。美国著名生物学家托马斯等人说过:在抗生素发明之前,西医可说是一塌糊涂。中医的话语方式当然可以丰富和发展,知识局限和功能局限也可以打破,中西医结合就是一个方向。如果这种改进了的中医还是得不到承认,那也没有什么关系。一种知识能不能得到更多承认,与一种知识是不是有效,不是一个问题。世界上并没有凡知识成果就一定会受到追捧和喝彩的规则,就一定要成为主流的规则。相反,很多知识成果常常是沉睡的,寂寞的。
翻一翻《史记》,就可以知道孔子在他那个时代非常边缘化,只在鲁国、陈国、卫国等几个小国乱窜,还四处碰壁,几乎只是历史角落里微光一闪。有时他很悲愤,几乎想驾一条小船到海上去漂流。像秦国、晋国、楚国这样一些大国,显赫的帝王大臣们,谁理睬过他呢?谁知道过他呢?孔子被挖出来和抬出来,是几百年以后,是秦灭六国以后,大家不想再打仗了,需要一个管理秩序和道德秩序了,董仲舒这些人就寻找历史资源,重新加以包装和推销。
现在的世界,差不多就是个“新战国”时代。宗教和儒学式微了,革命也退潮了,上下交争利,东西交争利。美国,欧洲,日本,俄国,中国,印度,再加上一个什么国,就可以拼成一个新战国“七雄”。大家都在追求富强,都是发展优先,追求利益的最大化。这样下去,将来会不会出现一个秦国?由谁来充当这个秦国?这是一个未知数。会不会出现秦灭六国以外的另一番前景?如果中国变得强大了,能不能有力量控制自己不称霸?不好战?不向其他民族干坏事?这些都更是未知数。但可以肯定的是,随着自然系统和社会系统各种条件的变化,知识主流也不会一成不变。很多历史角落里的微光一闪,可能会在什么时候重新大放光芒。
王尧:学在民间,学在边缘,情况常常是这样的。
韩少功:但愿如此,但愿民间和边缘真正有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