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了,胡大侠!”姜简追了几步,冲着胡子曰的背影拱手,不管对方到底能不能听见。

磨难向来是少年人成长的助推剂,即便是在七世纪的大唐,也不例外。

如果没有经历过苏凉的出卖、戈契希尔的无故追杀和史笸箩的背叛,姜简未必能意识到,胡子曰对姐姐和自己的帮助,有多可贵。

毕竟,姐姐是付了对方钱的,这一点,从胡子曰称姐姐为“东家”,就可以推测得知。收了雇主钱,自然替雇主办事,天经地义。

然而,经历了一连串磨难之后,姜简却知道,这世间没有那么多天经地义的事情。胡子曰其实并不缺钱,至少,没缺到需要拿命换钱的地步。

如果今天疑兵之计未能成功惊退史笸箩,接下来,胡子曰就要带着区区二十名同伴,迎接飞鹰骑的疯狂反扑。

如果今天救下来的人不是自己,接下来,胡子曰就要带着区区二十几名同伴,直奔金微山下的突厥别部。那样的话,他能活着返回中原的几率,恐怕不会超过十分之一。

明知道保护姐姐去突厥别部救自己,是九死一生。胡子曰仍旧来了,并且还凭借他的脸面和经验,招揽了一批经验丰富的江湖豪杰。

这就是义,这就是侠,姜简看得见,也能真真切切感受得到。

相比之下,胡子曰当初拒绝自己那会儿,到底是真的生了病,还是在装病,在姜简心中,已经不值得一提。

此外,正如胡子曰自己所说,他已经老了。有些事情,他已经做不到了。甚至,可能只存在于故事当中,他这辈子从来就没真正做得到过。可那又怎么样呢?至少,那些故事,曾经让人热血激**。并且胡子曰借助故事所阐释的那些道理,没有任何谬误。

“走吧,别耽误时间了。舅舅不在乎这些虚礼。”一个熟悉的女声从背后传来,让姜简的脸上的笑容,愈发明亮。

不用想,他就知道来人必定是杜红线。换了别的女子,才不会说话如此直接。因此,笑着回过头,向对方拱手,“红线,也谢谢你不远千里前来救我。刚才光顾着跟阿姐说话,怠慢之处……”

“不必谢,我今天是出来送舅舅,不是来救你。”杜红线翻了个白眼儿,冷笑着打断。“至于刚才,我看到你忙着挨抽了,肯定不会怪你。”

姜简立刻尴尬得脸色发烫,赶紧将话头往别处岔,“小洛呢,我刚才看到他跟你在一起?”

“我在你左边。”骆履元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充满了无奈和委屈,“胡大叔跟你说话时,我就在了。”

“对不住,真的对不住!”姜简已经不知道自己这是第几次,把骆履元给忽略了,赶紧将身体转向对方,拱手赔罪,“我主要是太欢喜了,简直像做梦一样。你怎么也来了?府学的课业不忙么?你爷娘那边呢,他们会答应你出来冒险?你不会是学我一样,瞒了他们偷着跑出来的吧?”

“我祖父病了,阿爷告了假,和我娘一道回老家探望他。把我一个人留在长安继续读书。他们走了之后,我就找了个由头,跟府学教习那边请了假。”洛履元向来拿他当兄长对待,摇摇头,认真地回应。

“我舅舅只答应我们,跟到受降城。今天耐不过我们的央求,又准许我们多送一天路程。没想到,才走了四十几里远,就从牧民口中,得知有一群年青人被马贼堵在了不远处的某座山上。”杜红线接过话头,主动替自家舅舅解释。

眼角的余光看到珊珈和大贺阿茹,她肚子里刚刚消散的无名火,顿时再度熊熊而起。撇了撇嘴,继续说道,“早知道是你,舅舅边不该这么快赶过来。免得你不领情,心里头还怪他耽误了你左拥右抱。”

“哪能呢。没有的事情,你别乱说。我什么时候左拥右抱了。”姜简被她说得面红耳赤,然而,又无法向她发火,立刻将手摆成了风车。

“没有么,我看也快了!算了,不关我的事情。你自己开心就好。”杜红线越说越火大,冷笑着摇头。

“你们两个,怎么又吵起来了。”没等她说出更刻薄的话来,杜七艺已经带着另外两名以前经常和姜简一起听胡子曰讲古的同伴,再度来到了近前。愣了愣,诧异地询问,“特别是你,红线,这一路上,你不一直在担心他么。怎地……”

“我担心他?”杜红线听了,愈发感到羞恼。拨转坐骑,双脚用力磕打马镫,“我是担心蓉姐,才怕他出了事。如果只有他自己,你看我会不会提他一句?”

话音落下,她已经策马跑出了二十步之外,根本没有给姜简回应的时间,也不想听姜简的任何回应。

“别生气,我妹就这性子,你是知道的。”杜七艺顿时觉得有些尴尬,轻轻拱手向姜简赔罪。

“不会,她只是嘴巴凶,心软得很!”姜简笑了笑,轻轻摇头。随即,将目光转向另外两名昔日的同伴,“守礼,致远,你们两个怎么也来了。”

“怎么,杜七艺来得,我们便来不得?”两个同伴看了他一眼,回答得异口同声。

这二人,一个姓陈,名元敬,表字守礼。另一个姓李,名思邈,表字致远。都和姜简一样,心中怀着一个侠客梦。所以,平时很谈得来。得知杜七艺要跟他舅舅胡子曰一道,去塞外寻姜简回家,便死乞白赖跟了过来。

胡子曰拒绝不了自家外甥和外甥女,自然也拒绝不了他们。但是,却跟所有年轻人约定明白,最远只能到达受降城。然后几个年青人就结伴返回长安。

杜七艺等人,在长安时满口答应,到了受降城之后,却又故技重施,死乞白赖要再送胡子曰一程。

胡子曰被缠得没办法,才又答应众人,送出百里为止。反正受降城百里之内,应该还在大唐燕然都护府的威慑范围,轻易不会有马贼过来找死。

却不料,才送出了不到五十里,就已经收到了马贼追杀几个年轻人的警讯。

“当时,舅舅根本不知道被马贼堵在山上的人是你……”杜七艺对胡子曰佩服得五体投地,带着几分自豪讲述。

从决定出手相救,到制定疑兵之计,再到大伙齐心协力,一边用战马拖着临时扎成扫帚制造烟尘,一边向突厥飞鹰骑身后迫近。这个过程,说起来需要的时间可就长了

好在有杜红线又折回来提醒,姜简才没忘记了胡子曰给自己安排下的任务,带着杜七艺等人一道,将坐骑给获救了少年少女分了,两人一匹,轮流骑着向受降城返回。

接下来发生的事实正如胡子曰所预料,大伙才走了不到二十里,就遇见了一支前往长安的商队。规模极为庞大,光是用来运送货物的骆驼,就不下一千头。

带队的大当家是一名粟特人,姓安,名慕华。起先被满身尘土的胡子曰等人吓了一大跳。待得知他们并非马贼的探子,而是想要租骆驼护送落难的少年少女们返回受降城的大唐刀客,顿时如释重负。

随即,此人大手一挥,免费拿出了十五匹骆驼,借给少年少女们乘坐。并且主动邀请大伙与商队结伴而行,以免该死的马贼去而复来。

胡子曰当然求之不得,立刻向安大当家行礼致谢。然而,接过了商队提供的骆驼之后,却没有让大伙合并入商队之内,而是带着所有人,不远不近地跟在了商队之后。就像几头小鹿,跟着一支规模庞大的鹿群。

“胡大叔,为什么说好了同行,却不跟商队合在一起走?”姜简看得好生纳闷,却知道胡子曰这么做肯定有其缘由,找了个停下来让牲口歇缓体力的机会,凑到对方面前,认认真真地请教。

“商队贩卖什么货物,里边有多少刀客和伙计,都是人家的秘密!”胡子曰最喜欢的就是他这一点,求知欲旺盛,从不因为是官宦子弟,还读了很多书,就自命清高。因此,想了想,低声传授,“安掌柜肯借给咱们骆驼,已经是人情,咱们再进去窥探别人的秘密,就越界了。即便咱们没有窥探的打算,他们为了提防马贼的探子,心里头也不会踏实。”

“噢——”姜简立刻就明白了其中道理,红着脸点头。

如果这些道理,他出塞之前就懂,他肯定不会进入苏凉的商队。当然也遇不到后面的一大堆危险。

只是这些道理,永远不会写在书本之上,四门学里头,也不可能有教习会向学子们传授!

“此外,从西域到中原,沿途到处都是马贼,危险异常。陌生人硬凑在一起,彼此都很难放下戒心。”见姜简孺子可教,胡子曰就又犯了当老师的瘾,想了想,继续低声说道,“戒心强了,稍不留神,彼此之间就可能起冲突。届时,对双方都不是好事。倒不如从一开始,相互之间就保持足够的距离。”

“嗯。”姜简听得心服口服,再度认真地点头。

“别觉得出来闯**简单,特别是塞外这种没王法的地方,门道多着呢。”胡子曰越说越来劲儿,用马鞭在半空中比比划和,“要不然,丝绸和茶叶丝绸,出了玉门关价格就能翻三倍,怎么不见人人都去经商发大财?怎么应付沿途税吏,怎么跟沿途部落打交道,怎么才能避免马贼的窥探,都是学问……”

仿佛又回到了长安城内的快活楼,他说得眉飞色舞,姜简听得如醉如痴。

在姜简眼里,胡大侠好像什么都懂,从闯**江湖到两军争锋,从处理牲口内脏再到丝绸之路上贩卖货物,几乎就没有胡大侠不知道的东西。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

胡大侠也有不懂的地方,比如大唐官员们的心思。

就在他两脚踏入受降城内的客栈,刚刚松开一口气的瞬间,身背后,忽然有大队兵卒策马狂奔而至。为首的一名校尉,将手中横刀一摆,高声断喝:“哪个是姜简?出来!你进城时的汇报,可疑之处甚多,跟我们走一趟,张参军要当面跟你核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