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闹,军国大事,岂是你一个妇道人家所能干涉?”

“侄媳,你伤心过度,方寸已乱,这种时候做任何决定,都难免有欠考量。”

两位韩氏老者大急,以远远超过其年龄的敏捷身手窜上前,一个声色俱厉地呵斥,一个苦口婆心地劝说。

仿佛两个老家伙根本不存在,姜蓉又向崔敦礼拜了一拜,冷静且平和地补充,“侄女所居这处院落,乃是家父生前给侄女的嫁妆,家父的许多袍泽,都可以为侄女做见证。今后前堂出租,后院自住,足以保证侄女衣食无忧。至于姜简,如今在四门学就读,名下还有一百亩薄田,应该也不至于少了吃穿。”

“胡闹,胡闹,你一个妇道人家,怎能想起一出是一出?”

“崔尚书见谅,我家侄媳妇伤心过度,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两位韩氏老者,急得脑门上汗珠乱冒,一边继续呵斥姜蓉,一边朝着兵部尚书崔敦礼连连作揖。

按照大唐律法,姜蓉的话,二人根本挑不出任何错来。嫁妆属于女方,即便是休妻,丈夫家但凡要点儿脸,都不能霸占。更何况,姜蓉只是丧夫,并非被休。而姜蓉父亲的旧部们,即便再不愿意惹事,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抢她的嫁妆。

而姜简,也正如姜蓉所说,即便不从朝廷给韩华的抚恤中拿一文钱好处,这辈子做个普通人也够了,无需吃自己的姐夫的人血馒头。

“胡闹,胡闹!”另外三个韩家子侄,也全都急得直喘粗气。瞪圆了眼睛死死盯着姜蓉,如果不是担心被崔尚书责怪失礼,早就一拥而上,将姜蓉拖起来丢到门外。

失策,太失策了。

先前他们几个,把主要精力,都放在提防姜简出来搅局上。万万没想到,平时性子柔柔弱弱,刚才还接连晕倒了两次的大嫂姜蓉,竟然如此有主见。且不按寻常方式出招。

寻常女子,遇到这种情况,无非是一哭二闹三回娘家请帮手。

哭,他们不怕,只当听不见就能解决。

闹,他们也不怕,他们已经相处了好几套方案去应对。并且姜蓉闹得越凶,证明家族的处置越妥当。

至于回娘家搬救兵,姜蓉的父亲生前官儿做得不小,却早已战死沙场。有个叔叔当年在下手谋夺她父亲的封爵和遗产之际,根本没把她当侄女看。现在恐怕也不会替她出头。

而她那个弟弟,不过是个书生。文章做得平平,还总想着去做游侠。将来的出息肯定有限,根本不可能威胁到韩氏家族。

只是,任谁也没想到,姜蓉直接掀了桌子。对他们以韩华殉国为筹码,在兵部尚书崔敦礼手中讨来的诸多好处,看都不看。直接哪壶不开提哪壶,要求大唐出兵为他丈夫报仇雪恨!

“我不是想一出是一出,而是不愿亡夫死得不明不白。”终于被两个老家伙的言语吸引了注意力,姜蓉一边起身,一边扭过头,向二人交代,“亡夫生前所购田产有四百二十余亩,店铺七间,晚辈无暇看顾,今日既然两位叔公来了,晚辈当着魏尚书的面,将其交给两位叔公带回去。至于韩氏家族中如何分配,晚辈绝不干涉。”

说罢,弯腰将放在脚边的小皮箱提起,单手打开箱盖,将皮箱连同里边的地契,房契,账册,一并递到了两位老者面前。

这下,两位老者可是坐了蜡。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红着脸,连连后退。

按照他们的谋划,和民间约定俗成的规矩,这些田产和铺面,肯定是要收回族里再行分配的。谁让姜蓉成亲五年多,至今没给韩华生下一子半女呢?

长安城内外,其他高门大户,通常也都会这么做,谁也不会将如此大一笔钱财,留给一个无儿子支撑门楣的孀妇。

可谋划归谋划,约定俗成归约定俗成,当着外人的面,特别是当着一名实权高官的面儿,他们真的没有勇气,什么都不给侄媳妇留。

“两位叔父收了吧,我用不到。再说,亡夫终究姓韩,祖宗祠堂里,应有一个香火之位。”姜蓉倒是看得开,大大方方地将箱子放在了两位老者脚边,柔声补充。仿佛自己刚刚送出去的,是一小串铜钱般。“如果将来朝廷有抚恤或者别的荫封,也照此规矩处置,晚辈一个妇道人家,不会贪图分毫。”

“这,这……”两位老者一边抬手擦汗,一边缓缓后退,真恨不得,今天代表家族出面的,不是自己。

除了将孙儿过继给姜蓉当晚辈之外,他们想要的,基本全都得到了。甚至收获有点儿超出预期。

但是,他们脸上的遮羞布,也被扯了一干二净。

“世叔,侄女给您添麻烦了,还请世叔见谅。”放下了箱子,也放下了与丈夫家族的瓜葛,姜蓉肩膀,仿佛立刻轻松了许多。快速转过头,面向兵部尚书崔敦礼,再度缓缓下拜。

“这,这,贤侄女不必如此,真的不必如此。”精通四门语言,曾经凭口才说服了二十余部酋长争相投靠大唐,为大唐开疆拓土千里的崔尚书,今天脑力明显有些不够用。愣愣半晌,才沉着脸摆手。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今日之所以放下手头一大堆政务,以五品郎将韩华的恩师和上司身份,前来吊唁,并且刚才强忍恶心,答应了韩家两位族老的若干请托,为的就是,安抚这一家人,让他们不要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给自己,给大唐朝廷添乱。

至于门生恩师之说,纯属客套。的确,韩华当年考试之时,他曾经是主考官之一。可每一名秀才的录取,都是大唐皇帝亲自拍板。论师徒之情和慧眼识珠之恩,哪里轮得到他?

而上司、部属之谊,也非常牵强。韩华出使漠北,是他指派不假。左屯卫五品郎将,按说也归他这个兵部尚书调遣。可他每天签署的政令数以十计,派出去执行任务的将士官员车载斗量,怎么可能个个都亲自精挑细选?无非是几个兵部的属官先填好了命令和执行命令的人名,他在上面签字批示而已!

眼下大唐,是真的拿不出兵来,去替整个使团讨还公道了。

满朝文武,不是看不出来,车鼻可汗给大唐天子上的最近那份奏折,满纸都是谎言。

以他崔敦礼的智力和经验,也不是推测不出,车鼻可汗指控韩华和安调遮联手劫持他,纯属杀了人之后,倒打一耙。

朝堂之中,甚至有不少人,根据车鼻可汗所发出的,前后几份不同的奏折,推测出了事件的全貌。

车鼻可汗在发出了请求内附的奏折之后,就立刻反悔了。所以才找了各种不同的理由,包括距离长安遥远容易迷路,来敷衍朝廷。

韩华和安调遮抵达漠北之后,“迷路”就不能再成为理由,甚至发现了车鼻可汗的其他秘密。故而,车鼻可汗只能杀光了整个使团的人。

问题是,看得越清楚,众文武越是为难。

大唐兵马最近两年,的确百战百胜,打得四方蛮夷要么抱头鼠窜,要么束手来降。问题是,哪次作战胜利,不是以成千上万的将士牺牲为代价?

十六卫兵马,除了负责保护京畿和皇城的四卫,其他十二卫,如今哪一卫不是缺兵少将,且疲惫不堪?

更何况,辽东那边,还有一个野心勃勃地高句丽,始终等待时机,杀向幽州?

车鼻可汗实力再差,麾下兵马也有三万余众。大唐至少得出动十六卫中的两个卫,才能保证将其犁庭扫穴。

两个卫兵马补充完整,至少需要半年时间。远征漠北,粮草器械和随行民壮,也是一个巨大的数字,看一眼就令各部尚书满头大汗。

此外,更重要,也更关键的一点是:招安车鼻可汗,乃是大唐皇帝陛下和宰相房玄龄两人去年力排众议制定的国策。

如今,宰相房玄龄病入膏肓,大唐皇帝陛下的身体也缠绵病榻。哪个不长眼睛的,敢在这时候,向皇帝陛下建议,改变招安车鼻可汗的既定国策,挥师直捣其老巢?!

所以,即便内心深处非常别扭,尽管跟左屯卫郎将韩华之间,以往没任何私交。作为韩华的名义上司,兵部尚书崔敦礼,仍旧必须硬着头皮,前来吊唁。

尽管对先前韩家两个族老没等晚辈尸体凉透,就算计其身后封赏及家产的行为,极度鄙夷。崔敦礼仍旧强忍恶心,跟他们达成了初步一致。

以朝廷赐韩华之子六品散职,骁骑尉武勋和一百二十亩勋田,三项优厚条件,换取韩家暂时认下韩华擅自行动导致使团与招抚目标车鼻可汗冲突而死的“事实”。从而暂且安抚车鼻可汗,给朝廷赢得调整战略和缓冲的时间。

这样做,既然不用担心扫了皇帝陛下与房玄龄两人的颜面,导致二人病情加重,也不用担心损害大唐国威。

唯一需要做出牺牲的,是韩华本人。而他本人已经去世,不必再担心前途受到影响。他的后代和所在家族,还可以从中获取好处无数!

本来双方已经谈拢,只是差了韩华没有孩子。所以,崔敦礼才以韩华的座师和已故左卫大将军姜行本昔日同僚的双重身份,召见“世侄女”姜蓉,让她从韩华的侄儿辈中,挑一个最出息的来过继,以延续他丈夫的香火和荣耀。

崔敦礼可以对天发誓,自己绝对出于一番好心。世间其他有头有脸的家族,遇到同样情况,也会像自己这么安排,绝对不可能比自己做得更为姜蓉着想。

然而,令他即便打破了脑袋都没想到的是,姜蓉连把他给出的三项好处听完的兴趣都没有,就干脆地表示了拒绝。并且提出了一个他不可能答应,也没资格答应的要求:发兵,让那车鼻可汗血债血偿!

“侄女知道,此举可能会让世叔为难。”见崔敦礼迟疑半晌,只说了一句“不必如此”,便没了下文,姜蓉抬手抹泪,凄然摇头,“那世叔可否帮侄女一个忙。给晚辈一个时辰时间,让晚辈以五品郎将韩华遗孀,大将军姜行本之女身份,写一份陈情表给圣明天子。交由世叔代为转呈。世叔但请放心,圣天子阅了侄女的陈情表之后,无论是还我家郎君一个公道,还是请侄女为国暂且隐忍,侄女都绝无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