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您其实不用御驾亲征。他们读书人有句话说得好,叫什么运筹被窝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程咬金心里一痛,赶紧笑呵呵地安慰。
“运筹帷幄之中,帷幄!不是被窝!”李世民哭笑不得,抬脚在桌子底下朝着程咬金的小腿猛踹,“叫你读书,你偏偏不读。你程咬金好歹也是我大唐的国公,连帷幄和被窝都分不清楚。帷幄是幔帐,指代的是帝王所居,不是什么被窝!”
“幔帐之后,不就是被窝么?”程咬金朝着**扫了一眼,满脸不服地解释,“反正陛下您尽管在皇宫里指挥,拼命的事情,由俺老程、尉迟老黑几个,带着一群小辈们来做!”
“想得美!”李世民不屑地撇嘴,“千里之外,朕的决策传到地方,战机早就与当初不一样了,怎么可能把握得住?侥幸打赢了,功劳全是你们几个的。万一遭遇挫折,就是朕瞎指挥,让朕来替你们背锅!”
“嘿嘿,嘿嘿……”仿佛被说破了心事,程咬金满脸歉然地讪笑。李世民翻了翻眼皮,主动将话题岔到了别处,“吴黑闼最近怎么样了,朕很久没见你提起他?”
“那厮,在西域据说又纳了一个小妾,有点儿乐不思蜀了。”程咬金想了想,涎着脸回应,这回,却终于没有用错词儿,“陛下,等您身体大好起来,末将向您求个情,让我跟吴黑闼换换。西域那边,盛产醇酒美人儿……,哎呀——”
话没说完,小腿上却又挨了李世民一脚。虽然隔着护甲,程咬金仍旧夸张地呲牙咧嘴。“陛下息怒,老胳膊老腿,已经禁不住陛下的飞脚了。末将说的是实话,龟兹那么远,守将每隔几年,肯定得换上一换。吴黑闼带兵的套路末将最熟。把他调回来帮您镇守玄武门,末将去龟兹帮您看着西域。”
“不准!”李世民想都不想,直接用两个字否决。
“陛下——”程咬金闻听,立刻咧着嘴装可怜。李世民却不理睬他,只管微笑着看他胡闹。恰好御膳房将餐食送到。这会儿,李世民却不再讲究什么君臣分桌而就食,而是像当年领军打仗的时候一样,命令程咬金跟自己继续一起坐在书案旁,然后让张阿难将食物全都摆上了桌儿。
食物不仅仅有李世民想要卤肉,还有时鲜蔬菜和几样太医认为有利于养生的佳肴。而那卤味,也不是粗糙的马肉,而是换了有利于补养身体的鹿臀来替代。
李世民吃了第一口,就察觉出肉的味道不对,迅速皱起了眉头。还没等他发怒,程咬金已经在旁边高声夸赞了起来,“鹿臀啊,这个可比马肉强得太多了。陛下有所不知,咱们当年在虎牢关那会儿,天天吃死马肉,吃得我都倒了胃口。以至于后来见到那玩意就吐。倒是鹿肉,最近秦岭边缘的野鹿都被猎人打光了,俺老程想要弄一头鹿,可得费老鼻子劲儿。也就是在陛下的骊山里,野鹿还能成群结队。”
“我看你是忘记了苦日子。”李世民横了他一眼,笑着撇嘴,“当年战死了那么多匹马,军粮又奇缺,不吃掉还能埋了它?至于鹿,你想去骊山打,跟太子说一声便是,他肯定不会不给你这个面子。”
说罢,却立刻想起来,眼下是太平时节,长安城内谁舍得杀活马来吃?而稀里糊涂死去的马,又怎么可能进得了皇宫?登时,心中因为没吃到马肉引起的那点儿不快,也就烟消云散。
“吴黑闼那厮跟末将炫耀,说龟兹那边,遍地都是野鹿和黄羊。”程咬金却念念不忘去西域,一边吃喝,一边小声念叨。
“你就那么急着离开长安么?这里又不是龙潭虎穴!”李世民轻轻皱眉,声音里隐约带上了几分抱怨的味道。
“不是,不是,陛下请听末将解释。”程咬金心里打了个哆嗦,立刻放下筷子连连摆手,“末将就是个懒散性子,喜欢打猎,喜欢游山玩水。长安周围的猎物,上到老虎狗熊,下到兔子狐狸,末将都打得腻了,就想着去西域那边祸害一番。另外,末将说的也是实话,虽然吴黑闼是末将的老兄弟,人也对陛下忠心耿耿。可那么远的地方,该轮换,还需要定期把他轮换回来。否则等于害了他!”
“你说的有道理!各都护府都护,的确需要定期轮换。”李世民知道程咬金的后面几句话都是为国而谋,笑着点头,“但是,朕还是不会让你去西域。”
“陛下——”程咬金咧着大嘴,满脸无奈地小声抱怨,“你这是不讲道理了。俺老程当年,可是舍命为您挡过箭的。”
也就是他,换了别的武将,绝对不敢如此跟李世民翻旧账。而李世民听了,也不生气,只管放下筷子,笑着摇头,“朕需要你!太子也需要你。”
“俺老程是有名的十谋九不准,以前武艺还凑合,现在人老了,都快提不起马槊了。还能帮到陛下和太子什么?”程咬金绝不气馁,继续跟李世民讨价还价。
“朕需要你留在长安,帮朕照看着新君。”李世民叹了口气,干脆实话实说。
“末将哪有那个本事?”程咬金担心的正是这个差使,果断用力摇头,“况且,陛下不是指定了四个辅政大臣么?陛下自己,身体也会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朕身体什么样,你真以为朕心里头没数么?”李世民翻了翻眼皮,柔声反问。
程咬金立刻答不上话来了,心脏抽搐,疼得几乎无法呼吸。作为见惯了生死的人,他今晚在踏入宫门的那一瞬间,就明白君臣二人可能很快就要永别,所以才不停地插科打诨,哄李世民开心。却没想到,李世民的直觉,跟自己的目光一样敏锐。
“太子是辅机(长孙无忌)一手教出来的,朕相信他做不了昏君。”李世民笑了笑,一边端起酒杯慢品,一边柔声补充,“但是,辅机的阴柔性子,也传给了他。朕担心他即位之后,性子越来越阴柔,最后一发不可收拾。所以,需要你经常在他眼前晃一晃。你这人,平时不聪明,遇上大事却从不糊涂,关键是,心足够宽,性子足够豁达,朕平时跟你多聊几句,心里头都觉得舒坦。今后太子做了皇帝,总得有人时不时开解一下他,让他别钻牛角尖儿。”
“末将,末将……”程咬金打心眼里,不想往新皇帝面前凑,然而,一时间,却硬不起心肠来拒绝李世民,只管在嘴里嘟嘟囔囔。
“来,喝酒!”李世民笑着举杯相邀。
这一杯酒,君臣两个就算有了约定。程咬金彻底甭想再逃避,而李世民也了掉了一桩心事,再无后顾之忧。
程咬金咬牙跺脚,把心一横,也将酒杯举起来,跟李世民碰了碰,然后一口吞下了所有酒浆,宛若喝掉了一杯天下最苦的汤药。
“咳咳咳……”喝酒喝得有点急,李世民被呛了一下,趴在桌案上咳嗽不停。程咬金和张阿难两个见状,赶紧上前扶住他,一边替他拍打后背顺气儿,一边劝他回**休息。
李世民却不肯听,推开二人,继续大马金刀地坐在书案边,一边吃肉喝酒,一边跟程咬金东拉西扯,眼神越来越亮,脸色也越来越红润。
这显然已经是在燃烧生命了,而他的生命早已所剩无几。程咬金看得心急如焚,却不敢用强。就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跟着,有当值的侍卫入内回报,监国太子李治、辅政大臣长孙无忌、褚遂良和崔敦礼三个,联袂请求觐见。
李世民笑着点头答允,十几个弹指之后,太子李治等人,分成前后两波,鱼贯而入。先分头向李世民行礼问候,然后按照李世民的吩咐,也坐在了书案旁,刚好凑齐了一整桌儿。
张阿难带着太监们,按照李世民的吩咐,给众人取来酒盏,并倒上了酒。李世民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几位辅政大臣,目光中忽然流露出了几分不舍。“朕去之后,大唐就交给你们了。辅机,登善,安上,这江山,虽然是我李氏的,其中也有你们一份。希望你们在朕走后,能尽心辅佐太子,让这份江山永固,让我大唐百姓皆能安居乐业,永远别再经历前隋灭亡时的惨祸。”
“父皇这是哪里话来?太医说,您身体已经慢慢好起来了!”太子李治大惊,含着眼泪站起身,高声回应。
“陛下,千万不要这么说啊。臣等还盼望陛下,带领臣等延续着贞观盛世呢!”褚遂良、崔敦礼两个,也快速起身,泪流满面。
只有长孙无忌没有说话,而是举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将杯子底儿朝李世民亮了亮,以行动给出了最好的回应。
李世民也举起酒杯,轻轻地抿了一小口。然后笑着向褚遂良和崔敦礼两个吩咐,“坐下,坐下说话,这里不是朝堂。朕知道是张阿难这老匹夫,把你们喊过来的,也知道他喊你们过来的原因。坐下陪朕喝一杯,咱们君臣有始有终。”
“陛下——”褚遂良和崔敦礼两个听了,心中越发难过。哽咽着坐下身体,举杯痛饮,眼泪却成串地往下掉。
“朕刚才跟卢国公说了,让他今后多上朝,不能老偷懒。”李世民笑了笑,不再管褚遂良和崔敦礼,而是将目光又转回了太子,“你的性子,像极了你舅舅。他心藏沟壑,却很少在嘴上说出来,你几乎跟他一模一样。”
这就是作为父亲对儿子的最终评价了,太子李治和长孙无忌两个,不知道李世民到底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全都坐直了身体洗耳恭听。
李世民自己又抿了一口酒,笑着补充,“朕刚才跟卢国公也说过,不担心你做一个昏君,你舅舅肯定教不出昏君来。却担心你的性子,过于阴柔。所以,让卢国公留在长安,替朕看着你。朕不让他做辅政大臣,他这个人,十谋九不准,不是做辅政大臣的材料。朕只希望,你能从他身上,学会几分豁达,以免做皇帝做得太辛苦,且没滋没味儿!”
“父皇!”李治听得,又是感动,又是难过。再度站起身,长揖及地,“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卢国公就是一个粗坯,他若是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别跟他较真儿。朕相信,以他的性子和心机,断然做不出什么人神共愤和需要诛族的事情来。”李世民笑了笑,继续补充,仿佛即将远行的父亲,吩咐儿子如何照看家业。
“儿臣记下了!此生绝不敢忘。”李治的脸上,眼泪已经流成了河,回应声因为哽咽而变得含糊不清。
“辅机,朕刚才说的是真心话。这大唐,不仅仅是我李家的,也是你和满朝文武,天下百官的。”笑着向儿子点了点头,李世民将目光再度转向长孙无忌,“朕走之后,江山就交给太子和你们了。你的本事,远胜张良萧何,只是性子有失阴柔偏狭。朕希望你今后做事,务必以大唐江山社稷为念,切莫因为一时气恼,将其置之不顾。”
“臣,发誓不忘陛下教诲!”长孙无忌的眼泪,终于淌了出来。站起身,与太子一道深深俯首。
最近一年多来,他跟太子李治舅甥两个,隔空过招。最初之时,的确是为了大唐江山,然而到了后来,却很难说有几分是为了大唐江山,几分为了心中那一口恶气。
本以为,躺在深宫养病的李世民,看不到这些。却没料到,李世民早已看得一清二楚。
想到这儿,长孙无忌愧疚得几乎直不起腰。而李世民,却不打算继续评判他跟太子之间,谁是谁非。将目光迅速又转向程咬金,笑着询问:“朕刚才的话,你可听到了?这江山有你一份,骊山里的鹿,你几时想去打几头,也随便你。但是,太子登基之后,你却不能再借口打猎,就几个月几个月不上朝!”
“听到了,听到了,陛下放心。俺以后少出门就是!”程咬金的脸,顿时红得像猪肝一样,拱起手连声表态。
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何最近尉迟敬德那黑斯,忽然迷上了修仙了。修了仙,就可以不问人间是非。而自己,好端端去打什么猎?早知道这样,就该剃光了头发,去念阿弥陀佛。
“如果你敢偷懒,朕就会告诉秦叔宝,他自然会来收拾你。”李世民知道程咬金不着调,恶狠狠地威胁。随即,又笑着将目光落回了自家儿子身上,“你从小就聪明,又打你舅舅那里,学了他一身本事。朕相信,你会做一个有道明君。然而,你且记住一句话,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当年杨广也是聪明绝顶,犯了错之后,却一条路走到黑。你做了皇帝,当以他为戒!”
“儿臣明白,儿臣会遵照父皇吩咐,以史为鉴!”李治心里除了难过之外,隐约还感觉有些委屈,抹着泪答应。
跟长孙无忌隔空斗法的事情,却不是他挑的头儿。他还可以保证,自己所作所为,全都是为了大唐,而不是争一时意气。像李素立这等人,分明已经是大唐身上的脓疮。自己不想办法动手割了它,任由长孙无忌包庇,早晚会让大唐病入膏肓。
“不要以为,自己做的肯定都对。”仿佛猜到了李治心中所想,李世民笑了笑,继续叮嘱,“有时候这会儿感觉是对的,过一会儿回过头来看,却是未必。当初朕明知道车鼻可汗意图谋反,却听之任之,打定了主意想要引蛇出洞,把草原上其他心怀不轨者一并勾出来,彻底解决。却没料到,在草原上的人看来,放纵了车鼻可汗,就等同于承认大唐已经失去了掌控塞外和西域力量……”
“此策,最初出自臣之手。并不是陛下的错,陛下不必自责!”长孙无忌不肯让李世民一个将死之人,替自己背锅,主动开口承认。
“不是你的错,是朕的。”李世民却笑着摆手,拒绝了长孙无忌的好心,“朕是皇帝,你们出谋划策,是朕来做最终决定。朕知道自己错了,就努力去改。太子,你今后,也理应如此。犯了错不可怕,怕的是,犯了错却耐着颜面不肯改正,最终酿成不可收拾的大祸。”
说话间,脸上又了露出了几分不甘。很显然,仍旧为车鼻可汗祸乱草原之事,耿耿于怀。
太子李治听了,立刻又流着泪表示会遵从父皇教诲。长孙无忌却从李世民的脸上,看出了几分疲态,赶紧高声汇报,“陛下放心,车鼻可汗已经覆灭在即了。前日军报,高侃率军,已经直抵金微山下。薛仁贵拿下了狼山,令车鼻可汗的长子羯盘陀无法继续脚踏两只船。婆润和姜简两个,也在金微山之西三百里处,击败了一伙大食马贼和一伙来历不明的突厥人。车鼻可汗既没有退路,也没了援军,除了投降和等死之外,再无第三条路可走!”
“噢?”李世民的眼神,顿时一亮。“有这等喜讯,为何不早日告诉朕知晓?”
还没等长孙无忌想好该如何回答,宫门外,已经又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跟着,张阿难狂奔而回,喘息着向李世民行礼,“捷报,捷报,陛下,车鼻可汗抛弃突厥汗庭逃命,被高侃追上,生擒活捉。如今,薛仁贵将军已经奉命,押着车鼻可汗和突厥王庭所有文武,赶往长安献俘。一个月之内,必然抵达渭水河畔。”
“真的?你可莫要骗朕!”李世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用眼睛盯着张阿难寻求确认。
再看太子李治和长孙无忌等人,却全都喜出望外,一个个,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张阿难,如果后者嘴里胆敢说出“不确定”三个字,就将其撕成碎片。
“真的!捷报已经在路上了。老奴手下的人,快了一步,刚刚进宫。老奴怕他身上染了疫气,正命人给他洗澡换衣服,马上就可以带他前来面见圣上。”在这几个人面前,张阿难也不必隐瞒自己还承担着另外的使命,仰起头,郑重补充。
“好,好!”李世民长出一口气,连声夸赞,随即,高高地举起了酒杯“来,饮胜!为大唐贺!为凯旋的将士们贺”
“为大唐贺,为凯旋的将士们贺!”李治和长孙无忌等人互相看了看,也赶紧举起酒杯相陪。
李世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刹那间,笑容里充满了快意:“太子,辅机,你们知道,朕当初为何要点高侃和薛仁贵出战么?高侃今年才三十出头,而薛仁贵,也不到四十,再加上一个更年青的姜简。那车鼻可汗欺朕老迈,朕就派比他更年青的将士,去剿灭了他。呵呵,那突厥,上一代争不过朕,这一代争不过朕的太子和年青将领,将来还拿什么跟大唐争锋?哈哈,朕的确老了,可大唐却没有老,朕的大唐,永远都不会……”
说着话,手突然一松,酒杯坠地,笑容也永远凝固在了脸上。
当日,大唐皇帝李世民,薨于含风殿,享年五十一岁。
其在位时,灭突厥,破高句丽,定西域,将大唐疆土一路推进到了葱岭之西,最远直抵红海。治下百姓,安居乐业,长安米价,最低曾达每斗三文。贩夫走卒一日辛劳所得,可令全家五口三日饱食。
史称,贞观之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