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将最后一抹流光照在白鹿谷西口,刹那间,南北相对的山坡俱被染得殷红一片,宛若碧血。

曾经密密麻麻的鹿砦,已经没剩下几支。曾经令骨利干匪徒头疼无比的石墙,多处残破。然而,城墙后,木制的碉楼上,一杆战旗仍旧倔强地随风飘扬。

旗面上,斗大的“唐”字,针一样刺痛所有骨利干匪徒的眼睛。

骨利干匪徒没有自己的文字,整个部落之中,能认识汉字的人也不超过五个。然而,从大单于巴姆巴以下,所有匪徒却已经学会了,旗面上那个字该怎么读。同时,也清醒地认识到,只要这面写着“唐”字的战旗不被砍倒,他们就永远无法让山谷里守军的屈服。

“斥候探查明白了么,对方的援军还有多远?”坐在一匹驯鹿的背上,骨利干大单于巴姆巴皱着眉头询问。

“东南方来了一支援军,四千人上下,还有一天路程!”大都尉轱辘仆立刻走到驯鹿旁,仰着头汇报,声音里充满了疲倦。

连续三天,他和左大当户闫晨(相当于万夫长)、右大当户于率提、骨都侯虚褛不阿等将领,带着各自麾下的弟兄轮番冲杀,光阵亡的弟兄,就超过了一千五百人。然而,却始终未能突破第一道简陋的石墙。

而这样的石头墙,不知道在山谷当中还有几堵。继续打下去,恐怕将整个部落的勇士全打光了,都未必能冲到那座插着大唐战旗的碉楼之下。所以,他心中对于财富的渴望,早已经被疲倦和震惊冲得七七八八,如今,只盼望自家大单于能够早做决断,放弃对白鹿谷的进攻,带领族人去劫掠其他更合适的目标。

更合适的目标,并不是找不到。按照斥候打探回来的消息,距离白鹿谷偏东北方三百里处,就有一个鲜卑人的部落。部落里的男丁虽然高达三千,营地周围却没有鹿砦和石头墙,只有一道单薄的木栅栏。骨利干勇士花费两天时间赶过去,刚好可以杀其一个措手不及。

如此,这次出征的目标虽然没有达到,大伙儿却仍旧能够满载而归。过上一段时间,等大唐跟突厥正式分出胜负,再决定追随谁也不迟。

“大单于,突厥使者提供的消息恐怕有误,山谷里的唐军不可能是一伙临时拼凑起来的伤兵,也不可能低于两千!“想要放弃的人,不止大都尉轱辘仆一个,他的话音刚落,骨都侯虚褛不阿就凑上前,喘息着补充。

“这几天,光是我们队,就战死了三十名弟兄。哪怕是一换一,也换掉了三十名唐军。其他各队,情况都差不多。”大箭李胡是巴姆巴的亲侄儿,仗着自己比较受宠,瓮声瓮气地强调。“这么算下来,山谷里的唐军至少在三千以上。”

“可不是么,唐军如果只有几百,早就该换光了!”

“就是二换一,也换光了。”

“不可能只有几百,否则第一天,唐军就该崩溃了!车鼻可汗肯定是在蓄意欺骗咱们!”

……

附近的其他几名将领,也赶紧开口补充。话里话外,说的全是山谷里守军实力强大,继续攻打下去得不偿失,不如趁着敌方的援军赶到之前,早日退兵。

一片纷乱叫嚷声中,鹿蠡王伊尔别反倒表现得格外安静。非但没有趁机上前跟别人一道向巴姆巴施压,反而坐在一块石头上,用小刀在木头上刻来画去,仿佛自己能雕出一只神鹰,背着兵马直接飞进山谷中一般。

并非他忽然改变了想法,而是他相信,这当口,众将哪怕说破了天,大单于巴姆巴也不会考虑退兵。

作为整个族群中唯一识字并且读过许多汉家典籍的人,鹿蠡王伊尔别清楚地知道,仗打到这个份上,涉及到的不仅仅是收获能否抵得上损失,而是巴姆巴的大单于位置,接下来能否保得住。

毕竟,骨利干不像大唐,皇帝位置轻易不会变更。骨利干原本臣服于匈奴,后来又先后臣服于鲜卑和突厥,权力结构兼具匈奴、鲜卑和突厥特色。而无论是匈奴,还是突厥,大单于(可汗)的位置都非常不稳定。当其威信受到严重折损,或者给部落带来了巨大灾难,就会有权臣和将领,联手向其发起挑战。

偏偏巴姆巴又生性残暴多疑,发现自己地位不稳,肯定会抢先一步对潜在的挑战者发动打击。所以,这当口,他宁愿坐在地上雕木头,也绝不去当那个出头的椽子!

然而,大单于巴姆巴,却不会因为鹿蠡王伊尔别没有趁机上前向自己施压,就让他置身事外。迅速将目标转向此人,高声询问,“伊尔别,你的意思呢?你也被一个女人给吓住了,想要劝我退兵么?”

“我?大单于刚才是在问我么?”伊尔别故意摆出一副吃惊的模样,手一抖,丢下雕了一半儿的木鹰,愣愣地站起身,“什么女人?我什么时候怕过女人?”

“山谷里主事的,就是一个女人!”大单于巴姆巴一拳打在了羊毛上,浑身上下感觉说不出的难受,却咬了咬牙,继续高声询问,“你,只支持我继续打下去,直到拿下整个山谷。还是跟他们一样,被女人吓破了胆子?”

话音落下,先前劝说或者暗示他及早退兵的将领们,全都涨红了脸。随即,又齐齐将目光转向了鹿蠡王伊尔别,期待此人能替大伙张目。

然而,鹿蠡王伊尔别的表现,却再次出乎所有人预料。只见他,先笑着收起了刻刀,又拍了拍手上的木屑,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回应,“我啊,肯定不会被女人吓破胆子,除非是在**。不过,敌人来了援军,咱们不得不做一些提防。如果大单于非要拿下白鹿谷不可的话,请允许在下带领本部弟兄,去拦截那支援军!”

“你要分兵?”大单于巴姆巴瞪圆了眼睛,反复打量伊尔别,目光之中杀气浓得无法掩饰。

“如果援军冲进山谷,咱们恐怕继续打上一个月,也休想将山谷拿下。”鹿蠡王伊尔别抬着头看向他,脸上没有任何畏惧。

不能让援军与守军汇合,是基本常识。他不信,大单于巴姆巴能因为他主动请缨去阻拦援军,就跟他翻脸。如果对方真的那样做了,根本不需要等到战败,现在他就可以纠集起大多数贵族和将领,将此人从驼鹿背上拉下来。

“你能挡住援军多久?”大单于巴姆巴的手,在权杖上反复开合,最终,长出了一口气,沉声询问。

“大单于希望我挡住援军多久,我就挡他们多久,如果完不成任务,在下任凭大单于处置!”鹿蠡王伊尔别又笑了笑,回答得斩钉截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