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找死,就尽管放马过来!不想死,就趁早滚蛋!”
根本不需要狐狸皮帽子们帮忙翻译,那个手持红色拐杖的精壮汉子,就完全了解了姜蓉等人的态度。又踉跄着向前跑了四五十步,确定自己彻底脱离了野火的蔓延范围,转过身,用拐杖指着瞭望塔台发出了一连串的咆哮,“传令下去,攻破山谷。杀光里边的所有人,无论年龄和男女!”
他用的是一种非常古怪的语言,介乎契丹语与室韦语之间,发音却比这两种语言都要拗口得多。被烧得焦头烂额的亲兵们闻听,立刻从腰间拔出巨大的牛角号,奋力吹响,“呜呜呜呜——”
刹那间,一股诡异且萧杀的气氛笼罩了整个旷野,令山坡上的正在翻滚火苗,都似乎变得冰冷。
“大单于有令,杀光白鹿谷里的所有人,不分男女!”高车旁,后脑勺系着鹿尾巴的传令兵们不待号角声停歇,就跳上战马,叫喊着奔向陆续跟过来的各支自家队伍。将屠杀令以最快速度传遍了所有匪徒耳朵。
那些远道而来的匪徒们闻听,非但没有觉得的惊诧,反倒士气大振,挥舞着狼牙棒、铁蒺藜骨朵、长柄金瓜锤等模样古怪的兵器,高声欢呼,“啊啊啊,啊啊啊,嗷嗷嗷——”
天空中乌云低沉,仿佛随时会有雪落下。南风卷着水汽,吹得人身体一片冰凉。
“拿着红色拐杖的家伙,是骨利干大单于,他刚刚下了屠城令。”瞭望台上,刚刚被骆履元领上来的鸡禄奚部队正胡笳听得脸色铁青,不待姜蓉发问,就主动担任起了通译职务。
“你能听懂他们的话?”对骨利干人的威胁不屑一顾,姜蓉扭过头,柔声询问。
“听得懂。”队正胡笳点了点头,快速解释,“我祖父和父亲都是造高车的工匠,我外祖父和舅舅,是部落里最聪明的商人。以前骨利干商人,到我家买过高车。我舅舅偶尔也会带着高车和各种部落里特产的小玩意,去骨利干人的地盘上交换熊皮、虎皮、百合草和北海马。他们那边的马个头高,跑得也快,就是怕热。”(注:百合草,野生百合,润肺药,有安神作用。)
“他们那边的其他情况呢,把你知道的,都说给我听。先别管有用没用!特别是关于他们的军队,武士,还有兵器、铠甲之类。”姜蓉眉头轻皱,一边从胡笳的汇报中挑选有用信息,一边柔声吩咐。
“他们那边好像有许多部落,头领都叫埃斤。埃斤之上,还有大小单于。但是单于是各个埃斤轮流去做,还是来自某个固定的大部落,我不太清楚。”队正胡笳又点了点头,将自己知道的情况如竹筒倒豆子般快速说了出来,“以前也有骨利干部落在冬天时,试图抢劫过我们。但是他们没打赢,夹着尾巴逃走了。那时候我还小,没能跟着父亲一起上战场,但据部落里比我大一些的兄弟们说,骨利干人长得远比我们高,个个身强体壮,打起仗来根本不要命。”
“那你们怎么还打赢了?”嫌胡笳涨敌人志气,洛古特皱了皱眉,大声反问。
“他们兵器不行,全是些狼牙棒、铁锤、铁蒺藜骨朵之类。刀剑很少,长枪也不多,箭矢也不够用。才打了两天,再射出来箭,好多就是以狼牙为簇了。”胡笳想了想,认真地解释,“另外,攻打我们部落的骨利干人,数量也只有一千出头的模样。连续两天都没冲进营地里,再打下去,有可能赔本儿,就干脆去寻找其他劫掠目标。”
“用兵呢,他们是一窝蜂地冲,还是有秩序地轮番发起攻击?”姜蓉摆了下手,示意洛古特不要打断,然后继续向胡笳追问。
“不知道,我没问。”胡笳脸色微红,轻轻摇头,“那会儿我才十岁,不懂那么多。不过……”
忽然间眼神一亮,他抬起头,快速补充,“我去年听部落里的长老说,骨利干人已经派使者去长安向天可汗进贡战马。他们的大单于,还受到了皇帝陛下的册封。好像是什么黑门楼都护?”
“黑门楼都护?”姜蓉的眉头迅速骤紧,迟疑地小声重复。
作为大将军之女和秀才娘子,她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大唐会用“黑门楼”三个字,来册封一个部落单于。然而,记忆中,一时半会儿却偏偏想不起来,到底哪个词汇,能跟这三个字来对应。
“应该是玄阙州都护。”向来不怎么起眼的骆履元,再度展示了自己过人的记忆力,压低了声音,向姜蓉提醒,“贞观二十一年,有北海部落派遣使者献骏马入朝。陛下赏赐黄金十锭,绸缎百匹,封其首领巴姆巴为玄阙州都护。”
“玄阙,你确定?”质疑的话,从洛古特和阿不思两人嘴里脱口而出。饶是唐言都说得不怎么地道,他们俩也知道,玄阙和黑色门楼子两者之间的意思,差别实在有点儿远。
“对,应该就是那个,玄,玄什么都护。玄就是黑,黑就是玄。另一个字的意思应该就是门楼。我们部落里长老还说,早知道天可汗赏赐这么丰厚,我们也该派使者献几辆高车去。”没等骆履元解释,胡笳已经眉飞色舞地接过话头,“但是后来为什么没献,我就不知道了。”
他心机不深,肚子里有什么便说什么。姜蓉却从这些话里,清楚里捕捉到了好几个有用的信息。
第一,骨利干人曾经短暂内附于大唐,其单于曾经主动派遣使者向皇帝陛下献礼,也接受过大唐皇帝的册封。
第二,大唐对于骨利干的回赠,远远超过了后者献礼的价值。所以引发了其他草原部落的忌妒。而奚族各部,当时已经被大唐纳入瀚海都护府治下。想绕过瀚海都护吐迷度,直接向大唐皇帝献礼,无疑,预示着奚族各部并不甘心接受吐迷度指挥,希望另起炉灶。
第三,骨利干部落的贵族们,其中有不少人,应该知道大唐的实力远远高于自己,否则,也不会隔着几千里,主动派使者上门献礼讨封。如今,骨利干人却与突厥人勾结,背叛大唐,毫无疑问,是看到车鼻可汗造反多日都没遭到大唐朝廷的征讨,相信了李世民即将死去的谣言,才起了趁机捞上一票的念头。
……
如此推测下来,她带领大伙守住白鹿谷的把握,无形中就增加了三分。毕竟,试图取大唐而代之和趁着大唐表现虚弱捞上一票,是两种不同的心态。
前者为了达成阶段性目标,可以不惜代价。而后者,则需要考虑所捞到的这一票,抵不抵得上其自身的损失。
“他们的铠甲也不行,都是熊皮、虎皮和野猪皮,厚是厚,距离近了就挡不住弩箭。”见姜蓉频频点头,鸡禄奚部队正胡笳大受鼓舞,继续高声补充,“需要注意的是他们的盾牌,都是用极北之地的木头板子打造,厚三四寸,高七尺多。我们部落里很多人战后捡了他们丢弃的盾牌,拿回家洗一洗就能做马车的底板用。”
‘缺乏打造甲胄和铁面盾牌的能力,但是膂力很强。’姜蓉立刻又总结出两条有用信息,再度笑着向胡笳点头。
“还有,还有……”胡笳越说越兴奋,一边搜肠刮肚地回忆,一边高声补充,“他们通常不戴帽子,打仗的时候才会戴上双层生牛皮造的皮盔。后脑勺处的尾巴,是用来表明身份的。具体怎么对应我不知道,但官越大,用的尾巴越稀罕。”
“刚才骨利干单于身边的亲兵,后脑勺处拖的好像是狗尾巴。”阿不思闻听,立刻在旁边提供见证,“那几个通译,带着狐狸皮帽子,脑后是狐狸尾巴。”
“我刚才好像看见了,有几个人,戴着鹿尾巴,骑着马向远处去了。身份应该是传令兵。”
“马车旁有人,戴的是熊尾巴,官职应该是个伯克。”
洛古特和阿茹两个,也立刻低声补充。
正说得热闹之际,山脚下,又传来一串低沉的号角,“呜,呜呜,呜呜——”如冬夜里的北风,将寒意直接送入了人的心底。
“骨利干人要攻山?”洛古特第一个奔向瞭望塔边缘,手按着围栏,低声判断,“他们怎么这般心急?连谷口都顾不上去找,直接硬往上爬?”
“他们不去找谷口才好。”骆履元手按刀柄,紧随其后,“我带人去堵住山路,层层布防。看他们能耗费掉多少人命,才能爬到山顶。”
话音落下,众人脸上立刻涌满了期待。纷纷凑到瞭望台北侧,凝神向下观望。
山路狭窄崎岖,且很难被发现。哪怕骨利干匪徒能够找到,大伙儿只要卡住几处关键位置,也能让匪徒们的兵力优势无从发挥。那样的话,大伙甭说坚守到援军到来,就是坚守到明年这时候,也不在话下。
然而,眼前的情况,却和大伙期盼中的,恰恰相反。
伴着苍凉的号角声,骨利干匪徒们大步后退。随即,在一面猩红色旗帜的指引下,快速向西,又掉头向南。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白鹿谷的西北方,也迅速响起了号角声。不是来自骨利干匪徒的队伍,而是来自山谷西口的瀚海唐军。他们用号角声,通知所有袍泽,有恶战即将到来。
“好你个乌鸦嘴!”洛古特、阿不思和胡笳等人,迅速将头转向骆履元,小声数落。随即,又齐齐将目光转向了姜蓉。
“阿茹,你留在这里监视敌军。胡笳,你下去调二十个人上来,跟你一道去驻守山路。”姜蓉想都不想,立刻开始排兵布阵,“其他人,跟我一起去山谷西口。今天必须先打掉骨利干人的嚣张气焰,然后才能再考虑其他!”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又一串号角声,吞没了众人的回应。
阿茹手持步弓轻轻俯身,胡笳以拳锤胸,转身奔向扶梯。其他未被姜蓉点到名字的年青人们,则紧跟在了她身后,沿着木制扶梯走下山谷,然后小跑着奔向西侧入口。
山谷内,几乎所有人都行动了起来,无分男女老幼。
虽然大多数人,都没听说过骨利干这个名词。更没跟后者打过任何交道。但是,车鼻可汗走一路杀一路的“辉煌战绩”,大伙却早有耳闻。
骨利干人与突厥人是同伙,肯定也与后者一样野蛮凶残。如果让他们攻入山谷,所有人都难以幸免。与其跪地求饶之后被屈辱地杀死,大伙儿不如拿起兵器来,战斗到最后一息。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号角声不断,吹得人骨头隐隐发疼。
一万多人的队伍,绵延出十里开外。队伍中央处,骨利干大单于巴姆巴身穿一袭蓝黑色的绸缎夹衣,骑在一匹九尺多高的“奥伦”背上,顾盼生风。
他先前为了躲避野火,丢弃了貂皮大氅。此刻穿得如此单薄,却丝毫不觉得冷。连续两次,拒绝了亲兵们拿来的新貂裘,一边策动坐骑加速赶路,一边发号施令,将麾下的埃斤、伯克们,指挥得团团转。
“大单于,真的要屠城么?那样做,咱们可就没退路了?”鹿蠡王(小单于)伊尔别骑着一匹桃红色快马跟了上来,仰着头,低声提醒。
“不屠城,怎么做才能让其余的部落害怕?又怎么做,才能让大唐的单于,知道咱们的强大?”骨利干大单于巴姆巴低头扫了鹿蠡王伊尔别一眼,冷笑着反问。
“可,可咱们的实力,终究远不如大唐。而车鼻可汗,未必成得了气候。”鹿蠡王伊尔别吓得缩了缩脖子,硬着头皮补充,“大单于,我听使者说,大唐光长安城,就有七十多万人。而像长安这样的大城,大唐有不下十座!”
“那又怎么样?我又没打算去攻打长安?”巴姆巴松松肩膀,满脸不屑,“我只是想取代小娃娃婆润,做瀚海都护,替大唐统治漠北各部。只要我掌握好分寸,大唐优先剿灭的目标,就永远都是车鼻可汗,而不是我。”
“可大唐早晚能将车鼻可汗剿灭,那时……”鹿蠡王楞了楞,继续苦口婆心地劝说。
“不用等到那时,大唐的兵马只要抵达金微山下,我立刻就请求招安。”出乎他的意料,此时此刻,巴姆巴的头脑竟然非常清醒,给出的回答也有条不紊,“据我对大唐的了解,咱们现在表现得越是强大,越是凶猛,招安之时,大唐给出的待遇就越高。而如果老老实实继续在小海那边蹲着,就永远不会让大唐单于注意到咱们,地位和待遇,也永远比不上婆润这个小娃娃!”
“可我听说,大唐皇帝非常在乎他的子民。”鹿蠡王仍旧无法安心,皱着眉头补充。
“你想多了,那说的是中原人,不是漠北各部。”巴姆巴早有成竹在胸,冷笑摇头,“回纥各部,能算他的子民么?在大唐单于眼里,咱们与回纥,又有什么分别?你放心好了,只要在车鼻可汗败亡之前,咱们及时表示愿意归顺,无论这会儿做过什么,都可以一笔勾销!”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号角声在他身后吹响,如鬼哭,如狼嚎,将无尽的寒意和杀气,肆意向周围蔓延。
铅云低垂,一场倒春寒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