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阻止他们,放箭射草滚子后面的人!”婆润惊得眼眶欲裂,本能地扯开嗓子高声命令。

不用他命令,众瀚海弓箭手自打葛逻禄仆从推着草滚子进入羽箭射程之内的那一刻起,就没停止过对这些人的射击。然而,足足有一人多高、一丈多长的草滚子,遮挡效果比巨盾好高出数倍。射向葛逻禄仆从的羽箭,几乎全部都扎在了草滚子上,根本无法伤到隐藏于其后的葛逻禄仆从分毫。。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营外的羊毛大纛下,又响起了狂躁的号角声。千余名狼骑策马挽弓,离开本阵,沿着草滚子清理出来的道路,扑向大唐瀚海都护府营地。短短七八个弹指之后,又在距离鹿砦三十步远处迅速改变方向,一边疾驰,一边将成排的羽箭射入营地之内。

驻守在鹿砦后的瀚海刀盾手迅速举盾,然而,敌军射过来的羽箭,却多得防不胜防。十几名正在努力阻止葛逻禄人的瀚海弓箭手,迅速被敌军射中,呻吟着倒下。其余瀚海弓箭手被迫就近寻找刀盾兵保护,能继续向敌军还击者,十不存一。

婆润本人,也被从半空中落下来的羽箭,逼到了两面盾牌之后。眼睁睁地看着草滚子距离自家鹿砦越来越近,却想不出任何对策。

如果那东西与鹿砦发生接触,即便不能将鹿砦直接压垮,也能继续为敌军提供遮挡。而鹿砦不是城墙,高度有限,下半截埋进泥土里的深度也有限。葛逻禄仆从借助草滚子的掩护,用不了多久,就能将鹿砦一根接一根拔起,为突厥狼骑开拓出一条杀入营地内的通道。

“放火箭,放火箭!”就在他急得汗出如浆之际,胡子曰的声音,忽然在不远处响了起来。“放火箭,瞄着草滚子射。提前点燃了它,别让他们推过来烧毁鹿砦!”

“放火箭,放火箭射草滚子!”婆润宛若从噩梦中被惊醒,扯开嗓子高声重复。

“放火箭,放火箭!”附近的别将、校尉们,也全都明白了敌军的意图,一边高声传递命令,一边用火折子点燃常用的火箭,射向已经距离鹿砦只有十五六步远的干草滚子。

滚在最前面的几只草滚子上,迅速冒起了浓烟。箭楼上,盾牌后,壕沟旁,一个个瀚海弓箭手,顶着突厥狼骑射过来的箭雨,将更多的火箭射向目标。

更多的浓烟从不同的草滚子上冒出,转眼间,浓烟下就出现了火星,几个弹指之后,又变成了火苗。

正在推动草滚子的葛逻禄仆们,被烫得哇哇乱叫。赶紧松开手,与草滚子脱离接触。跟在草滚子之后的其他葛逻禄仆从们,没勇气去接替自家同伴,本能地停下来脚步,左顾右盼。

他们是在车鼻可汗的武力逼迫之下,才被迫卷入这场战争的。从最开始到现在,一直被突厥人当做奴隶来使唤。突厥人打赢了,不会给他们任何奖赏。而突厥人打输了,似乎也跟他们关系不大。

“怎么停下来了,不要停,赶紧灭火!”

“别停下来,灭火,灭火,灭了火之后继续推!”

“该死,看到火箭,你们为什么不赶紧弄灭了它?”

……

命令声与呵斥声,接连响起,却是跟在葛逻禄仆从身后的大食神仆们,发现了最新情况,拔出兵器上前干涉。

他们原本的任务是待草滚子与鹿砦接触之后,就立刻将其点燃。而现在,他们还没来得及执行任务,草滚子上已经冒出了浓烟和火舌。除了命令葛逻禄人灭火之外,他们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众葛逻禄仆从们,犹豫着脱下衣服,努力用衣服扑打草滚子上的火星。心中却对于将火头被成功扑灭,不抱任何希望。

眼下可是秋天,即便草还带着青色,叶子里面也没剩下水分了。众人平时做饭的时候,随便抓上几把草就能直接塞到锅子底下当柴禾烧。而现在草滚子上已经被点起了火苗,怎么可能被迅速扑得掉?

在众葛逻禄仆从的忙碌中,草滚子失去了惯性,陆续停了下来。火苗被扑灭几个,随即又跳出更多,并且变得越来越“茁壮”。

“嗖嗖嗖……”一波火箭夹着羽箭,从营地内飞来,在草滚子上引起更多的火头,将葛逻禄仆从们射得抱头鼠窜。众神仆们灭火失败,又气又急,一个个扭头向讲经人阿不德方向张望。

讲经人阿不德,也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了一个措手不及。然而,却很快就凭借丰富的经验和冷酷的心肠,对神仆们做出了指引,“不用灭火,灭不掉了。让葛逻禄人脱了衣服垫在手上,或者用兵器做烧火棍,继续推,赶快,趁着火头还不太大!”

“脱衣服,脱了衣服包住手,继续向前推草滚子!”带队的神仆头目果断拔出大食长剑,指着草滚子后四下乱窜的葛逻禄仆从,高声喝令。“别跑,再跑,老子直接砍了你!”

“脱衣服包住双手,继续推,距离鹿砦已经没几步了!”

“继续推,谁敢放弃,就杀了他!”

“拿木棍推,木棍没那么容易烧着!”

……

其余神仆们,也纷纷拔出长剑,逼迫葛逻禄仆从继续执行任务。而后者,既没有勇气反抗,也没勇气临阵脱逃,只能认命地用衣服裹住双手,或者双手握住发给他们充当兵器的木棍,将越烧越旺的草滚子,努力推向鹿砦。

干过粗活的人,都有相似的经验。比较重的圆柱物体,如碌碡、碾子之类,只要停下来,再想移动它,就要费力许多。

众葛逻禄仆从刚才因为怕火,停止了推动草滚子。此刻在大食神仆的逼迫下,想要重新推着它向前滚动,又谈何容易?

而鹿砦后的瀚海弓箭手,却趁机射出了更多的火箭,唯恐那一只只草滚子,烧得太慢。

“呼——”一阵秋风吹过,浓烟四处翻滚,刚刚把战马兜转回来,准备做第二轮驰射的突厥狼骑们,被浓烟卷了个正着,刹那间,人的咳嗽声不断,战马悲鸣着转动身躯,坚决不肯继续向已经快变成火球的草滚子靠近。

“退,继续推,全都扑上去推!否则,去死!”发现草滚子迟迟不挪动半步,大食神仆们气急败坏,挥动着长剑砍向葛逻禄仆从,转眼间,就将后者砍倒了三四十个。

其余葛逻禄仆从吓得魂飞天外,一边哭喊求饶,一边冒着被烧死的风险,用所有能想得到的办法,去推动草滚子。有人被烫得满胳膊血泡,却不敢后退半步。有人被火舌烧焦了头发、眉毛和胡子,却不敢躲闪,还有人,被浓烟熏得晕头转向,身体踉跄着贴在了草滚子上,随即,被烧得冒起了蓝色烟雾,惨叫着倒在地上,缩卷成了一团。

草滚子动了动,速度却非常缓慢。火星和火苗不断从其表面跳起,将推它的葛逻禄仆从,烧得焦头烂额。

营地内,又有一轮火箭射出,令草滚子上的火舌,跳起老高。忽然间,一只草滚子碎裂,火焰伴着浓烟和秋风,在周围快速旋转,将临近他的一名大食神仆和试图推动它的葛逻禄仆从,尽数卷了进去,全都变成了火人。

“啊——”在死亡面前,大食神仆表现得并不比葛逻禄仆从勇敢分毫,丢下长剑,惨叫着转身向后逃命,才跑出不到十步,就栽倒于地,挣扎,翻滚,最后一动不动。

“啊——”又有两只草滚子碎裂,燃起了熊熊大火。十几名身上着了火的葛逻禄仆从,也转身逃命。几名大食神仆迅速扑过去,将他们挨个砍翻在血泊之中。

“继续推,只要还有一个人活着,就不准后退!”讲经人阿不德拎着一支精铁打造的手杖,冲到剩下草滚子附近,高声命令,脸上不带任何人类的感情。“谁敢偷懒,就立刻送他下火狱!”

“推,上去推,后退的人死,偷懒的人下火狱!”大食神仆们再度举起长剑,对着葛逻禄仆从乱砍乱杀。

面对血腥的屠戮,葛逻禄仆从们再度选择了屈服。一名双臂被火燎得漆黑,脸上却全是水泡的老年葛逻禄人,忽然尖叫着冲向一只看起来还没完全变成火球的草滚子,狠狠撞了上去。

“砰!”他的身体与草滚子表面接触,砸出无数火星,随即倒地不起,生死未卜。

“啊——”另外几名老年葛逻禄仆从,也学着此人的摸样,尖叫声冲向同一只草滚子,前仆后继。

那只草滚子终于又开始向前移动,一路喷烟冒火。另外十几名年老的葛逻禄仆从,陆续用身体撞过去,避免草滚子再度停下来。

更多的葛逻禄人,以三十岁以上者为主,也尖叫着扑向另外七八只尚未完全变成火球的草滚子,如同飞蛾扑火。

另外七八只草滚子,也缓缓向前移动,缓缓靠向瀚海都护府的鹿砦。每前进一步,都以葛逻禄人的生命为代价。

“真神会奖赏你的前程,送你们进入天国!”躲在一只熊熊燃烧却没有彻底散架草滚子之后,大食讲经人阿不德,用铁拐杖支撑住身体,闭上眼睛,对着那名缩卷成一团的大食神仆念诵起了经文。

这一刻,他听不见葛逻禄人的尖叫声,也看不见他们的死亡。

葛逻禄人不是他的同族,也没有信奉他们的真神,所以,在他眼里,葛逻禄人只是随时可以消耗的材料。

这一刻,他的脸上,写满了虔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