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益于严格的训练,几个瀚海斥候向后移动之时,动作起伏极小,没引起敌军的任何警觉。不多时,就相继平安抵达了新的藏身地。

那是另外几簇干枝梅的背后,地形与先前那个藏身处同样平坦。晚秋的阳光已经没有多高温度,却将地面上的杂草晒得暖烘烘的,宛若铺着羔羊皮的火炕。

梯达古刚一趴好,有股柔和热气就透过铠甲,熨上了他的肚皮。刹那间,让他舒服得恨不能将整个身体摊平了贴在地上,尽情享受这舒筋活血的滋味。

然而,他却清醒地记得,此刻自己究竟身在何处。鼻孔里发出了一声极低的闷哼,迅速集中起精神,仔细而又认真地观察那团越来越近的黄色烟尘。

随着距离不断拉近,黄色烟尘也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浓。如同平地里忽然用来一团黄色的云。而黄云之内的人影,却变得越来越清晰,服饰、兵器和头盔上的反光,都历历在目。

果然像总教头介绍的那样,突厥狼骑行军之时,采用六马并排的队形。不过,每二十排过后,就会存在一个明显的间隔。如同竹子的节。而队伍的两翼,则有传令兵不停地来回奔走。远远地看上去,整个队伍就像一只巨大的蜈蚣。

“我明白了,每二十排狼骑,应该就是一个旅,突厥那边改了名称,叫做大箭。”趴在梯达古身侧一名瀚海斥候,忽然用极低的声音嘀咕,“这样打起来,他们一个大箭,对咱们这边一个旅,人数上就占了上风。”

“好多人啊,怕是有上万!”

“前面是突厥狼骑,后面跟的,应该是葛逻禄奴隶!”

“看样子是被姜副都护给打急了,丢下老巢不要,一股脑赶过来拼命了!”

……

另外三名瀚海斥候也小声嘀咕,话里话外,对敌军却没有多少畏惧。

威名是打出来的,信心同样也是。

突厥前营和左营,相继被姜简带着千把瀚海勇士打得落花流水,让所有瀚海勇士,无法参战的还是没参战的,都不再像以前那样,闻听“狼骑”两个字心里都发怵。代之的,则是跃跃欲试。

“别吭声,折草根。大伙一起折,每过去一个旅的突厥狗,就折一根草根放在左手心里,用手指头攥住。如果看到的是葛逻禄人,就用草叶子替代。”作为斥候旅率,梯达古表现得远比同伴们沉稳,扫了四人一眼,用同样低的声音吩咐,“等敌军全都过去之后,大伙再一起对账。”

“嗯!”四个瀚海互相看了看,干脆地点头。

因为部落里既没有官办的学堂,也没有私塾。他们都没机会识字,算数也同样是稀里糊涂。大部分人勉强能从一数到一百,再往上数,就很容易会乱了次序或者跳位。

不过,大伙身上的这点儿小缺陷,根本难不住总教头胡子曰。后者根据中原的算筹,很快就于训练中推行了一个简单有效的数数办法,用石头子儿记账。

取一个大伙都能记得清,数得过来的数字。每达到一次,就收集一枚石头子儿。最后汇总好石头子儿的数量,再交给擅长算数的人,将最初数字与石头子数量相乘,就是真正的结果。

仓促之间,众人没地方去找石头子儿。所以梯达古活学活用,拿草根和草叶来替换石头子儿,众人当然一点就透。

“一、二、三、四……”众人屏住呼吸,在心中默默统计从自己面前走过的狼骑队伍数,然后又用草根儿辅助记录。

狼骑一排接着一排,一旅接着一旅,没完没了。马蹄带起的黄色烟尘,被北风吹动,送到梯达古等人的头顶,空气中立刻带上了浓烈的土腥气和马粪味道,众人的眼睛,也被空气里的尘土,刺激得又痒又疼,眼泪顺着眼角淌个不停。

然而,众人却谁都不愿闭上眼睛,继续死死盯着从身前一百多步外通过的敌军,同时在左手掌心中不停地积攒草根。

突厥狼骑一旅接着一旅从众人眼前通过,仿佛无穷无尽。就连众人当中最擅长计数的梯达古,都开始感觉头晕脑胀,众人仍旧看不到敌军队伍的末尾在何处。

抬起右手偷偷地揉了几下眼睛,众人强打起精神,继续向各自的左掌心处积攒草根儿。直到每个人的左掌心中,积攒的草根儿都足够盖起一只鸟窝。突厥狼骑的队伍才终于通过完毕,紧跟着,又是浩浩****的葛逻禄仆从,队伍蔓延出五里之外。

“继续数,千万记得换草叶子!”梯达古的眼睛,已经被烟尘刺激得开始充血,却不敢掉以轻心,而是哑着嗓子,低声提醒。

“是!”四名瀚海斥候瞪着通红的眼睛答应,随即,继续朝各自的左掌心底里塞草叶子,不多时,草叶子的数量,就达到了草根的一半儿。

马蹄声不像先前那么强烈,烟尘中,不再有新的人影出现。梯达古终于松了一口气,强忍着呕吐的感觉,沉声吩咐,“别着急,多等一会儿,以防敌军藏着后手!”

这么大规模的行动,敌军不可能不留一部分人马缀在整个队伍之后,以防有自己人不小心掉队,或者遭到对手的盯梢。这个时候急着离开,浑身上下已经被尘土染成暗黄色的大伙儿,很容易暴露行藏。

“嗯!”四名瀚海斥候瞪着通红的眼睛答应,随即,各自将头埋进了草丛之中。虽然大伙身边的野草,早就被空中飘过来的烟尘,给染成了暗黄色。然而,草丛中的空气,仍旧比其他位置的空气干净许多,大伙将面孔埋进去,好歹也能调整一下呼吸。

“该死的突厥狗,至少有六十个旅,后面还跟着好几千的葛逻禄奴隶。”梯达古本人,也将头埋进了草丛中。却没有像麾下的四名斥候那样,急着换气儿,而是在心中快速估算敌军的大致规模。“都是一人双马,葛逻禄奴隶那边,战马更多。”

回纥十六部,前后给瀚海都护府凑了一万多战兵。两场战斗减员了一部分,副都护姜简前几天带走了两千,眼下留在婆润可汗身边的战兵,大概还有七千出头,与来袭狼骑的数量仿佛。

不过,如果把葛逻禄奴隶也算上,都护府这边的兵力规模,就完全处于劣势了。虽然眼下瀚海都护府那边,也有两千多葛逻禄人宣誓投效。但是,大伙儿在战斗时却不能指望他们发挥作用,甚至还需要派人盯着他们,以防他们见情况不妙,又倒向了突厥狼骑,在大伙儿背后捅刀。

“那些格罗人,好像没穿铠甲,不对,他们身上连皮甲都没有,只有葛布短衣。”闭上眼睛,努力回忆自己刚刚观察到的情况,梯达古快速总结,“突厥狼骑显然已经不再相信他们,所以不给他们穿甲。不对,他们也没兵器,好像一件兵器都没有。身边还有不少狼骑在看押他们,防止他们半路逃跑……”

刹那间,梯达古紧闭着的双眼里,仿佛出现了一道亮光。照得他心头也是一片雪亮。

他知道,自己今天获得的最重要情报是什么了。他必须将这个情报送回去,为此,哪怕付出任何代价!

想到所获得的情报之重要性,等待的时间就似乎不那么难熬了。将脸埋在草丛中,用鼻孔静静地分辨空气的味道,用耳朵分辩马蹄声的远近,以及周围的所有杂音,片刻之后,大唐瀚海都护府旅率梯达古确定,周围五百步之内,已经没有了任何敌军。

悄悄抬起头,如出洞的野兔般,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待发现头顶上的烟尘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不远处的草丛里也重新出现了鸟鸣,他用左手抓住先前积攒的草根儿和草叶子,用右手支撑着地面,长身而起。

“都站起来,核对草根和草叶子的数量。每一根代表一百二十名敌军,别记错。”吩咐声紧跟着从他嘴里发出,又沙又哑,说话之时,头发和眉毛等处,还不停地有泥土落下。然而,四名斥候却丝毫不觉得他的模样可笑,答应着快速站起,将各自捧在左手心处的草根和草叶子,快速统计核对。

三名斥候各自积攒了六十二根草根,三十三片草叶。梯达古和另外一名斥候,则各自积攒了六十四根草根和三十二片草叶。相互之间差别不大,基本可以确定狼骑人数为七千五百上下,而随同突厥狼骑一道杀向瀚海都护府的葛逻禄奴隶数量,则在三千八百到四千之间。

“记住七千五百和三千八百这个两个数字,然后把草根和草叶,用布子包了,揣进各自胸口处!”反复算了三遍,将累加出来的数字低声重申了两次,梯达古一边给弟兄们做示范,一边认真地吩咐,说话的语气中,不知不觉带上来几分决然。

“嗯!”他麾下的四名斥候答应得干脆利落,看向他的目光,却露出了几分困惑。

“等会儿找到战马之后,立刻抄沼泽地那边的近路返回汗庭,向婆润可汗和教头们汇报。如果途中遇到拦截,我和答印断后,麦素、乌涂、库鲁先走。如果还走不脱,谁年纪大,是负责断后。”梯达古不在乎口彩,继续低声安排,“哪怕咱们五个人死掉四个,都必须把今天看到的情况和草根草叶子,送到婆润可汗手中。”

“明白!”四名斥候精神一凛,郑重行礼。

梯达古不再多啰嗦,向四名弟兄点了一下头,收好装草根和草叶子的布包,转身直奔三里外的一处颜色发深的草地。

那片草地,从远处看,除了颜色之外,与周围的其他草地没任何两样。然而,走到近处,地形却迅速变陡,随即,一路急转直下。最后,竟然出现了一道两丈宽,看不出究竟有多长的深沟。

这是草原上的季节河所致。当河水改道,或者枯竭,原来的河道就会变成干沟,然后迅速被杂草和灌木给遮盖。用来隐藏大队兵马,肯定不够用。但是,将十几匹坐骑藏在干沟里边,却不用担心被路过者轻易发现。

拔出横刀抽打杂草,以免被毒蛇偷袭,梯达古带着其麾下的瀚海四名斥候,很快就找到了各自的坐骑和备用战马。翻身跳上马鞍,五个人同时用双脚轻轻磕打马镫,聪明的坐骑立刻迈动四蹄加速,又过来十七八个弹指之后,整个队伍,就冲出了废弃的季节河道,再度调头向南疾驰而去。

他们所在的位置,距离瀚海都护府只有一百二十余里。五个人对周围的地形和地貌,都了熟于胸。故意选择与敌军大队不同的方向,他们策马狂奔,在二十里外几座低矮的丘陵之间转向,又淌过一条已经到了枯水期的小河,沿着河南岸掉头向东。

这条路,比突厥狼骑所走的那一条,距离瀚海都护府更近。然而,路上却有不止一片丘陵,一条溪流,还要经过一大片沼泽地。不熟悉道路的人,很容易就在那些看不出太大区别的丘陵之间绕晕了头,甚至被忽然变深的溪流,或者沼泽地中的烂泥坑,夺走性命。

而对于梯达古和他的同伴们,则不存在迷路或者丢掉性命的风险。在回纥各部没受到威胁之前,他们不止一次来丘陵附近放牧,来沼泽和溪流附近打猎。对这里和自己家一样熟悉,即便闭上眼睛都不会掉进那些天然的陷阱。

“下马,咱们吃些干粮,给马也喂点儿精料,再让它喝点儿溪水。”在汇入的沼泽地的一条小溪旁,梯达古老练地带住了坐骑,低声吩咐。“前面的沼泽地里,我记得水有毒。牲口喝了之后就会拉得跑不动路。”

他麾下的四名斥候已经跑得口吐黄沫,相继带住了坐骑,跳下来,扶着双腿大口大口地喘气。

梯达古摇摇头,也跳下坐骑,从备用战马身后解下装马料的袋子,用双手捧着马料,伺候两匹战马进食。

战马颇通人性,一边用舌头舔食精料,一边发出“咴咴”的叫声,仿佛在向他表示感谢。梯达古笑了笑,用肩膀轻轻蹭了两下战马的脖颈,随即用目光在溪流旁搜索,试图找一些仍旧保持着鲜嫩的草芽,以酬谢战马的辛劳。

然而,当目光与溪流接触,他的两只眼睛立刻瞪了个滚圆,紧跟着,丢下精料,拔刀在手,迅速四下环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