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真的看清楚了,偷袭前营的是大唐边军?”天光已经大亮,左营统军呼延柄眼里的困惑却更浓,盯着被斥候押上来的三名溃兵,沉声喝问。

在场的俟利弗、大箭、小箭们,一个个也眉头紧皱,看向溃兵的目光当中,充满了怀疑。

他们在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候,被五十里外的火光惊醒。随即,就意识到图南伯克及此人所统率的前营,遭到了敌军袭击。

然而,再三商议之后,他们却和左营主将呼延柄一致认为,暂且按兵不动才是最佳选择。以防仓促赶过去,来不得及援救自家袍泽,反倒在半路上遭到敌军的埋伏。

毕竟事关自家袍泽,虽然下令按兵不动,呼延柄却派出了大量斥候,去侦查前营的消息,同时叮嘱斥候们仔细搜索左营与前营之间几处最有可能藏兵的位置,坚决不给敌军设伏的机会。

他率部驻扎的苦艾岭,距离白马湖只有五十多里远。斥候们一人三骑,不惜体力和性命,赶过去刺探军情,很快就将消息一波接一波送了回来。

然而,这些消息却极为混乱,甚至彼此之间相互矛盾。

有的说是回纥人利用巫术躲在湖水里,半夜爬出来向前营发起了袭击。有的说是葛逻禄仆从与回纥人勾结,半夜发动了叛乱,里应外合。有的说是葛逻禄人半夜喂马时不小心点燃了马料,导致了营啸……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甚至还有更离谱的消息,说是有一支大唐边军,就隐藏在白马湖畔,坐等突厥狼骑上钩。图南伯克在唐军眼皮底下扎营,等同于绵羊把自己送到了狼的嘴巴旁!

这怎么可能?对最后一种说法,包括呼延柄在内,所有将领都拒绝相信。然而,随着斥候们送回来的消息逐渐增多,他们却发现,这种说法的可能性也在不断增加。

甚至还有斥候,亲眼看到自家同伴,跟敌军的斥候交上了手。据果断逃离战场的他汇报,对手是一名如假包换的大唐边军。非但铠甲,武器,都是标准的大唐边军制式,甚至向其部属喊话时,用的也是标准的唐言。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李素立的使者,前几天还在劝可汗重归大唐旗下。如果他有胆子派兵出来野战,又何必装孙子。”呼延柄仍旧拒绝相信唐军参战,然而,心里头却感觉七上八下。

作为一名领军多年的老将,他其实非常不看好自家可汗此番起兵反叛的前途。

虽然车鼻可汗为了起兵反叛,暗中准备了四五年;虽然来自大食国的讲经人,给突厥别部带来了大量的金银和生铁;虽然突厥别部这几年通过吞并弱小,人丁已经扩充到了四十余万,可战之兵超过五万。但是,有一个缺陷,却绝非依靠阴谋和外部的支持所能弥补。

那就是,将士们的战斗经验。

近二十年来,大唐各路边军不停地开疆拓土,平叛追逃。将士们战斗经验想必极为丰富。像李素立这种没勇气作战,只想靠耍嘴皮子建功立业的人,在大唐,绝对是少数中的少数。

而自从颉利可汗带领整个突厥汗国臣服于大唐之后,各部突厥将士就没怎么打过大仗。包括车鼻可汗麾下的别部儿郎,平时也只能欺负一下实力远不如自己的葛逻禄人,室韦人,同罗人,很少,甚至基本没有参与过兵力规模上万的战争。

如果大唐边军参战,在双方兵力相当的情况下,呼延柄不认为狼骑能落到任何好结果。除非率领唐军的主将,也是李素立那样的草包。

不光是他,呼延柄相信,自家可汗车鼻,心里头也知道这一差距的存在。不信请看,突厥别部血洗了大唐使团之后,却迟迟没有竖起反旗。所发动的几场战争,也是针对漠北几家部落,却没有向受降城靠近半寸!

所以,在天亮之后,弄清楚大唐边军是否参战,就成了呼延柄眼里的第一要务。重要程度,甚至远远超过了弄清楚前营狼骑主将图南伯克的生死,和前营与敌军战斗的具体经过。

好在草原广阔,敌军的斥候不可能截下突厥左营这边派出去的所有哨探。而凌晨那场战斗,也不可能任何一个亲历者都被堵在营地里逃不出来。

稍微花了一些力气,突厥斥候们终于找到了几个前营的溃兵,并且将他们平安送到了呼延柄面前。

呼延柄赶紧当众对溃兵进行了审讯,然而,得到的答案,仍旧扑朔迷离。

”不,不确定。他们,他们都带着铁护面。谁都不说话。骑着马横冲直撞!“第一个回答他疑问的,是一名突厥小箭。既没有穿铠甲,头盔也不知道丢去了何处,两只脚丫子被草根和石子扎得稀烂。

”该死!”呼延柄低声唾骂,不知道是骂敌军,还是被吓破了胆子的自家小箭。

小箭被吓得打了个哆嗦,将头缩进领子里,不敢再说半个字。

突厥瞧不起弱者,对战败逃回来的将士,处置极为随意。呼延柄如果拔刀当众砍了他,绝不会受到人任何处罚。

“应该,应该不是唐军。小的,小的叫布鲁丁,是,是俟利弗石失毕的亲侄儿。我叔父曾经带着我们拼死阻挡敌军,却寡不敌众。”另一名光着大腿的突厥狼骑,比小箭聪明,发现呼延柄目露凶光,赶紧大声汇报。

“你叔父是石失毕?他人呢?”呼延柄显然与光腿狼骑的叔父相识,立刻将头转向了他,沉声询问。

“战,战死了!”光腿儿狼骑布鲁丁的眼前,瞬间闪过自家叔父裹着毯子逃命,却被来自身后的火箭射死的惨烈画面,难过地低下了头,“他带着我们挡住了上百名敌军,却不小心中了冷箭。”

“你叔父是个豪杰!”呼延柄眉头挑了挑,声音迅速变得温柔,“你今后肯定有机会给他报仇。”

“多谢伯克!”布鲁丁抬手抹泪,趁机将额角处的冷汗也悄悄地擦了个干干净净。

“你能确定,袭击前营的不是唐军?”呼延柄见他模样可怜,问话的语气更加温柔。

“是啊,你从哪里判断出来,袭击你们的不是唐军?”

“不是说,他们都带着面甲么?”

……

在场的其他大箭、小箭,也纷纷开口,与其说是在询问,不如说是在期盼。

“他们,他们的军令,不是唐言。我听到了,我听到他们喊,不管别处,先去冲击中军!”布鲁丁既然已经撒了谎,索性把心一横,将谎言撒到底。

“嗯?”众大箭,小箭们,如释重负,悄悄吐气。

呼延柄也觉得心脏轻松了不少,作为主将,却不敢偏听偏信,将目光转向第三名溃兵,仔细求证,“你呢,你看到的敌军,是回纥人,还是唐人?”

第三名溃兵是个葛逻禄仆从,听到呼延柄的询问,立刻趴在了地上,“回,回伯克的话,是,是天兵,是唐人!他们穿着,穿着大唐的铠甲,拿着马槊,策马从鹿砦上跃到营地内,见人就杀!我,我听到带头的将领,用唐言喊话!”

“唐言?你能听出是唐言?”呼延柄的心脏一抽,质疑的话脱口而出,“他喊的是什么?”

“我听不懂,但是,肯定不是回纥话。”葛逻禄仆从不敢撒谎,磕了个头,鼓起全身的勇气,开始鹦鹉学舌,“他喊的是,他喊的是,跟上我,直捣中军!”

后半句话,听起来无比生硬。然而,却刹那间,就让呼延柄的心脏像灌了铅一样沉。

“胡言乱语,扰乱军心,来人,把他们三个,全都给我拖出去,砍了!”毫不犹豫挥了下手臂,他命人将葛逻禄仆从拖出去灭口。

“饶命,伯克饶命——”三名溃兵吓得趴在地上,苦苦哀求。却被冲上来的亲卫加起来,倒拖出了中军帐外。

呼延柄对哀求声充耳不闻,只管皱着眉头,在中军帐内来回踱步。

如果凌晨时分袭击前营的是大唐边军,恐怕图南伯克,眼下已经身首异处了。接下来,作为左营的主将,呼延柄需要考虑的不是去不去救图南伯克,而是怎样做,才能避免自己的左营,成为大唐边军的下一个进攻目标。

“伯克,葛逻禄人被吓破了胆子,他的话不可信!”

“也许有少量唐军给回纥人帮忙,不会是一整支大唐边军!”

“图南伯克那边,一直没有确切消息,可能已经战死了。眼下,咱们需要尽快去跟羯盘陀设汇合。把图南伯克遇害的消息告诉他!”

……

在场的众大箭、小箭们,也心惊肉跳。纷纷凑到他身边,低声献策。然而,无论事哪一条妙计,都没有建议呼延柄带领左营,主动前往白马湖畔一探究竟。

“好了,不要说了,都闭嘴!你们的意思,我知道了!”呼延柄被吵得心烦意乱,哑着嗓子呵斥。

大箭、小箭们未战先怯,作为主将,他肯定不会再带着左营主动去找那支袭击了前营的兵马作战。无论对方到底是回纥人,还是大唐边军。

然而,接下来该怎么办,却需要花费一些心思去考虑。

不能拔腿就走,让羯盘陀设认为自己畏惧敌军。也不能留在原地,给敌军偷袭自己的机会!

还没等他想出一个头绪,中军帐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跟着,一名斥候大箭,就匆匆忙忙地冲了进来,先朝着他行了礼,然后喘息着汇报,“报,伯克,葛逻禄特勤塔石立,带着他手下的残兵逃,逃到咱们这边来了。还,还带回了图南伯克的尸体!”

“塔石立,他在哪?他麾下还有多少葛逻禄残兵?”呼延柄大吃一惊,瞪圆了眼睛追问。

“已经,已经到了营门外。卑职没让他进来。只让他派人抬回了图南伯克的尸体。他麾下,他麾下大概还有一千四五百人。”斥候大箭想都不想,继续喘息着汇报。

“你做得对,的确不该让他进营,特别是这种时候,他身边很可能就混着敌军的细作!”呼延柄稍作斟酌,嘉许地点头。

然而,下一个瞬间,他的手却按住了腰间刀柄,扯开嗓子高声咆哮,“备战!传令,全军备战!通知守营门的将士,拦住葛逻禄人,拦住塔石立,敢硬闯营地者……”

“呜呜呜,呜呜呜……”龙吟般的号角声,将他的命令拦腰切断。紧跟着,地面开始震动,马蹄声宛若山崩海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