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耳奥冲正在低矮的城墙下等她,匕首在手掌内翻滚。
“将军,您总算回来了。”他把武器插入腰间,“去了这么久。再不回来,我和兄弟们就要冲出去了。”奥冲在攻打新罗的战争中失去了一只耳朵。此刻他全身着盔甲,旁边立着他的马儿“骄傲”:“怎么样?红袍子怎么说?”
泉男皂的出面只是让乙天卓暂时退兵,而非永久。泉男皂想:“恐怕只有献上你这个凶手,乙天卓才肯撤兵。”她差一点说出口,但她不会交出跟随她十几年的兄弟。此话说出来无益。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淡淡地下令:“奥冲,把军师钟涛叫进来。你也进来。”
泉男皂进入涟川狭小的泉府,奥冲帮她卸下一身的盔甲。她左手放下环首刀,右手连同右臂,在那场悬崖坠落中永远地失去了,同时身体右侧失去了感觉,还好双腿仍能走动。“风之女”的名号俨然成为历史。
她坐下来,示意他们也这样做。
两人坐在她的下首。奥冲高大、强壮,不肯屈服,而聋子钟涛则是个内敛的人,瘦得像麻秆。“泉将军,乙天卓虽暂时退兵,但绝不会放弃涟川。”聋子指出。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这是我的家乡。就是在这里,我第一次亲吻了表妹。我失去了表妹,但我不会失去涟川。”奥冲握紧了拳头。
“决心不会改变我们被困的事实。”泉男皂想。
乙天卓的大军刚刚拿下扶余城,他的大军更向往南方的百济,而非此处。她说:“乙天卓更希望得到一个交代。” 统领一方大军,泉男皂明白,乙天卓不会放弃索要凶手——她忠实的部署奥冲。
聋子钟涛读懂了她的唇语:“将军,难道你想——”
“我不会把任何人送出,”她坚定地看了两人一眼,“也不会把涟川送给红袍子。父亲让我坚守这里。”
“红袍子来势汹汹,将军。”钟涛声音低沉地警告她,“那气势让我害怕。他有两万大军,还不战而胜拿下阴江德的扶余城。我们涟川和扶余城相比,只是一座微不足道的小城。红袍子甚至不用架云梯,人架着人,就可以冲破低矮的城墙。”
“让他们来吧。”奥冲喊道,“我愿意第一个战死。但在死之前,我要杀死更多红袍子。”
奥冲的父亲在抗隋战争中被红袍子围住,自刎见了双神。他母亲听到消息后,当着八岁奥冲的面,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奥冲,冷静!你这样会让涟川陷入万劫不复之中。”她斥责下属,“在做任何事情之前,要先动动脑子。没有我的命令,你为什么伏击红袍子?他们并未准备攻打我们。”
奥冲摊开双手:“将军,我只想给侵略者一点教训。”
她迅速抬起头:“五十三个红袍子因此惨死,而我们要付出代价。”
钟涛以严厉的口吻警告奥冲:“红袍子不滥杀无辜,但有仇必报。你忘记了他们为什么再次来到半岛?不不不——他们不会容忍这样的侮辱。别弄错,他们会采取行动的,至少会要你,然后在他们的军营里砍下你的头,给所有人看。”
泉男皂不想送出兄弟,还要保住涟川的百姓。“双神,请你告诉我该怎么做?”她如雕塑般坐着,一动不动。
“如果将军愿意,我可以派人去平壤,向盖苏文大人求援。”聋子钟涛建议。
“我父亲?不去那里。薛仁贵的兵打下了安市,正向平壤进发。”
“我们孤立无援。”她没把这句话说出口。涟川一千多守军和数万百姓的性命都握在她手中。“我要亲自见下乙天卓。”
“将军?”钟涛问她,“您见他是为了——”
向他乞求?她咬咬牙:“他仍然是大丽男儿。”
“您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她对钟涛点点头,“明日我去唐军行辕。”
侍女们铺好了床铺,在府邸中等待她安寝,但泉男皂宁愿睡在城墙的塔楼上。那里空气更新鲜,有时候还有微风。最重要的是,她能感受到她的城墙。
等她爬到城墙上时,一轮弯月悬在黑暗的天空中,在薄云中朦朦胧胧,就像躲在轻纱后面的眼睛。她进入塔楼,躺卧在简易的牛皮垫上,双手枕在脑后,透过窗户凝视天空。
满天都是眨眼的星星,成千上万的星星,数不清的星星,正如杜鹃涧里的星星们。
她从腰间解下竹箫,放到唇边。“十年了,”她默默地想,“我等了他十年。他终于来了。”
她轻轻地吹,清幽、悠远的调子从陪伴她十年的箫中飘出。之后,她轻轻唱到:
一人、一马、一剑,
两人、一山、一心。
就在那一刻,
你强行占满了我的心。
蓝玫瑰花儿,绿草儿,
一切变得有情义,
嗜血的刀枪在远离。
从今心中跟定了你,
爱之所在,永不分离。
爱非虚幻,更不缥缈,
它是意义,一世有了目的,
它是幸福,一生收获欢愉。
杜鹃涧内,此生有你,
依偎又私语。
月光下,木屋外,
相拥又相视。
情倾心倾,
柔情痴情,
相伴到永生。
杜鹃涧中,
同坐同歇,
同舞同歌,
不分彼此。
用尽我痴心,
只求生死依。
爱恨情仇,
半岛雄鹰。
杜鹃花儿重开时,
便是重逢日,
便是重逢日……
之后她望着前方,无声地抽泣……远方是漫无边际的唐军行辕,似乎触手可及。营帐应该是红色的,血液的颜色。中国人喜欢红色,而大丽人喜欢白色,这是不可调和的矛盾。
乙天卓喜欢哪一种?染成鲜血颜色的盔甲,还是她白色的襦裙?她很想知道。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去问他,问你的卓……”她不知不觉地走下城墙,打开城墙大门,将整个涟川城暴露在红袍子眼下。
她往前走,唐军的营帐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快能看到自己的卓了……眼前的血色营帐瞬间幻化成长着翅膀和獠牙的怪兽,发出一阵阵凌厉的怪叫,像陷入夹钳里的猛虎一样嘶喊。它们飞过她头顶,喷出橘黄火焰,烧遍全城。
她往回跑。“我的城池,”她想,“还有城中的百姓、她的兄弟们,都等着她去拯救。”城墙底下,她被怪兽们包围。其中一个怪兽长着乙天卓的头颅,脸庞坚毅而俊美,正如她每日期冀的一样,让她感到既甜蜜又痛苦。
她痴痴地看着它……这个怪兽朝她身上吐火,希望彻底覆灭。她的城池、她的同胞,还有家人的期望……父亲大人出现了,站着旁观,低声嘲弄她。“你不应该爱上乙天卓,”盖苏文宣布,“你背叛了家族,也要为此付出代价。”
长着乙天卓头颅的怪兽喷出烈焰,将父亲大人的身体点燃。父亲大人大喊后倒在地上,滚了几下,烧焦的尸体臭不可闻。
泉男皂手中多出一把铲子,她开始给父亲挖坑,她的右手回来了,右边的肩膀和身体也恢复如初,一如十年前。
她正要把父亲的尸体拉入坑中——“父亲由你而死。”二阿兄泉男建从墓中走出,头上是骨白色的头发,还有一双血红的眼睛,腐败、带着恶臭的泥土从他身上滑落。他轻声一笑,以显示他的谴责恶意满满。“你为了乙天卓烧死了父亲。”
“我早看出来了,”三阿兄炸裂般的声音在她面前响起,“她为了乙天卓曾经放弃十万大军,还有泉家的荣耀。”
大阿兄背着湛卢双剑,冰冷的金色眼睛瞪着她,不发一言。
为了三位阿兄,她跳起来,腾飞在空中,抢过大阿兄的湛卢双剑,将怪兽砍倒在地。
怪兽变回乙天卓的人形。她一剑下去,砍在乙天卓的肚子上,血液喷薄而出……她大笑,这是复仇的笑;为了全城死去的百姓和兄弟们。她拔出双剑,再次砍下,她又大笑……随即,她发现身体的另一半在哭,在恸哭……
随后,聋子钟涛和独耳奥冲帮她挖坑……
“死?”奥冲用手挖坑,眼神麻木不仁……
铁锨“铛”的一声打在奥冲头上。“是你招惹了红袍子。他们要你的命,不是我们的!”军师钟涛扔下铁锨,以她从未见过的表情哈哈大笑。没想到脚底一滑,钟涛落入坑中。他挣扎着,试图爬到她身边求救,但泥土从四面八方升起,把他拉下坟墓,塞满他的嘴、他的鼻子、他的眼睛……随后土坑露出钢锯一般的锋利牙齿,咬断钟涛的胳膊、肩膀,吞没他的整个身躯。
坑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吞没了她、燃烧的城墙,还有整座城池……
冷风把她从噩梦中唤醒。太阳迟迟不肯出来,寒冷无法驱散。她来到府中,侍女们端来浴盆,她褪下衣服,身体泡入水中。黯淡的太阳越过府墙,透过阴黑的云层,把微弱的光线射到大地上。
她穿上珍藏的华服,那是她和卓在一起时曾穿过的紫色襦裙,用沙丝做的,带着旧日的气味,杜鹃涧的气味。
“为了您的安全,将军。”奥冲坚持,“把我带上。”
奥冲会为她牺牲自己的生命,这一点她从未质疑过。“这会激怒红袍子。”她下了命令,“好好待在城里。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出来。双神在上,你闯的祸已经足够大了。”
她披上羊毛制成的斗篷,有绿色布料做成的镶边,像夏日的青草。她登上马出了城门。她只带了一人——聋子钟涛。
“将军,您千万当心乙天卓!”奥冲在她后面大喊,“一有动静,就给我们信号,我们冲出去救您。”
她苦笑了下:“乙天卓不会伤害我的,至少不会在他的营帐里。”
昨天她出现在他面前,看到她的卓变了,头发全白、身形消瘦,比十年前更为惨淡。尤其是那双眼睛,那双忧郁而迷人的眼睛,曾经让她为之疯狂、陷入其中不能自拔的眼睛,竟也变得黯淡无光。但一切的一切,都不能阻止她对他的向往。
他也一样。她敏锐地感觉出,看到她后卓从马上跌落,这意味着一些东西。她很少看到一名数万大军的统帅从马上跌落,尤其是在看到一个女人后。
见到她的卓后,她应该说什么。她思考着:“卓,你应该退军?”不,他不会的。但他必须退军,因为他是大丽男儿。
“卓,我想你。”或许她可以这样说,她的胸口在起伏,眼泪在打转。“每日每夜都在想,你是我活着的全部……”不,她不会说出这些。
他见到她之后会怎么做?抱住她?还是威胁她?她拿不准,一点都拿不准。
“将军,乙天卓会不会把我们绑起来杀掉,然后把我们的尸体抛到城中?”聋子钟涛问。
她转过头来,对聋子说:“他不会这样做的。到了大帐之后,一切看我眼色行事。”
钟涛举着旗帜在后,大丽的白底龙旗在旗杆上无精打采地飘动。她安坐在马鞍上,脸色庄重。她动了动鞘中的长剑,她可不希望需要它时它卡在那里,还有腰间最为信赖的飞刀。
现实中的唐军行辕似乎比她噩梦中的更为恐怖。尖利的树干构成栅栏,像怪兽的坚硬胡须。栅栏内,几千处营帐犹如怪兽的利齿。每一角都有唐军值守。每一角的最高处都挂着沉重的明黄大唐旗帜,上面写着两个大大的黑字“乙支”。
一个穿着红袍子却戴着新罗草帽的人出现。他肌肉发达,有一张引人注目的丑脸。他的嘴唇宽厚,黄色牙齿乱七八糟地支棱着,眼睛凸出,而且他很恼火,泉男皂能感觉到。“你是来送死的?还是个女人?”他的态度让泉男皂以为跟她说话都是一种耻辱。如果说有的男人脸上缺笑容,他的脸上则缺把刀。
“金思,大帅要见她。”一个声音传来,浑厚又坚定。泉男皂抬头,看见一个几乎和乙天卓一样高的巨人。
金思厌恶地看着她和钟涛,让开了道路。巨人带着他们二人来到行军大帐。
她的卓站在她面前。
时间在她面前停止了,身边的一切都凝固了,唯有她的呼吸。卓脱下了盔甲,和她一样穿上了白衣,素白的上襦——大丽的颜色。
他虽然掉了一半的体重,但他的下颚上扬、双肩挺直,整个人笔直如长矛。他高大、有力,又英俊,一如她梦中的模样。只不过时间和悲伤在他身上雕刻出了难以磨灭的痕迹,黑黄的脸庞上满是皮革般的皱纹,满头雪白的华发像在马奶中泡过一整年,艰难地散落在肩膀上。他嘴唇上的浓密胡须也变成了灰白色,眉毛也是同样的颜色,忧郁的双眼中的光泽几乎干涸,充满悲伤。
“卓,你的头发……”她伸出左手……
“泉将军,”卓的身体颤抖了,“不要走近……告诉我你此行的目的。”
她的身体像被什么击中了,疼得让她回过神来。她看了下帐中的红袍子,还有身后的钟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庄重。“我来寻求和平。”
“和平是你想要就能得到的?”那个叫金思的短命鬼也进了中军大帐,“你把大唐天师看成什么了?”
泉男皂唯一确定的事就是,她想杂碎金思那口扭曲的黄牙。“我来谈判,而非战斗。”
“你们偷袭了我们,无耻又狠毒。”金思的手搭在剑把上。
战场上没有荣誉而言。泉男皂觉得,还是不理他为好。“卓…乙支大人,”她大吸了一口气,“十年没见,别来无恙。”她的内心在哭泣……她想握住他的手,靠在他的胸膛上……
“泉将军,”卓眼睛中的正念衰退得厉害,“和平不可能。我要拿下涟川。伏杀我天师的凶手不能逍遥法外。”
“我知道攻打涟川不在你的计划之内,你要快速赶往泗沘城。”
卓背后的巨人大剌剌地说道:“你们涟川只是个土坡,俺们天师用半天就能踏平它。”
“代价就是,你们要付出更多的人命,几百人,甚至上千人。”
金思露出满嘴的黄牙:“维护天师的名誉,值得。拿下涟川后,我会把你喂狗。”
乙天卓摆手制止了金思。
泉男皂当金思是一条疯狗。她止住火气:“乙支大人,涟川四面受敌,易攻难守。即使你打下来,也需要花费更多兵力来驻守,这并非你的最佳选项。为了你们五十三个兄弟的性命,我愿意做出赔偿:两百名奴役、五千石粮食和一千两黄金。”
“泉家人开口果真是大方。”乙天卓的眼睛依旧冰冷无比,“但你肯定不知道,我们死了三百四十六个兄弟。他们都是跟了我十年的老兵。”
三百四十六人?她感觉自己的肚子上挨了一拳。“这……肯定有误会……我的人清点过,只有五十三名。为什么会有这么多?”
卓后面的巨人没好气地说:“这位女中豪杰,看来你的人对你撒了谎。兄弟们的尸身现在还在后营的棺材里等待下葬。你的手下是群卑鄙的懦夫,可耻地伏击了他们。”
她迷惑了。如果只死了五十三个人,她可以试图说服乙天卓,但三百四十六个人……
“卓……”她凝视他,像十年前一样凝视他。
“交出凶手来。”卓的眼睛和她的眼睛相遇,缠绵了一刻,透出一阵光亮,不过转瞬即逝。他的语气变柔软:“把他交出来,涟川就能免于生灵涂炭。”
金思猛地转身面向他的长官,鼻中喘着粗气:“乙支大人,他们像杀狗一样屠杀了我阿弟,还有其他三百多名兄弟。”
卓避免与部下的眼光接触,仍然对她说:“泉将军,将行凶之人带来,我会在这里处决他。之后,我考虑宽恕你们的错误。”
这是仁慈……大大的仁慈…………但她仍然无法送出与自己生死与共的兄弟。她做不到:“卓——”
“泉将军,”乙天卓打断她的话,“将行凶之人带来,那位一只耳朵的懦夫,否则我别无选择。”
“你有的选。卓,你是大丽人。放过我们一次……”她听到了自己的恳求声。这让她无比诧异,骄傲的泉家人从来不低声下气。
“明天——必须送来凶手,否则就是毁灭。”
“我请求单独与你对话。”
她的卓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环视身边的人:“你们都退下。”
金思恶狠狠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和巨人、钟涛一起,不情愿地离开大帐。
等大帐内只剩下他们俩……她慢慢地靠近卓,眼中噙着泪水。卓的眼睛肆无忌惮地凝视她。两人的眼神**,分开,再次如水乳般溶在一起……他缓缓地站起,眼中全是忧伤,还有喜悦、释放……
她先开了口,眼泪和眼睛分离,坠落在地:“卓,我等了你十年。”
乙天卓脸上的肌肉在颤抖,忧郁的脸变得松软:“泉男皂,你喜欢的乙天卓死了,留下的是这个扭曲、丑陋的灵魂。”
这句话令她痛哭失声。她看到了悬挂在他身后的玄琴,上前握住他的手:“你永远是我的卓……”
“不。”他冷酷地推开了她……他的视线停在她的肩膀上:“你的胳膊?”
“断掉了,还有我右边的身躯。”她抹去泪水,“从蜈蚣山的悬崖跌落后,树枝救了我。”她唯一的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卓,你不能杀死同胞。”
“我不是叛徒。”他面无表情,“是你们逼我这样做的。”
“没人逼迫你。你总会有选择。”
“我选择给我的亲人复仇,选择带我阿妹回家。我有什么错?!”
“如果大丽灭了,哪里还有你的家?”她的手摩挲着他的臂膀,给她带来无数美好感觉的臂膀。她陶醉于其中。
“在你父亲和兄长们杀死我父亲时,我就没了家。”他的牙齿咯咯响,“他们还囚禁了我阿妹。我就是要毁灭你们泉家。”
“啪——”她抽了他一巴掌,“你是要毁灭整个大丽——你的祖国。”
乙天卓没看她,静立无语。
她掏出手帕,轻轻拭去他嘴角的鲜血:“卓,想想我们……想想你父亲,他不愿看到你带领中国人毁掉自己的祖国。”
乙天卓的脸有如石刻:“你竟敢用我父亲的名字要挟我?”卓的鼻孔张大,鼻息似乎都是冰冷的。他蛮横地推开她的手:“请你离开我,立刻。”
“我从来没想要——”
“走,泉将军,否则我会马上下令攻下你的涟川,或许我还会亲自带队。记住,明天之前把独耳的懦夫带给我。他杀死我三百四十六名兄弟,我必须给活着的兄弟们一个交代。你不送来的话,就会失去涟川,付出血与火的代价!”
回去的路上布满荆棘。直到出了营帐,她的头依然在混沌中,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当下,她放弃了对胜利的全部希望,她阴郁地意识到。如果战斗,他们只是在寻求死得其所,像大丽男人一样,而她并非男人……
夕阳沉入西侧的丛林中。她坐在马鞍上,高高低低,头疼得像在被人不停地猛击。震霞将军维护她的手下,这也是他们誓死跟随她的原因。但他们大多数是像奥冲一样的傻瓜,无畏的傻瓜、忠诚的傻瓜,归根到底还是傻瓜。难道要把他们交出,把跟随自己一辈子的兄弟交出?
这里离平壤遥远,离冬比忽更近些,向北只有五十里。乙宏安早死了,但这里仍然是他的天下。南境的山、南境的树、南境的狼叫,还有这里不友善的人们。
这里不属于他们。她朝城墙走去。涟川城是由长满苔藓的城墙围着一座低地建成的,四面都是地势高的大道。这注定了涟川只能攻不能守。她来到城墙下,看到外围依着地势布成着椭圆形防御。聋子钟涛的工作总是一丝不苟。城墙有两个大门:南门和北门。每个大门都由一对方形木塔保护着,周边都有巡逻哨兵。这是一座古老的城堡,但它并不坚固,注定会被攻破。
等她和钟涛回到城内时,集市内挤满了惊慌的人。她的手下全副武装,在城墙上跑动、警戒。老百姓们则满面惊恐,交头接耳。他们围上来,一个老头儿大声嚷嚷:“泉将军,离开涟川吧,你们给我们带来了杀戮。”
众人群情激昂,都喊叫着让他们离开。
愚昧的人们……如果她离开了涟川,等待他们的只有死亡。奥冲一记重拳结结实实地打在一个正在叫喊的年轻人脸上,才让众人安静下来。
她连忙示意奥冲住手。放弃城池?涟川是灌奴部的地界,乙天卓或许不会屠杀他的族民,但是他的手下会,尤其是与那死去的三百四十六名红袍子更亲近的兄弟们,他们会把这里变成一片屠场。
钟涛示意军士驱离百姓。“泉将军,放倒旗帜吧,我们无法抵挡唐军。盖苏文大人也不会因此责怪我们。”
盖苏文大人不会原谅她的。自从她放弃十万大军后,父亲就把她当成了一颗无用的棋子,发配她来守这座不起眼的城池。
“你再也不是震霞将军,”当她拖着残躯来到会庆殿时,父亲严肃地告诉她,当着所有大臣的面,“再也不是。”
相比于其他人,父亲对她的惩罚很仁慈,所以她应该非常庆幸自己被发配到涟川。她年轻时见惯了生死,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将军,觉得那只是见到双神早晚的问题。现在她再也不这么觉得,每个生灵都值得被认真对待。她在涟川的十年中,小心经营,珍视百姓的生命。
于是她爬上城墙,召集所有兄弟。她站在装满猛火油的木桶上,让所有的兄弟都能看见她。“兄弟们,”她喊道,“唐军来了,带着两万人。”
奥冲首先抽出长剑:“战斗!我们要战斗!”
“不,”她制止了奥冲,“我决定献出涟川城。”
奥冲像第一次认识她一样:“将军……您是要我们丢盔卸甲,祈求饶命吗?”
“不,”壮汉习力用带着缺口的环首刀敲打着丑陋的盾牌,“绝不。”
矮子胡立刻附和,他身材的宽度和高度一样。“不!”他声如雷鸣,他也跟了她十几年。他虎背熊腰,比在场所有人都矮出两头,却比任何一个人都强壮。“绝不!”
“我们打不过这么多敌人。”聋子钟涛平静地说。
“懦夫!”奥冲把剑搭在钟涛的肩膀上,“他们来多少,我们打多少。敌人越多,荣耀越多。我们将被后人传颂。”
“不,他们只会传颂我的愚蠢?还会搭上上万平民的性命。”她绝对不能这样做。乙天卓说他已经死了,而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震霞将军也早已离开。
她不准备死,不是今日,也不是此处。见过卓后,生存的欲望变得如此强烈,以至她自己都感到羞愧。“后人不会传颂我们,只会骂我们葬送了百姓的生命。把涟川还给乙宏安的儿子乙天卓,我们撤回平壤。”
“将军,”钟涛不安地问,“盖苏文大人——”
“我来面对,一切罪责我来承担。” 她对所有的兵士们喊道,“听我的号令,明日打开城门,交出武器。兄弟们,我们回家!”
一些人默不作声,更多的人一起欢呼:“回家!回家!”
在涟川的最后一晚,泉男皂心神不定。她再次睡到了城墙上。这是不安宁的一夜。她躺在干涩的牛皮垫上,目光陷进树木和黑影中。月光下,远方是层叠的山丘,还有白雪皑皑的峰顶。慢慢地,她意识到周围的树正在缓缓地靠近。
它们靠近得越来越快,如汹涌的灰色海水般向她涌来。
泉男皂满脑子都是乙天卓,十年前的,还有现在的……他的手、肩膀、白发,还有唐军红色的大营、金思的长剑、城中的百姓……
乙天卓站在城墙下,致命的树木露出致命的利齿,朝他袭去。她能看到他满头的白发、细长的身躯和忧郁悲伤的眼睛。
她要解救他。
她从城墙上软绵绵地跳下,身上什么都没穿,就像她出生时一样。
她跑过一片空地,跑向她的卓,树林随之后退。她踩着湿软的泥土,离卓越来越近。她的卓却拔出长剑,动作无比优雅。他挥起长剑,穿透了她的胸膛……疼痛随之而来,她的身体扭动着……很快,疼痛变成了甜美,像马奶中加了蜂蜜。
她应该本能地转身跑掉,但她向他贴近。卓拔出剑又砍了一刀,更甜蜜的一刀……一切变得更慢,天与地之间都被金色蜂蜜所充斥,还有无数欢快的泡泡,而她在这甜蜜里前行……奔向她的爱。
她对他大喊,说她爱他。卓听到后,正如她期望的,他扔掉了刺眼的长剑,眼睛里的忧郁消失,代之以愉悦,对着她眨巴眼睛。“皂,我们去杜鹃涧。我答应你。”他的声音在晶莹的蜂蜜中传播,像断断续续、重重叠叠的耳语,又如天籁之音。
她从未见过卓这样的神采。她终于来到卓面前。她踮起脚尖,看着这张她深爱的脸,闭上眼睛吻了他……
一声呼喊突然唤醒了她。
城墙上满是飞奔的脚步声,还有此起彼伏的惊叹声。矮子胡挨着城齿往城墙外看。她来到城齿旁,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过了很久,泉男皂才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血与火。
“唐军大帐起火了。”聋子钟涛走了过来。这是个残酷的现实。红光吞没了南方半边的地平线,红袍子的惨叫在这里都能听得见。烟雾让月亮变得缥缈,遮蔽了整个树林。
“奥冲呢?”她的心在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她转过身,左手抓住钟涛的衣领:“告诉我,奥冲在哪里?”
没人知道奥冲在哪里。火一直烧到了清晨。那一夜,城墙上的兄弟们无人入眠。
等到奥冲归来,朝阳出来了。“将军,看看我的战果。”他在城墙上指着唐军燃烧后的营帐。
“你夜袭了唐军大帐?”泉男皂耗尽了耐心,“奥冲,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一场辉煌的胜利,将军。”奥冲脱去被火烧得残破的衣服,“我只带了二十名兄弟,点燃了红袍子的上千顶帐篷。”
“也掐灭了我们生存的希望。”
聋子钟涛低声咒骂:“莽夫!你闯了大祸。”钟涛第一次变得手足无措,“将军,这该如何是好,如果唐军知道了——”
“他们已经知道了。”她断定二十名兄弟不可能一点痕迹都不留下,“并且很快会扑向我们。”带着血与火。
“没有一点办法了吗?”钟涛问道,“乙天卓会屠杀我们,还有这里的平民?”
即使乙天卓不会这样做,他也不可能约束得住愤怒的属下。
“我们完了,”她悲哀地想,怒视着奥冲,“上千名兄弟,奥冲,”她怒不可遏,“还有上万平民,都会因为你的鲁莽而死。”
“将军,弃城吧。”钟涛建议,“我们绝无生还的可能。”
他们只有两百匹牲畜,许多还是运粮的骡马和驴子。更重要的是,如果他们逃跑,红袍子会迁怒于这里的百姓:“你我都得死,重要的是保住百姓。”
钟涛愤怒地转向奥冲,抓起他的衣领:“就是因为你的愚蠢,将我们全部葬送。”
“我杀死了成千的红袍子,成千的敌人。”
“还葬送了数万男人、女人和孩子。”她怒火中烧,开口时却冷静如冰,“奥冲,你是真瞎还是装瞎?依你之见,我们都变成死人,这就是你想要的?”
“将军,这不是我想要的。”奥冲走近她。他笑了,疯狂地笑,整个城墙上都是他的嘶笑。他拔出短刀:“为了我的双亲,我以一人的命换一千红袍子的命,值了!”他将短刀插进脖颈,利落地往左一横,割断了气管。
她扶住倒下的奥冲,目睹跟随她一辈子的兄弟喘完最后一口气。她身边的钟涛则脸色苍白、满头大汗。
“啊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战号低沉,绵延不绝,让人血液凝固。“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唐军的号角为她的美梦奏响丧钟。
他们难逃一死。
“将军,”钟涛拽住她的衣袖,“撤退吧!”
这会让红袍子更生气,而城里的百姓是他们唯一可以撒气的对象。她不能这样做。
“准备迎战。”她平静地吩咐部下。她走向瞭望塔,钟涛和矮子胡紧随其后。
唐军不断移动,整肃成进攻的方阵,如红色潮水般向城墙涌来。
“这太疯狂了,这是死路一条。”钟涛失魂落魄,手臂不住地抖动。
“作为我的军师,你最好想一个计策。”她命令钟涛,“收敛奥冲的尸身。待会儿我有用。”
她让所有兄弟都爬到城墙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她拔出环首刀,朝他们大喊:“红袍子攻过来了,带着血与火。兄弟们,我不会逃跑!”
“将军,”她手下最好的射手罗翔在人群中发出疑问,“我们能守住涟川吗?”
肯定守不住,但她不会放弃涟川。“我不会抛弃这里的百姓。兄弟们,你们有两个选择。”她指了指城门,“你们可以骑上马匹离开涟川,现在还来得及,我不会责怪任何人。”她的声音变得激昂,“还有一个选择,那就是……追随我,像个大丽男人一样战斗!”
一千张嘴巴同时在咆哮:“战斗,战斗,战斗!”没人离开。
她满意地看着跟随她出生入死的兄弟,欣慰地点头:“那好,准备迎战。”
矮子胡敲出三声连续的鼓声,这是命令众人就位迎战的信号。红袍子的方阵越来越近,她能听见红袍子将官的喊叫,矛、剑的碰撞声和马匹的嘶鸣。
红袍子的马太多,人更多。中间是一万多名步兵,两翼的骑兵大约有一千人。方阵后还有大量的辎重队伍。她看到了抛石机和云梯,心底一凉……让她更寒心的情景出现,乙天卓骑着一匹银色骏马,杀气腾腾地向他们袭来。
突然间,她想到一个疯狂至极的办法。她拉着钟涛到了城墙下,商议了半炷香的时间。
“不可能。”钟涛断定,“根本不可能。”
之后,他们又花了半炷香的时间,把不可能变成了可能。钟涛亲自率人安排布置。
她重新上了城墙,让所有兄弟知道,她在他们身边。
“撞锤!”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他们带来了撞锤!”
无所谓了,涟川肯定会被攻破的。矮子胡坐在城垛上,有条不紊地给铁弓上油。壮汉习力单手抱着一个比她还重的油桶,将其放到城齿下。她新晋的贴身侍从密星躁动不安地在她身边徘徊,手中的环首刀不住地抖动。
这孩子才十六岁,是涟川当地人。她曾答应他的父母,会好好照顾他。他平常表现得很成熟,让人挑不出毛病来,却在这生死时刻展现出真实的一面。他是否有勇气面对即将来临的一切?
泉男皂在城墙上走动。南部城墙是最高点,也是最坚固的堡垒。西侧的城墙最让人担心,矮小且羸弱,守卫塔更是形同虚设。东面和北面城墙够高,也够坚固,且背靠原林,红袍子的攻城队伍无法展开大规模进攻。是西侧城墙,她断定,红袍子肯定会攻击西侧城墙。
聋子钟涛小心谨慎地观察城墙,判断出城墙最先倒塌的位置,然后安排三百多名兄弟在城墙下忙碌。
其他的兄弟也在紧张地备战。一堆堆五尺多高的牛油桶码放齐整,堆积的檑木和滚石占据了城墙上的一半空地,还有干苔藓、淬硬的尖桩、摞起来比人还高的箭矢。
这个时刻,她没忘记涟川的百姓。城墙下,几十个兄弟正催促平民远离城墙,并劝返试图离开城池的人们。这个时候出城,会被红袍子当成猎物一样射杀作乐。
壮汉习力下了城墙,怀抱一个小男童往城中跑,一个妇女紧紧地跟着他。“鬼斧”乐普在集市里搀扶一位老人离开。泉男皂把全城的百姓交给了她最为信任的堂弟泉男正。一旦计划失败,泉男正会向唐军投降,希望这样能换取全城百姓的生命。
城墙上,她指挥众人:“把猛火油送到每个城齿下,每个平台下都要放满十捆弩箭,每人十支长矛,还有备用的盾牌。那儿,快,快!”
一些女人和孩子也要参加守城之战。看来涟川百姓并非全是忘恩负义之人。她让矮子胡和射手罗翔教他们射箭,并安排人把充足的武器送到每个人手中。
几乎就在眨眼间,红袍子的方阵便涌到了南边正门下。涟川的整座城池和红色大军相比,显得异常渺小。钟涛仍然带领兄弟们抓紧最后的时间忙活。密星在不断地颤抖,还尿湿了裤子。
“去把号角吹响,”她告诉不安的侍从,“然后下城墙催促钟涛。”
云层遮住了太阳,天色阴沉。
她先听到了马蹄声,接着是上万红袍子整齐的步伐声,然后是武器、盔甲相碰的金属声响,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逼人。飘动的烟尘使人不容易辨出具体他们有多远,直到乙天卓从整齐的明黄旗帜下现身。
他看到了城墙上的她,举起右手。一通鼓声后,整个大军在城门前停下来。金思骑着一匹高大的杂种马,立在乙天卓左侧,全副武装,全身紧绷。
乙天卓仍然骑着那匹银马。他也武装了起来,穿着一套不同于唐兵盔甲的明光铠甲。那是用金子和银子镶边的蓝釉札甲,像手套一样合身,像原林中的飞燕草,明艳而致命。
整个大军停下后,乙天卓夹了下马。马儿往前,更多的人跟在后面,大约二十个护卫。
乙天卓让马走到城墙下,满怀戒心地站在弓箭的射程之外。
“乙天卓,”她站在城墙上喊,“你的营帐——”
“全部被烧毁,死了一千多名兄弟。”乙天卓喊回去,脸上有种无法协调的愤怒,“又是那个独耳的懦夫。我发现了他的踪迹。”
她让壮汉习力把奥冲的尸身吊下城墙。“乙支大人,”她逼自己改口,“这就是你想要的人。”
金思张开了满嘴龅牙的大嘴:“还有全城的人。”
她的心变得僵硬。“那是不可能的。”她在做最后的努力,“乙支大人,昨夜我听到了你们的惊叫声。那些火光让我也感到害怕,请手下我的歉意。我对这些毫不知情。”
“那是你的火,泉将军,”乙天卓坚持,“这就足够了。”
泉男皂看到过这个冰冷的表情:“如果我的人放下武器——”
“你的人也会得到相应的惩罚。”乙天卓毫无表情,嗓音中没有一丝怜悯。
那意味着兄弟们都得死,还会连累城中的百姓。够了,她受够了这些:“我不会再和你对话,乙支大人。我们都是双神的子女,让双神保佑你我吧。”
“根本没有什么双神。”乙天卓用脚跟碰了下马腹,叹了口气,“我实在不想被迫杀你。”
“我也实在不想死。”
他看了她最后一眼,眼中的哀莫让她绝望:“让这一切尽快结束吧。”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在乙天卓的命令下,红袍子的军队开始攻击。首先是一阵石头雨。
她让密星敲响战鼓,让兄弟们找好掩体。呼啸的石头雨过后,喊杀声响起。她站起来往下看,城墙下,无数红袍子冲向城墙,像密密麻麻的红色蚂蚁,致命的蚂蚁,并且越变越大,越变越恐怖。
三百步……两百步……一百步……已经进入她的射程。敌人在奔跑,她举臂张弩,密星在凹槽里挂上一支弩箭,黑色的箭杆、灰色的羽毛。她瞄准前方,等待,等待——她扣动机关。羽箭“嘶”的一声离弦而出,一名红袍子头部中箭,仰面跌倒。
“兄弟们,为了大丽!”她大喊,“发射!”
城墙上的箭矢如雨般倾泻而下。红袍子虽穿着盔甲,却很少拿盾,中箭之人颇多,留下上百具尸体。
她指挥众人战斗。一团火光引起她的注意。她扭头,发现南门着火了。南门是用精钢包裹橡木建造而成的,还能支撑一段时间。正如她所料,在南城墙遭受较大损失后,红袍子将主力转向西面城墙。她的大部分兄弟在那里守护。
片刻之后,密星的弓箭响了。“我射中一个!”男孩刺耳地嘶喊,“我射中了脖子!”他跳上城垛,以便射得更准。男孩刚把长弓举到肩头,“砰”的一声,箭矢朝红袍子将军射去。
他射偏了。
他下方的弓箭手却没有。
胸部中箭的密星一声没吭,脑袋朝下从城墙上栽落,之后是一声沉闷的撞击声。西边城墙上着了火,冒着黑烟。由木头和泥巴搭成的城墙无法抵挡这样的大火。西边城墙快塌了,她看了眼死命忙碌的聋子钟涛,命令所有人从城墙上撤下,在城墙下迎接冲入城内的红袍子。
正如她所估计的,城墙倒塌了,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城墙倒塌时,一束火焰呼啸着窜出,声音如此响,甚至盖过了红袍子的战鼓,之后是冲天而起的灰色烟尘。红袍子踏着倒塌后的废墟冲进来。
废墟是他们最后的战场。
钟涛对她点头示意,泉男皂马上明白,他还需要一些时间。
她必须顶住。
红袍子排成紧密队形冲向废墟,横刀高举过头。他们一边用华语尖声呼叫,一边攻击大丽的男儿们,用矛刺戳,用刀斧挥砍。兄弟们的鲜血疯狂地流泻,兄弟们在拼死坚守最后的防线……刀剑相撞,鲜血四溅……兄弟们快顶不住了,渐渐往后撤去。泉男皂拔出环首刀,冲向红袍子。
幸存的左手探到腰间。飞刀出鞘,并被迅速掷出,正中一个红袍子的眉眼。第二个和第三个红袍子冲过来,她的环首刀和横刀相撞。第二下,她迅速劈开红袍子的头盔;第三下,她将环首刀嵌入对方脖子中,对方原路滚下废墟。在她忙着和第三个人交手时,第四人的横刀直奔她的胸口。横刀快要击中她时,袭击人的脸上中了一把斧子。
“鬼斧”乐普上前,刚刚从红袍子的脸上拔出斧子,胸口上中了一支长矛般粗硬的弩矢,将他整个身体带下废墟。
矮子胡及时带着兄弟们顶了上来。一炷香的工夫,前面的情况全变了。上百名兄弟在废墟上被红袍子逼退。她看到一支槊刺穿了矮子胡的肚腹,力量很大,甚至把他挑到了空中。一个唐将出现,那意味着乙天卓离她不远了。
“咱们的人要崩溃了。”壮汉习力出现在她身边。
“坚持下去,”泉男皂命令他,“直到我看见乙天卓。”
一切发生得非常快。一个兄弟倒下,另外一个马上把口堵住。兄弟们的数量太少,无法支撑太长时间。在她试图放弃时,她看到城墙外竖起了明黄龙骑和白底雄鹰旗帜——乙天卓来了。
她马上让兄弟们组成椭圆阵形,有秩序地后撤。他们放弃了这片废墟,留下了几百具大丽男儿和中国人的尸体。红袍子手持横刀猛扑而上。壮汉习力、射手罗翔和她一起,气喘吁吁地撤退。
城墙失守了。
红袍子冲向集市,散向各个角落。她和数十名兄弟闪进集市广场上的塔楼。
“点火把。”等他们登上三层高的塔楼,泉男皂吩咐兄弟们。四支火炬放在火堆边,头上包着蘸了油的破布,火焰腾跃而起。她用左手从箭袋中拽出一支火箭,引燃它后交给罗翔。
她从窗户中看到了金思,龅牙的身后站着乙天卓。金思的烈马踩踏着兄弟和敌人们的尸首,肆无忌惮地屠杀仍在喘息的受伤兄弟。
射手罗翔沉着地将火箭搭上弓弦,引弓,瞄准,发射——箭支拖着一束火尾飞速向下,钉入集市左侧的木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桶内装满了牛油和灯油,木桶两侧还放着树叶和干柴。
“继续,”她催促,“继续射。”二十多支火箭被射往高处,划出弧线,坠落在木桶前。
风刮得恰到好处,城墙下的道路被火焰包裹,红袍子只能从集市里的一条狭长道路冲进城里。
正如她和钟涛所料,金思和乙天卓夹紧马腹,快速向他们袭来。
近了,更近了,成败在此一举。
她的心怦怦直跳,似乎要跳出胸口。兄弟们和上万涟川百姓的生命寄托于接下来的一瞬。
乙天卓到了正确的地方——
她接过壮汉习力的号角,猛然间吹响战号,号声绵长而低沉——这是给钟涛等人的信号。
两下心跳后,乙天卓脚下的地面先发出一阵“吱嘎”声,随后是“哗啦啦”的崩裂声。
乙天卓的马惊恐地抬起前蹄,在原地打转。脚下的土地像有了生命,摇晃了几下,宛如泉男皂跳动的心。
地面最终坠落,乙天卓未能幸免。一声“铛”的巨响后,空气中充满灰烬与粉尘。
击中他了!泉男皂此刻既欣慰又心痛,既放松又焦躁。
她通过密道,以最快的速度来到坠落之地。乙天卓仰面躺在一片废墟上。微弱的阳光射进来,仿佛给他裹上了一层轻柔的无用盔甲。
乙天卓大声咳嗽了几下,撑起身体,半跪在废墟上,马儿在惨烈地号叫。
卓的眼睛和她的眼睛相遇。“泉男皂,”他的声音很低,但仍然浑厚并富有穿透力,“干得好。”
“把他捆起来,快。”她顾不得许多,命令习力和罗翔。
等他们押着乙天卓来到地面时,他们十几人被上千名红袍子团团围住。长矛和横刀的尖端几乎刺入她的喉咙。他们不敢把武器插入她的喉咙,因为她的刀压在红袍子主帅的脖子上。
残暴的金思一刀砍下钟涛的头颅,怒视她,带着满脸的阴沉和狂暴:“放开他,女人,我保证给你一刀痛快的!”
她把刀压得更紧,乙天卓的脖子上渗出血来,却让她更痛。“停止行凶!再靠近一步,你们主帅就会挨上另外一刀。”
上次在营帐中见到的巨人出现了。他慢慢地放下横刀,两手摊开,示意众人后退:“泉将军,不要妄动!放开俺家主帅,有话好好说!”
“卓,”她在他耳边说,“你要凶手,我给了你,还有他的尸体。”
乙天卓的身子和脸庞一如既往的僵硬:“泉将军,他夜袭我军营,烧死了我很多兄弟。”
“一千两百二十一人,”金思喷着唾沫,“加上被伏击死去的三百四十六名兄弟,这一千五百多人都要算到你头上、你手下的头上,连带全城的百姓。”金思恶狠狠地说。
“金思,你他娘的给我闭嘴!再敢说我砸烂你的头!”巨人的胡楂在颤抖,“乙支大人在她手上!”
“卓,为什么不来找我?”她听见她的声音在颤抖,“而是一味地打击我?为什么?”
“我有上万名兄弟,”卓的声音带着无奈,“我需要给他们一个交代。”
“拿整座涟川城老百姓的性命作为交代?”
“如果有必要的话。”
“我认识的卓不是这样的人。”泉男皂庄重地说,“我的卓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像他父亲一样珍惜荣誉,守卫忠诚,从不滥杀无辜。”
“也许吧。这曾是我的活法。是的,这是我以前的活法,我可能还有这些东西。但它们不能给我带来正义。”乙天卓的身体抖动了下,“我渴望正义,我要争取,我已经陷入太深……”
“不,”她举着环首刀的左手发麻,“你总会有选择的。”她说,“退兵吧。”
“不可能。”他斩钉截铁地拒绝,“天师必须得到正义和复仇,否则我再也无法统领他们。”
“卓……”
“要么杀掉我,要么投降。”
“然后看着你杀尽我所有的兄弟,还有城中的百姓?”
卓的手在颤抖,一如在悬崖上抓住她的手时:“泉男皂,我快要给我家人带去正义了,快要解救出我阿妹了。我不能失去这些……”
“即使是为了我?”她做出最后的努力。
“也不能改变。”
泉男皂的心像被突然出现的魔鬼摘走了,凶神恶煞的魔鬼露出血红的牙齿嘲笑她。
“你要以血还血,要正义,要复仇……”环首刀从她手中滑落,她松开了卓的脖子,“我给你……”
乙天卓觉察到了异常,猛地转身面对她。她手中多出一把匕首,乙天卓的眼睛睁大,充满慌张——
“卓,是我命令奥冲伏杀了你的三百四十六名兄弟,也是我命令奥冲放火,杀了你一千多名兄弟,都是我……”她大声说,让所有人都听见。
太阳战胜了乌云,射下柔和的光线。她举起虎头匕首,**的钢铁泛出耀眼的光芒。她凝视他的眼睛,让她深爱的眼睛……
周围都是血与火,濒死的兄弟在呻吟,倒塌的城墙冒出让人窒息的黑烟。他是大丽男儿,却给他的国家带来了死亡和毁灭。她想厉声尖叫,用最恶毒的言语威胁他,但不知为何,她听到自己吐出了最柔软的话语:“我的卓……你不该……”
杀死他!为了国家!为了同胞!她该杀死他……她举起匕首,想插进他的胸膛。杀掉他!她听见心在怒吼……但是……不知为何,她的手指却把匕首尖端压进自己的脖子……
“这样,乙支大人就得到了他应得的正义和复仇。”泉男皂轻声说。
“啊——”乙天卓失声喊叫,身体猛地抖动,像被箭矢射穿了胸膛。
他用身体倚住她,烟雾熏得他眼中盈满泪水。
她的脖子开始抽疼。她拔出匕首,血喷了出来。她再次插进去,这次没了感觉,只有乙天卓疯狂的叫喊。
“卓,我像个傻瓜一样爱着你……”她幽幽地说,血雾遮挡了她的视线,挡住了她深爱的乙天卓。
乙天卓终于挣开绳索,抢走了匕首。
她的身体像羽毛一样倒下。乙天卓扶住了她。
她的眼睛闭上,又缓缓睁开。
“卓……”她气若游丝地说。
“别说话。”乙天卓脸上的每寸皮肤都在颤抖。他用残缺的手压住她的脖子,试图阻止剩余的鲜血流出。他咬着嘴唇,阻止自己哭泣,却挡不住泪珠串串。
“卓,还记得汉风苑的对拜吗?那场景在我梦中出现过无数次。如果是真的……该有多好!你还夸我漂亮,我特别开心……还有杜鹃涧、小木屋、晚上的繁星……”
他猛烈地点头。
“如果我们没离开该有多好……”她的声音变得微弱,“你给我讲的故事……卷发女孩、王子,还有他们的宝宝,他们生活在一起了吗?”
“嗯!”他郑重地点头,眼泪滴在她的脸颊上,“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她咧开嘴开心地笑了。十年来,这是她最开心的时刻。她感受不到身体,只能努力张开嘴……乙天卓眼中再次充满温柔,还有她最期望的爱意:“别说话,我会把你治好……”
她叹了口气:“记住,来世……来世我会在杜鹃涧的木屋等你……我会头戴蓝玫瑰做成的花环,这样你就不会错过我……更不会在亲吻时把头……转过去。”
乙天卓哭喊着抓住她的双肩,发疯般地摇晃她:“我错了,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回到杜鹃涧!我们一起生活……你给我活下来!皂……我的皂……”
可惜乙天卓的声音在她耳朵里渐渐变弱——变弱——
过了一会儿,她又醒了过来。她努力举高手……
乙天卓连忙握住,她的手贴在他脸颊上。
手指轻动,她抚摩着这张她深爱的脸……幽幽地叹了口气:“卓,你这头笨鹿……”
她闭上了眼睛……色彩、声音、情绪渐渐流逝……
随后是彻底的虚空和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