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纸做好, 接下来便是制作模型实验。

姜照是个行动派,说干就干, 立刻锯木头磨木头, 忙得热火朝天。李承乾看得眼热不已,很想参与,可惜他不会,甚至连旁观都不行, 因为天色渐晚, 他要回宫了。

“姜先生, 那我便先走了。”

姜照头都没抬:“快走快走。别挡着我做事。”

李承乾:……刚刚还拉着我探讨图纸呢, 别提多热情了。转眼就嫌我碍事。又一个用完就丢的。哼。

李承乾依依不舍离开,回到马车上,还忍不住时时回望。抱春蹙眉:“这位姜照确有些本事,就是说话太不客气了些。怪不得都水使者担心他冲撞小郎君呢。”

李承乾无所谓摆摆手:“这有什么, 我还经常跟阿耶这么说话呢。”

“这如何一样。”

李承乾挑眉:“有何不一样?你也说了他有本事。有本事的人有些脾气不是很正常吗?他有这个资本啊。更何况他也是想早点为柳叶村解决问题,不算冲撞。至少比我好多了。”

抱春:……你可真有自知之明。

回到东宫,用了晚食睡了一觉, 次日学完文武功课,李承乾又往宫外去, 直奔姜照住处。此时,姜照已将高转筒车嵌入等比模型, 控制着水流正在实验。但见筒车随着水流转动,将低处的水源源不断输送至高处。

“成了!成了!”姜照大喜,“终于成了!”

李承乾也欢呼起来。

姜照听闻声响回头:“小郎君?小郎君是何时走的,我昨夜将高转筒车的部件都做出来后,还想与你探讨下呢,结果发现你竟不在。”

李承乾眼神幽怨:“昨日傍晚便走了, 还是你赶我走的。”

姜照坚定摇头:“不可能。小郎君如此大才,我恨不能日夜与你商讨交谈,怎会赶你走?小郎君是不是记错了?”

李承乾:……

行吧。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模型实验成功了,是不是就能进行实地实验?

答案:是的。

但姜照可以搞定等比模型,一个人却难以搞定偌大的实体。准确说,即便能搞定,耗费的时间与精力也非是一个简单的筒车模型能比。

李承乾做主,将都水使者唤过来,由都水监配合姜照行事。模型已经有了,只需要等比放大。当然或许中间还有一些细节与尺寸需要把控,但都有姜照在旁,不必太过担心。

至于其他,李承乾也没法时时盯着,只能一再嘱咐都水使者。

如此过了数日,高转筒车终于完工。

一行人来到柳叶村,姜照在前面指挥安装,并亲自上场整合与调试。李承乾站在后方等待。

村民们几乎全部出动,都跑过来看热闹,一个个激动万分。这可是关系他们往后世世代代农田灌溉之事啊。

“没想到这位小郎君跟姜先生认识啊。”

“所以小郎君指的帮忙也是找姜先生吗?”

“姜先生居然真的想出办法了。”

胖婶得意洋洋:“都说了姜先生可是厉害人物,他既答应下来,必定会做到。偏你们不相信,怀疑这怀疑那。也就是有我们家大勇在中间说和,要不然就你们这态度,姜先生早恼得不愿接咱们这档子事了。要我说,这是多亏我们家大勇。”

柳父柳母蹙眉,忍了又忍,到底忍住了,没出声。但总有瞧不惯她这副模样的:“现在说这话未免早了点,还不知道管不管用呢。咱们从前也不是没弄过筒车,不全都没成吗。”

胖婶横了那人一眼,没搭话。这话可不好搭,不到最后关头,谁敢保证一定能行呢?不怕立马被打脸吗?

众人聚精会神看着,连家里的活都不管了。

“安好了。安好了。”

“姜先生在指挥人尝试呢。”

“看,水里的轮子在转。动了动了,竹筒动了。”

“往上了往上了。”

“出水了!这么高的高度,竟然提上来了!”

啊啊啊啊——

欢呼声此起彼伏,村民们你握着我的手,我握着你的手,激动不已。

成功了,真的成功了,这代表什么?代表他们今后,包括他们的子子孙孙再不必辛苦下坡挑水,一寸寸浇地了。想到这些年的辛劳,不少人喜极而泣。

村长比他们更兴奋,对着李承乾与姜照连连跪拜,又对今日前来帮忙的人一个个鞠躬致谢,老泪纵横:“有水呢。我们柳叶村的田里终于有水了。我们村再也不必提桶挑水灌田了。我们也可以向别的村子一样用上筒车了。”

“恩人,诸位都是我柳叶村的恩人呐。几位恩人这边请,忙碌一日,正当用饭之时,若不嫌弃,不如在我家用顿便饭吧。诸位已经大半日没用吃食了,定然腹中饥饿。”

李承乾张了张嘴,他没怎么出力,站在一边观摩,还有抱春的点心投喂,真不饿。但显然姜照等人已经疲累不堪,饥饿难耐。

咕噜,姜照的肚子非常合时宜地发出声音。他无奈笑道:“那就麻烦村长了。”

“不麻烦,不麻烦的。家中已经准备好了,几位过去便能吃上。”

村长连连摆手,将众人领去自家。

留下的村民们还没从兴奋劲里缓过来,甚至有激动地,已经跑入筒车出水口,用双手去接:“水,是下面河里的水,真的提上来了!”

胖婶扬眉:“现在你们没话说了吧?”

众人一顿,纷纷喜笑颜开:“你说的对。姜先生是好人咧。”

原先回怼的人也不再多言,总归他们的问题解决了。这就是好事,捧捧胖婶又何妨。

“姜先生果然厉害。以往我们也请过别人,皆是一看我们水位与田地的高度就摇头说不成。”

“谁说不是呢。这位姜先生真有本事,要不怎么人家能帮都水监的官人做事呢。”

胖婶眉飞色舞:“还不是有我们家大勇,要不是我们家大勇把人请过来,又几次求人家帮忙,人家会来吗?还不都是看在我们家大勇的面子上!”

众人点头,连连看向叶大勇:“大勇,你是怎么认识姜先生的?”

“是啊,大勇,姜先生真厉害的人物,你如何跟他有来往的。”

叶大勇嘴角一扬:“我日日在外头跑,可不是白混的,交的朋友多,就这么认识了呗。”

“大勇真能干。”

“我就知道大勇不一般。别看他平日不下地。但地里那点活谁不会啊,干得好又怎么样,不还是跟我们一样,一辈子守着这点粮食。年成好还行,年成不好饭都吃不上。

“像大勇,认识的人多,谁指点一下找个别的营生岂不更好?若是能似姜先生那般帮都水监的官人们办事,那就更强了。”

“那何止是强,不知比我们强上多少倍呢。”

胖婶越听越高兴,意味不明的眼神扫向柳父柳母一家:“所以啊,有些人没见识,就知道找地里干活狠的,还嫌我们家大勇天天只知道出去混。大勇那是去混吗?那明明是去闯。不拼一拼闯一闯,怎么给自己挣条路呢。看,若不是我家大勇,村里取水灌地的问题能解决?”

柳家人相视一眼,皆是摇头,不发一言。

总归旁人如何不重要,关键是过好自己的日子。

胖婶以为他们心虚,越发来劲:“可惜啊,现在后悔也晚了。现在我们家大勇可不是一般人家的姑娘能配得上的。”

柳父柳母暗自翻了个白眼。

但总有愿意捧着的,笑嘻嘻说:“那是。大勇跟姜先生关系这么好,指不定过两日也能跟姜先生一样去给都水监的官人办事呢。办得好了,是不是也能谋个官身?那肯定不能再娶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不般配。怎么也得是个官家女子吧。”

胖婶也憧憬着,很是飘飘然,甚至转头开始询问叶大勇:“我觉得这话说得没错,你要不去跟姜先生说说,也在都水监混个活儿干?”

叶大勇脸上的笑瞬间僵硬起来,他瞄了眼热情吹捧的众人,悄悄拉了拉胖婶,及时转移话题:“大伯请姜先生他们吃饭呢,咱们也过去吧。”

本是想趁机脱身,终止话题,哪知这话一出,众人是不追问他给官家干活的事了,又将热情转移到另外一面。

“对,姜先生还没吃饭呢。我家还有一条鱼,在缸里养着,我去给姜先生送过去。”

“村长那边什么都准备好了,用得着你送?”

“你懂什么。这顿用不着,可以给姜先生带回去啊。虽说姜先生收了我们的钱,可你瞅瞅这筒车多复杂多大,用的木材跟匠人的工钱就不少了,今儿还请了好几个人来安置。前前后后忙活了大半天,更别提为了设计这个,姜先生还费了两个多月工夫。那点钱真不亏。”

众人恍惚回神:“是呢,早几年想请人做个筒车,没成功呢,还花了一笔。这个好歹成功了,不管花多少都值。”

胖婶笑逐颜开:“那你们之前还嫌银子给的太多太贵。”

“这……这不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担心成不了事吗?谁家出的不是辛苦钱。我们知道错了。错怪了姜先生,是我们不对。”

“还错怪我们家大勇了呢。我们家大勇好心好意为全村,还被你们说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有些人私底下怀疑是他跟姜先生合伙骗钱。现在呢?瞅瞅这筒车!要不是我家大勇,你们自己去请人,别说请不请得到,没个七八十两,人家愿意接这个活?”

“对对对,是我们错怪大勇。你等着,待我们给姜先生送完东西,也给你们家送去。是要多谢你们家大勇。”

“哎呦,我家里还有一筐鸡蛋呢。”

“我也回家找找,看家里有什么能送的。”

叶大勇忙上前阻止:“不用了。姜先生既收了钱便不会要这些东西的。你们都回去吧。大伙儿也都没好好吃饭,都回去做饭吧。”

“这怎么行,要送的,一定要送的。”

叶大勇还要再说,被胖婶一把拉住:“你是不是傻。她们嫌家里好东西多,就任她们送呗。姜先生不收岂不是更好。你收下啊。反正她们说了要感谢你的。”

叶大勇又气又急,焦躁起来。

他是不想要东西吗?没人比他更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不能让这群人把收钱的事嚷出来。大伯那边也得去盯着才行。

“娘,你知道个屁!”

叶大勇一跺脚,转身匆匆往村长家去。

胖婶怔住,以为他要去阻止大家送礼,再次拉住他:“你这孩子怎么傻了,白送上门的东西还不要,不许去。”

双手将他拽得死紧,叶大勇抽了好几下都没抽出来。

叶大勇:!!!

等他终于抽出身来,赶到村长家,门口已经围了一圈人,人人手中拿着东西,鱼肉鸡蛋全都有。

“多谢姜先生呢。这些送给姜先生。”

“辛苦姜先生了。姜先生厉害,这么多年,没人能解决的问题,竟让姜先生解决了。”

姜照连连摆手:“非是我解决的。我琢磨了两个多月一直未能成功,这高转筒车的法子是小郎君想出来的。”

“小郎君?”

众人一愣,纷纷将目光投向李承乾。李承乾笑眯眯摇头:“也不是我。我不过出了个主意,图纸是姜先生制的。”

“不不不。”姜照反驳,“若无小郎君的主意,我怎能画出高转筒车来?更别说,是小郎君请来都水使者全权配合我。”

众人更懵了:“啊?都水使者?”

“是呢。”姜照点头,“这高转筒车之事从头到尾皆是都水监承办,由都水使者总理,我帮着协助而已。资费也是都水监承担。我可请不来都水监的官人,多亏了小郎君。”

都……都水监?资费都水监承担?

叶大勇暗自惊骇。

众人面面相觑:“那我们给的那四十多两呢?”

姜照不明所以:“什么四十多两?”

李承乾睁大眼睛:“咦?你不是收了柳叶村的银钱帮他们办事吗?我本想着农田灌溉乃都水监之责,还打算回去后同都水监说,让他们出银子作为奖赏发给你,请你把所收柳叶村的银钱还给他们呢。”

在他看来,后世外聘个工程师都得斥巨资呢。姜照这么大本事的人,收四十余两银子给柳叶村解决难题真不贵。问题在于什么都百姓自己解决了,要朝廷何用!朝廷的水部与都水监衙门是摆设吗!

所以他想了个折中的法子,由朝廷分发奖赏给姜照,如此便不必要百姓的银钱了。

谁知……

姜照一头雾水:“银钱,我没收银钱啊。”

村民也懵:“不是你说需要银钱买物品,需要辛苦费吗?我们凑了两三次银钱,共计四十三两呢。”

“啊?我没说啊。我何时说了这话,又何时拿了你们的银两?”

“这……哎,对,姜先生没亲自说过,每次都是叶大勇传的话,钱也是让叶大勇转交的。”

众人恍然醒悟过来,事情的关键在于:叶大勇。

李承乾:哦吼!

叶大勇自知事情暴露,撒腿就跑,胖婶还没反应过来,便见其又被几个村民抓回来。

“叶大勇,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姜先生明明没说要钱,你为什么撒谎,你把钱弄哪去了!”

“合着全是你在里头搅和,还让我们误会姜先生。还钱!”

“对,还钱!”

胖婶冲过来,护住叶大勇:“呸,刚刚还一口一个捧着我们家大勇呢,这会儿就喊打喊杀了。你们就这么信一个外人?他说什么,你们信什么?你们怎么知道他说的一定是真的?

“他说没要银钱,我还说是因为这位小郎君请来了都水监的人,把所有资费都承担了,他不好收钱,又不想还,这才装不知道呢。关我们家大勇什么事!”

众人轻嗤:“你们家大勇要是清白,他跑什么?”

“他哪里跑了?他肯定是有事。”胖婶赶紧将叶大勇抓过来,“大勇,你跟他们说,你没跑,你说啊。”

叶大勇一咬牙:“我没跑,我只是想去找个证人。我有朋友可以作证的。”

胖婶放心下来:“你们听到了,他是想去找证人。”

姜照蹙眉。

李承乾轻笑:“既是如此,那便带上证人一起去衙门说清楚吧。”

“衙门?”

叶大勇顿住,面色大变,忙跑到村长跟前:“大伯,不如请里正吧。咱们这边但有官司,都是请里正解决。让里正前来,我与姜先生当面对质。”

村长与他眼神对视,察觉出他神色中的急切与求助,心下大骇。这孩子莫非真是这孩子骗取乡亲的钱财。

他让自己找里正,是知道自己与里正关系好,想请里正帮忙吗?

村长被自己这猜测吓了一跳,顿时不知该不该答应叶大勇。

答应吧,此事关系重大,他怎能犯这样的糊涂。不答应吧,到底是自己亲侄儿啊。

偏偏胖婶自觉儿子说的都对,一个劲道:“对,去什么衙门,那么远。请里正。我儿子可是有证人的,会怕他。定是他在说谎。

“不愿意还钱就不愿意还钱呗,偏要说自己没拿过,把罪名全推倒大勇身上。你这哪是什么好人,你的心根本就是黑的。亏你还是我们家大勇的朋友呢!”

姜照:???

他跟叶大勇是朋友?他?叶大勇?朋友?

“我与叶大勇不过偶然认识,一面之缘罢了,朋友远远谈不上。”

李承乾好奇心起,忙问他是怎么回事。

姜照言道:“我出门吃午食,正巧听到他与人闲聊,言辞中论及家中情况,他说友人村中有筒车,取水灌田不成问题。不似他们,全需双肩来挑,而且那坡还很高很陡,每每提着水桶上下都十分辛苦,耗时耗力。反正他是干不了这个活的。

“我听得此话,好奇问了两句才知村中如此艰难是因为水低田高的缘故,忽而想起我家乡也有类似的地方。当时我就留了心,也有些想法。如今再碰上,便跟叶大勇说,想去他们村瞧瞧具体情况,看是否能解决。

“后来我忙于参考明经试,便与叶大勇说,得过些时日,待我科考完毕,还需再去他们村多瞧几遍,记录测算数据。他应了,还欢欢喜喜提出到时候仍由他来接待我。有何需求,只管找他便是。”

李承乾目光锃亮。

啧啧啧,这叶大勇居然是如此成为“中间人”的,借着“中间人”的身份瞒来瞒去欺诈钱财。

合着姜照好心好意免费当苦力给柳叶村想办法,却因为叶大勇的一系列操作平白背锅,非但成为拿钱办事的主,差点还被当成骗子。

呵呵!

胖婶叉腰:“屁话,我家大勇可不是这么说的。我家大勇说,你是他千辛万苦请回来的人!是他新交的友人!他是费了许多力气才让你答应帮我们的。请里正,赶紧请里正。让里正给我们做主。怎么会有这么能颠倒黑白的人!”

叶大勇蠕动着嘴唇,被胖婶拽着,自知已无退路,只能顺着胖婶的话一条道走到黑。他可以让友人帮忙作证,若大伯肯在里正面前美言几句,有里正撑腰,说不定就……就能顺利混过去了呢?

李承乾看向叶大勇,又看看胖婶。贼喊捉贼,这话说的可真不心虚。合着自家儿子什么样,你自己心里是真没半点数啊。

他缓缓勾唇:“里正怕是不行。姜照不日便要入朝为官,虽如今任令还未下来,却也是迟早的事,况且他本来便在都水监协助办事。因此现在怎么也算是半个官身。”

他的目光在叶大勇身上扫视:“你们各执一词,必有一人撒谎。若姜照撒谎,此等人品,朝廷自不能录用,且他这等作为,也属欺诈,当论罪。

“若你撒谎,既是欺诈,又属污蔑朝廷命官,罪加一等。你口中说的那位能给你作证之人,若他所说为实情便罢,若他所说非实情,而是作伪,也当论罪。

“此等官司,与你们寻常所遇偷鸡摸狗之事不同,里正自然无法处理,当由长安府衙来管。”

李承乾目光幽冷,冷冷轻嗤:“是你自己走,还是我请人抬你去,你选一样。”

叶大勇不想选,不论哪条都是死路,让他如何选?

他环顾四周,想寻逃跑之机,却发现身边早已被人团团围住,又见李承乾的护卫上前,自知敌不过,身子一晃,瘫倒在地,连滚带爬跪行到村长面前:“大伯,大伯救我。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救救我。我不去衙门,我不能去衙门!”

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