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西坠, 夜色降临, 这场持续了一整天的动乱终于落下帷幕。一切尘埃落定,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孩子们紧绷的情绪得到释放,一个个在长辈的轻声安抚下沉沉睡去。

内侍婢女们却不得空, 忙碌得收拾着烂摊子。被毁坏的草木, 被染红的地面,被砍破的门窗等等, 一样样一幕幕处处揭示着这场战役的惨烈。

李世民揽着长孙氏站在廊下,诉说着今日的过程, 当然把惊险之处全部掐掉, 大致让长孙氏对目前的状况有个了解,却没有避讳自己对齐王与东宫家眷的处置。

“我们攻破东宫和武德殿的时候, 其余人尚在,几个孩子却已经被转移走了。”李世民冷嗤:“将心比心, 我能为你和承乾几人留退路,他们如何不能?所以我早料到他们会有这招,派人盯着他们的动作, 死守各个出口。

“宫里可不比咱们府上, 他要挖密道密室动静太大, 难度太高。他若是帝王还有可能, 但他只是储君,如此做必然会被父亲得知。

“因此他们能逃生的路径就那么几条,我让人及时拦截,就地斩杀。唯有李承道在侍卫的拼死相护下突围。不过如今长安皆在我掌控之中。天罗地网, 他想逃离出京, 那是痴人说梦。”

长孙氏轻轻点头, 虽然怜爱那些孩子,却也明白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的道理,只在心里叹息一声,没有置喙。

两人又温存了一阵,说了些闲话。李世民便将整顿宏义宫之事全权交给了长孙氏,起身离去。但他仍旧记得赶在早食前回来,与家人一起用餐。

饭后又要匆匆而去,毕竟大战虽已结束,后续事情还多着呢,桩桩件件都需他来主持,他做决定,这可不是三两下就能解决的。

怎知刚起身便被李承乾拽住衣袖:“阿耶,阿翁怎么样了?他还好吗?”

李世民低头便对上李承乾担忧的眼神,微微挑眉。李渊待李承乾私心过重,难为这臭小子还记着他。转念又想到李承乾在李元方误吞辣椒事件后发表的言论,眼珠转了转,轻轻一笑:“你阿翁没事。除了心情不太好,其他都挺好。”

至于心情不好?遇上这么大的事,自己被儿子逼宫,剑指面门。二儿子杀了大儿子跟四儿子,心情糟糕那是必然的。

“我想进宫看看阿翁,可以吗?”

李世民摸了摸他的头,微微颔首:“可以。”

长孙氏蹙眉:“还是过两日吧。”

李世民自然明白她的顾虑。李渊刚经历人生巨大变故,一时间只怕难以接受,此刻他的情绪定然大悲大恸。他如今对李建成李元吉是个什么态度未知,对李世民何等态度也未知。倘若他对李世民有怒有怨甚至有恨呢?会不会将这些发泄在李承乾身上?

李世民拍了拍她:“无妨。宫内各处关口要道都安排了我们的人,甘露殿内侍宫婢死伤无数,如今这些全是新换上的,每个人都需有我首肯才能放入内殿伺候父亲,柳宝林也一直在旁边守着。出不了什么事。”

他这一天一夜可不只是勤王救驾这么简单。他做的事多了去了。这么好的机会,他怎会单纯以救驾结束?所以长孙氏担心的事绝不会发生。

更何况李渊对承乾总归是有几分疼爱的,不至于做得太过。尤其他并非蠢人,他会看清如今时局。既能看清,便不会妄动,尤其是对承乾。

***

甘露殿。

李渊躺在**,梦魇不断。

梦中,他见到了已故多年的亡妻窦氏。

窦氏满脸泪痕,神情悲愤:“当年我病重,临别之际曾与你说了什么,你又是如何答应我的,你还记得吗?”

面对如此质问,李渊张着嘴,良久才艰难回答:“记得,当然记得。

往事回现,李渊的思绪一点点飘远,飘向十一年前。

彼时,杨玄感反叛,隋室纷乱已可见一斑。天下局势即便尚未到达后来那等糟糕的地步,却也好不到哪里去。窦氏清楚他是有野心的人,若日后得遇良机,必会趁势而起。

那会儿她已然病入膏肓,却仍旧撑着病体与他分析天下格局,分析世家态度,分析李家当何去何从、如何抉择。

窦氏想了许多做了很多,可以说把自己能想到的,能帮他的都做到了。她叮嘱他戒急戒躁;叮嘱他该进时进、该退时退,叮嘱他小心行事、厚积薄发。

她为他付出良多,处处为他着想,直至油尽灯枯。

那天,她预感到自己即将离别人世,借着回光返照之机与他最后一次长谈,握着他的手声声恳求。她让他答应照顾好孩子,照顾好他们二人的四子一女,不论日后出现何等变故,都不会让任何一人出事。

她害怕有朝一日自己登临帝位,他们的孩子会重蹈杨广与杨勇的覆辙。她让他答应,会做一个好父亲,尽力避免这种事情发生,哪怕当真有这种苗头,也一定妥善处理,从中转圜,将隐患扼杀在摇篮里。

她抓着他的手,殷切叮嘱,苦苦哀求,那是她最后也是内心最深的担忧。

“你答应了,你都答应了,可你是怎么做的?”窦氏泣泪成串,语气之悲怆凄凉直击人心。

他是怎么做的?李渊恍然,双唇抖动,说不出一个字。

窦氏故去第二年,玄霸早夭。其后平阳为了他的大业四处奔走,拉拢反隋义军,更为他在关中打下一片地盘,助他攻破长安。李唐建立后,又为他驻守娘子关,挡住突厥南下的门户。

那些年她受过多少伤,尝过多少苦。若非是几次战事伤了身子,何至于年纪轻轻便辞别人世。

至此他与窦氏的一子一女便这么没了,唯剩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

可偏偏这三人的结局更为惨烈。

窦氏上前死死抓住李渊的胳膊,咬牙怒斥:“你对得起我,你对得起我吗?玄霸与平阳便罢了。大郎二郎与四郎呢?兄弟阋墙,手足相残。你明明早有察觉,早知此等局面,你做了什么!做了什么!

“你说你会从中转圜,你说你会帮他们。可结果呢?你该做的一样没做,不该做的全都做了。若不是你,若不是为了你那点私心,他们之间的裂缝何至于越来越大,何至于一步步走到今日!

“大郎与四郎尽皆惨死兄弟之手,二郎便是还活着,这些年经历的种种,一步步被逼至此,又能好得到哪里去。李渊,你对不起我!几个孩子,你一个都没护住!你把我的孩子们还给我!你把他们还给我!”

她声声控诉,言辞激烈,语气中满满的悲凉与哀凄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掐在李渊的喉咙,即便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个字。

哭着哭着,窦氏眼眶赤红一片,泪滴淌出血色,脸上是两道刺目的猩红。

李渊猛然醒来,惊坐而起,额头汗水淋漓,大口喘息。

“圣人!”柳宝林急忙倒了杯温水喂给他,“圣人可是做噩梦了?”

李渊颤抖地接过水杯,缓缓回神:“朕睡着了?”

“是。臣妾观圣人状态不好,很是疲累,恐圣人一直强撑着身子受不住,便点了些安神香,想让圣人歇息一会儿。是臣妾自作主张,请圣人恕罪?”

恕罪?何罪之有呢。他年岁大了,确实需处处注意,昨日发生之事让他精神紧绷,始终强撑对他没有半分好处。柳宝林此举也是为了他好。

可惜她的好意终究是被辜负了。这一觉他虽确实睡了过去,却并不舒坦,一直被梦魇所扰,不得安宁。

最先梦到李世民没能及时赶到,李建成最终弑父夺位;

接着梦到李世民一箭射死李元吉,斩杀李建成;

然后梦到起兵举事之前那些年,一家人在太原温馨欢快的日子;

最后梦到窦氏。

窦氏……

李渊手一抖,水杯摔落床边,碎裂一地。

柳宝林弯腰收拾好,担忧地看向李渊:“圣人这是怎么了?”

李渊不言不语,神色呆滞。

“圣人可是在为太子与齐王伤心?”

李渊眼珠动了动,柳宝林觑着他的面色说:“太子与齐王毕竟是圣人亲子,圣人难过在所难免,臣妾明白。只是逝者已矣,万望圣人多多保重自己的身子。”

李渊没有回话,起身走到窗前,殿外内侍宫婢忙碌洒扫,可即使他们努力了一夜,李渊仍旧能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的血腥,这些血腥里有奴仆的,有侍卫的,也有李建成的。

柳宝林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是李建成身死倒地的位置,她眸光微缩,转而恢复平静,取了个狐裘为李渊披上:“圣人小心着凉。圣人睡着的时候,秦王来过,叮嘱臣妾好生照顾圣人。”

她从后贴上去,环腰抱住李渊:“圣人一定要好好的,昨日吓坏臣妾了。若非秦王殿下及时赶到,还不知会如何呢。臣妾不怕死,臣妾一条贱命,死了便死了。可圣人九五之尊,不能出事。好在……好在总算化险为夷,多亏秦王。”

李渊转身看着她。

柳宝林并未避讳,抬头直视,眸中一片清澈,就是单纯的庆幸他们还活着,再无其他。李渊想到李建成的逼宫,想到李世民的狠辣,长声一叹:“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兄弟阋墙,手足相残,你可觉得是朕所致,是朕错了?”

柳宝林顿住,这个话题过于敏感,本不该她来谈论,可李渊既然开口询问,她便不能躲避。

“圣人怎会这般想?臣妾懂得不多,但臣妾知道,这世间许多事并非都有是非对错。世事无常,有时即便人人都没错,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结局也不一定会好。这就是世人的无奈。”

她双眼如水,含情脉脉,握紧李渊的手:“所以,在臣妾看来,圣人无错,太子与齐王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或许最初也是挣扎过、纠结过、犹豫过的。而秦王最终斩杀兄弟,也有自己的不得已。一切皆是造化弄人。

“臣妾在娘家时母亲曾教过臣妾,不要沉湎于过去,不要为已发生的事陷入魔障,我们需要做的是向前看,要过好接下来的日子。若前尘往事问心无愧,不必纠结;若过往种种心中有愧,便铭记前车之鉴,往后余生永不再犯。”

问心无愧?他问心无愧吗?

李渊恍惚。

不,他有愧。柳宝林不知诸多根底,不辩朝局明细,事事以自己为尊,自然觉得自己无措。可他知道并非如此。他心里清楚窦氏骂得对。是他没有处理好儿子间的关系,甚至他的所作所为还在中间推了一把。

“阿翁!”

奶声奶气的轻唤响起,二人一回头就看到站在门口探出个脑袋的李承乾。

柳宝林忙招手:“小郎君来了,快进来。”

李承乾入内,手中端着食盘,盘上放着可口的面食与菜品。

“阿翁,我问了殿外的宫人,他们说你还未用早食。这是我从尚食局端来的。”

他一边放下食盘,一边拉着李渊入座:“阿翁吃点吧,不论是你生气还是伤心亦或难过,都不能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哦。饭总是要吃的。”

柳宝林笑着在一旁布菜:“小郎君说得对。臣妾让人取来的饭食圣人不肯吃,只说没胃口,小郎君辛苦拿来的,圣人总该给几分面子吧,不然小郎君可要伤心了。”

李承乾点头:“对,我特意拿过来的东西,阿翁居然不领情

,我可伤心了。”

这一唱一和的,李渊无奈摇头,勉强喝了一碗鱼片粥。李承乾松了口气,又给他倒了一碗。

李渊边吃边问:“你怎么来了?”

“我想来看阿翁自然就来了啊。”

李渊蹙眉:“你阿耶同意你过来?”

“为什么不同意?孙儿来见阿翁天经地义,他凭什么不许?他虽然平日霸道了些,但也没霸道到这个地步吧?”李承乾睁着两只大眼睛,满脸疑惑。

李渊:……问题是平日吗?问题是昨日!

李承乾挽住他的胳膊:“阿翁不会不想见我吧?”

李渊:???

“太子伯父跟四叔都没了,阿翁肯定心里不好受,对不对?偏偏他们都是阿耶杀的,我还是阿耶的儿子。”

李渊恍然,别看这孩子年纪小,其实什么都明白。

“可是,这不能全怪阿耶啊。阿耶若不杀他们,死的就是我们了。昨日我们若不是躲了起来早就被他们杀了。你不知道宏义宫现在是什么样子,凌乱得很,几乎处处都躺过尸体,处处都染过鲜血。”

说到此,李承乾忆起昨日出密道时看到的惊心动魄的场面,不自觉倒吸了口凉气,手中力道紧了紧。

李渊微讶:“他们攻入宏义宫了?”

问完又觉得多此一举。是啊,既是逼宫,既是与李世民的生死对决,又怎会放过宏义宫呢。想到昨日宫中的情景,宏义宫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李渊心脏一跳,不自觉将李承乾揽过来:“别怕,都过去了。”

“嗯,我知道,都过去了。所以我们都要好好的。”

好好的吗?李渊茫然。

“阿翁,我还记得我在水云观跟你怎么说的吗?我早就说过了,阿耶不是你这么当的,你偏不听,闹成这样,怪谁呢。”

李渊身形一晃:“你也觉得是阿翁的错?”

李承乾可比柳宝林干脆多了,毫无顾忌:“当然啊。你是当老子的,太子伯父、阿耶跟四叔都是你的儿子。他们关系不好,肯定是当父母的处理不当啊。阿婆早就没了,自然怨不得她,便只能怪你呗。

“虽然不是每对兄弟都能和睦相处,除父母家人外还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会导致彼此对立,可至少做父母的发现了问题应该做点什么努力一下吧。若是努力过,尝试过,仍旧无法改变,那自然不怪你。可你有努力吗?

“反正我没瞧出来你的努力。既然没有努力过,那为何不是你的错?你可以说不全是你的错,但不能说你完全没错。”

李渊怔愣,柳宝林直接呆住了。

小郎君,你好敢说!

“阿翁,事已至此,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们总归还要好好活下去的不是吗?太子伯父与四叔都不在了,你便是有错想要弥补也无济于事。可阿耶还在呢。阿耶的那份,你想弥补的话还来得及。

“你不能因为太子伯父跟四叔的事就怨怪阿耶,仇视阿耶,更对不起他了吧。你难道想每个儿子都对不住吗?前面都说了,造成今天这样也有你的原因,你不能把过错全推在太子伯父或者阿耶的身上。

“阿耶可是你唯一活着的嫡出子女了。阿耶说阿婆还在的时候,你同阿婆感情甚笃。你若是这样,阿婆九泉之下有知多伤心啊。”

李渊神色微动:“你阿耶说到这些?什么时候说的?”

“昨日啊。昨夜他跟我阿娘闲谈,说了好多呢。那会儿他以为我们睡了,其实我迷迷糊糊听了一些。我听得出来他语气有些伤感。

“他很怀念阿婆在的时候,那时你对他很好,一点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嫌弃他。太子伯父也没有视他如死敌。

“他说他还记得四岁的时候,太子伯父偷偷带他去山上玩。他

不小心滑了一跤,摔伤了脚。太子伯父背了他十几里山路把他从上面背下来。那次的伤很重,他在**躺了好多天,太子伯父为此内疚了好久。”

李渊怔住,隐约回忆起确实有这么一遭。

当时李建成因为自责,死活要守在李世民床边,伺候穿衣吃饭,日日如此,还絮絮叨叨,一个劲说你如今有伤不能这样,伤还没好不能那样。说教起来一套一套的。弄得最后李世民不耐烦,直接把他轰出门。

李渊不自觉露出笑意,转瞬又淡下来。

似这样的日子,从前很多,可如今呢?

“阿翁!”李承乾拉住他的手,“你不仅有阿耶,你还有我。我们往后会好好孝顺你的,尽量把太子伯父跟四叔的那份都带上,嗯,顺便把三叔跟平阳姑姑的也带上。他们做不到的我来。我帮他们一起孝顺你。”

李渊既觉好笑又觉欣慰,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

“阿翁,你往后可别再犯糊涂了。莫再让阿耶伤心,让阿婆伤心,让我伤心,也让你自己难过。我不希望阿翁难过,也不想自己跟阿耶难过。我想大家都好好的,开开心心的。好不好?”

李渊怔忪。

承乾的话,柳宝林的话,过往一家人的美好,昨日的巨变以及梦中窦氏的血泪控诉一幕幕在眼前划过,李渊内心胶着、挣扎、犹豫、彷徨,最后闭上眼,艰难做下决定。

行吧,好好的。大家都好好的。

虽然有些不舍,但李世民走到这一步,即便暂时没有直接开口,可长安与太极宫皆已在他掌控之中,结局明了,一封诏书只是时间问题。

既然早晚要走这一步,与其让李世民来拿,不如他自己主动给。

李渊看了看柳宝林,又看了看承乾,心中五味陈杂。

他已年近花甲,还能得这么一个愿意为她不顾生死的女子以及如此可心的孙儿念着他想着他,总不算太亏,也不算太失败。

至于其他?罢了。就像眼前二人说的那般,人总得向前看,他还有余生,还要好好生活。

或许他可以试试承乾的活法?

想到承乾往日的潇洒自在,李渊暗暗挑眉,可能也不差?

李渊如此思索着,觉得自己是该学着改变,学着释怀,学着放手了。

***

从甘露殿出来,李承乾正准备回宏义宫,老远就见到前面的李世民,刚要挥手打招呼,便听有人匆匆来报:“殿下,找到安陆郡王了。”

李世民当机立断:“走,带我去!”

李承乾:安陆郡王?李承道?

他想了想,偷偷跟上去。

一路来到水泗,一具尸体躺在岸边。

程咬金上前说:“我与老秦是在上游发现他们踪迹的,有我们阻拦,他们那几个人自然不敌,全部战死。安陆郡王惊慌之下不慎落水。水流有些急,瞬间被冲走。殿下交待过,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与老秦不敢耽搁,顺着水流让人寻找,终于找到了。”

程咬金指向不远处的大树:“那树就在水边,长得粗壮,枝丫全伸在河流里。安陆郡王落水后应当是顺水飘到此处,被大树挡住,否则一路往下还不知会到哪里去呢。”

李世民蹲下身,程咬金继续道:“捞上来的时候已然气绝身亡。”

李世民微微颔首,距离他们禀报说发现李承道已经过去两个多时辰,两个多时辰溺水,不死就见鬼了。

秦琼递过去一张纸,禀道:“这是仵作检验的结果。是溺水而亡。头上有撞击伤,该是顺流而下时磕碰到石头所致。脖子一侧有划痕。昨夜我们追击的时候,殿下曾远程射出一箭。那一箭擦着安陆郡王脖子而过,位置与划痕大抵相同。

“不过

发现安陆郡王左胳膊也有伤,却是旧伤,非是近期所致。伤口早已愈合。该是以往摔伤过,当时得到妥善治疗,愈合很好,留下的痕迹较浅,生前并不影响日常活动。”

李世民点头:“李承道曾与承乾一起比拼爬屋顶,从上面摔下来,伤了胳膊。”

秦琼松了口气:“那便对上了。”

程咬金嗤鼻:“作甚这般麻烦。看面貌也看得到啊。虽然在河里泡了一阵,面目有些浮肿,但只是浮肿,又不是面目全非。这完全能认得出来呀。老秦啊老秦,你说你,非得多此一举。”

秦琼扫了他一眼,不想理他。

斩草主根这种事,自然要谨慎点,怎能说多此一举?

李世民也觉如此。确定是李承道本人,李世民松口气,将此间后续交于程咬金秦琼,转身上车,轻斥:“出来!”

李承乾从马车座椅下的箱子里爬出来:“阿耶怎么知道的?”

李世民翻了个白眼:“你一路鬼鬼祟祟跟着我出宫,还摸上我的马车,以为自己做的多精明?马车里多了个人我能不知道!”

李承乾撇嘴:“你知道不早说,还让我在箱子里呆了一路,闷死了。”

李世民咬了咬后牙槽,好容易把火气压下去:“都听到了?”

“听到了。”李承乾低着头,情绪有些低落。

李世民瞄了他一眼,叹道:“可要下去看看,送他一程?”

“不了。”李承乾挪过去,挽住李世民的胳膊,靠着他,“我说过的。死道友不死贫道。若不是阿耶厉害,赢了太子伯父,如今躺在这里的或许就是我了。

“道理我都懂,可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一丢丢难过。虽然我们性格不合,我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我。可总算是一起长大。不过阿耶放心,真的只有一丢丢,我很快就好了。”

突然一顿,抬头看向李世民,控诉道:“阿耶,我才五岁。”

李世民挑眉:“马上就六岁了。”

“胡说,还差近两个月呢。两个月那么长,就算是差一天,时间没到我就还是五岁。你居然让一个五岁的孩子去看尸体?还是亲友的尸体。”李承乾双目惊恐,“你怎么想的啊,你是人吗!”

李世民:……

很好,他看出来了,这个难过果然只有一丢丢。这个很快果然也相当快。快到前一刻还在说难过,下一刻就没了,翻脸简直比翻书还快。

“阿耶就不怕我会吓到吗?不怕我夜里做噩梦吗?你好恐怖,你是不是故意的,故意想让我害怕?我要回去告诉阿娘!”

李世民:!!!

你是不是忘了昨天宏义宫一地的尸体你都见了!即便当时脸色白了一阵,你昨夜不也睡得挺好,没有做噩梦?你可是要当太子的人。就算现在不是,也很快会是。居上位者,自当杀伐果断。生死鲜血总要见惯的。早点习惯有什么不好!

李世民冷嗤:“你都快六岁了,能不能成熟点。动不动告诉阿娘,你就这么离不开阿娘?莫非你长大了,十六岁了也事事找阿娘?”

“当然啦。别说十六,我就是六十了也是阿娘的孩子。”李承乾说得轻轻巧巧,理所应当。

李世民:……

想想十六岁的李承乾与六十岁的李承乾还动不动就嚷着要找阿娘的场景,李世民嘴角不停抽搐,那画面太美,他不敢看。

就在这时,马车突然停住,车夫小声回禀:“殿下,是杜中郎。”

李世民掀开车帘,果见杜如晦在前,身后跟着一行卫队迎面而来,于车前拉住缰绳,翻身而下,一脸喜气,将一个乌木盒子举到眼前,盒子内是两封明黄圣旨。

“殿下,圣人亲下诏书封您为太子,又另立明旨退位,命您登基。”

李世民:???

是他幻听了吗?李渊这速度是不是太快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