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

李元方的葬礼办得四平八稳, 顺顺当当,没有再出什么风浪,更未激起多少波澜。各方按制送了奠仪有所表示后便完了, 仍旧过着自己的日子。好似李元方在他们的生命中无足轻重。当然,也确实无足轻重。

这个认知让李元亨心里十分不是滋味,纵观天下,真正会为李元方之死感到伤心的人寥寥无几。那么他呢?等他死后是不是也会这样?

思及此, 李元亨神色有些落寞。

尹德妃,哦, 不, 如今只能称尹氏了。尹氏端了餐食入内, 近前劝道:“九郎故去,阿娘知道八郎心里难受,但饭总是要吃的。你难得进宫来掖庭一趟,今日便陪阿娘吃一顿吧。”

李元亨努力收拾好心情入座, 瞧见尹氏的菜食微微愣住。两菜一汤,虽然不见珍稀食材, 却也有荤有肉, 还挺新鲜,卖相不错。

“阿娘,这……”

尹氏轻笑:“八郎放心, 不是因你要在这吃,阿娘才额外费银子换来的。我与张妹妹如今的日子好过不少。天天如此。”

李元亨稍顿片刻, 转瞬明白关键。

李元方的死给他们换来许多关注。有皇后二嫂下令, 阿娘与张姨娘在此的生活虽仍旧算不上太好,却比从前强许多,不会太难捱。而他, 阿耶发了一通火气,李元景等人受了罚后也再没有来找他麻烦,甚至跑来与他说对不起,说没想过要李元方死。

可这有什么用呢。元方已经死了啊。

只是元方的死……

李元亨蹙眉:“阿娘,我总觉得九弟的死不对劲。”

尹氏颇感讶异:“什么不对劲?”

“旁人与九弟素无来往也便罢了。可我与九弟关系亲厚,总是比别人要多了解他几分的。我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因为受不了兄弟们的欺凌起了轻生的心思。但即便如此,他在死前,总会想见张姨娘一面吧。

“他知道张姨娘还等着他的,他怎么可能这么狠心。就算他不在乎我,不在乎阿娘,那么张姨娘呢,他也不在乎了吗?

“况且死法千百种,他若真想死,应该把事情做得更激烈些,而不是如现在这般自己一个人悄悄跑去跳湖。偷偷跳湖有什么用,如今还算结果好的,二哥二嫂亲自审查,问明缘由。可李元景等人也不过受了顿训斥糟了点惩罚,既不伤筋也不动骨。

“我知道九弟对李元景他们是有恨的。既然有恨,那么即便要轻生,他也会选择更合适的方法。譬如死在他们面前,或者设计死在他们手里,把动静闹得越大越好。这般一来,李元景等人必会被重惩。即便死了也总算是报复了回去。可他现在这么做算什么?”

尹氏眉头一跳:“或许元方并不是想轻生,他只是失足了。”

“失足?”李元亨眉宇间的褶皱更深,“他怎么会去湖边呢?上个月他才差点落入大安宫的水池里,是我拉住了他。我当时就告诫他,不会水不要往水边去。他答应了,他答应得好好的。他答应了啊!”

尹氏手中汤勺落入碗里,一把抓住李元亨:“八郎,这话你都跟谁说过?”

“我不知道该同谁说,也不知道能同谁说,因此只在今天与阿娘提了。”

尹氏松了口气,目光锐利起来:“八郎,你记住。九郎就是落水了,是他自己不小心落水了。”

“可是……”

“没有可是!”尹氏音量拔高,吓了李元亨一跳。

察觉过来自己激动了些,尹氏深呼吸略作调整:“八郎,虽说你提醒过他,但你也不确定他是不是一定会完全照办,对不对?况且九郎当时心情不好,或许他没有想到这点,或许他把你的话忘记了呢?

“再有,你说他可以选择别的死法,用自己的死去报复李元景。但是八郎,你要知道,报复一个人也是需要勇气的。九郎或许被他们欺负得很了不敢呢?”

李元亨抿唇,还想说什么,尹氏一把保住他:“八郎,别想了,别再想了。此事已经定案,就让它结束吧。八郎,阿娘现在什么都没有了,阿娘只有你。元方已经出事,阿娘不能让你再出事。”

她抱住李元亨,小声道:“你要明白,当日落水的不只有李元方,还有李恪。元方是自己落水,这话是李恪说的,也是他亲眼所见。”

李元亨眼中划过惊异。

阿娘是在提醒他,如果元方的死有蹊跷,那么说这话的李恪就有问题。

“元方与他并无冲突也无关联,他为什么要……”

尹氏摇头:“世人都有秘密,鬼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不管因为什么,都不是我们能够探究的。八郎,阿娘不想你掺和进别人的秘密里,得知他人秘密的人不会有好下场。阿娘是想你平平安安的。阿娘知道你与元方关系好,你若觉得对不起他,那么就替他照顾好张妹妹。”

李元亨一顿,转头看向另一间屋子。那里住着李元方的生母张氏。自从得知李元方的死讯之后,她就疯了。每日恍恍惚惚,不是喊着李元方的名字四处寻人就是抱着枕头当李元方哄,偶尔清醒的时候一个劲哭。

“阿娘如今能靠的只有你,张妹妹能靠的也只有你。八郎,听阿娘一句劝。好好生活,不要去理会多余的事,不管这事是什么,总归都与我们无关。我们只要不掺和进去,当什么都不知道,就能安稳太平。

“如今已是年节,翻过年你就十一了,再过几年,年岁到了,你就能找个机会求圣人放你去封地。若是之前或许会有点难办。但现在元方的死让你阿耶态度宽和许多。皇后也对我们多有照料。可见圣人亦不会太揪着从前的事。

“到时候你去求一求皇后,得她几分怜惜,让她帮帮你。把我与张妹妹接出去奉养。我们与你一起去封地。八郎,事已至此,你得想想阿娘,想想你张姨娘。倘若你再有何意外,你让阿娘怎么办,让你张姨娘怎么办!”

李元亨嘴唇几度开合,想说什么,面对尹氏哀求的眼神最终败下阵来:“好。我答应阿娘。”

尹氏松了口气:“这么做是对的。毕竟你说的疑点只是你以为的疑点,你没有任何证据,别人不会轻易相信。而且你非是百分百确定事情一定有蹊跷。

“如果查清楚是你想多了,你此举就等同是在给李恪泼脏水。李恪即便是庶出,也是当今圣人的庶出,还是庶出里的头一份,不是现在的你能构陷的。八郎,你要明白,时移世易,我们如今谁都惹不起。”

李元亨深吸一口气,无奈点头,可低首看着面前的菜食,心里却很不是滋味。他如今能不受欺凌,阿娘能比从前过得好,都是李元方用命换来的啊。李元方如若当真死得不明不白,他们享有这一切却不闻不问,真的能够心安吗?

李元亨陷入迷茫。

时光匆匆而过,转眼年关过去,上元节至。

大唐实行宵禁制度,每年唯有那么屈指可数的几天会暂驰宵禁,上元节便是其中之一。这日长安会举办灯会,难得夜间比白日热闹的时刻,全城灯火通明,行人如织。不但平民百姓会去游玩,勋贵世家与皇室子弟也是期待已久。

李恪躲着众人,七弯八拐,来到一间院舍内。这是宋清的住处,亦是提红的住处。

提红看到李恪显得十分高兴:“小郎君怎么来了?可是找郎君?今儿街上热闹,郎君出门了。”

“我不找宋侍读,只是刚好出宫,想着许久不见提红姑姑,便来瞧瞧。”

提红轻笑:“难为小郎君还记着婢子。”

李恪神色微动:“姑姑已经出宫,夫君乃朝廷命官,可自称臣妇,不必再称婢子。”

提红一愣,转而摇头:“即便身份变了,可对于主子与小郎君来说仍是一样的。婢子还是婢子。”

李恪眸光闪烁了一瞬:“姑姑还是这样。怪不得阿娘总说能得你和拾翠姑姑相伴是她之幸。”

“小郎君这话言重了。能伺候主子是婢子的荣幸才对。小郎君今日似乎有些不一样,是不是有心事?”

李恪没有直接回答,继续说:“阿娘这几日同我提起你们之间的趣事。她说你从前傻傻发誓要一辈子伺候她。阿娘回答你往后若遇见意中人只怕就不会这么想,还会求着她开恩了。你说你不要臭男人,只想跟在阿娘身边。没想到如今……”

“是啊,没想到如今我亦会成亲,还有了孩子。”提红低头抚摸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神色很奇怪,并不是简单的欣喜,似乎有些复杂?

李恪看在眼里,问道:“宋清待你好吗?”

“好的吧。”

李恪怔住。好就是好,什么叫做好的吧?

提红深吸一口气,莞尔笑起来:“他对我嘘寒问暖,事事顺着,自然是好的。譬如今日,我不想出去逛,他便说要在家陪我。我不愿让他错过外面的热闹,装作嘴馋想吃李记家的元宵,他便答应给我带回来。他对我一直是好的。”

李恪侧目看过去,提红说得温婉,始终带着笑意,但他总觉得对方的语气与神色中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分辨不出来那究竟是什么。

“小郎君为何这么问?”

李恪犹豫良久,开口道:“从前对你来说,阿娘是最重要的。我想知道现在还是不是。”

“当然。婢子对主子从未改变。”

“对比宋清也是吗?”

提红顿住。

李恪进一步说:“倘若让你在阿娘与宋清之间选其一,你选谁?”

提红瞳孔一震,眸中浪涛闪过,垂在袖中的双手微微收紧:“小郎君这话什么意思,可是宋清做错了什么,犯了事,惹主子不高兴了?”

李恪张了张嘴,目光扫过她的肚子,按压下来:“没有。我不过听阿娘提了些你们之间的旧事,说你们多是忠心,为了她什么都可以抛却,因而好奇问问。你别多想。时间不早了,我是趁兄弟们自由活动之际过来的,还得去醉仙楼与大哥会合,告辞。”

起身刚走出两步,却被提红追上来抓住手腕:“小郎君,你告诉婢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关于主子的对不对?倘若事关主子,倘若会对主子造成伤害,请你不要瞒着婢子。”

她的语气急切,手上力道逐渐加重。

“小郎君,婢子知道自己没有拾翠聪明,没有拾翠做事稳妥,但是请你相信婢子,你告诉婢子,是不是宋清做了什么,他到底做了什么!他是不是……”

正说着,吱呀一声,门扉打开,宋清推门而入。

提红言语顿停。

眼见李恪到来,宋清很是惊讶:“小郎君。”

李恪瞥了他一眼:“我来看看提红,这便走了。你好好照顾提红吧。”

说完就抬步出门,宋清赶紧跟上,缀在后头:“小郎君同提红说了什么?”

李恪脚步停下:“你以为我跟她说了什么?”

宋清蹙眉:“小郎君,此事事关重大,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所以越少人知道越好。提红性格不如拾翠谨慎,不宜知道太多。”

李恪笑起来:“原来你也明白她不能知道太多。这么大的秘密,我总要清楚她究竟是不是真的一无所知,否则我怎么确定事情不会在她这里出现纰漏?”

原是来试探提红的深浅,试探提红知道多少。

宋清松了口气:“小郎君能想到这点臣很欣慰。小郎君放心,臣很谨慎,提红确实不知情。有臣看着她,你不必过多顾虑。”

确实不知情?

李恪神色闪了闪,警告道:“最好如此。”

转而又问:“那个孩子呢?”

宋清愣了片刻,言道:“小郎君放心,他很好。”

很好?他们会好好待他?

李恪不太相信,他深深望了宋清一眼,也没有再问,裹了裹身上的披风转身离去,一边前往醉仙楼,一边思索。

他今日确实是来试探提红的,但试探的目的却非是宋清想得那般。

人人都说提红没有拾翠聪明,认为她什么都不知道。可观她今日的反常表现,好似并非如此。

也是,就连拾翠都能发现宋清的不对劲,身为枕边人的提红当真会一无所知吗?

虽然拾翠能够得知很可能是宋清看中了拾翠的性格觉得可以利用,所以故意漏出破绽,让对方察觉,从而引她入局。但提红嫁给他数年啊。数年的时间,朝夕相处,怎么可能半点端倪都看不出来。

从今日提红的反应来看,李恪觉得自己猜对了。提红肯定察觉了些什么,即便不知全貌,她应该也已经有所怀疑。

不然她不会在听闻动静,看到宋清回来后,立刻闭嘴,甚至下意识松开他,非但没有继续追问,也没有再做出任何让宋清疑心之举。

由此看来,说她行事不谨慎,倒也没有那么不谨慎。人都是会成长的。从前有阿娘处处护着她,她当然可以天真一些单纯一些。可现在不同,如果身边有个豺狼,如果身处危局,她还会一如既往的天真与单纯吗?

李恪手指蜷曲起来。

不急,不能急。他不可以慌。提红究竟态度如何,是会因为孩子与宋清选择装作什么都不知,还是会如拾翠一样甘愿被对方利用还认为这是对阿娘好,犹未可知。

他得再观望观望。

他不能随意妄动。他得稳住宋清,稳住所有人。至少他要先保证那个孩子的安全,最好能让他离开狼窝。当然,这很困难。可他总要试一试。

李恪深吸一口气,暗自思量这自己的计划,盘算下一步该怎么走,还没等他相处确凿的对策,变故来临。

提红小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