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年幼, 可能是任性不懂事,可能是思虑不周全。但大唐天子呢?他也任性不懂事,他也思虑不周全?太子耍性子不出门, 他就不劝不骂不命令?

高大阳与渊盖苏文同时变了脸色, 神情凝重。大唐此举究竟何意?是与申斥一样, 对他们此前封闭道路阻止新罗百济朝贺的进一步警告, 还是有别的想法?

渊盖苏文眼睛眯起来,若是前者便罢,若是后者, 他们必须清楚大唐真正的态度。

新罗与百济国力弱,没有那么大的底气,自然也明白不能摆太高的架子, 得看清自己的位置。更别说,此行他们是有求于大唐的。因此他们并无高句丽表现出来的在意, 更无不悦, 吃饱喝足, 舒舒服服泡澡睡觉。

当然, 对于他们的反应, 李世民与李承乾全然不知。倘若知道,李承乾大约或给他们翻个大白眼:“你们想得真多。”

李世民大约会觉得十分无语:朕要说承乾这么做不是为了警告你们,单纯是为了警告朕,你们信吗?

高大阳;amp;渊盖苏文:……你猜我们信不信。

李世民心里苦。谁能想到承乾这么做真的只是在对于他套路其当“劳力”的行为小小报复一下,给他个警告呢?

哎,他能怎么着?

李世民无语望天,自己儿子自己宠,自己做的孽自己背呗。

次日,天气转晴, 阳光和煦。

鸿胪寺卿唐俭引领三国使团入朝觐见。虽是三国一起,但谁在前谁在后也是有讲究的。高句丽排第一,其次是百济,最后是新罗。见此,高大阳与渊盖苏文眸中总算带了些许满意。

高句丽与百济觐见过后,各自送上贡品,整个过程按部就班,平平无奇。待到新罗,金德曼上前行礼:“属国新罗公主金德曼见过大唐皇帝陛下!”

一开口,竟是大唐语言。

李承乾眨眨眼:“你会说唐话?”

金德曼嘴角轻扬:“自决定前来朝贺,我就有随译语官学习,然不过半年有余,说得不太好,望陛下与太子不要见怪。”

李承乾拍手:“才学半年,你已经说得很好了。”

这是实话,金德曼的话语并不流利,咬字也略显生硬,就如同后世外国人说中国话,有点蹩脚,但已能达到寻常沟通的程度。再联想半年时间,可说是下了番狠功夫的。

新罗国小,国力不如高句丽,贡品数量与珍贵程度也比不上,她们唯有另辟蹊径,从微小处出发,让大唐看到她们的诚意。

不得不说,这招效果不错。李承乾难得多瞧了她几眼,李世民更是哈哈大笑,夸赞不断。

朝见之后,便是客宴。

菜品都是李承乾安排的,甚至他还贴心地为三国使团安排了解说,每上一道菜品,就会有译语官为其讲解这道菜品的用材与吃法。

其中至少七八道是与土豆红薯有关,三国使团吃得尤为认真,频频点头,就连场中的歌舞表演也没兴趣看了。但谁也没有多问。毕竟能来出使的都不是蠢人,不至于这般沉不住气。

一场国宴,吃得宾主尽欢。

曲终席毕,李世民适时开口收尾散场,仍旧由鸿胪寺卿唐俭送众人回客馆歇息。

第二日,李承乾终于出面做向导,带着使团走遍长安。

美其名曰:诸位客人远道而来,必要好好体会一番大唐的风土人情才能不虚此行。我是长安出生的,往日最爱微服。长安哪里有好玩的,哪里有好吃的,没有我不知的。我带你们体验长安的快乐,保管让你们满意。

三国使团本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其中必有别的安排,哪知他所谓的玩真的只是玩。

其后六七天,带着他们在长安城到处瞎转悠,什么梅林,什么寺院,什么雪景等等,另有各色美食名酒,美人歌舞,好不热闹。差点让使团们以为他们真的是来游玩的。此前还算沉得住气的人许多也开始焦躁起来。

就在他们心思浮动,耐心即将耗尽之际,第八日,李承乾终于有了动作,不再闲逛,而是带着他们去看筒车看水车看民间储存的土豆红薯,甚至让人在客馆当着他们的面做膳食。

与当日国宴作为菜色烹饪不同,这次土豆红薯的做法更简单,或是直接切片煮熟,若是熬一锅粥,或是做成烤红薯烤土豆等,还有加工成干粉条煮的一碗鲜香粉。

每一道都可做主食饱腹,且味道不赖。

可只是如此,仅仅如此,你以为李承乾是要和你谈相关事宜了?并不。他就纯纯展示一下大唐的“科技”与“特产”,绝口不提其他。

什么作为宗主国对臣属国的回礼,什么作为谈判的物品,他一字不开口,便是三国使团中有人忍不住把话题扯到这上面来,他也能不动声色绕过去,你要再掰回来,他就装听不到。

三国使团:……

展示完毕,李承乾心满意足吃了个烤红薯,笑眯眯起身告辞,并表示我都带你们逛这么多天了,该玩的玩了,该看的看了,该吃的吃了,接下来就自由活动吧。大家可以自己去长安各处转转。

然后潇洒离开,徒留使团众人懵逼。

大唐太子,你这会不会太随性了点?

唐俭也有这般担忧,李承乾却撇撇嘴睨他一眼:“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上赶着的不是买卖。做生意呢,要争做甲方,不能做乙方。”

唐俭:……啥甲方,啥乙方,什么意思?

***

酒楼。厢房。

高大阳蹙眉:“大唐什么意思,我们此来何意,他们当真不知?前几日带着我们瞎逛,后来倒是带我们看了下筒车水车与土豆红薯,但对于进一步之事只字不提,耍我们吗?”

渊盖苏文喝了杯酒:“大人当知他们为何不提。”

高大阳沉默,他当然知道。大唐不提是等着他们提,想让他们给出一个满意的价格。可按照惯例,臣属国觐见朝贡,宗主国也该保有自己的大国风度,给予回礼。他们明明已经奉上了诸多贡品,不过换他们些土豆红薯与农具技术,大唐莫非觉得还不够吗?

若是如此,这事就难办了。毕竟他们可不愿意出高价做冤大头。

渊盖苏文又道:“便是前几日,大人当真以为太子带我们游览长安真的只是在瞎逛吗?”

高大阳张了张嘴,瞪了渊盖苏文一眼,又闭上了。

另一边厢房。

金德曼正与婢女喝酒闲聊,扶余义慈不请自来。金德曼倒也没有拒绝,礼貌邀请入座:“多谢世子此前派人报信。”

金德曼说这话是有前提的,高句丽非但封路阻止他们过境来唐,朝中还有人建议故意留出破绽,引他们入内,然后行刺杀之事。国储生变,百济新罗必定会出现争权动乱。他们再出手把水搅浑,自能从中获利。

此计不可谓不毒。

扶余义慈摇头:“我便是不说,公主当也有自己的渠道得知消息。再有,高句丽虽有此等提议,却未必会实施。”

这点不只扶余义慈清楚,金德曼更清楚。

虽则高句丽野心勃勃,一直想吞并新罗与百济,但新罗百济能固守国本数百年,也非全然无反抗之力,更有大唐态度不明,杀害两国继承人,便等于同时向两国全面宣战。

到时候新罗百济必定结盟报仇雪恨。若再有大唐横插一脚,高句丽未必愿意看到这等局面。

所以此事对高句丽有利,也有弊。利弊权衡之下,以静制动会更好。

因而对于扶余义慈的话,金德曼微笑回应,没有否认。

扶余义慈轻叹:“这般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当不得公主谢言。”

金德曼命婢女为其斟酒,言道:“世子此来当不是单纯与我说这件事的。”

扶余义慈点头:“对于这些时日大唐太子的行为,公主怎么看?”

“太子虽年幼,却不可因年幼而小看了他。他这几日对我们的安排,哪一步都不是废棋,都藏着深意。”

扶余义慈亦有同感:“久闻中原风光,更听说大唐之长安与前朝不可比,那时我并无多大感触,这几日闲逛可谓震撼颇多。长安的繁荣强盛比百济强数倍,尤其是长安的百姓。”

这是最让他们惊讶的,那些百姓绝大多数识得李承乾,与其攀谈宛如邻里,对其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几乎每道一处都有想邀他留饭的,甚至以能让他接受自己的吃食为荣。

这不是能刻意装出来的。尤其他们不蠢,是不是装,他们不会分不出来。

所以李承乾的“玩”不纯是“玩”,李承乾在向他们展示了一个强大繁华的长安,一个包容和睦的长安,更是一个天下归心的长安。

而长安的面貌又代表大唐的面貌。这是他们人人向往却可望不可即的存在,是他们或许奋力追赶却一生无法拥有的存在。

倘若百济能如此,何愁大事不成。

这也是金德曼的想法,倘若新罗如此,何愁大事不成。

扶余义慈看向金德曼,又瞄了眼身旁婢女,欲言又止。

金德曼失笑:“世子若有何话,直言无妨。”

这便是告诉她,身边婢女以及门外侍卫,都是心腹。

既然如此,扶余义慈也不矫情,开门见山:“我听闻过公主贤能之名,亦知公主之志。公主此来大唐,不只是想为新罗寻求庇护,也是想为自己谋算。

“大唐虽强,却到底与我们隔海相望,先不谈他们态度如何,便是应了,也有鞭长莫及之时。而百济与新罗比邻,又有相同的威胁,我们本可以成为盟友。”

金德曼眸光闪动了一瞬:“世子的意思是?”

“公主的英姿风度我已见过,不知公主的几位妹妹是否与公主一样?”

金德曼抬头看向他,扶余义慈仍旧笑盈盈:“公主可以好好想想,若公主愿意,其他条件我们都可谈。”

说完起身行礼退出。

婢女蹙着眉问:“殿下万不可听他之言。”

金德曼点头:“我明白。父王虽无男嗣,但新罗亦无女子继位之先例,我若想要上位,还有许多阻碍,这条路并不好走。他想与我结盟,让我选个关系亲近的妹妹嫁过去,令百济新罗结姻亲之好。如此既能共抗高句丽,有百济支持,我的大业也能顺利些。

“看似处处为我打算,但身为百济世子,为何要处处为我打算?高句丽野心勃勃不假,但百济对我们便无野心吗?我们与百济早有恩怨,亦有利益矛盾,便是结盟,又能牢靠几时?更何况他怕是还打着借与我新罗王室联姻,借支持我上位来染指我国内政。

“我若真答应他,便是与虎谋皮。我是想上位没错,王位我志在必得,可我不会为了自己的王权将新罗置于险地。如果要这样我才能安稳坐牢王位,那这王位,我宁可不要。”

婢女微怔,说实话她劝说金德曼只是下意识觉得百济不可信,百济世子亦不可信,却从未想过对方一个简单的提议,其中竟藏着这么大的阴谋。

婢女听完,想想公主如果答应的后果,已是吓得冷汗淋漓。

见她如此,金德曼失笑:“不必自己吓唬自己,你主子我不蠢。从他用无可无不可的消息来示好之时,我便知道他必定还有下一步。果然。百济举动在我意料之中,无需在意,不予回应便是。如今我们最重要的是拿到大唐的态度。”

说到这点,婢女又蹙起眉来:“这段时日,我们已经拿出了所有我们能拿的诚意,即便国力比不得高句丽,但贡品亦是精挑细选,况且对于大唐这些时日的安排与款待,我们都是第一个附和,第一个配合,第一个支持。可大唐……大唐仍旧对三国一视同仁,并无偏向之举。”

金德曼眸中满是笑意:“你错了。我虽不愿贬低新罗,但不得不承认,与高句丽对比,我们国力确实有着不小的差距。在这种情况下,大唐的一视同仁、没有偏向何尝不已经是另一种形式的偏向呢?”

婢女一顿,脸上却又升起担忧:“可我们所求不只如此。”

是啊,他们所求是大唐接受他们的依附,出手扶持,而不是这等偏向。这点偏向远远不够。

金德曼看向对面高句丽的厢房,其实两边厢房门都关着,她什么都看不到。可她知道高句丽的主使与第一副使都在那里,同在这一酒楼之中。

“我们看得出大唐一视同仁,高句丽如何看不出?高句丽素来觉得高我们一等,你难得没发现正是这份自入长安以来潜藏在各方各面的一视同仁,让他们并不太高兴吗?更何况我们想要大唐的态度,他们便不想要?他们恐已经等不及了。我猜,他们必定很快会有动作。”

高句丽厢房。

高大阳咬咬牙:“不行,得想个办法试探一下才好。”

渊盖苏文看向窗外街市,随意指了指:“大人瞧那位女子,穿着朴素,衣料看起来十分普通,手上头上也无缀饰,购买吃食还小心翼翼从怀中取出几枚铜钱。”

高大阳淡淡扫了一眼:“大唐普通百姓不都如此,有甚出奇?”

渊盖苏文笑起来:“她长相清丽。”

高大阳一顿,再看女子,发现确实五官周正,相貌秀美,或许称不上沉鱼落雁,却也是小家碧玉,秀丽端方。

他又转头看渊盖苏文,察觉他眼中的深意深吸一口气:“你是想……”

“大人不是想试试大唐的态度吗?一个平民,不会惹出大乱子,用来作为试探的棋子正好。”

高大阳蹙眉想了想,拿起酒壶一饮而尽,又在身上浇了些许,借着酒劲下楼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