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朝中无大事。

唯一一件事儿还是国子监破格录取了一个眉州乡试解元。

这事儿赵祯也听说了,不过也只是当个故事听听而已,苏洵这个名字并没有在他心中留下多少刻度。

大宋三年一次乡试,全国各地出过的解元太多了。

或许在国子监苏洵算得上小有名气,但在朝廷这个大熔炉面前,一个解元而已,啥也不是……

赵祯清闲之余,独自在宫中散步,身后只有许茂则跟着。

难得的清净啊!

看着那些秋风之下的屋宇,显得有些萧瑟……

赵祯文艺青年的气息渐浓,刚想吟诗一首,却被周围路过的宫人打断了。

“见过陛下。”

一队宫人避在路边,微微垂眸。

大宋皇帝的尊严重在气度,不需要下跪来体现。

相交于之前那些动不动就得下跪的朝代,这也算是一次难能可贵的进步。

只是从那一双双恭谨的眼睛里,赵祯没有看到关切,只有臣服。

这些都不是家人,不是亲人。

所以他们顺从自己,却不会关护自己。

他缓缓行走在后宫之中,一些嫔妃得到了消息,都假作偶遇等在他必经的小路上,然后故作惊喜的福身。

这也是一种关切,嫔妃们都期盼赵祯能来自己这里。

自郭皇后诞下一女后,宫中陆陆续续又增添了不少妃嫔。

大家都在等着皇帝临幸,也好在继皇后之后,再给宫中添上一个皇子或皇女,然后一步登天。

连普通百姓家的女子都知道,母凭子贵!

宫中女人尤为甚也。

不过赵祯却很少来她们这里,偶尔喜欢了哪个也不会表现的很刻意,甚至还要隐藏自己的情感。

倒不是担心后宫有人恃宠而骄……只因郭皇后妒忌心委实有些强了。

但凡听说哪个妃嫔和陛下打得火热,不出两个月这人就得遭殃,不是得病就是莫名其妙的玉殒。

赵祯也知道这八成是郭皇后搞的鬼。

他是天下之主,更是这座皇宫里的主人,什么事情能瞒过他呢。

可赵祯却不能责罚,那毕竟是自己的皇后,用民间的话来说这是他的正妻。

若为了几个小妾与正妻闹了矛盾,旁人定会说这人苛责发妻,他虽是皇帝,可仍旧不能免俗。

怪就怪这年头自诩‘正派’的读书人太多了。

他们总能挑出各种毛病,然后告诉他——皇帝是圣人,自该做到给天下人树立标杆。

可朕哪里是什么圣人,就是一个大殿里的木胎神像啊!

男人喜欢女人是正常反应。

可作为皇帝本该佳丽三千的赵祯,却觉得自己并不快乐。

因为这个大宋不允许出现一个随心所欲的皇帝,但凡他敢做出丁点儿出格的事儿,那些士大夫就会毫不犹豫将他钉在耻辱柱上。

从上到下,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稍有不慎就会留下骂名。

这个该死的‘与士大夫共天下’啊!

他觉得有些悲哀。

有时候赵祯也会在心里暗想,这个大宋到底是姓赵,还是姓‘士大夫’?

若大宋能如前唐那般皇权独尊,朕、岂会怕这些腐儒?!

“陛下。”

郭皇后漫着小碎步来了。

周围的嫔妃立时哄作鸟兽散,可见这位皇后在后宫的名声已然是人神共惧了……

好安静啊!

此刻小路上就只剩下了帝后二人,该有的甜蜜温馨并未出现,反而让赵祯感觉十分的难受。

朕就是一个孤家寡人。

他失望的回去了,徒留下皇后一人独自幽怨。

许茂则不禁在心中叹息一声……

陛下不容易啊!

才二十的年纪,就要承担这一国的重担,他怎能不累。

前有太后权柄在朝,后有那些权贵士大夫们时不时地作妖。

赵祯能忍住不崩溃,已然很难得了。

历史上年轻的皇帝上位后,要么就是天下靖平,做个太平皇帝就好,只要你不作大死,那就是妥妥的明君了。

要么,就是被内外施压从而自暴自弃。

赵祯虽也算是太平皇帝,但他的处境却要比许多二代帝王艰难的多。

你若问悠悠历史长河中,哪位帝王最能和赵祯产生共鸣,那无疑就是玄宗李隆基了……一样的女权霸政,一样的内外紧逼。

不同的是,唐王朝强盛、宋王朝却孱弱。

所以同样的事情,李隆基可以使用强权压制,可赵祯却不行。

不论做任何事情,他都要掂量掂量,这么做的后果可能承担?

……

陛下看着有些了无生趣的模样,这可不好,年纪轻轻的不是该朝气蓬勃才对么?

作为身边人,许茂则得想办法开导。

他搜刮了最近的一些乐事说出来,企图借此给赵祯换换心情,可赵祯依旧是木着脸,连表情都没变过。

“……那个苏洵被破格录取后,竟当场向秦为借钱,而且数额不小,没想到秦为竟然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赵祯依旧没反应。

许茂则一咬牙,就说道:“后来秦为在国子监放了话,国子监里谁若能金榜有名,也借钱给他!”

他正准备往下细说,赵祯突然说道:“邀买人心的手段罢了,看来他也不能免俗……”

得,这下起反作用了。

许茂则觉得秦为要是知道了自己说他的坏话,绝对会和他绝交,然后怀恨报复。

赵祯端起茶杯,看着那渺渺的水汽,不知在想什么。

许茂则也不敢再乱说什么,生怕再有人受了无妄之灾。

直过了许久,赵祯才放下茶杯,淡淡说道:“那个欧阳修如何了?”

“欧阳修?谁?”

许茂则好一阵回忆,才勉强想起了欧阳修是何方神圣。

难得陛下有了别的兴趣,不管他是不是闲的,对许茂则来说都是一个好现象。

然后他就传令到皇城司。

“陛下探问国子监那个欧阳修的近况,马上,要快。”

皇城司的效率真是杠杠的,叶双愁亲自点的将,不过是下午,消息就传了来。

赵祯没吃午饭,此刻在喝茶,看着有些萎靡不振。

也不知是最近操劳过度,还是被什么事儿打击到了。

陈忠珩接过一张纸后,看了看,就赶忙说道:“官家,那欧阳修如今和寡母租住在外城,寡母每日靠给人浣衣挣钱,勉强能让母子俩吃顿糙饭。”

“欧阳修呢?”

赵祯一想到勉强吃饱饭就怒了。

国子监里每日鸡鸭鱼肉,对学子们更是不限量的免费供应。

可他竟然吃不上吗?

赵祯本以为天下学子应该都是如此,哪怕地方上的学子生活贫苦一些,也至少能吃饱吃好。

这些可都是大宋未来的脊柱啊!

朝廷每年拨下去那么多的钱粮,就是为了给这些学子们一个好的环境,为大宋培养更多优秀的人才。

那些钱都去哪儿了……

这个世道有问题!

赵祯从未觉得自己治下的大宋那么丑陋。

他摔了茶杯,外面的人闻声进来,见他面色铁青,都束手而立。

陛下可不经常发脾气的,这回这是怎么了?

有人瞟了许茂则一眼,幸灾乐祸的想着这人怕是惹怒了陛下,稍后就会被收拾,然后的位置很可能就会空出来。

同行是冤家,太监的同行更是死敌。

宫中的日子很孤苦,这些没了根的人,唯一支撑下去的动力就是权利!

他们只有不断地往上爬,才能不被这个吃人的深宫吞没。

哪怕是个未成年的内侍,也会憧憬着往上爬,然后有人给自己使唤……做那个内侍中的‘人上人’!

许茂则看了一眼这些人,对他们的心理活动了如指掌。

他不禁冷了脸,沉声道;“都出去!”

有人看了赵祯一眼,见他没反对,大家这才露出失望的神色,然后悻悻的出去。

“欧阳修在干什么?”

赵祯脑海里一直浮现着那个和善、沉稳的模样,他总觉得欧阳修简直就是自己的翻版。

一样的和善,一样的被人欺负。

“欧阳修跟着寡母姚氏在汴河边上给人浣衣……”

汴梁是京城,京城就代表着人口众多。

人多了,各式各样的工种自然也就多了。

许多有钱人家会专门豢养仆妇洗衣做饭,小资一点的也会找临时工来浣衣洒扫。

欧阳修的母亲吴氏,就是这些临时工中的一员。

汴梁城内河流纵横,汴河是其中的翘楚。

更是城内第一大河,也是汴梁城沟通外界的动脉通道。

而对于许多京城人来说,汴河就是他们的母亲河,这里养育了无数代的开封人。

他们在上游挑水饮用,在下游浣衣洗菜,每天都有无数的人与汴河打着交道。

汴河两岸很是繁茂,下游靠近外城的一段河道边,有不少妇人正蹲在河边洗衣,棒槌声不绝于耳。

这些妇人大多是些底层百姓,所以穿着装束也比较随意。

普通的麻布衣裳,宽大的前襟一前倾,就露出了里面的内衣。

有些身材好的,甚至有些隐隐若现……河道两边莺莺燕燕的景色好不让人垂涎。

不过这里很少会有男人出没。

偶然有男子路过,或是有泼皮无赖到这儿晃悠,迎接他们的就是一阵叫骂声。

女人骂起人来,祖传的流氓也挡不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