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桥是志摩的梦之故乡,是他艺术创作的摇篮,是孕育他性灵生长的胎宫。沐浴着康桥文化的润泽,他开始了诗歌创作,只是当时对于诗的兴味还远不及对相对论和民约论感兴趣,但他的生命毕竟受了一种伟大力量的震撼,浓烈而柔美的情感意念都化作了诗的缤纷花雨。康桥的一草一木一景一物,都凝聚着他整个身心的爱恋。与幼仪离了婚,徽因回了国,他有的是闲暇,有的是自由,有的是绝对单独的机会。在绝对单独之中,他认识了自然性灵的真。面对康桥优美旖旎的自然风景,美感的神奇顿时升华为一首首清新婉丽、恬静幽雅的诗篇。
生命真是不可思议,志摩查过家谱,他家从明朝永乐以来就没人写过一行可供传诵的诗句。到他这儿,新诗旧诗跟他也没啥相干。是康桥奇异的风和月色,使他产生了做诗的冲动,开始学着把思想和情感分行抒写。他的诗情真有些像是山洪暴发,不分方向地乱冲,什么半成熟和未成熟的意念都在瞬间花雨般缤纷飘落。他没有任何顾忌,心头有什么郁积,就让诗的笔爬梳了去。
爱情生活的痛苦,使他融入了自然,他在大自然的柔情恋怀里找到了心灵的慰藉。他喜欢跑到康河边看星光在流水里眨眼,听邻近小村晚祷的钟声,就连河畔倦牛的嚼草声也带上了康桥式的神秘。这一切都掩映在星光与波光的默契和谐里。在志摩眼里,康桥的灵性全在一条河上,而康河的精华全在自上而下的学院建筑群,培姆布罗克学院、圣凯瑟琳学院、王家学院、克莱亚学院、三一学院、圣约翰学院,透出的清澈秀逸的意境,可说是超出了图画而化生成了音乐的神韵。四五月间是渐暖、最艳丽的时刻,志摩最爱在康河边度过黄昏,那真好比服了一剂灵魂的补剂。那个时候,他差不多每晚都来倚在桥栏上,看一回宁静的桥影,数一数螺细的波纹,仰望天空浮游的行云,远眺衬出轻柔瞑色像泼墨的山形,他成了自然的崇拜者,他认为自然界种种事物,无论夏星秋月,春草冬松,还是山岭清涧,云潮海涛,都孕含着深邃的妙意和不可理解的神秘,都是至美的象征。自然的神灵美景激发了志摩写诗的灵感;在他眼里,只要是自然界的事物,无不充盈着诗。
那个时期,他还喜欢读诗,觉得读到好诗的时候真如听到绝妙的音乐,五官都受了感动,精神也好像复活了一般。他为诗人的高超折服,在诗里似乎每一个字都是有灵魂的,在那里跳跃着,许多字合起来,便成了一场音乐会,很和谐地奏着音乐。这种美的感觉,音乐的领会,只有自己在那一瞬间觉得,不能与旁人分享。他喜欢读轻灵、微妙、真挚、美丽的小诗,读的时候,心灵仿佛颤动起来,犹如看一块纯洁的水晶,内外通灵。志摩从1922年写诗,到他逝世的十年间,共结集出版了三本诗集:《志摩的诗》、《翡冷翠的一夜》、《猛虎集》,死后友人又为他编印了《云游》。
志摩早期诗歌明显受到了英国18世纪末湖畔派诗人华兹华斯的深刻影响。华兹华斯认为,诗来源于以宁静的心情回忆起来的感情。而志摩那时正好完全陶醉在康桥柔和亲切、静谧和谐的田园风光里,在优美的自然音籁中倾听着灵性的声音,寻觅着美妙的启悟。他喜欢蹬上自行车,任选一个方向,顺着那带草味的和风,一直骑下去。路边的绿荫美草,时刻是他休息的暖床。田间草原,到处有锦绣绚烂的鲜花,巧啭歌喉的鸣禽,还有乡间可亲的儿童。选一块绵如织锦似的草地,捧读雪莱的浪漫诗句,倦了,看白云,听鸟鸣,要不索性枕着软和的草,嗅着温香的花,向心灵的底里寻梦。他还喜欢在宽广的大道上追逐夕阳,遇上牧归的一大群羊好像从遥远的天际走来,虽则天上乌青青的,夕阳却在羊群的背后放射出晚霞的万缕金辉,天地间只剩下金辉下的一条大道和一群生物。他感到一股神异性的压迫,他会面对这冉冉渐逝的金光,虔敬地跪下来,让心灵与神奇契合。
从志摩的《春》、《夏日田间即景》、《沙士顿重游随笔》、《康桥西野暮色》等一首首描绘康桥自然景色的早期诗歌里,都能感受到湖畔派诗风的神韵,充满了牧歌情调。《乡村里的音籁》、《天国的消息》、《石虎胡同七号》、《东山小曲》更是接近华兹华斯的流畅,表现大自然与人生和谐的抒情诗,弥漫着一种唯美主义色彩,使人沉浸在田园美的享受里。你听那《天国的消息》:
可爱的秋景,无声的落叶,
轻盈的,轻盈的,掉落在这小径,
竹篱内,隐约的,有小儿女的笑声:
呖呖的清音,缭绕着村舍的静谧,
仿佛是幽谷里的小鸟,欢噪着清晨,
驱散了昏夜的晦塞,开始无限光明。
霎那的欢欣,昙花似的涌现,
开豁了我的情绪,忘却了春恋,
人生的惶惑与悲哀,惆怅与短促——
在这稚子的欢笑声里,想见了天国!
晚霞泛滥着金色的枫林,
凉风吹拂着我孤独的身影;
我灵海里啸响着伟大的波涛,
应和更伟大的脉搏,更伟大的灵潮!
回返自然,与自然进行精神交流,是志摩反复咏诵的诗歌主题,在对自然的**中蕴蓄真实的感情,因为在他看来,自然界的一切声音,都能抚慰人的心灵,世界上的一切生灵都是大自然胎宫孕育的婴儿。醉情于吸吮自然母亲的乳浆,才能真正在自然的纯净里忘却自我,达到人与自然的契合,使灵魂保持纯洁,在自然的单纯壮丽之中感受美,通过健康和敏锐的感觉获得自然的启示。康桥文化把志摩塑造成一个单纯的浪漫理想主义者,他的天性也使他倾向于追求单纯的理想主义信仰。他始终是个真诚的生命信徒,把生命视为一切理想的根源,以自我的本真热烈抒唱追求理想的人生和希望。《雪花的快乐》、《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为要寻一个明星》、《我有一个恋爱》寄托着志摩对理想、自由的热情歌颂和执着追求。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飞扬,飞扬,飞扬,——/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雪花的快乐》真是一首温柔潇洒而又缠绵优美的小诗,借雪花“飞扬,飞扬,——”的快乐,表现志摩热烈追求、寻觅理想的执著、豪放心情,寄托了他对美好艰险的向往。柔软的调子里交织着热情,有一种近乎神奇悠然的幻美。志摩人生的单纯信仰里只有爱、自由和美,三个理想交汇在浪漫人生里,便是“地面上有我的方向”。雪花是志摩自喻,诗中的“她”自然是那单纯信仰的化身,“不去那冷漠的幽谷,/不去那凄清的山麓,/也不上荒街去惆怅——”,而是自由自在地漫天飞舞,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希望“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雪花是洁白、单纯的象征,是志摩圣洁心灵的映照。他把自身诗的情绪赋予雪花,反复运用叠字,共用了九个“飞扬”和三个“消溶”,既加深了轻灵的诗情,也增强了诗的乐感韵律,情绪流畅,诗句清新自然,饱含了志摩淳厚真诚的感情,激发人们对美好未来和爱情自由的向往。
散文诗《婴儿》更是以浪漫的象征主义表现手法,呼唤英国式民主政治和绝对自由人生的到来。他是把个人精神里圣洁的单纯信仰和情感,毫无阻拦地泛滥出来,激烈澎湃,热情昂扬。可他还是有不少诗歌从悲天悯人的人道情怀出发,对现实人生中的黑暗、不幸、痛苦、悲惨的情景,表示同情和关注,抒发郁闷和不满。《叫化活该》、《盖上几张油纸》、《太平景象》、《一小幅穷乐图》、《人变兽》、《这年头活着不易》、《梅花争春》等,都属于反映现实场景题材的诗歌。
志摩对爱有一份痴迷,有一种执著。他认为生活中倘若没有爱,就失去了生存的意义。是啊,在人类生活中,还有什么比爱这种发生在男女之间的感情更强烈的吗?他是个笃信感情的诗人,而所谓感情就是爱和情人的死所引起的悲。他在许多爱情诗里,赋予爱一种不朽的意味。《我有一个恋爱》里,志摩用整齐、柔丽的诗句,写出了对遥远爱人即理想爱情的苦恋。他把恋人比成天上晶莹的明星,精灵般于万万里之外闪烁着美丽的星光,那是理想、智慧和爱的光芒。他流露出飘零的感伤,继而又是乐观的渴望。他体味人生的冰激与柔情,要把爱,把坦白的胸襟献与一天的明星。他相信,无论人生是虚幻抑或真实,地球是存在或是消亡,爱都不会泯灭。他记得《圣经》中讲:“信心、盼望和爱这三样是永存的。而其中最重要的是爱。”
“我捡起一枝肥圆的芦梗,/在这秋月下的芦田;/我试一试芦笛的新声,/在月下的秋雪庵前。”这首意境清新的爱情小诗《西伯利亚道中忆西湖秋雪庵芦色作歌》,借“芦笛”、“秋雪”、“明月”等一系列自然明丽的意象,委婉陈情,表述对初别恋人的思念。志摩会在莽莽苍苍、密密森森的广阔西伯利亚原野,想起杭州西湖秋雪庵前白茫茫的芦苇。他愿用一枝肥圆的芦梗作笛吹出一曲新声,吹出“心中的欢喜”,“再弄我欢喜的心机”,不想笛韵里飘出来一声声凄迷,一缕缕惆怅,他的心随之也如那皎月下翻舞的芦雪,飘零成缤纷的碎玉,芦管的幽泉“再不成音调”。
这首诗在细腻的委婉和幽深的含蓄里,透露出志摩深沉厚重的情感,托物寄情,用柔嫩摇曳的芦梗,清风般吹向芦雪的酥胸引发出深深的眷恋和怀想,借秋雪庵前凄凉的笛声,映衬他感伤的心绪。这种甜蜜的忧愁恰到好处地表现出志摩温柔的悲哀和飘逸的痴恋,弥漫着一种轻幽舒雅的氛围,富于色彩和音乐的美感,具有中国古典诗词的意境美。
在中国现代诗坛,能如志摩一般热烈表现爱情,赞美爱人,并在诗中迸发出无法摆脱的爱的折磨的,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人。志摩虽不像泰戈尔那样写下那么多丰富壮丽的爱的诗篇,也不如泰戈尔描绘爱情那般深沉、广阔,但在表现爱的强烈上,绝不比他逊色,而且同样富于东方情调。《决断》、《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起造一座墙》、《在那山道旁》、《情死》、《天神似的英雄》、《月夜听琴》、《清风吹断春朝梦》、《最后的那一天》等等及长诗《爱的灵感》,都是志摩爱情生活的留痕:
……
松林中的风声哟!
休扰我同情的倾诉;
人海中能有几次,
恋潮淹没我的心滨?
那边光明的秋月,
已经脱卸了云衣,
仿佛喜声地笑道:
“恋爱是人类的生机”
我多情的伴侣哟!
我羡你蜜甜的爱焦,
却不道黄昏和琴音,
联就了你我的神交!
(《月夜听琴》)
……
只看一般梦意阑珊,——
诗心,恋魂,理想的彩昙,——
一似狼藉春阴的玫魂。
一似鹃鸟黎明的幽叹。
韵断香散,仰望天高云远,
梦翅双飞,一逝不复还!
(《清风吹断春朝梦》)
……
在那天朝上,在雾茫茫的山道旁,
新生的小蓝花在草丛里睥睨,
我目送她远去,与她从此分离——
在青草间飘拂,她那洁白的裙衣!
(《在那山道旁》)
……
我是一团臃肿的凡庸,
她的是人间无比的仙容;
但当恋爱将她侵入我的怀中,
就我也变成了天神似的英雄!
(《天神似的英雄》)
……
那天我初次望到你,
你闪亮得如同一颗星,
我只是人丛中的一点,
一撮沙土,但一望到你,
我就感到异样的震动,
猛袭到我生命的全部。
真像是风中的一朵花,
我内心摇晃得像昏晕,
脸上感到一阵的火热,
我觉得幸福,一道神异的
光亮在我的眼前扫过,
我又觉得悲哀,我想哭。
纷乱占据了我的灵府。
(《爱的灵感》)
他把爱的缠绵、爱的甜蜜、爱的痛苦、爱的一切复杂情感,自然舒畅而又强烈浓丽地传达出来。他一忽儿沉眠于爱的酣畅,爱是生命存在的光明灯塔;一忽儿跌落于爱的苦杯,灯塔的光又因爱的风雪变得迷离一片,他一忽儿对爱充满了赞美和希望,爱领他走进幸福的窄门;一忽儿爱的幻想变得渺茫,爱的**又陷入混沌。志摩是为爱而生,为爱而死,为爱而歌,为爱而泣。《翡冷翠的一夜》捧给情人一颗激跳不已的心,那里有爱的焦灼,爱的渴望,爱的誓言,那一份执著痴迷的爱恋,真是到了浓得化不开的程度。
志摩的爱情诗有英国诗人济慈的韵味,芳香、甜美的唯美情绪,如晨曦为朝露披上虹霓;如怨如慕的悲欢情思,若皎月给秋草抹上莹白。他亦像济慈一样,比同时代诗人更具有艺术的气质。
志摩的后期诗歌,由于他理想主义的碰壁,使他再没有力量鼓起拜伦式的**。《海韵》这首充满象征意味的诗,真实反映出他矛盾复杂的内心世界:
“女郎,单身的女郎,
你为什么留恋
这昏黄的海边?——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回家我不回,
我爱这晚风吹。”——
在沙滩上,在暮霭里,
有一个散发的女郎——
徘徊,徘徊。
它绝不是幽雅的恫吓,警告那些夜出不归的女子随时有被大海吞没的危险,也并非对孤独徘徊的不幸女郎的同情,而是志摩的内心独白。他确是个充满浪漫气质的理想主义者,他对浪漫理想的追求正如诗中的“女郎”,无论是黄昏的海边,冷清的海上,恶风波扯起了黑幕,还是猛兽般震怒的海波,“她”却依然故我,执著地留恋海风吹,凉风里轻**着她高吟、低哦的清音,“她”甚至要“学一个海鸥没海波”,愿在大海里狂舞、颠簸。这该是志摩向往的浪漫人生,壮怀激烈。但现实里有个声音呼唤着“女郎,回来吧,女郎!”志摩在浪漫与现实之间,艰难跋涉,徘徊,婆娑,蹉跎,终于“黑夜吞没了星辉,/这海边再没有光芒;海潮吞没了沙滩,/沙滩上再不见女郎,——/再不见女郎!”这象征着志摩的浪漫理想主义碰了现实的壁。嘹亮的歌声,窈窕的身影,勇敢的女郎,在哪里?到此,淡淡的哀戚渗入他的灵魂。他自比“女郎”,留恋海边,欲觅一处自由的归巢和寄托,可追求的艰难和内心里另一个声音的呼唤,又使“她”哀怨、困惑、彷徨,他感到压抑,有些绝望,有些惧怕浪漫的历险。他对勇敢弄潮的“女郎”,既赞美,又惋惜。这是他矛盾心境的自然流露,但其中潜隐了一股震人心魄的悲壮。
志摩是爱自由的,他不愿意受任何束缚,不愿意过平凡无味的生活。他对理想的美,有一种极纯挚的爱。不但是爱,更以美为一种宗教的信仰。纯美的精神便是上帝。但这种精神只有在他的心里感到,并得到圆满实现。他觉得,诗人之所以为诗人,是因为他表现理想的美。诗决不仅是好看的字眼,铿锵的音节,而是圣灵感动的结果,美的实现和宇宙真理的流露。所以只有具有丰富精神生活的哲学家和诗人才可以窥见宇宙之神秘。诗人是极轻灵的,是圣洁的,若不是受圣灵的感动,决做不出诗来。
志摩要完成诗人的使命,但他与陆小曼婚后的生活,有一段可以说是到了枯窘的深处,疲于奔命,也不大有兴味做诗。诗魂一旦沉浸在感伤之中,诗便显出了忧郁和悲观。而那时他的性灵里已注入了英国小说家托马斯?哈代的悲观现实主义,诗歌的基调就由单纯的浪漫理想退潮到虚无悲观和绝望的忧愁里,热烈转向低婉,**化作哀怨。他感到一切都幻灭了,他的笔只落得抒写残破的思潮。但他并未一味渲染哈代式的宿命观念与悲观态度,而是把悲观派的意象内容,散播到浪漫派的肌理中去,使诗歌具有多重的意蕴和复杂的情绪。从“纵然上帝怜念你的过错,他也不能拿爱再交给你!(《枉然》)”;“在妖魔的脏腑内挣扎,/头顶不见一线的天光,/这魂魄,在恐怖的压迫下,/除了消灭更有什么愿望?(《生活》)”;“我有的只是些残破的呼吸,/如同封锁的壁椽间的群鼠,/追逐着,追求着黑暗与虚无!(《残破》)”;“黄金才是人们的新宠,/她占了白天,又霸住梦!/爱情:像白天里的星星,/她早就回避,早没了影。(《秋虫》)”这些诗句里,可以读出志摩深深的失望与惆怅,含蓄的悲哀与冷漠,超然的阴冷与宁静,他要发出哈代那种冷酷的笑声与悲惨的呼声。
总的来说,志摩的诗富有一种迷人的魅力。这在于他所有的诗都是强烈感情、率真个性的自然流溢,更在于他那美的诗歌形式和艺术手法。他的诗与旁人的最大不同,在于他总在丰富的情感之中糅进一股不可抵抗的妩媚。这妩媚实在无法言说形容,它会在你觉不到时已直达你的灵府。他的诗其实就是有情感的热烘烘的曼妙音乐。他一向认为,诗的真妙不在它的字义里,却在它不可捉摸的音节里,它直接刺激着你的魂灵。他热爱音乐,爱听真的音乐。他深信宇宙的实质,人生的实质,只是音乐,绝妙的音乐。他甚至觉得,天上的星星,水里泅浮的乳白鸭,树林里冒的烟,朋友的信,战场上的炮,夜里做的梦……无一不是音乐做成的,无一不是音乐。志摩的诗写来潇洒自如,轻盈亲切,温柔热情,想象新奇,联想丰富,真的具有音乐的节奏感和韵律美。以《再别康桥》为例,简直是一首出神入化的抒情诗,把内心的性灵神韵同自然界温馨静谧的美妙相交融,把自己对康桥依依不舍的万般柔情,借助匀整的音节,整齐的韵律,行云流水般表现出来,是西洋艺术表现手法与中国古典诗词意境美的完美谐和: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漾。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榆荫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飘逸、洒脱、美丽、动听,似天国的美妙音乐,充满了优美的音乐旋律。全诗充盈着志摩告别康桥时的缠绵依恋之情,轻轻地走,轻轻地来,轻轻地招手,宛若向甜蜜的梦中情人作别,万般柔情,温馨静谧。第二、三、四节,志摩用新奇的比喻,细腻地勾画出康桥静穆腾辉的晚景和优美富丽的清晨;夕阳映照下,河畔的金柳仿佛娇羞的新娘,投影在波光里,在他的心头**漾。碧水中摇曳的软泥上的青荇,叫他甘心在柔波里化作一条飘浮的水草。而榆荫下的一潭清水,分明是天上的虹。金柳、青荇和潭水三个意象,是为表现康桥如幻如梦迷人魅力。一切景语都是情语。志摩睹物思情,怎不怀恋彩虹般的美梦。康桥是志摩的精神依恋之乡,他愿向更深的宁静处寻梦。这一诗节流露出一股轻柔的哀感和一丝悠然的落寞。最后,他还是把那一片辉映着人生的“云彩”留在心底,依然挥挥衣袖,悄悄地走了。潇洒之中交织着淡淡的忧郁和怅惘。
这首诗语言似禅界般空灵,含蓄凝练,融情于景,寓景于情,有一种飘渺、虚幻的柔美感,很典型地体现着志摩潇洒飘逸的诗风。他有的诗善用形象生动的比喻,别致独特的意象,如《雪花的快乐》、《黄鹂》、《山中》等;有的诗精巧短小,细腻的感情同哲理的启迪相融;有的诗深情典雅、清新隽永,如《沙扬娜拉》;有的诗节奏悠扬,音调优美;有的诗虚幻飘渺,静穆神奇……其实,只《再别康桥》一首诗,就足以涵括志摩诗的所有艺术特色。它构思奇巧,格调明快,语言含蓄优美,极具感情色彩。诗节对仗工稳,偶句押韵,音节和谐、悦耳、流畅,抑扬顿挫,有跳动感,实现了诗化的音乐效果,而且没有任何痕迹可寻。他所铺设的场景静美秀逸,油画般浓艳亮丽。志摩有许多诗根本就是诗歌绘画美、建筑美和音乐美的范例。可以说,如果不创造诗的音乐,自我生活缺乏诗感,他的灵魂就会变得孤独和寂寞。志摩真如一位潇洒的诗歌仙子,飘然拂过年轻的中国现代诗坛,给它注入了精灵般的诗魂,丰富了新诗的艺术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