硖石,钱塘江北岸海宁县一座风光秀美的小镇,东有东山为依,西有西山相傍,一条狭窄的硖河逶迤流贯,真一处人杰地灵的水乡。东山产一种水浮石,浸在水里几年都不下沉。而西山的芦苇,一沾水半刻也浮不住。日子久了,人们索性用“浮石沉芦”代指东西两山。东山顶上有一座七层六角形的宝塔,微风里摇出悠扬悦耳的四十二只风铃声。若在月明星稀的静夜,或朝曦初露的黎明,风铃伴和山腰几座寺庙里的暮鼓晨钟,真令人感到九霄云外有神仙,给东山平添了浓郁的诗情和辽远的神秘。东山脚下还有一汪清澈晶莹的池塘,池畔静候着东寺和三不朽祠。西山麓的西寺与东寺遥遥相对,寺前广场上有一对唐代经幢,护佑着每逢年节来这里汇集的乡民。沿蛇形小径蜿蜒上西山,山腰处还有广福寺和当地骚人墨客吟诗作画的报梅坛。翻过山顶的翼然亭,别有后山白水泉引人入胜。

难怪秦始皇从这如画山水里看出了“王者之气”。相传,东西两山在远古时代相联一处,叫峡山。秦始皇南下,在船上听得“水市出天子”的峡山童谣时,倒吸一口凉气。待亲眼观望峡山峰巅,果然是王气浩然。震惊之下,遂令十万囚众将峡山拦腰斩断,毁其皇尊霸势。

保宁坊的徐家是硖石镇上的大户,从明代正德年间开始经商。传到徐申如手里时,除了主持本乡旧式徐裕丰酱园、裕通钱庄、人和绸庄等的经营之外,还创办了蚕丝厂、布厂、硖石电灯厂和双山习艺所,另在上海办了票庄银号,在浙江已是颇有名望的富绅,在地方更是执一乡之牛耳。徐申如担任过相当长时间的硖石商会会长,人很开明,好交名士,对地方商业的发展鼎力相助。当年江浙商界集资修建沪杭铁路,他便是主要股东之一。而且,他为了振兴硖石这个米丝集散地的工商业,力争沪杭铁路东弯经停硖石。硖石日后经济繁荣,与这条铁路的贯通密不可分。

徐申如娶妻后一直无子,25岁上,二房太太钱氏将要分娩。徐家人正守候一个馨香的婴儿出世。23岁瘦弱、柔和、端丽的钱氏在**忍耐着剧烈的阵痛。她那美丽的眼睛一时紧紧合上,一时又大大睁开。汗珠在光滑的额头上滚成一颗颗黄豆,头发像揪乱的麻丝,散披在枕畔,横漫在胸前。她的心底正为这苦痛而喜悦,因为她知道胎宫里孕育的种子比自己的生命更伟大,那是一个比一切更永久的婴儿;因为她知道自己生命的泥土正要爆裂出新的美丽生命。她仿佛听到了天使赞美光明未来的声音。她期待着那胎宫里动**的生命,把这最锐利、沉酣的痛感,逼成最锐利、沉酣的快感。

一声柔亮娇美的婴儿啼哭,像一首欢快的钢琴奏鸣曲在徐家深宅大院的第四进楼上弹响。这甜甜的哭声给徐府带来了喜悦,徐家有后了。徐申如笑得整天合不上嘴,生意似乎也显红火。

转过年,是1898年的1月15日,孩子满周岁了。他谱名章垿,初字槱森,小字又申。按江南风俗,周岁叫“啐盘之喜”。那天要用一只红漆木盘,盛放笔墨算盘、弓矢饰器等什物,看孩子抓取什么东西来玩耍,以识定孩子将来是否有出息。“啐盘”又称“试儿”,北方也有叫“抓周”的。

喜乐奏起,“试儿”开始。小章垿身穿百家衣,脖子上挂着长命锁,爬到红漆大盘边,伸出肉嘟嘟的小手在木盘里乱抓**。正在这时,突然闯进一个和尚,自称法号志恢,说能摸骨算卦,占卜未来。他用手摩过章垿的小脑瓜,说:“此子系麒麟再生,将来必成大器。”这下可把望子成龙的徐申如乐坏了,他希望徐家的长子将来承继父业,光宗耀祖。正因为志恢和尚摩过章垿,父亲便在他1918年赴美留学前夕,把他的名字改为志摩。也有说这名字是志摩自己改的,大约是康桥的景色,或是拜伦的余风,终使他改了志,志在摩诘(唐代诗人王维字摩诘),要成为诗人。这种说法也有道理。

章垿自幼聪颖乖巧,又生得白嫩可爱,徐家上下没有不宠他的。祖母更是拿他当宝贝,那深厚的慈荫,实在是无所不包,无所不蔽。章垿每天清晨必来到祖母的床前,撩开帐子软和地叫一声“奶奶”,奶奶便回叫一声,伸手从床里摸给他一个蜜枣或三片状元糕。他又叫一声“奶奶”,就猫似的撒欢出去玩了。这可爱的童真辰光与人伦情暖,永远刻在章垿的小心版上,他一刻也不会忘记祖母宠爱他的深情。

倒是父亲急着要小章垿学东西,在他四岁多点就请来一位叫孙荫轩的秀才做塾师,教他认字,启蒙读书。童真的天性一下子拴在枯燥的书房里,怎么叫小章垿受得了。他有时乘先生不备偷偷扮个鬼脸,有时学声猫咪叫,更多的时候是用手托着下巴,小大人似的出神望着窗外,看树枝上跳着的麻雀,看风赶着白云在天空跑来跑去,看东关厢外黄泥山七层塔尖上撑开灰翅膀盘旋的饿老鹰。每到这时,他便想象自己粉嫩的脊背上豁出了一锉锉铁刷似的羽毛,摇起来呼呼作响,稍一摆动就冲出了书房门,飞到月宫里去攀桂花,到银河里去钓大鱼。

“啪!”先生手中的楠木戒尺猛击在书桌上,它实在是打在了章垿的心头。他恨透了这把戒尺。有一次趁先生不在,他将戒尺扔进了水井,拍拍两只小手,找伙伴们到西寺广场去玩了。章垿最爱听唱“小热昏”的,那卖梨膏糖的人头戴瓜皮帽,手敲小铜锣,即景生情,随口就编唱出一串串顺口诙谐的歌词,直逗得人笑弯了腰。那里还有耍把戏的,变弄着各种幻术。逢年过节更热闹,套泥菩萨的,买糖人糖马的,烧香、算命、卖唱的,还有要饭的。这里就是一个社会的缩影,章垿透过这扇人生的小窗窥测着纷繁的成人世界。

章垿的灵脑瓜记性特好,认字一遍就会,组词造句也是张口就来。有时还常提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令先生犯难,其实问题又单纯又容易,可就是张嘴答不上来。先生非常喜欢这个生性俏皮悟性奇高的孩子,夸他“初学聪明超侪辈”。章垿读书的时候,也不忘支棱着耳朵听窗外的吆喝。楼的后窗下是弯弯曲曲的沙泗浜,白天常有小船划过。当一叶小舟传来“开锅热老菱,百热沸烫”的吆喝声时,他马上扔下书本,飞身趴到窗户上,把铜板放在篮子里吊到卖菱的小船上。不一会儿,半篮又甜又粉的熟老菱就提上来了。

章垿生平第一次可怕的经历,是他未满六岁时祖父的死,这也是他初逢亲人大故。一天夜里,家里人叫章垿和他的姊妹先上楼去睡,说是祖父病重,他们大人们就不睡了。章垿怎么也睡不着,想着今夜一定有好可怕的事发生。他听见楼下不时传来急急的脚步声,碗碟的碰撞声,使唤婢仆声,还有隐隐的哭声。半夜,母亲上楼把梦里的章垿抱了下去。他用小拳头揉开惺忪的睡眼,见一屋子的人,一屋子的烟。众人围拢在床前,哭的哭,喊的喊。他从人丛中偷看到祖父在家人的哭喊声中微睁开无力的双眼,对床前的父亲说了句什么,头一歪,再不醒了。小章垿跪在地板上,手里擎着大人塞过来的香,跟着家人高声哭喊起来。

章垿对祖父印象并不深,只是从此再也见不到祖父了,心里不好受。可见,死真是件可怕的事。这一年,父亲从本县袁花镇给他请来一位新塾师,是位贡生,叫查桐轸。老夫子怪癖异常,从来不洗澡,头也乱蓬蓬的,很少梳理,平时连脸都懒得擦。一读书,满嘴黑黄的牙齿散发出阵阵恶臭。父亲因为他学问好,一切都将就他。章垿跟着这位古板的严师读了五年的“四书”、“五经”之类的古书。他只有让想象给自己装上粉嫩的肉翅,钻入玳瑁镶边的白云里玩;以此冲淡那单调乏味的书斋生活。谁耐烦先生晃着身子督你背那难背的书,晦涩的文字,陈腐的教义,哪有蓝天里光明的细雨来得惬意,那雨点分明是安琪儿跳舞的小脚。他要像云雀一样冲着天穹飞,从这楼的后窗飞出去,飞出这囚笼一样的圈子,飞离这个太小的地球,飞到广袤的宇宙里,去寻一颗清风白水般的星辰。不过,这位脏兮兮的查老先生确实给章垿打下了扎实的古文根底。

在章垿的少年时代,给他印象最深,对他影响最大的,并不是娇宠他的祖母和母亲,而是家里的老佣人家麟。家麟培养起他对民间文学的喜爱,教给他许多书本上学不到的知识。

家麟是天底下最能干活的那种佣人,天一亮就从破烂被窝里爬起来,一重重地开门,担水、劈柴、扫院子、帮老妈子煮粥烧饭。他还经管着后花园,种了各种各样的菜,每天浇水,摘去焦枯的叶子。厨房用菜时,他就采了来,抱上一包送去。他似乎永远都张着嘴笑,心里没什么不快意。他还种了许多的花,有月季、山茶、玫瑰、江梅、腊梅,有美人蕉,有桃,有李,有不开花的兰,有葵花,有蟹爪菊,有可以染指甲的凤仙,有比真鸡冠大到好几倍的鸡冠花。关于每一种花,他都有不少说道:花的脾,花的胃,花的颜色,花的这样、那样。梅花有单瓣、双瓣;兰有荤心、素心等等。虽说这是最简单的花卉知识,但章垿听起来,实在觉得又好玩又有趣。

章垿直觉得家麟的脑子是个宝匣,对他的博学可佩服了。他不仅能看书写字,还顶会讲书,讲得比塾师课上讲的有趣味得多。章垿最爱听他讲《岳传》里的岳老爷。岳老爷出世,岳老爷归天,东窗事发,“莫须有”三字构成冤狱,岳雷上坟,朱仙镇八大锤……那热闹就甭提了。家麟讲书的本事真大,什么事一到他嘴里就好像真的发生过一样,他讲得章垿和小伙伴们哭;讲得他们笑;讲得他们跺脚着急。

家麟还有种专门唱“赞神歌”的能耐,谁家若许了愿请神,就非把他请了去不可。他虽生就一副不圆润的粗嗓子,却能唱出抑扬顿挫的诗句,赞美奎星、纯阳祖师、关帝、骊山老母等各种神道。章垿最爱看请神了,一来热闹,厅堂上的供果摆得花花绿绿,灯也点得豁亮;二来可以借口半夜都不回房睡觉;三嘛可以听家麟唱神歌。那是章垿小时候听到的最美妙的歌声了,乐停了歌起,歌停了乐奏,唱的什么听不清,但每句开口必有“浪溜圆”三个字。那音调总像在厅堂的顶梁上绕着,章垿觉得小心坎里舒服极了,真好像暖天里的细雨匀匀地洒遍了全身。回到房里依着妈妈的身子美美地入梦,睁眼醒来,耳畔还回响着那甜甜的“浪溜圆”。

家麟憨厚实在,从不认为自己有学问。章垿问他当初念些什么书,他竟说反正是你们念不到的。章垿就好奇地请教他。他不说念书,他说读书,当初读的是《百家姓》、《千字文》、《神童诗》。还有呢?家麟仰头笑着说,还有叫人吃酒的酒书。章垿可是头一回听说,但他相信家麟,因为他从来不骗人。

家麟会念不少佛经,从《心经》到《金刚经》全部背得烂熟。他还常领着人念经拜佛。当时海宁佛教盛行,章垿的祖母和母亲都吃素,虔心向佛,家里设有经堂。佛教慈悲向善的思想和爱护世间万物的理念,在耳濡目染之中,注入了章垿的血脉。但他对那些为了表示对佛的虔诚,自残肉身的做法,无论如何不能理解、接受。他忘不掉有一年母亲陪着他在家门口看“提香拜神”的场景:迎神队伍里走在菩萨前面的人都**上身,两条胳膊挂满了一排排的铁钩,下面用丝绳吊着一对足有百十来斤的铁香炉,缓缓地蠕蠕而行。那些人个个痛得脑瓜子冒汗,但没有一个人停步,而是咬紧牙关硬撑着,惟恐对神灵不敬。

章垿心里怕怕的。正在这时,街两边人头攒动,有人喊着“肉心灯来了”。章垿站到方凳上,眼见一溜光亮的灯光晃到眼前。章垿看清了,吓得尖叫一声,赶紧跳下来,扎进妈妈的怀里,一个劲儿地说:“妈,我怕。”原来那“肉心灯”是人扮的,光着脚,披散开头发,光赤上身,穿着红色囚裤,从前额垂下一排铁钩,在太阳穴、两颐、下巴、**、后背、两肋、两臂、双肩的皮肉上,都钩上铁钩,下面点燃一盏盏油灯,共七七四十九盏,垂挂在铁钩上。皮肉绽开,血水渗出,和着汗水,惨不忍睹。好端端一个人,干吗非把自己弄得血肉模糊。事后,章垿问母亲,那些人为啥要扮“肉心灯”。母亲说,是为了还愿。人碰到灾祸,去求菩萨保佑,等消灾解难了,就扮成“肉心灯”来报答神佛。

章垿最纯粹可贵的教育是得之于自然界。田野,森林,山谷,湖,草地,是他的课堂;云彩的变幻,晚霞的绚烂,星月的隐现,田里的麦浪,是他的功课;瀑吼,松涛,鸟语,雷声,是他的教师。

章垿真真是为大自然而生的,在家塾中读书,最爱夏天的打雷下雨。下午蒸热得厉害,全靠傍晚一阵雷雨,来驱散暑气。当黄昏过后满天星出,凉风透院的时候,章垿便常光着背和家里人杂坐在门口的风头儿里,随便谈笑,随便歌唱,算是绝大的快乐。白天,天热得人气都喘不上来,先生却手摇一把大蒲扇,仍逼着临贴习字。忽然间,遥远处晴朗的天上满布了乌云,周围的一切似都沉寂下来,好像在等候什么重大消息。书房里的灯光暗淡下来,倒是先生榻上那原像鬼火的烟灯,这会儿愈发显得亮了。满屋的书,墙上的字画,天花板上挂的顶灯,都变了形似的,有些怕人。一股尖劲透凉的风,钻进闷热湿重的空气,从窗外吹进房来,直吹得章垿毛骨悚然,刚刚满身腻烦的汗,瞬间要结冰了。章垿并不在意身体上痛快到难以言说的感觉,而是关心在即将来临的凶兆大变里学些什么。洪水泛滥,混沌初开,天翻地覆,皇天震怒等等字句,立刻从他的小脑库里蹦了出来。在这阴霾的时刻,他索性放开嗓门,诵读起《论语》来,身子也狂摇得椅子格格作响。

闷雷声已在屋顶炸开了,再过几分钟,雨开始敲打庭院的石板,噼啪有声,仿佛马蹄在那里踢踏。又是连续的滚雷响。直到一个或几个塌天破地的霹雳响过,孩子们早把耳朵堵住,眼见扁豆大的雨点,狠命地狂倒下来。屋檐屋顶,墙角里的碎碗破铁罐,一齐乱响。婢仆们争收晾晒衣物的慌张笑骂声,急急地关窗声不绝于耳。天井里的鱼潭小缸,早已像煮沸的小壶流溢不止——章垿可怜起那些小金鱼来。院子里几盆嫩好的鲜花,狂颤滥舞。阴沟里一下子灌满了水,很快漫过台阶。闪电蛇似的钻入室内,就连先生脏**的污渍都照得烁亮。连在外面梁柱上筑巢的燕子,都慌张地扑进书房来避难,惊得在屋内乱窜。

雷阵雨过后,原本炎热乏味的下午变得异乎寻常的热闹,哪个小孩子会不高兴。章垿就更觉得好玩,他甚至希望那半混沌的情形持续下去,雨水没命地狂泻,漏入室内,便不用读枯燥的古书了。他生性最怕拘束,爱自由,爱整天玩,最恨硬逼着读书,最烦牢狱一般的书房。但面对严师严父,想造反的念头是徒劳的,只能心下盼先生得了瘟病,可以短期逃学。而这暑天的“打雷下雨”,正符合了章垿潜伏的希冀。顷刻之间,天地、书房变色,甚至有时连先生亦变色,这不禁使那受禁锢的叛儿感到十二分的畅快,从此盼天再不要晴朗,雷雨再不要休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