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师也跟着劝进。”

听得姬发这句,淑姜惶恐抬头。

父亲居然也参与劝进?

淑姜的惶恐似一片愁绪凝结的云,撞进天空后,才发觉那里没有指责,没有愤怒,没有质疑,只有寂寞如亘古的蔚蓝,无穷无尽的淡愁。

霎时,淑姜突然明白了什么,杏眸泛起一片水雾,“君父……可是应了?”

姬发没有说话,没有动作,紧抿着双唇,眉间皱出一道深痕,克制到似乎连呼吸都断了。

淑姜慢慢伸手,将眼前的男人圈住,而后很小心很小心地一点点加力,将他抱住。

淑姜明白姬发心有多痛,也明白姬昌接受劝进,不是为了野心,是为周国子民的生计,更是为替姬发担下千夫所指,万古骂名。

当初大商立朝时,无论商汤起事,救民于水火,是多么理所当然,可几百年来,那些夏朝遗国却总是有意无意拿“背叛”说事。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背叛”是“顺应天命”,大商也不得不尽量留存这些遗国,甚至腐朽堕落如昆吾,还不得不帮其维持体面。

那些看似耀目的风光,唯有落到身上,才知风光的背面有多沉重。

良久,姬发也抱上了淑姜,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淑姜,低喃着,“如此,众人也该放下心了。”

谁都清楚,大商与周国不可能回到过去,可谁又都迷糊,大商和周国是如何走到今日这般水火不容的地步?

是仇恨吗?

论仇恨,诸侯之间,谁还没个世仇?尤其是那些夏朝遗国。

是周国的壮大吗?

周国再壮大也远不及商王畿,更何况,鹿台建成后,商王畿将再度扩大,周国恐怕再过十代也赶不上。

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或许就是大势。

当初只为让所有人活下去的民为邦本、仁德、彻田法,在天道运转中,不知不觉成了一股大势,和几百年来支撑大商以战养战的根本争锋相对,如今,这种争锋相对终是从台下走到了台上。

两股大势的较量,会有输赢,却没人能全身而退。

历经生死,看淡荣辱的老者,主动站在了最前方,迎接风暴。

《灵台》在程宫奏响,姬发和淑姜跪在简陋的程宫中,接受册封,承受着种种目光,有欣喜,有期盼,亦有不甘失落……,每个人都从她和姬发身上映照出喜怒哀乐,唯独她和姬发,好似化作了一潭深渊,此后万般心绪,都只能潜伏在暗处。

“二哥储君都封了,君父怎么突然没动静了?”

丰邑学宫内,芮婵撑着头,侧躺在檐廊下,依旧没个样。

如今姬发已是太子,淑姜被封太子妃同时,保留了丰邑邑主的头衔,夫妻两人如今皆在丰邑——这个传出《灵台》的地方主事,姬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却没有进一步称王。

淑姜低头缝着手中孩童小衣,淡淡道,“还不到时机。”

这段时日,淑姜发现,每当心绪不宁时,做会儿手工,总能令自己安静下来。

“怎么不到时机?邑主,君父好奇怪,为什么不先称王,再立太子?”

“立太子还不够么?”

“当然不够,算起来,我也是太子,光立太子有什么用。”

淑姜放下手中活,郑重道,“没错,几百年前,诸侯家世子储君也是太子,自从武丁大王重振大商,诸侯们就主动避开这个称谓,百多年了,虽无明令,却早已成了禁忌,如今周国重新启用这个称呼,已足够彰显决心,没有必要急着走下一步。”

“做都做了,一步两步有什么区别?”

“不是说了么?时机未到。”

“到底什么时机啊,如今丰镐两邑在手,还有芮国、虞国,密国那边只要不出手,就等同于站在我们这边,大半个洛西都在我们手里,要我说,君父就该一鼓作气,称王发兵拿下洛西,再灭黎国,替大哥报仇!”

说到“报仇”两字,芮婵一下坐了起来,身后似也随之腾起一股黑沉沉的杀气。

“阿婵,不一样的,商王畿上下皆是殷民,洛西却是邦国诸侯各行其事,今日降,明日叛,当初刚立朝的殷商也差点被折腾过去,君父又怎能贸然行事?封你二哥为太子,是摆出一个态度,周国会为整个洛西担起责任,殷王若要怪罪,就怪罪周国,与他国无干。”

“呸!帝辛有什么脸怪我们!”

说话间,十一出现在院门口,看到芮婵,有些踌躇,下一刻,竟转身而去。

芮婵急了,一下跳起来,三两步勾住了十一,把她往回拖,“小十一,你不是最崇拜我这个未来女君吗?跑什么呀?寡人还想封你为妃呢。”

淑姜无奈起身替十一解围,“别闹了,人家十一还比你大些,你该叫姐姐才是。”

芮婵松了手,不服气地站在十一身旁,展示着自己傲人的身高。

别说,娇小的十一,站在一身戎装的芮婵身畔,莫名有种般配的感觉。

十一低头敛眉嗫嚅道,“没什么要紧事,就是看邑主和婵公子聊天,觉得不便打扰。”

“你如今又不在邑主身边伺候着,没什么要紧事会往邑主这边跑?”芮婵叉手看着十一,“好好说,到底什么事,是不是哪个欠锤的又嚼舌根?”

淑姜深知芮婵的个性,落在她手里,不问出个子丑寅卯,又怎会罢休,于是道,“十一,说吧,没关系。”

十一低声含糊,近乎是嘟囔地说了说。

芮婵听罢又是跳起,“什么?毕侯指责君父不守规矩?规矩?什么狗屁规矩!殷商有明令禁止诸侯储君不得用太子吗?再说,封都封了,凭什么听他的?”

十一怯生生看了眼芮婵,淑姜叹了口气,“都说到这份上了,没什么好隐瞒的,还有什么,一并说了吧。”

芮婵也道,“说吧,说吧,我到是要听听,还有什么可以让我更生气的。”

“邑主……,毕侯上奏,要殷王下明令,诸侯储君不得用太子称呼,还纠集了……洛西不少诸侯联名上奏。”

芮婵眼睛越瞪越大,待到十一说完最后一个字,直接冲了出去。

淑姜连忙吩咐十一,“怕是要寻毕节麻烦,快去找杜岷。”

要找毕节麻烦的不止芮婵一人,原本,杜岷还在头痛,怎么拦着芮婵,好在姬处也想找毕节晦气,最终结果是芮婵和姬处打了一架,杜岷怕节外生枝,连夜将毕节送回了散宜静那里。

听了杜岷的回报,淑姜很是赞同,却也为他担忧,“如此,阿婵怕是与你更不对付了。”

杜岷到是豁达,“邑主以为,我若顺着她,她就能喜欢我?”

“这到是。”

“既然怎样都不会喜欢,杜岷也就不纠结了,若为情爱放弃要做的事,杜岷早在几年前就可以不惜一切代价了。”

“你这么说,我到是替阿婵惋惜,罢了,不说这个……,阿岷,你对毕侯怎么看?”

“杜岷以为,殷王不会答应毕侯的要求,但会答应毕侯。”

这个回答极其聪明,一语切中要害,淑姜不禁再度赞叹,“说得好,看来整个洛西,还是人心不齐,毕侯敢这么做,背后必有支持,幸而君父没有冒进,这一闹,也算是给那些急于劝进之人提了个醒。”

“话虽如此,邑主和太子还需有应对之策,丰镐两邑先前为殷商外服所辖,既有周民,又有洛西诸国之民,更有不少外来士人,如今这些人的方国联名反对伯侯,民必生内乱。”

“阿岷说得极是,我这就去找公子,只是……”

“邑主可还有为难之处?”

“没有,我是想说,阿婵不是不讲理的人,我知道,你为人豁达,许多事情不系于心,也懒得解释,但是呢……人总有脾气,心里不痛快不妨同阿婵直说,就是因为你不说,才给阿婵一种错觉,以为你会永远顺着她。”

杜岷难得没了声音,脸上收了笑容,向淑姜行礼过后,告退了去。

之后,淑姜同姬发商议了下,姬发当众下令,命杜岷亲自去散宜静的村落请回毕节,以示周国不会迁怒。

另一方面,加强戒严,严惩借毕侯上奏生事者。

这番连消带打,一场风波尚未酝酿起来,就平息了。

坊间田头各处民众似比先前还要敦睦。

“这些都是君侯之间的事,同我们有什么关系?”

“是啊,争来争去,君侯们不会多一块儿肉,我们到是会少一块肉。”

“对,如今太子、邑主待我们极好,谁要闹事,就是和大家伙过不去。”

然则,这只是普通黎民的想法,按芮婵的说辞,在丰镐两邑的外来士卿又是另一种心思。

这一日,芮婵又是鼓着腮帮子来见淑姜。

“邑主,他们就是仗着君父仁德,才敢为所欲为,我看想要挑起内讧的就是他们,好让他们浑水摸鱼逃回方国。”

“想逃也正常,论兵力,只要殷王决心发兵,整个洛西就能给翻过来,他们自然怕。”

“怕?他们到是不怕帝辛出尔反尔!”

“殷王的出尔反尔,只是针对大诸侯,他们自然不怕。”

“那黎民呢?我看他们的觉悟还没黎民高!”

“黎民一家一当皆在周国,离开土地撑持不过几日,士卿诸侯的财富,好些个一辈子不愁吃穿,要么带着人去深山老林里躲起来,要么干脆投奔朝歌,或许还能封赏……”

“噢!我知道了,那个毕节就是这等心思,可笑静姐姐还护着他,没准哪天这个白眼狼就跑了。”

“你呀,那天的样子,就差没杀人了,是个人都会害怕,更别说毕节本就胆小。”

这话也不知触动了什么,芮婵忽而怒道:“邑主也这么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