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还是老故事。
仿佛天底下所有贪官污吏都商量好了,情愿谷子霉烂在粮仓里,也绝不给饥民们一粒粮食。
那是曾经富饶美丽的土地,被冠以“丰硕”之名的丰邑,如今满目疮痍。
酸水涌了上来,姬发也不嫌脏,一下抱住淑姜,由着她呕在他身上。
数日前,丰镐两邑大乱,吕尚当机立断,下令出兵。
三通鼓响,内外夹击,虢小小不到半日就拿下了丰镐两地。
然而,这胜利并未给周国带来多少喜悦。
且不说,得到消息的崇国已开始组织联军,预备夺回两地,更糟糕的是粮仓里无粮可用,先前周国送来的赈粮也一并烂在了粮仓。
先前姬处就嚷嚷借粮有诈,如今看来,这似乎更像是吕尚的阳谋。
“公子,抱歉。”
在昔日的丰邑学宫安顿下来后,淑姜满是愧疚,春去秋来,她已是大腹便便,姬发本不想让她来,可她实在放不下,这片早已被她视作为故乡的土地。
“来都来了,再说,你不是丰邑邑主吗?”
“公子……”
淑姜略嗔了句,两人相视一笑,又都很快敛去了笑容。
姬发略略叹道,“邑主可有应对之策?”
“父亲已联络西亳,大哥那儿有粮,但崇虎定会有所阻扰。”
“此事交给八弟,只是吕兄能送来的粮终究有限,更何况,远水救不了近火。”
淑姜咬了咬牙问,“眼下,众人还是聚集在粮仓前,不肯散去吗?”
“是,所有粮仓都打开给他们看了,大家说,即便是吃了会拉肚子,会毒死,也好过活活饿死。”
淑姜看了眼窗外,如今丰邑的冬日,天寒地冻,比她在时萧索了许多。
过了许久,淑姜含泪道,“公子,发粮吧,就发三天的粮,但要让所有的族长知道,能吃的粮食很快就会来,淘洗的水不得倒入溪河……,十一!”
似想到什么,淑姜又向屋外唤十一进来。
十一进来时,也是满眼含泪,想必是忆起昔日在东夷受苦的日子。
“邑主,请尽管吩咐,让十一做什么都成!”
姬发笑道,“你家邑主可不需要你舍身取义。”
淑姜也笑了,“别紧张,我只是想起了一个地方,学宫北面的小山坡,往西去,穿过一片桃林就能看到一片更大的林子,那个地方叫红树林,有山谷遮挡,应该会暖和些,你同阿禾去探探……,对了,再带上几名医工,看看那里有什么能吃的野菜,能用的草药,我会让伍吉尽量挑好一些的粮食发出去,但总难免有上吐下泻,头痛脑热的,我们还是尽量防备着些,天冷,尤其不要让小孩子发烧,否则怕是很难熬过去,事后,你们也同伍吉巡视一下各村各邑的情况。”
“好,邑主,我知道了,我这就去!”
有了吃的,便有了希望,不出三日,丰镐两地又恢复了秩序,听得崇虎要打来,众人早饿绿了眼睛,说是正好抓些俘虏做肉羹吃。
也不知崇虎是不是听到了风声,联军组织了半天也没组织起来,还有传言说,有饿疯了的人,跑去其他方国抓小孩吃。
淑姜清楚,这些流言不过是人心宣泄,姬发有严密排查过,并没有发生吃人的事。
那个死去的小孩,是邻近方国诸侯家因病夭折的幼儿,由于疑心害怕是遭了报应,南岸诸国纷纷拒绝了崇虎发起的盟约,或许这些诸侯本就不想打仗,此刻正好有了借口。
另一边,去往红树林的一行人并不顺利。
看到阿禾被血淋淋地抬回来,淑姜又是一阵晕眩。
说也奇怪,自己怀大姬时,就跟没事人似的,这个孩子却多少让她有些力不从心。
再度扶着淑姜躺下,姬发忍不住埋怨起来,“都说我能处理了,你还要管。”
淑姜也无力反驳,弱弱问道,“公子,发生了什么事?”
“阿禾伤得吓人,不过都是皮肉伤,他们探查时遇到了野兽,之后我会派军护送。”
“红树林里有野兽伤人?”
年少时,淑姜同南宫括、姬旦去过无数次红树林,她亦有被夕墨引入树林深处,却从未遇见过凶残的猛兽。
姬发皱了皱眉,“就是怕告诉你,你多想。”
“好,我不想……,也不管。”
“真的?”
姬发俯身盯着她的眼睛,淑姜避无可避,败下阵来,“公子,让我去红树林吧,就在外面看一眼,不进去。”
姬发叹气,左手小心翼翼覆上淑姜的肚子,感受着胎动,“你呀,快些长大,好让你娘没那么辛苦。”
淑姜忍不住笑出声来,她有无数次想过和姬发去红树湖的情形,或是迎着晨光,或是在红树湖畔看星星,就是没想到,会是这般大着肚子,忍着翻江倒海的折腾去。
才到林外,淑姜便感受到了浓浓的敌意。
下车后,看到林外横七竖八的林木、树桩更是惊讶。
虢小小在边上解释,“邑主,我问过当地人了,当初丰镐两邑邑正上任,嫌原来的宅邸小,尤其是镐邑,所以想砍树造大宅,还想将这里围起来,建苑圃、池沼和猎场。”
虢小小说着又抬了抬手上的弩箭,继续嘲讽,“苑圃、池沼、猎场?还挺全的,再造座宫殿可不就凑齐了,小国诸侯怕都不能同时拥有这三样,他们到会享受。”
淑姜心中是难以言喻的滋味,这个地方,承载着她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如今却变作了这番模样。
铃音轻动,林中响起低低虎啸,似在警告。
淑姜不由往前跨了一步,虢小小扣上弩箭,内中猛兽嗅到了危机,立时咆哮如雷,裂人心胆。
淑姜深吸一口气,“你们且都往后退十步。”
虢小小、十一、阿菘岂敢后退,淑姜看向姬发,姬发踌躇了半晌,道了声“退!”
铃音持续不断响着,为让身后人放心,淑姜同时运起偃术,让行气铭飞在半空。
很快,林中现出一坨小山般的身影,是只猛虎,身躯比战豹阿申足足大了一倍,却丝毫不减敏捷,快步走来时,带起一股腥风。
十一抓住了自己的衣襟,心快要跳出来,虢小小抠着指甲努力压下扣动机关的冲动,也就阿菘和姬发看着还算比较冷静。
猛虎终是在淑姜身前三丈左右停了下来,两人之间横着一根大树干。
一人一兽看似在交谈,偏偏人无声,兽低头吊眼,似狂似怒。
到了后来,快不及眨眼,猛虎踏上了树干,十一捂上嘴不让自己叫出声,姬发那张原本麦色的脸,也白得犹如霜雪。
很快,林中又响起几声咆哮长吟,有虎豹,有财狼,这些猛兽,本是各自行事,不会聚集在一起,此际却像是要迎接一场战争,纷纷蛰伏在林中。
最终,淑姜一步一步往后退,行气铭飞落到手中一瞬,身子晃了晃。
姬发赶紧上前接住,淑姜看着他,嘴角泛起苦笑,“它们不相信我们。”
红树林很大,林木蜿蜒过山谷,原本百羽在的时候,山谷后方的林子才是猛兽出没的地方。
“当初,是华胥风姓召唤了商羊鸟,才能镇住这些猛兽,约定以山谷为界,如今是人先打破了约定,想要重新建立约定,只怕不容易……”
淑姜不再说下去,众人皆了然,世上少的不仅是巫者,还有灵兽灵禽,更何况淑姜即将临盆,看来此事多半还是得交给若风。
“公子、邑主,西亳的粮到了,是用船送来的!”
好在伍吉带来了好消息。
丰邑渡口,看到熟悉的老者,淑姜又惊又喜,那是当初送她去往周国的陶伯,亦是最初带着吕奇闯**四方的船老大。
这么多年过去,陶伯除却皱纹增多,到也没有太大变化,谁能想象一个拥有大船队的商贾,十几年如一日地只作船工打扮。
运来的粮比预期多得多,据说春播前还会送种粮过来,两邑乡民,自发组织起来,将粮食往粮仓送去,没有一个人抢夺,姬发也命人直到春播以前,都开着粮仓把守,让来往路过的人都能看个清楚。
霉烂的粮食被彻底清了出来,人们在冬夜里升起热腾的火,似要把一切霉烂腐朽烧尽。
望着熊熊火苗,淑姜又想起红树林,想着想着,肚子开始缩痛,淑姜知道,自己要生了。
眨眼间,春回大地,等待了一个冬季的人,在春播前,已是迫不及待翻好了地,一遍又一遍,就连平日最懒的人,都坐不住。
社日前夕,丰邑渡口又来一艘大船,这一次的大船,是琴虫拉着的楼船。
淑姜知道这是若风故意露一手,此次社日祭最重要的就是尝试召唤百羽,故而姬昌也亲来丰邑主持,黎民们在码头高喊着“伯侯”,还有人声泪俱下说着自己本就是“周人”。
此番,被众星捧月的,不再是昔日的神女、灵女。
淑姜本以为若风是因此伤神,直到看见姬鲜和密絮儿。
“絮儿,小心。”
下船时密絮儿的脚似乎不太方便,被女兵搀扶着,姬鲜干脆搂住密絮儿的腰将她抱下。
密絮儿嘴角裂得好像有糖吃的小孩,热烈而欢快,“真是让人笑话,战场上没伤着,却在船上崴了脚,麻烦三公子了。”
“哪里话,陶伯能顺利送粮,还多亏密国相助。”
“好说好说,要不是三公子,密国还不知该怎么应付四不像呢。”
铃音急响,淑姜回头看去,却只见若风疾步而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