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点烟,贾六就自个点,毕竟他自个也有手。
在京里享受惯了被人伺候的领导干部滋味,突然间恢复常人的感觉,一时还有些不太适应。
烟卷点上,深深抽上一口,再轻轻吐出,消失许久的感觉一下就回来了。
“局面走到这一步,不能再小打小闹了。通敌也好,卖国也好,是非曲直难以论说,但诸位应该注意到,正是在襄阳这个古战场,决定了多少代王朝的盛衰兴亡、此兴彼落……
远有南宋军民于此阻击蒙古大军,近有李自成的大顺军于此奠定与明朝战略总决战的态势,今有我领大军至此,同样关系国家民族兴盛,所以能否尽快平定事态,需要诸位完全的配合!若不然,你我皆是国家之罪人!”
贾六缓缓环顾众将,眼神之中满是期待。
如果这些自己一手带出来的爱将们都不理解他,不愿支持他,那他真的就只能重启炉灶,带着阿思哈、奎尼、金简、恩明那帮老满找绿营来反对八旗,重建属于他的新大清了。
众将沉默片刻,鲍国忠开口问道:“不知队长要我们如何配合?”
“就是服从,服从,再服从!我允许你们有意见,但意见必须保留,先无条件的执行我的军令!”
贾六措辞比较严厉。
这次挂帅属于时间紧、任务重,所以他打算一次性把问题解决,然后回去找老富、色大爷还有老四鬼子斗地主,争取在乾隆四十二年完成黄袍加身仪式。
这样从他参加工作算起来,就是整整五年。
用五年时间从一个事业编外人员完成向国字大佬的华丽转变,贾六觉得这份成就属于旷古烁今,蝎子粑粑独一份,历史上任何太祖太宗都比不上他,足以让他自豪一辈子。
现在,就要看这帮共进爱将们能不能坚定执行他的战略计划,能不能理会他的良苦用心。
问题是祖应元提出质疑:“队长,你都大将军王了,还卖国?”
言下之意你要点脸,做点与身份匹配的事情行不行,别糟蹋了大将军王这个大清仅次于皇帝的封号。
“是啊,还有什么能卖的?都三个省卖给他们了,总不能把紫禁城也卖给他们吧。”
王福他们也表示不解,不知道队长究竟是怎么想的。
可以说大清一半军权如今都在队长手中,牛逼成这样了还要卖国,怎么也说不过去的。
讲道理,你这大将军王难道不应该带着他们大杀四方,然后挟大胜之威回京彻底淘汰满蒙八旗,从而实现你自己在金川许下的志向——让汉军再次伟大,让八旗成为汉军的八旗,让大清成为汉军的大清么!
玛德里也觉再这样混下去有点丢人,嘀咕道:“大人,我看能不卖就别不卖了,只要大人你发话,我们索伦替你打就是!”
贾六不悦:“打?你们很能打吗?你们有我能打吗!”
“肯定比大人带来的那帮八旗废物能打!”
玛德里不服气,他可是跟海兰察南征北战过的,手底下几百索伦劲儿都是一个能顶十个的,怎么就不能打了。
另一个索伦出身的将领安禄也有同感,说良心话贾大人对他们索伦好是够好了,但好的有点过份,好到让他们自己都不好意思那种。
再这样天天光吃饭不干活,安禄怀疑弄不好索伦人从此都不会打仗了。
“就知道打打打的,我跟你们从前是怎么讲的,能不打就不打,能谈就谈,都是中国人,有什么不能坐下来协商解决的?
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我们只能从谈判桌上去谈,一昧喊打喊杀,到头了死的还不是百姓,还不是你们手底下的兵……”
贾六不理会叫嚷要打的玛德里,他还是坚持政治解决为先,武力解决为辅的既定总方针。
只有政治解决进入死胡同,才会将军事解决提上议事日程。
哪怕死胡同,他也要把墙砸个窟窿出来!
这才是合格的政治家,也是合格的领袖应具备的基本素质。
王者的脚下,不一定是伏尸百万,也可以是勃勃生机,万物竞发。
中国千百年历史发展的教训告诉贾六,想要打破兴亡百姓皆苦的魔咒,他就得跳出这个王朝兴替的圈圈,尝试从来没有人敢做的事。
这是给兴汉军一个机会,也是给大清一个机会,更是给贾六一个自己机会。
他又不是中二青年,非要打内战来刷怪升级。
王福迟疑了下,道:“队长,就算要谈,也不能卖国啊……”
贾六解释:“我说的这个卖国不是纸面意义上的卖国,而是比较复杂具有深层次的卖国。广义上讲,这个卖国其实就是爱国的一种表现,只是表达方式和展现出来的效果不一样,但最终目的却是一样的……总之,卖国无罪!”
卖国其实就是爱国?
卖国无罪?!
队长的新鲜理论让众人大脑一时转不过弯来,就是祖应元也跟不上趟了。
毕竟两年多没同鬼子六接触,思想水平确实落后退化许多。
常秉忠挠头:“六子,我们读书少,你不要忽悠我们。”
贾六怎么可能忽悠自己的爱将呢,这本来就是他的真实想法。
打和这帮人认识那天起,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祖应元问出关键:“那队长打算怎么爱国……怎么卖国呢?”
贾六坦然说道,就是通过一系列的条件换得兴汉军易帜,同共进会全面合流。
两家彻底变成一家。
目前有三个有利条件可以促成此事。
第一,兴汉军中坚骨干份子的家眷在贾六手中。
前不久乾清宫召开票选大会时,右都御史王杰弹劾贾六通敌的罪证中就有关于这条的。
第二,兴汉军中有至少三个军的武装力量是听命于共进会,也就是听命于贾六的;
代表人物有马大元、周林旺、郭广德。
三人现在都在兴汉军那里混成了军帅,其中周林旺还充当了兴汉军攻掠长江下游的先锋。
不过其却严格执行会中密令,在攻打下游重镇安庆时出工不出力,从而使得南京方面的清军及时赶到安庆,不然这会兴汉军恐怕已经兵临南京,形成当年郑成功入长江的声势。
那样的话,事情就没法收拾,连谈的机会都没有。
第三,贾六对兴汉军有救命之恩,要不是他暗中开口,困在小金川长达百年的明朝遗民力量,怎么也不可能窜入湖广这片新天地的。
不过这一点只有兴汉军的统帅顾正道清楚,其余人只有极少数知情,大部分并不知情。
顾正道又是媛媛的父亲,是贾六的岳父,也是克清的外公,所以只要顾正道念着这份亲情和救命之恩,事情还是能向好的方向发展的。
围绕这三个有利条件做文章,再给予一些诚意的妥协退让,宁汉合流未必就不能达成,届时有兴汉军的全力支持,贾六这个地主肯定能把老富、大爷、老四这三个农民斗到吐血。
王福听后却是摇头:“队长,今时不同往日,恐怕人家未必肯听咱们的。”
这也是事实,当初兴汉军从小金川突出来时,骨干力量不过三千人左右,可如今人家坐拥三省,兵马超十万,甚至在局部已经对清军形成了压倒性的优势,可以说主客完全颠倒,指着那些家眷和救命之恩就能迫使兴汉军投降,恐怕有点痴人说梦。
而投过去的几营兵马,人家也不可能不提防,关键时候未必能起多大作用。
在队长没来之前,王福他们分析过战事,都认为事情到了这一步不仅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暗中资助兴汉军、放水助其壮大,而是必须收网对兴汉军进行毁灭性的打击,要不然没有人知道局势会往什么方向发展。
形象比喻,兴汉军原本是一条急于求生的孤狼,如今却是摇身一变成了咬人的恶虎了。
由此张大彪他们才想做掉湖北巡抚郑大进,以便做到钱权军粮统合。
之前丰升额迟迟不能奏功的原因就是在共进会的影响下,参与围剿的清军各部各怀鬼胎,指挥权也不集中的缘故。
这个教训,不得不防。
“无妨,不谈怎么知道人家不愿意呢?兴汉军如今是风生水起,但他们底子薄弱,兵马虽较从前多了无数,但在我看来战斗力反不如从前……”
贾六心中对谈判成功给出的数值是五五开。
原因如他所说,兴汉军内部也是矛盾重重,山头林立,而且他们虽占了三省地盘,但始终还是处于清军的包围之中,也没能建立稳固根据地,某种程度上和当年的李自成、张献忠很像。
就是看着很大很强,实际却是外强中干。
只要清军取得一次胜利,哪怕只是局部地区的小胜利,对于兴汉军而言,可能都是一次重大打击。
所以,只要贾六愿意伸出橄榄枝,愿意以某些代价换取和平以及双方的彻底合作,谈判就有一半成功机率。
哪怕只有两成机率,他也是要试一试的。
个人情感上,对于反清复明的力量,贾六不太愿意镇压。
目前为止,他所取得的成就完全是建立在八旗将士尸体之上的。
“我觉得队长有点一厢情愿了,现在的问题不是谈不谈,而是人家翅膀硬了,要建制开国了!”
祖应元说对面传来消息,兴汉军上层有意拥立朱明后人当皇帝,据说是个叫朱绍功的明桂王后人,降过去的湖广总督陈辉祖为此正在游说兴汉军的各大军帅,十分积极。
陈辉祖和那个同样没骨气的湖南巡抚巴延三,还联络了一帮人向兴汉军统帅顾正道进言要求恢复明朝,集合主力沿江东下攻打南京。
此事刚传到襄阳这边时,众人无一不失声而笑,因为太荒唐了。
两个大清的督抚积极谋划明朝复国,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
笑话的是,这事不但发生了,而且看起来马上要成真。
背后原因其实不能猜测,开国功臣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当然是想证明自己不是大清的叛徒。
就跟当年洪承畴他们一样,想要洗涮自己叛徒的骂名,就得竭力帮助投靠的势力取得天下,取得正统。
只是恢复明朝这件事,和共进会的根本利益是相悖的。
说一千道一万,共进会是寄生在大清体制上的组织,它的发展与壮大离不开大清,真离开大清,这个组织恐怕就会面临水土不服的问题,弄不好能就此解体。
而骨干团伙大半都是旗人,尤其他们这些汉军旗子弟更是人家眼中的汉奸后人,道义上天然矮了人家一截,这怎么混一块?
“咱们虽帮了他们很多,但在他们眼中,咱们这些人都是鞑子啊,队长!”
王福一脸忧心,他本身就不擅长军事,而是擅长政治,对于兴汉军方面早就做过全方位的探讨分析,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只有彻底镇压一途,没有别的选择。
却不想队长不知道吃了什么错药,非要和兴汉军谈判,要搞什么政治解决,听队长意思甚至还要两家并一家,这怎么想都不现实啊。
“六子,您现在还是鞑子中的鞑子,人家反清反明了上百年,能服你这个鞑子?”
老常也泼了冷水。
“对,是这理。”
众人纷纷点头,都认为队长关于谈判解决纷争的想法有点太过儿戏。
“鞑子有什么关系?只要能坐下来谈,什么问题都可以谈嘛。”
贾六却是无所谓的摆了摆手,“实在不行,我也可以姓朱,我也可以爱明朝嘛!”
“……”
众人叫贾六这话说的哑口无言,个个都觉队长的不要脸已经到了一种无敌境界,以致于他们连试图站在道德层面加以嘲笑,乃至指责的机会都没有。
半响,祖应元幽幽盯着贾六道:“你怎么姓朱,怎么爱明朝?你知道人家喊的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是什么意思?就是要把咱们八旗赶出关内啊!”
“是么?”
贾六怔了下,旋即不当回事的摇了摇头:“那这样行不行,我们也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就是咱们主动革自己的命,这辫子不要了行不行!”
说完,将自己的帽子摘下,露出光秃秃的脑袋。
拍在桌上的帽子,赫然粘着一根假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