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柒恍然大悟,原来吕珠也不蠢笨,她知道在来骚扰自己之前先去麻烦秦卓。
秦卓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像吕珠这等蛮女来打搅。他可是大忙人,不但每天要处理县廷事务,回家还要协调众多妻妾的关系。吕珠只需要到他家门口吼上两嗓子,就能把他的后院点着,秦卓忙着灭火,哪里还能抽出时间处理公务。
怪不得今天一大早吕珠就能在县廷堵住陆柒的去路,要他帮忙。
这定是秦卓给她出的馊主意!
甲、乙、丙、丁听到秦卓在抱怨吕珠,个个感同身受,也跟着摇头晃脑地说了两句。
只有陆柒后知后觉,暗自感慨吕珠对自己手下留情,没有这般折磨他。
“这次也算是圆满,这个寡妇案不但能以理服人,还能消除吕珠姑娘对我们的成见,甚好甚好。”令史丙有感而发,对着陆柒频频作揖,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陆柒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也起身跟着回礼。
令史甲见他们惺惺相惜,很不舒服,哪怕秦卓在场,他也忍不住讽刺两句,“这次陆令史丢下焚书清扫的活不干,巴巴地跑回来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来研究寡妇案,可见陆令史对吕珠姑娘很重视啊。”
陆柒重新规规矩矩地跽坐下来,正色道:“令史甲此言差矣。陆柒身为令史,查案审案本就是陆柒的本职工作。焚书清扫之事是目前县廷最重要的事,陆柒自问没有影响半分,能两者兼顾。另外,吕珠姑娘确实来找过我,请我过问此案。吕珠姑娘是寡妇案当事人的亲人,她关系亲人并认为此案有冤,来找令史询问也是情理之中。本令史以案件为根本,以律令为准绳,履行本职工作职责,并不认为有何过错,更不存在任何见不得人的私情。”
令史甲故意说得含含糊糊,暧昧不清,不点破却存心挑衅。本以为平时跟个闷葫芦的陆柒会哑巴吃黄连地认下这桩事,这样他就能在后面随便编排陆柒。
哪知陆柒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眼镜蛇,当即反击,说得义正言辞,振振有词,有理有据,让人无处辩驳。
令史甲讪讪地笑着,理亏得不敢回嘴。
令史乙是个憨货,平日紧抱令史甲的大腿,好得称不离砣砣不离称。他见令史甲在陆柒那里没有讨到便宜,忍不住替他出头,“陆令史这话说得倒是冠冕堂皇,只是其中内情又有谁知道?那吕珠姑娘在咱们高奴县可是出了名的,对陆令史一往情深,更是步步紧逼,可一点都不像陆令史说得那般清白!”
“我大秦国民风开放,民间男女爱恨分明,有情有义,从不因别人的口舌有所顾忌。但吕珠姑娘毕竟是未嫁之女,名声还是很重要的。各位在这里编排我也就罢了,陆柒是个男子,名声好坏都可以先放到一边,可是如此编排吕珠姑娘,怕是不厚道吧。”
陆柒说完这些,下意识地看向秦卓。
平时,他与这些同僚话都不多,就算有沟通,也都只是工作。偶尔遇到要说些“无聊话”的时候,只要秦卓在场都会帮着打圆场,不会让他为难。
可今日,秦卓就像睡着了似的,对他们这些无聊的争执充耳不闻,如入定高僧,微眯着眼睛,面庞恬静安宁。可陆柒看得出来,他分明是听得津津有味,乐在其中。
陆柒搬不了救兵,无奈,只能重新将案桌上的竹卷拿在手中,慢慢打开,似看非看。
竹卷在手后,陆柒明显感觉气定神闲许多,心也渐渐地沉稳下来。他抬眸盯着令史乙,尽力挤出一个礼貌地笑容,不卑不亢地说道:“退一万步来说,女未婚男未嫁,两情相悦彼此交往并不为过。各位都是令史,据我所知,令史甲和令史乙的妻子也都是自己交往,情到浓时才请媒人提亲,按照我大秦国的规矩再成亲的吧。如果令史乙觉得这样都有错,那……”
陆柒还没说完,令史乙的脸就胀成了猪肝色。
谁都知道,令史乙之所以会娶他妻子是因为未婚先孕,事情闹大了才不得不成亲的。陆柒故意假装不知其中细节,把他跟令史甲的明媒正娶扯到一起说,弄个乙里外不是人,当然气恼。
依着陆柒的脾性,平日话说到这里他也会见好就收。可不知为何,陆柒总觉得肚子里有一股气上涌,不吐不快,索性把话一股脑地全都说了出来。
“陆柒之所以会认识吕珠姑娘,是因为断发案。当时吕珠姑娘对我大秦国的律、令颇有兴趣,时常来问,我身为令史自有普法职责,便多说了几句,与吕珠姑娘多有接触。各位有意无意地要闲扯那些子虚乌有之事,陆柒懒得辩驳,但为着姑娘的清白,也不得不在这里多说两句。且不论吕珠姑娘是否对我有情,就算有也不是过错,不值得别人这般嚼舌头。而我陆柒对吕珠姑娘只是朋友之谊,并无半点逾越之处,若有人非要鸡蛋里挑骨头,找些是非来说,陆柒也只能当是一阵风吹过,略嫌有些骚气罢了。”
这话已经是说得很重了,不仅仅是这些令史听得有所动容,就连秦卓也睁开双眼,惊讶地看着陆柒,不相信这话是他说出来的。
“查案是查案,审案也非陆柒一人所为。如果说陆柒审案是为了吕珠姑娘,那坐在这屋子里的其他令史和县丞,是否也是因吕珠姑娘才来审的?若你们都不承认,又为何单单要扯着陆柒说那些无聊至极的话?难不成是你们当中谁有了私心怕被别人知晓,这才赶紧地将这罪名先安在陆柒头上,想声东击西,掩人耳目?”
陆柒矛头一转,将所谓的民间风言变成了工作内容,将人情世故引到了渎职舞弊,还把大伙都绑在一起,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谁也跑不掉。
令史丁第一个跑起来嚷嚷道:“陆令史越说越远了,那都是些开玩笑的混帐话罢了,怎得又扯到案子上来了?刚刚的决议是我们大伙都认可的,哪来什么私心?总不至于连带着县丞,我们六人都倾慕吕珠那丑女人,私心于她吧!”
有了令史丁的这句话,令史甲和乙也有了理由借坡下驴,“就是就是,都是些工作之余的闲话罢了,说来热闹玩耍的,调节气氛用的,陆令史不必当真。若真要说起那吕珠姑娘,也真是闹腾,她是先来找我们闹过了,见没用,便又跑去找了县丞和陆令史的。我们都是秉公执法之人,哪有什么私心。”
“是的,吕珠姑娘也来我家闹过,弄得我娘子跟我吵了三天的架,非说我与她有什么过密关系……”令史丙说了句实诚话,“我当天便跟令史甲说了此事,问要不要向县丞汇报。哪知她第二日便去骚扰县丞了……”
陆柒见识过花娘打人的功夫,自然知道吕珠闹腾起来的威力。屋子里的六个人都被她骚扰过,谁都逃不过干系。
不知为何,陆柒本能地觉得,这定是胡姬教她的。
吕珠最终还是想找他帮忙的,但如果冒冒失失地就跑来,陆柒又帮上忙了,高奴县少不了又是一阵风言风语。吕珠先找了他们最后再来找陆柒,就算翻案了,其他人也无话可说。
这样拐弯抹角的机灵劲吕珠必定是没有的,她身边的朋友熟人也都不聪明,就算有些心眼的也都指着看她笑话,只有胡姬才会如此诚心诚意地帮她出主意。
陆柒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手指也微微用力,夹着竹简在上面摩挲,感受上面竹上自然纹理,想着自己上次给胡姬做的竹简,更加觉得幸福。
“我就说嘛,有什么事大家都摊开了来,便不会有心结,更不会有什么不好的流言传来传去。”秦卓突然一拍手,坐直身体,哈哈笑了起来,“案子不辩不清,人情也是不说不明的。有关陆令史与吕珠姑娘的是非,在县廷也传了许久,偏偏陆令史忙得很,没机会解释。今日让他借着这机会说清楚,也是好事一桩。”
被秦卓这么一解释,令史甲他们反倒是做了件好事。
陆柒宽宏大量地颔首不语,算是默认了。
令史甲他们打蛇蛇下棍,也纷纷点头称是,感激秦卓给他们创造了这个机会,可以面对面坐下来聊天云云。
“这案子处理得很好,公平公正公开,没有任何私心,我很满意。”秦卓一锤定音。
陆柒瞟了眼令史甲,心中默默地接了一句,“跟那些一心只想谋取利益获得特权的人相比,令史甲他们算是好的了。若他们都是妄想利用手中权力从中谋利之人,此案落到他们手中,只怕真真要冤枉了花娘,吕珠就是哭死了也无法申冤!”
令史甲见陆柒一直沉默不言,怕他还心里有气,事后会找他麻烦,便讨好地笑道:“唉,这案子本就不复杂,只怪我们愚钝,力不从心,四个人都想不出个妥当的处理结果,这才劳烦了陆令史,真是不好意思。”
陆柒在心中耿直地想到,所谓的力不从心,实际是你没有用心罢了。但话到嘴边,陆柒却又改成,“这本就是我的工作,不存在什么劳不劳烦。令史甲这么说见外了,还望各位今日大人大量,不要介怀方才陆柒出言不逊,陆柒在这里谢过各位了。”
说完,陆柒起身对着其他四位令史作揖。
四位令史也急忙起来,对着他弯腰低头举手作揖。
彼此客气完之后,秦卓出声了,“既然寡妇案已经结束了,各位请回吧。也该到了暮食时间,都快去吃饭吧。”
令史甲他们都走了,陆柒本想与秦卓再说些焚书清扫的事。
可秦卓摆手,道:“你回去吧。”
“啊?”
“你夙食不吃,暮食也不吃,想成仙啊!”秦卓的嗓音高了几个八度。
陆柒这才觉得肚子饿了,摸了摸,羞涩地笑了一下,“看案子看得都忘了这事。”
“你的脑子,除了案子还有别的吗?”
陆柒脸皮微微发烫,低声说道:“还有……胡姬姑娘。”
“哟!我的二弟竟长大了,知道想女人了。”秦卓调侃笑着,目光投向陆柒身后的窗子,若有所思。
陆柒没有注意秦卓的眼神落在何处,而是挠了挠后脑勺。这动作,与曹阿虎有几分相似,只不过这是曹阿虎的习惯性动作,陆柒只有在为难害羞的时候,才会这么做。
“有什么事,说吧,都兄弟,别这么扭扭捏捏。”
“我……我想请大哥帮忙……说个媒。”
“去胡家说媒?”秦卓问。
陆柒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思量,我已下定决心要娶胡姬的。只是……大哥也是知道的,胡家对我一直不放心,我亦不知该如何向他们证明我对胡姬的真心……我左思右想,若是大哥能出面替我美言几句,或许能显出我的诚心来。”
县丞不是媒人,自然不是行使“媒妁之言”的那个人。不过身为县丞,又是陆柒的“大哥”,牵线拉媒这事还是做得的。另外,以秦卓的身份,去胡家说媒,无形间也提升了胡家的地位,显得对胡姬极为重视,相信胡家是很欢迎的。
只要胡家同意,剩下的程序便是小问题了。
秦卓满口答应,“说媒当然没问题,只是你有把握胡家一定会答应吗?”
“若是不答应,我再努力就是。总比每日等着好吧。”陆柒摊开双手,积极又消极,“我自问无论是从工作还是生活我都已经展现出我最好的一面了,若胡家还看不上,我也无可奈何。但我不能再让胡姬等下去,我要试试,让他们明白我的决心!”
“我大秦国,私奔的不少,未婚先孕的也比比皆是。就算守规矩,也会死缠烂打,各种纠缠,只有你啊……”秦卓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陆柒,“就知道傻呆呆地表现,表现到今天也不见有什么动静!我还以为你要继续‘表现’呢,难得你开窍,知道寻我说谋,就冲着这点,我也会帮你的!”
秦卓说完,便不肯多言,打发陆柒快些回去吃饭。
陆柒刚走,秦卓便走到窗边,低声问道:“方才这屋里的一切,二们可都听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