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柒好说歹说才把吕珠劝走。他没有满口答应吕珠一定能帮忙,只说他需要看看爰书,找人打听打听,了解完情况之后才能做到心中有数,才能帮吕珠想办法。
难得这次吕珠讲道理,没有再死缠烂打,再三哀求之后,便离开了县廷。
陆柒回到屋里,独自坐在里面思忖良久。他估摸着秦卓此刻已到县廷,这才出门寻他。
“哦,你说的是那个寡妇案啊。”秦卓一听,并不吃惊,“昨日其他几个令史还在讨论这个案子,他们打算奏谳。”
奏谳是一个程序。当基层官府对案件的定罪、量刑拿不准时,便会对此案做出案件审理的总结,然后将案件上报给上级机关。
陆柒挑眉,似有不解,“为何要奏谳?”
“大概是从来没有遇到类似案子,找不到适用案情的律、令吧,或者,适用案件的法律条文互相冲突,他们决断不了。”秦卓并不上心,只是随口应了两句。
一般来说,基层官府的奏谳原因也就是这么几个,也不会有太大的新意。
陆柒思索片刻,问:“县丞,不知寡妇案的爰书,可在你这?”
但凡要奏谳的案子,秦卓为了稳妥都会自己再案查一次。如果遇到他也拿不准的,还会等县令何直看过同意后再奏谳。
寡妇案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胜在过于惊世骇俗,高奴县的令史们拿不准要奏谳也不是大事,想必此时正卡在秦卓这里,等着他来决定。
秦卓眼角微微上挑,笑道:“你想看寡妇案的鞫(案件审理的总结),还是想看他们提出的疑某人罪(对如何量刑存在的疑问)?”
“都想看!”
“你想插手此事?”
陆柒点头,将吕珠找他的经过说了一遍,“即便她不来找我,我若听说此案,也是有兴趣的。”
“你就是案痴。”秦卓哈哈大笑,将案桌上一卷竹简扔到他怀里,“早就给你准备好了,正想着今日你完事后给你瞅瞅呢。”
陆柒欣喜若狂,“知我者莫若大哥也!”
“少说便宜话!这可不是白给你看的!”秦卓难得放松地歪靠着坐,脸上摆出一个严肃的表情,道:“看完了,心里若有了想法,便将那几个令史叫来辩辩!”
陆柒愣住,“辩?”
“这些日子,县廷大部分人都抽去负责焚书清扫工作了,日常事务虽说没有耽误,但也积压了一些案子。这几日我已集中精力把处理得差不多了,唯独只有这个案子,令许多人头疼不已。我也琢磨了两日,也得不出个头绪,心想若当真奏谳,便要给郡里添麻烦,自己能解决是最好的。”
解决问题的最佳办法就是把所有相关人等集中在一起,集思广益,相互辩论,然后再讨论出一个最好的结果。也只有通过辩论,才能打开思路,另辟蹊径。
当然,这是秦卓的一个想法,还有另一个更深层次的顾虑他没有告诉陆柒。
如果奏谳,上报给郡守府,势必会惊动叶治。高奴县高调的焚书清扫工作已经成功地吸引了叶治的注意力,他至今还没意识到朝廷在调查他。秦卓希望叶治还能在焚书之事上从费些心,分散注意力,这样才能争取到更多的时间给吴发和小端。
与此同时,秦卓和陆柒也才能有更多的时间来查断发案的神秘人。
陆柒在做令史期间,时常与同僚辩论,就事论事,就案论案。他很喜欢这种工作方式,只不过每次辩论时,都是他们在工作时自然而然形成的,并非像这次由秦卓专门组织而成,所以欣喜之余,还有些错愕。
“这倒是件好事,只不过,我需要点时间来了解这个案子。”陆柒说。
“放心吧,焚书清扫之事你和阿虎都进行得差不多,剩下的活我会安排人做。至于神秘人之事……也许这两日就会有消息的。可以的话,寡妇案就在这两日盖棺定论吧!”
“好。”陆柒当下拿起竹简,开始认真阅读起来。
秦卓招手叫来人,让他通知其他几个与寡妇案有关的令史下午来此处进行案件辩论。交待完这些事后,秦卓便把陆柒独自留下,自己去处理其他事情。
即便有了吕珠的陈述,陆柒看完竹简后,仍旧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对于花娘,陆柒只有两个字——佩服。
他放下竹简,苦思冥想许久,便开始在屋子里翻找起来。秦卓的这间屋子存放了不少律、令,每每遇到难题时,陆柒都会来这里寻找答案。
对于一个将律、令视为比生命还重要的人来说,其中所记录的一切都是他人生的指引。只有沉浸在此,才能聚精会神,找到正确的道路和方向,从而解决难题。
刚过日失(13:00-14:59),秦卓带着令史甲、乙、丙、丁进来了。他们一进屋,就看见陆柒正坐在竹简木牍之中,口中念念有词,似有魔怔。
“你吃了吗?”令史甲问陆柒。
早就过了夙食时间,再晚些他们都可以暮食了。看眼下这情形,陆柒肯定是滴水未进,令史们担心他能不能撑到辩论结束。
陆柒这才抬起头,尽管他神情茫然,但目光却炯炯有神。
秦卓一看便知,他已将寡妇案了解透彻,并且有了想法。
“各位请坐吧。”秦卓招呼他们坐下,也不收拾这些律、令,而是随意地将它们都推到一边,露出足够他们六人跽坐的位置,便说:“时间不多,我们直入正题吧。”
令史甲是四位令史之首,也是主审寡妇案的,所以他首当其冲,“其实,我与其他三位令史讨论此案时,心中是有想法的。只不过,我们拿不准如此定论是否符合,才会想着奏谳。”
“说说。”
“秦律有规定,妻子对待丈夫要像对待父母一样。如今,鲁门刚殁,尸骨未寒,棺材还在灵堂上摆着,花娘与朱渠竟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这种行为是对丈夫不忠,也有违我秦律!”令史甲说得义愤填膺。
其他令史也纷纷点头,“那朱渠也不是个好东西,奈何他是单身,没有约束,仅从律、令来看,不足以定罪,所以只能说是花娘触犯了此条秦律。”
陆柒垂下头,看着手掌,没有回应。
他们说的正是秦律中的一条“不孝罪”。因妻子在灵堂后面干了不道德的事而定为不孝罪,这听起来是有些怪。但令史甲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严格按照律令来,还是能牵扯得上的。
有了令史甲的发言,其他几个令史也变得活跃许多。
令史乙说:“不孝罪应当判处弃市!轻一等也是黥为城旦舂呢。”
秦卓皱眉,“这个我也听你们说过,当时你们拿不准的原因……似乎是觉得这刑罚重了些?”
令史丙回道:“如若是当真犯了不孝罪,就算再重的刑罚也该秉公办理。当初我们四人迟迟不能决定,是因为觉得多少有些牵强,可又想不清楚哪里牵强了……所以想请县丞定夺。”
秦卓微笑着点头,不置可否。
令史丁见秦卓态度暧昧,急忙说道:“上回我们来找县丞,不仅仅是这个原因。属下觉得,鲁门的母亲,就是花娘的婆婆当时是在家里的,花娘竟然敢在婆婆地眼皮子底下与其他男人**,这么做不是对长辈不敬,所以应当是犯了‘敖悍罪’的。”
“敖悍罪……”秦卓微微颔首,“这个罪名,倒是与案情相符。”
“敖悍罪应当判处完刑。”得到了秦卓的肯定,令史丁再次卖弄了一下。
秦卓看向陆柒,见他仍无表示,便问令史甲,“你的意思呢?”
“关于不孝罪和敖悍罪,我们四人已经讨论过不下十次。最终我们觉得,花娘是一个行为同时触犯了这两个罪行,应当判处完为舂。”看起来,令史甲是个极为严厉之人。
秦卓又看向令史乙、丙和丁。
乙用力点头,大声附和,丙则犹犹豫豫,欲言又止。丁反倒是显得很有主见,似有不同见地,可嘴皮子嚅嚅半天,又说出不别的意见,只能算是默认了。
秦卓见他们意见都很统一,笑了,“既然你们都一致认为花娘犯了不孝罪和敖悍罪,就连刑罚也想好了,为何还要奏谳?”
其他几个令史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令史甲。
令史甲的脸变得通红,尴尬地看着秦卓,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这个……听说,最近出了不少乞鞫(再审)的案子,郡守府为此增加了不少工作量……然后,有不少乞鞫的案子都查出有问题,当地的令史、县丞都受了处罚。”
令史甲说到这里,便不好再说下去了。
如果按照他们讨论的结果,花娘要被判完为舂,就是要剃去鬓角去当刑徒“舂”。这个刑罚极重的,凭着花娘的性格,她肯定会要求乞鞫。就算她肯乖乖服刑,高奴县谁不知道吕珠的性子,她十有八九会四处闹腾,大喊冤案。
偏偏令史甲、乙、丙、丁对此案又没有十足信心,他们担心如果真得乞鞫了,郡守府判定是他们工作中有失误,连累到秦卓也跟着受罚,就麻烦了。
所以,索性奏谳,还更保险些。
听到这里,秦卓才收起笑容,一脸肃穆看向陆柒,“陆令史,你研究了大半天,可有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