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很头疼。
家中突来不速之客,勒索似堵门哭嚎,他自度平日里不欠人情,处理时格外刻薄激烈。
去岁雹灾,里中像山老丈这般青黄不接的人家多得是,李恪如此做既有心情激**的原因,也有杀鸡儆猴,为日后省些麻烦的考量。
可他少算了一件事,小穗儿……
“你说,前几年这老儿对你接济颇多?”
东厢之中,一家齐聚,李恪脸色铁青,严氏满脸苦意,小穗儿则是脸色惨白,声音颤抖。
“山老丈平素里不是这样的……”小穗儿轻轻说着,“同伍之中,山老丈、高老丈皆热心良善,对我与媪时有接济,却不知他为何变成如此样子……”
“都是日子逼迫的啊。”严氏叹息道。
始终在旁倾听的癃展冷冷插话:“夫人,公子,世间苦难非此一家,可如今的当务之急却是人言。”
“人言……”李恪吐出胸中闷气,“是我忽略了小穗儿的人情债,此事处置得唐突了。”
“大兄无错!”小穗儿急急说,“我自小无父,乞食的那四年,舍过我饭食的乡里少说有二十家。眼下雹灾过境,家家青黄不接,您能替我报上几家?依我看,新房内宅既已落成,大兄与严姨今日便搬过去住吧。”
李恪皱着眉头问道:“小穗儿,你便是想住新房也该等明日家什摆齐之后,无缘无故地急什么?”
“我……我便不去了。”小穗儿惨笑一声,说,“这些时日多谢大兄照顾,小穗儿以后自己养活自己,还是莫再劳烦大兄得好。”
话语一出,满室皆惊。
每个人都有话要问,话到嘴边却又问不出口。小穗儿突然有此决断的原因很明了,就是不想自己往日欠下的人情对李恪一家造成拖累,只以现在的情况而言,李恪家也负担不起他的人情。
但离了家,小穗儿独自一人,该如何活?
李恪突然想起林氏死前的话,能活便活,不能活便不活……
他又一次觉得烦躁,那个挟恩图报的老家伙一声哭嚎,就让他家一下子没了安宁!
李恪站起身,狠狠地啐了一口:“不就是一些人情吗?我就不信,以我之力还还不清了!”
……
一日转瞬,十月十七。
冬日晴朗,金乌高悬,今日吕丁会来,树木家什也会一道送来里中,用于装点李恪的新房。
清晨,李恪和癃展简单商量了一下各类树木的栽种位置,又交给他组合式立柜和纺车织机的结构图板,让他能抽空制作,填补新房的缺失,癃展无不应允。
图板之中,组合柜几乎没有技术含量可言,就是后世常见的各种柜式,通过榫卯连接,构成适合各房的结构。李恪只需随意画出类似衣柜、书柜、展柜、横柜,再辅以衣架、置架等配饰就好。
纺车和织机倒是复杂,也是工业发展过程中的关键环节,属于李恪的本门手艺。
可惜他诸烦临门,无心他顾,只是简单粗暴地复原出历史上最知名的黄道婆脚踏脚踏三锭纺车,还有同样由黄道婆改制的,原属于临高人的广幅织机。
这两型纺织机械原出于元代,其技术一直领先到欧洲发明珍妮纺纱车为止,自然让癃展叹为观止。
然而李恪心里却清楚,他根本就没有用心去想,因为他的大半精力都投入到手边那厚厚一沓图板上。
这些图板……关系到小穗儿的人情能不能还清。
送走了癃展,李恪便把小穗儿叫进房门。
小家伙还在较劲,昨晚在癃展房中留宿,没有回西厢过夜,李恪知道他是想表明心意,要和李恪分道扬镳。
只是李恪却不这么想,在他心中,小穗儿和旦都是他来秦朝以后最好的朋友,说是兄弟也不为过。为了区区一些人情债就任由他自身自灭,这种事,李恪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
更何况他已经想出了办法。
“大兄,方才我出去了一趟,里中到处传闻纷纷,不知你听到了吗?”
李恪暗暗撇了撇嘴,说:“我自昨日便未出过门,什么话都没听到。”
小穗儿脸上一僵:“大兄,何苦呢?”
李恪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小小年纪总学着大人猜度人心,你不累吗?”
小穗儿脸色涨得通红:“大兄,你好不容易才有现在的名声,若是为我之事……你叫我如何自处?”
“你也知道是自处。”李恪叹了口气,“里中悠悠众口不是我等管得住的,我等只需将自己做好,管那许多作甚。”
“田典妨当日为流言所困,你可不是如此说的!”
“当日是因为找不到自证清白的法子,只能以流言对流言。”李恪嗤笑一声,拍了拍身边木牍:“这次可不同,乡里们谁人不知那老儿理亏,之所以乱嚼舌根,不过是同理心作祟。我只需帮他们熬过灾荒,消去他们生存之忧,到了那时,谁还会在背后污我?”
小穗儿呆滞半晌,颤抖着声音问话:“木牍?莫非大兄相出办法了?”
“你以为这世上真有事能难住我?”李恪自信一笑,言归正传,“这些图板上都是机关,而且是那种简单的,适合流水线制作的机关。金主易寻,乡里可赈,只是这方法,我们却要好生思量一番。”
“方法?”
李恪点了点头:“前些年你欠了不少人情在外头,今次乡里受困,若是你出面主持,正可以将这些情分一道还了。以后便是又有纠葛上门,你也不必为了顾及家里,再生出自清门户的念头来。”
“大兄所言……”小穗儿猛就想到一人,他脱口而出道,“大兄莫非把注意打到了吕丁身上?”
李恪笑而不语。
“吕丁倒是个好的人选,只是大兄要我出面主持,可能吗?”
“方法要你自己去想。”李恪淡淡笑道,“金主,图板,流水线之法我皆为你备齐,若是你连乡里们都说服不了,还谈何偿还人情?”
“大兄,我只怕……”
“小穗儿。”李恪没有让他说完,正色打断,“昨日是我处事唐突,但家中除了你自己,谁都没想过要将你清出门墙,你可知是为何?”
小穗儿缓缓摇头。
“将你清出是最坏的作法,等若是家里承认了山老丈于你有恩,而且为保区区钱粮,连你也一道弃了,根本就不管你的死活。”李恪一字一顿道,“无情,无义,无信,你说今日之后,乡里们会如何看待我与媪?”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无此意。”李恪摆了摆手,抬头看向窗外,“男子立世,遇事便思策破之,若是一味逃避,又有何事可成?”
小穗儿恍然大悟,长身而起。
他以深揖正对李恪,沉声回应:“大兄教诲,弟懂了。此次为乡里挣粮之事,我必一力担之,不叫大兄失望!”
“既然你明白了,带上图板操持去吧。”李恪手指门外,懒懒地说,“想来再过一两个时辰,吕丁也该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