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的二廷高层会议,严骏以一贯的周详和严密让扶苏和李恪印象深刻。

谁也没有想过雍廷的政争会在天下大定之前就上升到自毁长城的地步,所以二人全无怀疑,扶苏甚至左挑右选,选定了严骏与乌鹤敖为正副使,去送那个见了鬼的“尊会至”。

严骏当着乌鹤敖的面,一边点头一边说出这三个字,还拦着神经大条的乌鹤敖多说多错,化解了张良的言语陷阱。

于是乎,早在渑池会前二十日,该知道的人都已经知道,李恪将会出现在渑池。

各方心思悠悠****,时间像狂奔的骏马,一路横冲直撞,来到了十二月十五。

雍王扶苏四年十二月十二,季冬。

今年的河南仅有几场小雪,广袤的原野一片青黄,草叶低伏,泥地干裂。

大河正在枯水季,虽不曾有冰结的迹象,然而河间上游冻得像铁,流到三川郡,自然只剩下涓涓的细流与深邃如地狱入口般的河谷。

晨起,李恪如往常般洗漱,更衣。

冬天的衣服还是很厚实的。

往来的商旅还没有在这个时代寻到棉花,羊毛织成的线虽然保暖效果优异,可贴身穿着却会刺痒,暂时还只流行在中底层的平民之间。

上流社会的衣着习惯普遍未改,就譬如李恪。

衬衣,深衣,官袍,大氅,外面罩一件黑熊皮的鹤氅,髻上再套一顶用细薄如绢的獭毛包裹起来的爵冠,扎暖玉簪。论起视觉美观和保暖效果来,比之圆乎乎肉嘟嘟的棉衣棉裤,皮衣皮裤,毛衣毛裤,裘衣裘裤的搭档只好不坏。

但脚上是要套毛靴的。

软软的雪狐皮在内侧翻卷,外面的裸皮经过硝制,又缝上贴合的玄底滚绣的锦布,脚踩着如坠云端,外面却与春秋皮靴全无二致,端得精巧。

穿戴完毕,李恪对着屋里的镜子拉开笑脸。

这是最后一个群英会了……

他要尽全力拆开那个松散的联盟,可若是用尽全力也拆不散,他就要用一战,把整个天下打到胆寒,无论会死多少人。

因为长痛,不如短痛!

漏刻缓缓地滑向终点,夜水尽时,日出过半。

李恪深吸一口气,在玉带左侧挂上启夏和钜子令,右侧挂上他的相印、将印、爵印和大秦的领国摄政印。四枚紫授金印以如一的距离贴合在翠色的玉上,交相辉映,彰显出世之极点才能拥有的绚烂光芒。

他推开门。

旦,应曜,还有嬉皮笑脸的沧海和一脸正肃的蒙冲分立在左右。

李恪微微一笑:“冲君,看看沧海,这家伙便是去赴死也是笑嘻嘻的,从不知道惧怕为何物。”

蒙冲苦笑一声:“既领王命,赴汤蹈火而已。臣只是感慨,首次见君侯时,君侯才六尺多高,亲自下厨为我等张罗饭食。一转眼,您都近八尺了。”

“七尺九寸!”这是李恪最大的痛,他说得咬牙切齿,脸上全是要死不活。

“那也比臣整整高了九寸。”蒙冲呢喃了一声,“君侯,您说恬公……还在这世上么?”

李恪皱了皱眉,隐约觉得蒙冲话里有话,可还不待细想,屋外有宣,说扶苏在关外等候,要为李恪挽缰壮行。

这个消息把李恪的思绪彻底打乱,他向着蒙冲摇一摇头,没有多说,抬脚就走。

蒙冲愣愣站在原地:“果真……不在了么?”

旦奇怪地甩了蒙冲一肘子:“冲君想甚呢!若是郯君还在世上,如何能不来大雍?定是叫赵高和胡亥这两个贼子杀了。”

“是吧……我也猜想,该是叫贼子杀了……”

……

旌旗当空,粼粼车马。

李恪引使团别过扶苏,展开阵势,迎向朝阳。

军列竖【领国上将军】主旗,【武安君恪】辅旗,俱系玄麾,鸟羽,以示享帝尊荣。大旗下是一十六驾四骊的铁甲营车,主车周围又是四百驾狴犴营的重甲战车。

左右二营各两千宫卫弩士,精工锻造的秦弩射程近千步,配轮机助力起弦,可令弩士开弩百次尤有余力。

前后二营车步混合,皆一千步,二百车。

车是与狴犴同款的新式战车,行动更快,更稳,更灵便,引入半覆式钢化玻璃驾舱,对驭手的保护提到最高,轻易不会车毁人亡。

步是鳞状皮甲,戟剑具备的精锐步卒。他们装备铁边橹盾的多用途大盾,既可拆解外壳跳**进击,又可组成盾墙紧护军帐。

再外侧,两千明凯卫骑如羽翼般向两侧舒展,奔马如龙,号令喧声。

李恪给蒙冲的命令是严查周边五十里方圆,每个时辰向列阵八方各遣十组斥候,一个半时辰无故而不回报者,以失期罪斩。

在李恪看来,这个队伍的实力用来保命是万无一失的,就算被十万人围上,李恪也有把握安安稳稳杀出重围。他只是遗憾不能把霸下带上,少了霸下,他没法登高望远,晚上睡觉也称不上舒服。

可是没办法,与霸下的适应性训练是野战部队的课题,宫卫没有相关的科目。在使团合练的时候,有好几匹战马受惊狂奔,险些伤了骑士,李恪这才弃龟用车,反正在他看来,自己的车也是特制的。

使团就在这种高度警惕的状态下过了曹阳,历经陕县,休整一夜。

乌鹤敖入阵,李恪命他东出五十里,斥候五十里,如此百里范围俱在掌控,一旦有风吹草动,王师骑士随时可以形成策应。

第二日,使团复行。

越过陕县后,剩余的路程仅二百里,大路通途,又没有辎重负累,李恪在不透支军力的情况下便可达到每日百二十里,只是斥候派得越发绵密,绝不给那些草莽英雄设局布阵的机会。

如此十二月十五日,煊赫大军终于来到了渑池城外,位在渑水与羊水之交的会盟高台。

李恪远远望着那座插满各国旗帜的玄黑色高耸平台,不由就忆起关于她的那些故事。

时,周赧王三十六年,秦昭襄王二十七年,秦赵会盟于渑池。昭襄王为显东道之仪,于渑池外二里之地平土填河,立此高台。

赵惠文至,二王共盟。

会上昭襄王令赵惠文鼓瑟,其时赵弱,惠文不敢违,昭襄王便命书于史上。于是赵大夫蔺相如以刺王迫昭襄王击缶,亦书史上。

这便是大名鼎鼎,使墨家血脉几乎断绝的长平大战的起由,秦赵会盟。

有勇有谋的蔺相如遇到小家子气的昭襄王,秦赵之间自此从公义化作私仇,战二十年而不绝,生生把初时天下第二的赵国拖垮,从此再无逐鹿之相,直至国灭,再无复起。

“小聪明误国啊……”李恪掀着车帘喃喃自语,突然听到远方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喊。

“大兄!哈哈,看项籍那匹夫如何分说,我就说扶苏不敢来,来的定然是大兄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