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弩!!!!射!”

“盾!”

此起而彼伏的号令,有我即无敌的战场。

这是决战!

关上箭雨,关下盾墙,守者不欲使人进,攻者誓死不旋踵。

突如其来的决战,全无预谋的杀场,这就是现在的武关。

为了这一仗,刘季亲自坐阵帅旗,号令萧何倾师越岭。阵前则以曹参为将主,首阵周勃,次阵灌婴,三阵樊哙,四阵郦商,五阵靳歙,六阵卢绾……

密密麻麻的大军塞满了几道山岭,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疯颠,每个人的心里皆有决意!

无归!无归!

丈夫马上觅封侯,此当时也!

沛公有令!

今日之上,首立于城者,千户;斩杜挚头者,封侯;若能生俘李恪使得胜定,封!万户侯!

王侯将相岂有种?区区烂命,不争何为?

刘季之军,死战!

一矢之隔,两丈之远,秦军……

相比于那些悍不畏死的对手们,城头上的秦军其实有着更大的压力。

他们的主帅是名满天下,文治武功的领国上将军李恪,这当是傲然之本。

然而名将之下,将主杜挚在此战之前不过军侯,其才中人。

再往下,军侯,千夫皆无名之辈,身为中坚的五百夫又伤亡尽绝。

现在,秦军耳中已经听不到大风之吼,失去了有效指挥的强弩战阵,也不过就是些射得远些,装填慢甚的远程兵器……

敌人是如此之多,杀之不尽,除之不绝。

每日睁眼,关下俱是密密麻麻的人头,叫人恍若置身在地府。

战耶?岂有退耶?可能胜耶?何以敌耶?

战死之士魂何归,眼前之战……又何时才有个尽头?

带着这无穷无尽的疑问,秦军的志是飘忽的。毕竟他们本就与天命攻伐的三军勇卒大不相同,他们是卫尉,是宫卫,是陛下之盾,玉陛之屏。

但可笑的是,现在的咸阳居然没有陛下……

咸阳的陛下没了,咸阳的宫卫来到城关。

他们在一个伟大,却与他们无甚干系的名将麾下舍生忘死,至今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兵死半而心不溃,一支失去信仰的军队能坚持到这一步,已经是李恪无以伦比的声威和老秦人死不服输的执拗在超常发挥。若对他们要求再多,无疑……过份了。

可他们仍需死战。

在不明何死的时候,支撑他们的,唯剩下一个念头。

战吧,死吧!

死了,自然也就对得起那先祖传下来的,纠纠老秦之雄名了……

竭然不同的心态出奇地走到了一起,一方是以死为荣,押上一切的赌徒,另一方是以死为志,放下所有的哀兵。

谁也不愿退上半步,战况在一开始就攀上了巅峰。

顶着劲矢,高举橹盾,刘季军将厚重的云梯架上高城。

百丈距离架了足足四十架云梯,首阵指挥周勃弃盾收剑,几大步贴靠城墙,攥紧了垂下来的绳索。

“登城!登城!”

他的侄子周匡第一个登城,止三阶便被一矢贯脑,摔落下来。

死不瞑目的尸体就在周勃眼前,他虎目含泪,咬着牙急令放箭!

被堵在后头的弓手从盾墙下头钻出来,张弓,猛射!

而此时,本该指挥兵卒的五百长正操着剑,像个屯长一样忙着剁巴眼前的云梯。待惨叫声骤起,他才惊恐抬头。

“城防失矣……不死何为?”

这位才任五百长七日的勇士一声哭嚎,竟朝着一架云梯直扑下去,把自己当擂木使了……

城头瞬间一片空虚,幸得杜挚全神贯注。他一时间在城楼之左竖起令旗,左侧甬道备兵一见,呐喊一声当即扑将上来!

援城之士,登城之兵。双方在城头冲撞一起。带兵的五百长藏在盾后,二话不说,下令抛梭!

细长的投梭从秦军阵中划出弧线,扎入敌阵。木质的梭尖虽不足利,却有足够的势能与更大的份量,往往一梭两三人,伤者哀嚎,被随即砍杀。

秦军一个照面夺回城头。

杜挚擦着冷汗长出了一口气,赶忙命令备兵进位,新旅入阵。

有条不紊,这算有条不紊么?

……

不知不觉,鏖战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时辰。

身中三箭的周勃被亲卫扛下来,费尽全力才在曹参面前站直了身子。

“禀将军,首阵将士五千……覆!”

曹参冷着脸点了点头:“不可予秦军喘息之机,命灌将军上阵。”

令兵当即奔去。

周勃深吸了一口气:“将军……我究竟杀敌几何?可称胜任?”

曹参沉默了片刻:“武关换防两轮,以五人换一人,勃君,足可傲矣……”

“足可傲矣……足可傲矣?”周勃惨笑一声,血泪染面,“请将军攻下此关,如若不然,则勃无颜见父老,唯死而已!”

曹参一言不发,郑重点头。

阵中,十里。

刘季的脸色一片铁青,心里更是动摇懊悔。

伤亡太大了……

有此强军天下何处不可去,他为何非要在此和李恪死磕?

太冲动啦!

不小心听了张良的妖言,满脑子只有胜后如何,全然忘了这一大溜胜后之前,张良还轻描淡写说过那几个字……

败,自不必说……

现不想明白了,他突然后悔了。

说起来,刘季本就是心志不大坚定的那种人,胜则骄,败则馁,说的就是他。

不过他从来不觉得这样不好。

从陈胜揭杆,多少豪杰死啦,多少豪杰败啦?身死镫灭的不去提他,光是活着的,谁能比他过得自在?

那全是不尽之功!

什么事都不做绝,什么事都不做死,如此他才能有仁公之名,逆市上场,风生水起。

可这次怎么就把事做绝了呢?

他恨恨地瞪了眼身边的张良:“子房,要不……退了?”

张良笑着看他:“主公悔了?”

“大丈夫立世岂有悔耶?我是看……是看……今日日头大!”

张良一声失笑:“艳阳矣,日在东,武关坐西北,面东南,则我背阳,秦面阳,此胜数也。”

“呃……可将士们昨日食肉过甚,这个……万一想如厕呢?”

“良方才看好些将士在阵中蹲起,想来会自己解决好的。”

“噫!军阵神圣,岂可胡屙!速把大军唤回来,何人妄为,我要砍他脑袋!”

“不必劳烦主公了。良分明见了,首阵皆没,早死光了。”

刘季心疼地直抽凉气。

张良沉静下来:“主公,可知武关浑名?”

刘季愣了一下。

“武关立于秦楚之间,背倚少习,自古有秦关百二之称。自立关来战事极少,秦人笑称,任楚百人来攻,我只二人去守,守可胜也。”

“竟……有此?”

“主公该赏周将军。”张良点点头,轻声劝,“李恪以五百为阵,方才轮了两阵,可见秦人死伤近千,以五卒博一卒,周将军将兵以一当十,何其勇也!”

刘季又冲动了……

以一当十,五卒博一,也就是说秦人一万,他五万人就可以换?

如此一来,李恪岂不是必败?

刘季眼珠转了转,高声下令:“周勃功高!加封五百户!通传全军!”

“嗨!”

这份明赏当即把军中士气抬上了一个新的台阶,张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心中古井不波。

扶苏亲征,李恪入关……

天下离乱三年,其间有英杰辈出,各领**。可这对才华横溢,始终游离于乱局外的君臣才第一次出手,就准确地打在了胜负的七寸。

从收到巨鹿战报的那一刻,张良就已经知道天下的归属了。

天下将属雍!

有扶苏为帝,李恪为相,此二人将上演一幕更甚于商孝的君臣相得,将新生的大秦送上古往今来最高的峰巅。

他甚至已经看到了那一幕……

扶苏登上玉陛,晋封李恪以相之身兼领上将军,将领着比始皇帝王翦时期更强大的秦军横扫天下。

而六国呢?

越、楚、赵、齐、韩、燕,庸者庸,碌者碌,不庸不碌者或是已在巨鹿元气大伤,或是身陷内斗不能自拔,谁能继续扛起反秦的大旗?

无人!

事实上,作为君臣共政中较弱的那一环,从扶苏胜于巨鹿的那一刻起,所谓诸强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刘季最理智的选择是退回南阳,或是陈郡,自立为王安享最后的、短短的、不知何时就会戛然而止的安逸时光。

有战神之名的李恪岂是这般好胜的?

退一万步讲,便是胜了,便是刘季真的俘了李恪,又如何?

李恪会降么?不会。他敢杀李恪么?不敢。

别说杀,身为墨家的钜子,扶苏的莫逆,便是囚,刘季也不见得真就敢做,那可是灭族之道!

然而……这一切的推演都不过是理智罢了……

张良不甘心。

从韩国灭亡的那一刻起,他活着唯两件事。

造福韩民的心愿已经被刘季堵死了,能支撑张良继续活着的,就是覆秦!

他可以为此而死,可以为此族灭,甚至可以为此拖上整个天下,为他陪葬。

而现在,他甚至不需要整个天下来陪葬,只需要刘季。

你断我一念,我绝你一生,两不相欠,心无愧念……

这是天爷予以他这一生最大的善意,他凭甚不取?

所以……

张良看着血红色的武关城,发自肺腑地笑了起来。

恪君,此乃良倾尽所有之一击,有我无你,有死无生!

请……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