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二世三年,六月初二,日出。

雍国急招大朝会,王扶苏于殿前颁诣,御驾征伐巨鹿,平伪秦、赵、楚等诸不臣。

王旗之下,召泾阳君敖王师两万,镇南将军旦破狄两万,墨将军横并麾下白狼、镰鼬二营两万五千。命驸马郡守左车征云中、九原、定北三郡牧更骑士四万,二十日内候驾阴山关外。

晋镇西将军信为关内侯,名封淮阴,兼除白麾上将军,代王施令。令国尉陇西侯信,镇北将军角,镇东将军欣,少府卿隅,河西守翳,定北守超等,俱入王师莫府参谋。

国主将西狩,宣王太子耳受命监国。又以太子年幼,宣王后莫离殿前摄政,御史右丞骏、郎中令泊、宗正高共为协理。

一道一道惊雷般的御诣宣之于口。

扶苏佩与启夏同款的王剑传古,着鎏金撰玉玄鸟王甲高坐于陛上,目光森冷,一言不发。

朝堂上下噤若寒蝉,在宣诣之中,谁也不敢驳谏一语。

朝聚而散。莫食,王师出征,浩浩****两万精骑驻于塞上城外,有上将军信誓师焚谍,大军拱卫着他们的王,引着挂满辎重的副骑疾驰北上,一时间,烟尘弥天!

这注定将是一场疯狂的进兵……

自周以降,天下鲜有王师亲征,此其一。华夏诸国,从未有过十万人以上全骑卒的征战先例,此其二。为求行速,全军上下不备辎重,骑卒皆自带二十日耗用,沿途补给全数交给雍商经营,此其三。

商贾之辈从未以这种方式参与过王国的征战!

据悉,将会有至少五千个商团参与到亲征辎重的保障当中,每隔五日行程,大军的行进路上就必定要有商团赶建的补给营寨,用后即弃!

而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从昨夜才开始筹备的……

扶苏走了。

绣着金线的王旗猎猎远去,李恪与严骏并肩站在塞上的东城墙,眼望着远天的尘嚣,久久无语。

严骏突然问:“协理无你,亲征亦无你,何故?”

李恪耸了耸肩:“因为王上知道,这段时间我会有私务要做,实在抽不出理政的时间。”

“王上知道?”

“或是吧。”李恪的声音透着惫懒,“毕竟我与你不同。你只是大雍的右丞,而我除了是这相国,还是墨家的钜子。”

严骏的眼神猛得一抖:“你欲何为!”

“王上此去,少则三月,多则半载。反正内史郡是破定了,我打算趁着关破之前,去咸阳转上一圈。”

“你欲单人独骑赴会咸阳?”

李恪忍不住噗嗤一笑:“单人?钜子出行历来比武安君气派,我哪一次不是前呼后拥的?”

严骏眼里的感动瞬间便散尽了。

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你,无,符!”

“大雍之地,有王上的王军,亦有钜子的墨军。无符怎么了,我不是还有钜子令么?”

严骏猛一大步踏上来,手擎宝剑,紧咬白牙。他苍老的脸上全是扭曲的杀意,仿佛只要一言不合,他就要把李恪斩在当场。

可他终究也没能拔出剑来。

眼前的李恪似笑非笑,那戏谑的表情看似轻松,却传递给他极强的危险感,就好似山野中有虎豹伺服,俯身垂尾,势若欲扑。

可他明明知道,李恪丝毫不通武艺!

一个不通武艺的士子……何来依仗?暗卫么?

严骏深吸一口气,眯起老眼,警觉四顾。

四下无人!

既然左右二丞在城上秘谈,这里便是该有戍卒,这会儿也早就撤了。甚至就连几方甬道也肯定处在层层的把控当中,无论人畜皆不得近!

既如此……为何还会感觉到威胁?

下意识地,严骏注意到李恪的手。

二人如今贴得极近,相互之间就是半臂距离。而就在这半臂,李恪的右肘斜举向下,勾着手腕,腕端正指向严骏下腹。

袖中有机关?飞蝗?还是未宣于世的,某种更隐秘的暗藏?

严骏根本估算不了墨家的鬼斧之力,只是觉得,那宽大的袖袍当中必定是藏着玄机。

他嘶着声音问:“你欲反耶?”

“反?我看着很闲?”

“若无谋夺社稷之意,你又何需纵兵南向?”

“因为王上总要在咸阳登基嘛。”李恪一抖袖子,顺势拉开和严骏的距离,“为尊者妄践善举,任性胡为,为臣者既然要陪他疯,自然只有多担待些。就譬如……由我去守住那薄薄的二关,把着内史的门户,坐等他班师回来。”

“当……真?”

“你们还是不信我……”李恪大笑着摇着脑袋,“更准确说,你们其实从未信过我。”

“帝王之尊,天子之器,问鼎的条件你一件不缺,你若是我,可会信你!”

“会啊,王上就信我嘛。”李恪越笑越欢畅,“你如今是协理重臣,我便与你知会一声。墨军此番将有三营南下,曰连山,曰穷奇,曰狴犴,计战兵万五千人。此外相府我也会带走一部分,得组个临时的莫府,免得到时被行军杂务扰得心烦意乱。”

“万……五千人?”严骏大大张开嘴,“此与单骑赴会有何差异?”

“所以说,你们不懂机关。”李恪叹了口气,“墨军自初建时,原则便是快速响应,急赴战区。我军中上下没有步卒,连后勤也是特制的甲车,有日行百里之能,此这一点,大雍除了王上带走的精骑,便没有一支部队可以赶上。”

“可万五千人又如何能抵挡刘季二十万大军?”

“右丞怎么突然关心起我的安危来了?”李恪嗤笑一声,敷衍得行了一揖,“右丞且安心,辅兵我自己会想办法,只需你拨给我两人即可。”

“哪二人?”

“塞上令辛腾,就是那个咱王后怎么都不愿认的翁。还有,我记得大秦国尉羌瘣有个孙子,此番被特招入法学院了吧?把他也拨给我。”

“莫非……你欲……”

李恪特别认真地点头:“是的,我欲。右丞可还有旁的指教?”

严骏被李恪的疯狂想法骇得手足无措,脸色青红变换,僵了半晌才说:“我最后问你一次,何以不谋至尊之位!”

此一言,天地沉寂,暖风静抚。

李恪终于沉下来,轻声应道:“帝位嘛……很好。只可惜那玺印太重,与我的阶级天然冲突,两害相权,我唯有弃如敝屣。”

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第二问,你那袖中……可有暗藏?”

李恪又笑了。

这一次,他笑嘻嘻捋起大袖,大方地把胳膊露出来,干干净净。

“方才可是唬到长者了?飞蝗颇重,佩之不便呢。”

说完,李恪再也不予严骏问话的机会,大笑下城。

城头上只剩下严骏独自一人站立。

他站在那儿,耳畔里仿佛依旧回**着那最后时刻,李恪肆无忌惮的嘲笑和捉弄。

连严骏也觉得自己可笑。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李恪身上是必定有防身机关的,关键在于,谁规定机关必须绑在臂上呢?

贻笑大方!

“孺子大胆!孺子……”严骏凄厉地惨笑出声,笑着笑着便开始咳,咳着咳着,捂着的指缝便渗出血,“此子……千百年不遇之才。然无君无上,无父无尊,为大秦计……不可不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