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的车队缓步而进!
当先是一辆掌旗大车,四马挽缰,高栏铜盖。车厢正面车长驭马,皇旗四周甲士擎盾。只看见玄旗猎猎,健卒勇毅,它独行在前,引领着整个队伍的行进方向。
旗车之后两个车位,左右各有宽轮鼓车。有力士站而擂鼓,每敲一下,车队便前进一步,无论人马,脚步皆齐整不乱。那鼓声隆隆作响,听之如阵阵雷鸣,持续不竭。
鼓车之后,隔开三十步远,是厚实的中军阵仗。
首阵战车虎贲,两车一列共成三列,各是双马铜盖,其上持戈、持盾、持弩甲士各一,神色肃穆。每车之后又跟了五人一列的虎贲强军,方阵十列,顶盔贯甲,手持戟钺迈步前行。
那兵戈利刃朝天,寒光四溢,也如玄旗般绑着纯白貂尾,随风而扬。
虎贲历来是帅帐的护军,此次同样拱卫天使座驾。金车大辂()与兵车戎辂共行前后,各挽玄牡二驷,居中而处。八匹黑马龙驹昂首阔步,顾盼神飞。
车辂两旁又有弓弩方阵,每阵百人共计四百,红弓、黑箭引而待发。外侧更有骑士两百,分散排布,骑士们端坐马上,挺腰拄剑直视前方。
中阵最后,又是虎贲与战车收尾,同样的六辆大车,百五十人,与前军互为呼应,肃杀之中彰显出军容威仪。
那之后又五十步,还有大队的粮车驽马和步军护卫作为车队后阵,驮粮草携辎重,紧随在中军之后,不疾不徐,不吵不闹。
车粼粼,马萧萧,谁也没有想到,帝国九卿代皇帝出巡,其车队竟会是一支足有上千人的威武军团,前后绵延数里,士卒奋勇有力!
苦酒里何时见过这样的阵仗,乡里们瞪大了眼吸着凉气,一时间,竟连下跪迎候都给忘了。
李恪同样目眩神迷,迷离之中他想到始皇帝的仪仗……
能让高傲如项羽发出“彼可取而代也”的感慨,始皇帝的仪仗该是怎样的雄壮之势?
眼下这支代表了皇家威仪,如帝亲临的天使车队,又能体现出其中的几分呢?
庞大的车队在三百步外停步驻足,一阵密集的鼓点敲响,两侧骑军各有首领出列,滚鞍牵马恭候在金车两旁。
李恪看到蒙毅和扶苏掀帘而出,他们翻身上马,在骑士的牵引下,缓步行向闾门。
蒙毅与上次打扮无二,高山冠显出文官出身,青衣银绶彰示九卿职级。
扶苏却与上次所见大不一样,一身中级文官打扮,黑衣黑绶毫不显眼。
他策马紧随在蒙毅之后,低眉垂首看不出半点张扬。
若不是事先便知道他的身份,李恪无论如何都没法把这个腼腆的年轻官吏和大秦的皇长子联系起来。
二人近到百步,里典服如梦方醒,高声唱道:“恭迎天使!”
一声长音,他登时跪地,高举双臂行出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这大礼高唱如同号令,少吏、乡里,迎候在闾门的人呼啦啦跪倒一片。
李恪虽然觉得别扭,但这次总算学机灵了,跟着里吏妨一同跪倒,大拜伏地,额头见土。
直跪了好一会儿功夫,耳边蹄声靠近,有人滚鞍落马,哗啦啦……似乎是抖开竹简的声音。
“皇帝召令!”
“楼烦县属少吏王服,领里中民爵黔首四百余,恭听谕令!”
李恪与人群一同高喊:“恭听陛下圣谕!”
待到敬语平息,蒙毅朗声宣读:“皇帝令曰:今闻楼烦县属有苦酒里,救灾得法,胜定天时,朕心甚慰。今遣郎中令毅为正使,谒者荷华为副使,巡视苦酒,辨查真伪。属地少吏当献策以详,为大秦万世,克尽国民之责!此令,始皇帝二十七年,季秋!”
“下吏(草民)谨遵!”
“里典服,接令!”
“唯!”
一声长诺,李恪瞥见里典服高举双手,撅着屁股,双肘双膝触地,不抬头,不起身,直挪到蒙毅脚下。
那双手升起来,肩膀扭曲的幅度之大,也不知得有多好的柔韧性才能做得出来?李恪光是看,就觉得疼得不行。
蒙毅似是见怪不怪,郑重把圣谕卷起,面无表情安放其上。
在接令的瞬间,里典服浑身发颤,仿如那一刻有千钧重担压身,喘息了许久才调匀呼吸。
他朗声高喊:“楼烦县属少吏王服,谨遵圣谕,必会献策以详,不负陛下所托!”
李恪这才听到了扶苏的声音:“里典服,你既已接令,便叫乡里们起身回家。这天寒地冻的,放眼也见不到几件冬衣,若是染了风寒,岂不是上卿与我的罪过?”
他的声音一如印象中那般柔和,只是话中之意却刻薄得很。
苦酒里看着穷苦,百姓们该待在家里熬冬避寒才是,迎接天使与他们无关。既然你已经把他们发动起来,更寒风里站了半晌,我不追究。可你得让他们早出早归,免得到时冻感冒了,在背后骂我们两个钦差大臣的娘……
里典服当即两股战战、汗如雨下。他保持着双手高度缓缓起身,直到完全站直身子,把圣谕捧在胸口,这才抬起头,转身面向众人。
“乡里归宅,里巷洒扫,恭迎天使!”
人群依令直起腰杆,稀稀拉拉又是一拜,然后才依次站起,从后至前,退步隐入里巷,消失在那黄墙和黑瓦之间。
李恪也想走,可是身边少吏们都未起身,他也不敢站起来,只能低眉顺眼,老老实实等在那儿。
蒙毅和扶苏在里典服的陪侍下走了过来。
蒙毅说:“劳烦里典服介绍,让本卿也认一认苦酒里的有为少吏。”
里典服捧着圣谕在旁赔笑:“下吏放肆了。”
他几步跑到队列左首,由左至右依次介绍。每介绍一人,那人便站起来抱拳作揖,如此一直介绍到第四人李恪。
“此子非是里中少吏,乃是户人严氏之子,小男子恪,无爵在身。”
李恪终于挨到了起身,当即站起来,对着蒙毅和扶苏抱拳作揖,不卑不亢:“上卿,公子,又见面了。”
众人闻言俱是惊诧不已,不知李恪怎么和两位天使都有交情,哪怕像田典余那样略知一二,也只能故作不知,唯有蒙毅和扶苏相视一笑。
蒙毅抚须向着众人解释:“几日之前,我二人在乡治见过一面,言辞得体,确是个英俊少年。小子,你那被后稷赐福的阿弟呢?为何不见其人?”
李恪笑答:“里典大概没想到上卿曾接见过我兄弟二人,小穗儿未被里典专门召唤,此前也在迎候的队伍当中。不过这会儿队伍散了,他大概已经到家了。”
蒙毅微微点头:“他肩上还有烧伤未愈,久站不利,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他刻意用意味不明的口气将旧事隐晦重提,显然是完全不相信后稷显灵的故事。
李恪臊得满脸通红,只能勉强摆出一个笑脸:“后稷神通广大,那神印好得挺快,小穗儿这两日已经不觉得疼了……”
“年轻人身子强健,不疼便好啊。”蒙毅欣慰大笑,转头看了一眼扶苏,“说起来,上次见面时荷华并不在场,你又是如何与他相识的?”
李恪垂着眼帘低着头,满心怀疑蒙毅是不是得了汜家什么好处,打算在这里玩死他。
路遇匪徒这种事情扶苏会瞒着他?说不定这会儿,自己那点老底早被眼前二人查得清清楚楚,故意在这里明知故问!
李恪在乎的是蒙毅打算问到什么程度?要是他憋着劲要问到自己那日匆匆离去,何人是怀疑对象怎么办?
田典余在边上杵着呢,他又哪敢随便接茬?
倒时候堂前对质,他手上半点证据也无,再被定个诬告,岂不是要活活冤死?
转瞬之间心思电转,李恪决定装傻充愣。
“秉上卿,小子那日输粮纳租,路遇狼群,要不是……荷华公子及时赶到,估计那日便葬身狼吻了。荷华公子对小子有救命之恩,小子永世难忘!”
“哦?”蒙毅玩味地看了扶苏一眼,“荷华前几日猎了几头野狼回来,莫非就是应了此事?”
扶苏垂首笑道:“确是此事,只可惜狼皮残破,没甚子用处。”
蒙毅哈哈一声,直接让里典服把依旧跪在地上的里吏妨等人叫起来。
“里典服,此次皇帝有重任于我,我等先去官舍叙话。有关抢收种种尽数道来,不可隐瞒,之后再一道去田亩观瞧,看看你等……是否夸大其词!”
“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