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金秋。
李斯抱着奏本,一脸没落地敲开冯去疾家的大门。
“看相国面色,此番面君莫非又未得见?”
李斯苦笑一声,随手就把手上的奏本丢在地上:“六次请见,六次不见。堂堂左丞见不着皇帝,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连奏本都不曾呈上去?”
“呈了,区区半个时辰便退了回来。王离说陛下正在与美人嬉戏,若有要事,待陛下歇够了,当面奏对。”
“依次说来,陛下看过奏本了?”
“谁知道究竟是陛下看过还是赵高看过,反正火漆已开,我等也查不出所以然来。”
冯去疾叹一口气,弯腰把奏本拾起来,摊开细看。
李斯寻了个席坐下,愤愤骂道:“雍地的起居录传回来,说伪王扶苏另立宗庙,祭拜祖宗,还在祭文中明言称陛下为不肖弃子,伪二世帝。这已经不是封疆自保,而是真正的悖逆。可笑此事已有十余日,大秦居然连个表态也没有!莫非连陛下都觉得,赵扶苏言中了么!”
“相国,慎言!”冯去疾把奏本放下,看着李斯,“眼下当务之急不在雍,而在楚。逆贼陈涉假项燕之名聚众谋反,逆旅袒右,自称大楚。他们连下大泽乡、蕲县二地,眼下聚兵近万,正徇蕲以东,预备攻伐陈郡。此事若不急平,我只怕……”
“怕有何用?我等连陛下的面都见不着,内史兵权又俱在赵高、王离之辈手上,徒呼奈何?徒呼奈何!”
二人正说着,从人忽报中丞相赵高至,紧接着赵高的声音便响起来,居然是跟着从人,自顾自就进了厅房。
他笑嘻嘻道:“斯君似乎对我颇有微词啊?”
李斯恨恨看着他,深吸两口气,闭口不言。
冯去疾忙出声暖场:“中丞相,我与相国正在谈论天下悖逆,不知有贵人临门,有失远迎。”
赵高摆摆手:“我等皆同僚,俱是为大秦劳力,岂有孰贵孰贱呐?”
李斯大概是调完了息,冷冷啐了一口,质问赵高:“敢问中丞相,我之奏本,陛下可阅?”
“陛下阅否我实不知,只知陛下将丞相奏本转于我时,火漆是揭开的。”
“当真?”李斯很怀疑。
“若有虚言,叫天雷殛我!”
“那陛下如何说?”
赵高把双手一摊:“陛下说,颍川新呈上来的那个郑美人通情识趣,不愧郑女妖娆之名。他今夜准备在郑美人宫中留宿,就不回阿房了。”
李斯怒极而起:“赵高,你欲死耶!”
赵高冷笑一声:“相国安心,我亦规劝陛下了,说依礼,陛下宿夜须归皇后寝宫,不可外宿。奈何陛下不听啊……”
“我是言……伪王扶苏,如何处置!”
“人家兄弟之间吵嘴几句,相国一介外人,为何非要逼着他们阋墙?”赵高缓缓踱着步,自顾去到主座正席,也不理冯去疾尚在厅中,一屁股便占了鹊巢,“更何况,阳周之战的结果相国忘了么?国舅将北军,倾力攻伐李恪临时构筑的阳周关隘,却连西军一根汗毛都没伤到。相国要定逆,好,您打算让谁去平逆?”
李斯张了张嘴,顿时语结。
冯去疾眼看场面僵住,赶忙又打圆场:“中丞相有中丞相的考量,相国有相国的思虑。眼下咸阳将作产能仅复三成,攻伐伪王确有难处,放一放未尝不可。依我浅见,首要还是楚逆陈涉,我等当谋个对策,趁其立足未稳,速平灭之,免得六国旧贵效仿其行,中原局势一发不可收拾。”
这是老成谋国之言,李斯想了一下,点头认可。
赵高却不屑地笑了一声:“楚逆陈涉,小疾耳,区区万余暴民而已,平灭之事易如反掌。”
“那中丞相属意何人领兵?”
“何须大秦出兵出人,我今日来,乃是有个一石二鸟之计,正欲与二位商议。”
冯去疾和李斯对视一眼,皆是茫然。
冯去疾问:“何为一石二鸟?”
“楚逆作乱始于蕲县,无错吧?”
“正是。”
“蕲县之地,位于寿春与胡陵二县之间,乃是墨家精华之所在。眼下我们急,我看,有人当比我们还急。”
李斯惊诧道:“中丞相欲让李恪出兵平逆?”
“知我者,相国也!”赵高哈哈大笑,“李恪经营雍地多年,遍地关隘,兵塞繁密,故国舅攻伐,寸步难行。可若是李恪兵出西北便不同了,我们让他去平陈涉,然后悄悄聚起大军,一路北上,破袭雍地,一路东行,背击西军,则李恪必定人地两失!二路逆贼尽数授首,徒留一个赵佗,还怕他不乖乖就范么?”
赵高自以为自己说出了天大的妙计,岂料李斯和冯去疾却并没有如他预想般叹服。
冯去疾皱眉问:“中丞相之策虽妙,但何人可说服李恪入瓮?”
“这便是我此来的目的了……”赵高看着冯去疾,“劫君有西北履历,又是伪王扶苏故交。不知中丞,可敢叫劫君冒这次险呢?”
……
陈涉借旧楚武安君项燕幼子之命,称陈胜,起兵于大泽乡成龙岭,将仅吴广,兵卒九百。
九百豪勇为坛而盟,祭以尉首。
陈胜自立为将军,以吴广为都尉,一日夜起出深埋于乱石中的兵甲,配精兵二百,攻大泽乡。
大泽乡垣墙低矮,被一战而下,陈胜纵兵夺尽百姓口粮,收拢乡仓财货,以此裹挟精壮男女从军,聚兵两千余,其中精兵,扩至八百。
后两日,有本地豪杰田臧、李归令精壮来投,俱封军侯。
七月十一,陈胜攻蕲县,田臧领人先伏于城内,于战时斩杀县尉,洞开城门,蕲县乃破。
陈胜入城,杀尽县长、官吏,又故技重施,尽收食粮,民众迫于生计为其裹挟,使增兵至五千,兵精而粮足。
连取两胜之后,陈胜命吴广将田臧、李归徇蕲以东,二十日连克铚、酂、苦、柘、谯五县,皆下之,兵势也如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大。
至陈兵于陈县之下,已有卒近五万,车六七百乘,骑卒千余,其势之盛,天下豪杰跃跃欲试!
消息传到不远的会稽,项燕的正牌传人项籍同学却出离了愤怒。
“陈胜小人,亵渎大父,我誓杀之!”
范增笑眯眯与项梁饮着茶,轻声劝:“陈胜,无能之辈,谋无以治国,武不能克敌,只是根我等谋士精挑出来搅动时局的棒子罢了,少主何必为一根棒子动怒?”
“啊!”项籍一剑砍倒庭院中的大树,喘着粗气,“你与张子房诱他作反,那他假称我叔,是否也是你等的诡计!”
“我等化身许由,巢父二贤,如何能知道武安君大名?我看这主意怕是他自己谋的,虽下作些,却可称良计。”
“这还叫良计?有他这等无能之辈为长,我项籍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少主且听我解释。”范增笑着摇头,“陈胜无能,我等选他,最怕的便是他不日而亡,搅不动天下。如今他有武安君威名作辅,想来也能多撑几日,于我等可是有大好处。”
“那大父威名便由他亵渎?”
“陈胜必死。待他死了,主公与少主再驳斥掉这流言,武安君威名能有何损?”
一直看戏的项梁突然问:“增公言陈胜必死,依公所见,他能活几日?”
“短则三月,长则八九月。”
“如此看来,我等行事,也该抓紧了……”
这世上,与项梁有共同思量的人不在少数,尤其是始作俑者的四公子,田谵、魏咎,以及赵柏。
可这些大人物都想不到,在鸟不拉屎的芒、砀山泽里,有个比陈胜还小的小人物,正在自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