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
雍国之都是塞上,塞上当中有王宫。
王宫本是以皇帝行宫的名义建造的,北河,面城,虎据城北,占地广阔。那宫中有殿,有阁,有苑,有祠,广厦连檐堂皇富丽,宫里苑景郁郁葱葱。
由李恪一手规划的东苑是王宫的特色所在,那里没有假山深潭,百花繁盛的人工景致,唯有一片竹林,几涧小溪。
竹林深处有竹室一间,楼脚高企,名曰【天理】。
天理阁的历史比王宫更短,只能追溯到李恪戎狄上将军末期,上将军莫府迁回塞上后不久。
这里本是李恪为扶苏专门盖的静心阁,四下有溪,远近有竹。若是嫌弃屋中憋闷,竹林里还有鹅卵铺成的小路和茅草堆盖的风亭。
扶苏很喜欢这里,他每每应付墨家与非墨官员的口舌之辩,若实在烦了,就会让蒙冲将竹林戒严,在里头躲躲清净,复复元气。
直到王后辛凌还都……
辛凌一眼便相中了天理阁,一言决之,把这儿连带整片竹林都划作了王后寝殿。
王后住在林子里肯定是不妥的,然而辛凌之所以是辛凌,本就是因为在她的脑回路里从来只有礼数迁就她,没有她迁就礼数的道理。
她爱住哪儿便住哪儿,爱怎么住便怎么住,一不强迫自己,二不强迫别人,扶苏若真顾忌礼法,不愿把寝殿搬过来,夫妻分居,她同样可以接受……
所以天理阁当天便升级成了天理殿,正式成为了王上与王后的寝宫正殿。
辛凌不知从哪儿听说,雍宫当中有一股歪风,所谓官员好言斗,特别是那些中层官员,格外喜欢把告御状当成在王上面前表现能力的特殊舞台。
她不喜欢家里面人多嘴杂,便越过扶苏定下规矩,凡未经通传,三公以降,大臣们不许踏入竹林半步。
这下可热闹了……
大雍有一大特色,那就是王上好见,丞相难寻。
李恪在士林中有大名望,号称才胜老商,百年比孔,始皇帝钦定千百年华夏唯恪一人,普通的士子想自荐,未见就已怯了三分。
官吏就更不必说。
非墨一系不会来他这儿打小报告,墨家一系又知道他喜欢实干之人,不待见乱打报告。
而扶苏就不同了。
好脾气的雍王历来奉行二十四小时值班,一旬十天无休的在岗制度。无论是自荐还是告状,只要竹林不戒严,他鲜少拒绝臣民觐见。
连臣工们都觉得王上过得辛苦,期盼着素有贤名的王后还都,能够佐夫成业,多少为扶苏分担一些。
可谁知道,辛凌居然比李恪还高冷,一上岗就把如此珍贵的面君之路直愣愣切断了。
妖女祸国,褒姒再世!
在扶苏和李恪的纵容下,雍国言路素来自由,群情愤愤之下,一夜间,类似观点的奏本足足呈上去二千三百多斤。
然后……
第二天,历来有不和传闻的三公联袂而现,在竹林外头的小广场召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临时大朝会。
那场大朝会没有君王,塞上二百石以上官员无一缺席。数百臣工在太阳底下列队杵着,眼看着三公笑眯眯烧了一整天奏本,从头至尾,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从那以后,大臣们终于知道,原来雍国也不是天堂,在这里,不是什么话都能说,什么人都能骂的……
大雍王后的威仪在短短两天内深入人心,变得母仪天下,万民景仰。
这一大事件的负面影响在于,因为直接断绝了个人投机对政争的稀释,墨家与非墨两大官吏的政争开始升级,变得隐忍,克制,且逐步呈现出组织性和目的性。
而其正面影响则在于,在大雍的政治舞台上,王权第一次拥有了正式的b角。
公子高与公主阴曼逃亡大雍,为扶苏带来了胡亥大开杀戒的消息。扶苏为此大受打击,当场昏厥,病倒了近二十日。
这本该是大雍王-相双核政治结构的一次重大危机。
因为李恪在草拟相府九令的时候并不知道扶苏将会出现十几日不能理政的空窗期,他的相令下得太快,一个不慎,应激的高压就可能变作雍国两大政团的正面冲突。
幸得辛凌当仁不让入主朝宫,她抱着年幼的子女接过扶苏的职责,当仁不让地继续充当起李恪领政的支撑和缓冲。
雍廷得以维持住稳定和效率,在扶苏缺席的关键时刻接连通过了以相府九令为核心的拢共四十七条重大决议。
西北九郡全面启动,向着备战方向竭力运转,顺遂得,全无波澜得等来了扶苏康复,重掌王权的日子。
危者,机也。
事发之前,谁也没能预料到胡亥的狠辣居然会促成大雍的关键转折。
病愈的扶苏心中再无对大秦列祖列宗的愧疚,在受了胡亥的刺激之后,他决定另立宗庙,彻底与胡亥划清界线。
侥幸逃生的公子高成为了大雍首任王室宗正,嬴姓赵氏至此一分为三,赵地一脉,秦地一脉,雍地又一脉。
扶苏于六月初八领着群臣在王宫宗祠完成对列祖列宗的首祭。
在祭词上,他第一次在正式场合将胡亥称作不肖弃子,秦伪皇帝。
此事令雍国上下士气大涨,正统、从龙二词一夜风行,成了官员口中最常闻的热门词汇。
只是在一片兴欣之中,李恪却略有些没精打采。
雍国立祠之事和扶苏祭文的内容最晚七月中就会通过史官之手传递到咸阳,届时若是天下未乱,大雍就只得成为天下第一支造反势力。
便是天下乱得及时,逼咸阳咬着牙吞掉扶苏的悖行,李恪还有另一件头疼事……
还政之前,辛凌对他说:“乱局尚有时日,琐碎杂事可交予王上、三府,师弟当抽些时间,为耳和节开蒙。”
……
为王嗣开蒙……
辛凌是很固执的,要李恪做赵耳和嬴节的老师是她一直以来的想法,为此她还曾拒绝过始皇帝的御令,一度弄得李信下不来台。
然而李恪却并不想成为扶苏子女的老师,尤其是成为赵耳的老师。
因为若是一切顺利,赵耳将成为秦三世。
李恪的最大愿景是为大秦铺平工商业发展的道路,使大秦以自身之力,开启工业化的变革。
这是他一切行事的初衷。
他抱着这样的初衷出世入秦,与始皇帝与扶苏两代帝王合作,始皇帝因为欣赏任用他,扶苏因为信赖依仗他,但归根结底,他们与李恪都是独立的,而且对工商业的发展没有更独立的思考。
换而言之,帝王的视线能够望到多远,取决于李恪究竟告诉他们多少。
这一点很重要,因为决定统治者权威的唯一要素就是财富分配。
夏商周时,世人以奴隶为核心财富,人口便是统治的支撑,战争就是敛财的手段。
所以封建时期的君王缺乏绝对的权威。
后世西方有一个说辞,叫作附庸的附庸,不是王的附庸,用财富论的观点来说,就是诸侯的奴隶,并非君主的奴隶。
所以对有志于获得更大权威的君主来说,奴隶才需要被解放,更遑论他们还找到了更优质的财富载体,土地。
对于独裁者而言,土地是最优质的财富。
它依旧可以通过战争稳定掠夺,不会逃,不会躲,不会忠,不会叛。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君主可以把财富赐予附庸,又可以在需要之时收回所有,土地绝不会对易主之事生出意见。
还是财富论,地主的土地,亦是君王的土地,如此独裁的障碍就消失了,君主集权一下就变得理所当然。
工商业的发展与独裁政治天然对立。
工业社会的财富载体是货币,它既具备奴隶不易回收的特点,又缺乏稳定的掠夺渠道。
工商业是怪物,在使文明强大的同时,也会使统治者丧失绝对的权威。
所以李恪的愿景与皇帝这个位置始终拥有天然的不可调和的矛盾,它或许现在还未突显出来,但随着制度改革的深入,却必定要面对。
与未来的皇帝确立师生关系对李恪而言有害无益,这种伦理上的束缚会给未来的发展平添出许多不确定性。
比如在赵耳反扑的过程中,李恪一系出现内部分裂,伤害到改革成果怎么办?
又或是因为皇帝悟性太强,引爆出一场不死不休的大战,最终使李恪一生的努力,甚至于华夏这个民族在衰弱中步向消亡又怎么办?
李恪不愿看到这样的结局。
只是……他该怎么拒绝辛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