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开雨幕,有一行人披着蓑衣,缓行在崎岖的驿道上。

驿道直通往蕲(qi)县的大泽乡治。

蕲县地处在赵墨胡陵与楚墨寿春连接线的中段,始建于周,由楚置邑,原先并无甚特色之处。

只是后来墨家三分,胡陵近铜铁山,汇集天下名师铸匠,寿春以机关见长,又是世间木匠向往之所。逐利的商贾在二地之间打造商品,为省却成本,时常会把一些基础的铸件加工交在蕲县。

蕲县自然而然便汇集起一批工匠,连带着本地民众也会在生计艰难之时将亲子送往学工。

工匠多了,久而久之,蕲县擅制之名便日渐彰显。作为同时临近墨家两大驻地的廉价加工商,尤其受到中小商贾的青睐。

再后来,苦酒里的里坊模式逐渐为世人所知,时任的蕲县县令又与两地墨者多有交道。

于是条件得天独厚,工匠体系健全的蕲县变成了第一批跟风者,在官府的协调下主动整合县内工坊,形成了一整套剑甲铸造产业链,就连咸阳将作都闻名而至,把部分剑甲的订单发往蕲县打造,使蕲县真正成为了中原地区举足轻重的剑甲制造基地。

早年间,吴广曾来过蕲县许多次,基本跑遍了蕲县的每个乡。

毕竟是豪侠嘛,手下四五十个兄弟,时常需要置备刀剑,往往一买就是十几把。请名师铸造是不可能的,相比之下,物美价廉,距离阳夏又近的产地蕲县才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他对大泽乡并不陌生,此番重游,物似人非,更令他心生感慨,不能自禁。

大丈夫立于世……

随行的小卒从后赶上来:“吴公,乡里们惯常把您与陈涉齐名,可依我所见,陈涉远不如您!”

吴广挑了挑眉:“我记得,你是南顿疵男……”

小卒兴奋得满面荣光:“吴公竟能记得小子名讳!”

“大家毕竟袍泽一场,随行的九百英雄,名讳我大抵都记得。”吴广摇了摇头,“涉兄多智,我不及也,似方才那等小人言语,疵男君不可再提。”

那小卒不屑地啐了一口:“甚多智,不就是溜须拍马之辈,哪比得上吴公每每仗义执言,为乡里做主!”

“你却是误会涉兄了。”吴广叹了口气,“罢罢罢,若不是我性鲁莽,也不必涉兄自贬身份,迎合宵小。此番去大泽乡,我等定要把事务办好,决不可令涉兄失望。”

“吴公!”

“其中事体你多有不知,只听我便是!”

小卒看着吴广认真的样子,嘴唇啜动,欲言又止。最终,他双拳一抱,铿锵而答:“小子听吴公的,只盼您莫要错信了小人。”

“涉兄不是小人,你会知道的……”

几人行路,不一会儿便来到大泽乡治,疵男在闾外唤开门,众人说明来意,又一一验过验传,这才得以进得里中。

入里之后,吴广从随身行囊里掏出几镒金锭,分派给几个随行:“你二人去屠几条狗,杀一头彘;你二人去讨些酒水,寻辆板车。路途遥远,我身边不曾备得半两,若是乡里找兑不开,些许零钱抹了便是,切记。”

众人皆称唯,收了金镒,分头采买。

直等到众人走远,监门从哨所当中探出头来:“广君,由师与巢师在等你。”

吴广忙恭手:“敢问监门,二位仙师何在?”

“闾左甲什,柒伍叁户。”

吴广沿着闾巷一路直行,至柒伍叁户,道门,呈上验传。

开门的老翁照着验上的形容仔仔细细比对了吴广半晌,嘶声问:“贵人仙乡何处?”

“陈郡,阳夏。”

“家中妻子几人?”

“家有老妻,产一子一女,我子早夭,故家中唯有妻女在堂。”

“翁媪健在否?”

“翁媪尚在,与兄同户,我却早已分户多年,不得尽孝。”

老翁点点头,让开门,吴广当即脱下蓑衣,迈步进门:“敢问老丈,二位仙师何在?”

“西厢。”

吴广长揖一礼,急急去往西厢:“二位仙师,广至矣。”

他轻轻一声唤门,便有一个童子瘪着嘴把门打开。

大门轻启,房门内有股腥臭铺面而出,熏得吴广晕头转向。

童子说:“快些进来!早些把你安置了,我们也能早些走出这破屋子,都快熏死我了。”

吴广赶忙告罪进门。

只见门内正堂,有二人含笑对弈,对屋内腥臭恍若未闻,正是张良与范增。

张良居于右,拈白棋,着黑衣,一子落地,抬头发声:“泗水连日阴雨,广君先去内室换身干净衣裳,莫要染了风寒,误了大事。”

吴广依言而去,不一会儿便穿着身一模一样的干净衣服走出屋来,脸上难掩的惊异。

“二位当真神人耶?如何知道我今日会穿何种衣物?”

范增嘁了一声,拈起黑棋,落子一靠:“此小道尔。广君见我等一次不易,何必纠结这些细碎!”

吴广更是恭谨,长身,深揖:“由师,巢师,果真如二位仙师所言,成龙岭……山崩了。”

“是么……”张良轻笑了一声,做一个气,提掉范增一枚奇兵,“早先在陈郡偶遇,我二人便言泗水将有连日阴雨,你与涉君不信。结果呢,至城父时,蓑衣无备,以致军中多人染病。我本以为为你等备了蓑衣、汤药,你等便该信我们了,可听广君方才所言,仍不信耶?”

吴广脸色登时涨红:“不敢不信二位仙师,只是山崩之事……”

“山崩者,天数也,天要让你等滞留于蕲县,便不山崩,也会地陷。”

“那此番何以是山崩?”

范增拈棋一字长出,顺势接过话头:“广君,你可知这山是何时崩的?”

吴广愣了一下:“这我如何能知……”

“崩于昨日。”范增玩味地对着吴广一笑,轻言道,“山崩之时,正有一支剑甲车队自蕲县起运,结果连人带车,被尽数埋于石中了。”

吴广的眼睛猛地睁圆:“此事当真?”

“你等不是正在清理山石么,真与不真……”

范增正说着话,张良突然哈哈一笑,他拈起棋子一击突入黑棋大龙,看得范增面色大变,再顾不得与吴广攀谈。

吴广被吊在半空,上不接天,下不落地,心急如焚却不敢丝毫出声,唯恐乱了二位仙师的思绪。

在他看来,眼前二人可不是一般人!

月余之前,吴广与陈涉正在陈县酒肆中漫谈公子将闾称王被杀一事,突然有一个美玉般的男子插嘴进来,说“将闾无兵无将亦敢称王,足见大秦寿尽,改朝换代,只在旦夕”。

这等悖妄之言出于大庭广众,酒肆当中自然乱作一团。

吴广与陈涉正要寻找说话之人,可是四下纷纷扰扰,那美玉般的男子却消失了……

陈涉急忙发动手下去找,在陈县整整找了三天,这才找到了眼前两人。

他们自称是许由和巢公……

吴广听说过这两个名字,他们都是尧舜时著名的隐士,关系莫逆。

世传巢公在居巢隐居,许由为躲避出仕,也到居巢,在洗耳池洗耳,不愿理会世俗浊言,后来二人结伴云游,至此就不见了踪迹。

可是尧舜距离大秦足有好几千年了……彭祖才活八百岁,这世上真有人能活几千年?

反正吴广不信,可陈涉似乎深信不疑。

陈涉向二人问道,问天下乱象初显,他当如何自处?

巢公与他说,顺水可保一时,逆水可贵一世。

陈涉又问何为顺水,何为逆水。

许由与他说,向水而往者,逆水,离水而去者,顺水。

陈涉三问,水在何方。

还是许由,他说泗水将有连天阴雨,乃源也。

说完这话,二人便出城了,神奇的是,守城的更卒就在门口,过往的百姓足有数十,可他们二人并肩而走,居然没有一个人阻拦发问,就像是……眼睛里根本看不到他们。

那之后,陈涉就魔怔了。

他要去泗水,可二世修陵,黎庶将阳一事闹的轰轰烈烈,各郡关隘紧闭,一时间不许百姓出郡远游。陈涉又打听到陈郡征发闾左往渔阳,将途径泗水,便拖着吴广一道,疏通了关系才被排进这次的征发名单。

再然后的事就如许由所说一般,城父,蕲县……不需邀约,这二人总能适时的出现,且说的话每每必中,从没有半分错失。

陈涉越来越信任他们,就连吴广……在不知不觉当中,也已经真正把他们当成了几千年前的两位圣贤。

圣贤降世,是要助他们得一世富贵么?

吴广对此深信不移!

因为逆水而行,可贵一世!